无人幸免
2024-02-19方晓
方晓
T开车带我们去远处一座山里游玩。我们五个人,或者六个人。一路上欢声笑语,我们互相开着隐晦的色情玩笑,每个人都笑得很认真。T只承认有人出钱安排了这次游玩,再没有说更多,我有些担忧,说不定幕后的人是有求于我,而且他此刻就已经等在风景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去年春天,T就给我设置了同样的圈套。但防范T是一件没必要的事,如果你不能为人所用,或许更可悲。车似乎始终在走下坡路,这当然有些奇怪,但我们要么假装没有注意到,要么就看上去不以为意。下午一点,到达歇宿的酒店:迴响客栈。它几乎全是用木头建成的,简洁,雅致,但依然有种蒙尘的气息从某些角落流淌出来,它给人一种不稳定感,似乎一夜之间就可以拆成一片片木头,捆扎起来运往远方。像往事仍旧可以拆除然后以另一种方式重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这样想。没有谁向别人表达什么看法。T宣布下午自由活动。他可能要处理一些私人化的事情,而且不希望被别人打扰。我有种直觉,此行每个人都另有目的。
我走在山路上。似乎只有一条道,左边是广阔的竹园,然后是成片的松林,右边山下是黄海般壮观的稻田,还有一个个颜色鲜艳的稻草人。越过山丘,我看见一道虚假的彩虹挂在半空,然后我终于听到了人声,被水浸透的人声。在彩虹桥下方的斜坡上,有一道山泉。一个凭空出现的泉眼,水泥甬道,宽一米,长三米,顺势而下,泄洪般砸进很深的坑里,旋转几圈,然后就不知流向哪里去了。泉水里站满了人,周围也是。我没有去体验,继续往坡顶爬去。青石板路,从脚心传递上来的感觉让人怀旧。怀旧不是好习惯。两旁的杜鹃花正在风中招摇,我记得,现在是秋天,这么说杜鹃花今年开了两季,或者更多。如果这是个征兆,那一定不是好兆头。前方走着一对年轻男女,一袭黑衣,像是忽然从花丛中现身而出一样。他们像两棵缠绕的树,仿佛在各自用一条腿走路——如果这勉强能形容他们的亲密的话。我快步超过他们,没有回头看。这次旅行如果注定有什么目的,那至少他们一定不是我的目的。他们并没有喊住我,和我说句有暗示性的什么话,都没有试图用隐晦的动作提醒我,比如在我面前接个淡淡的轻吻啥的。我终于到达山顶,立即又抬步下山,仿佛我只是用走路打发时间,而不是为了到达某个目的地。半山腰有座平台,大得能站下一支军队,但现在就散落着七八把遮阳伞,看上去每一把伞都在防范其他伞和行人。伞下有座椅,一些伞下有人在喝茶,偶有听不真切的交谈声传来。但我确实听到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不是幻觉,它要么来自某把伞下,要么来自我的某个记忆深处。我装作没听见。在曾经我想拥有的人都早已远隔天涯之后,没有谁是我想见的。我低头往前走,数着脚步,仿佛这样就可以逃得更快点,这时,我眼睛的余光又看见那对男女,在道旁的木椅上,他们像两棵缠绕的树那样躺在一起。他们的手在对方身上游走,他们在精神上已经合为一体,以至于游走在对方身上的手就像游走在自己身上。我看着女人的手,感到口渴和一种悸动。
除去往前走我还能干什么呢。我当然不能走过去,命令黑衣男人滚开,然后躺下去替代他。这将引发一场酷烈的祸事,而我是在旅行。平台之外是荒草丛生的土地,在刚才的视觉冲击之后,我经过它就像经过一个弯曲的梦的空白地带。在它的前方,是拉紧的弓背一般绵延的溪水,环绕山脚而去,在一派雾气中消失。我站了片刻,没有勇气走向看不见的远方,便只好准备回程了,我转身之际当然得面对它们,我早就看见了,并且一直在尽力忽视,但现在依然无法擦肩而过。有些事物对你的吸引是不可抗拒的,而原因又是无法洞悉的,我走了进去。一排排黑森森的墓碑迎接了我,而并没有阻挡我,我当然没有开玩笑似的去某个墓碑上寻找某个名字,说到底,我并不属于这里,那么与我有关的人自然也是。当我意识到后院才是我的目标时,我更快地穿过了这些站成兵马俑似的墓碑。在墓碑背后的后院,一场法事正在进行。一个黑衣女子在清亮的“跪”“起”喊声中跪下起身,她略显丰腴,已近中年,我似乎认识她的部分,但她更多的部分我并不熟识。道士们正在沉默地忙作一团,我的出现像一枚炸弹扔在了他们中间,他们惊骇得像飓风中的花。似乎死去的是我,而她祭拜我的时候我又活生生地出现了。也许是室内焚香烟雾缭绕吧,我不禁流下泪来。有谁的哭声穿越岁月和尘寰传来?公墓隔壁是一间博物馆,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但承认这倒是别出心裁的设计。我带着过目即忘的心态浏览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但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有幅长画吸引了我——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只是吸引了我的目光——不知哪个朝代的《春宫图》。有风穿透竹林从五角窗吹拂进来,画面抖动着,像皮影戏那般在动。我无法看清流动的人物幻化成了谁,但我一定想起了谁,她们,或者她们中的一个,二十三年前,我只觸摸过她们的手,我的指尖划过她们的手腕,这是我们最为接近的时刻。我连她们冷艳、苍白的唇都没有侵犯过。那些年,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热血,但热血从来没能涌上我们的脸,修饰我们的唇,更没有引诱出什么行动。忽然,我分明感觉到,我的体内万千物质在同时往前奔涌,集聚成一条线。我撤离了目光,步履踉跄地离开了。我躲进另一个房间里,屏住呼吸,似乎在体内向后、向来路、向脏腑深处召唤着什么,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面前闪电一般的光发自荧幕。在距离我身体很远的两侧,鼠灰色的格栅直达屋顶,每一格里都斜立着轻飘飘的碟片,它们既像无处安放的灵魂,又像透明空气中的鱼。这里一定是电影艺术收藏室了,前方墙壁上挂着古老的幕布,正像播放露天电影那样无声地播放着美国电影《爱国者》。它把姐夫和妻妹的爱情描绘得那般美好。二十三年前,我和一个女人在电影院守岁时看过这部电影,第二天,是千禧年。那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向女人提出邀约。千禧年的钟声敲响时,我牵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那一刻我想,拒绝不会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但后来我没有再提出任何要求。现在的我不理解当时的我,不爱还是过于爱,但事实就是那么发生了。这场电影如果在那场葬礼上播放,或许更让人明白生命是个什么东西吧。只是春宫图为什么会动呢?它还在动。我逃出房间,就像逃出我的墓穴,站在了一架过山车底下,我仰望着它,就像仰望一尊即将被玷污的神。但愿它能成为阻力,横亘在我的身体和世界之间,截流。过山车上没有一个人,我爬上旋梯,钻进最高处的车厢里。有人从刚才无人的仓房里探出头来,距离太远了,我判断不了他是不是操控者,但都懒得朝他吼叫了,我朝他凌空劈了一掌,他似乎立即得到了不容抗拒的命令,缩了回去,他一定按下了某个按钮,恍若一阵电流穿过我。车厢猛地后顿,然后向前划着波浪弧线,俯冲。我觉得我随时会脱离既定轨道,是已经脱离。就是在这一秒,有液体从我体内喷出来。在空中,在运动中,喷涌的感觉奇特、持续、掏空。春宫图上一个女人的形象乍然清晰起来。
唯一有用的念头是尽快离开此地,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我没有去确认春宫图的存在,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其实没什么不同。路过长椅,年轻的男女不见了,一位身穿黑色罩衣的老妇人坐在上面,她四处缓慢瞅着,似乎在寻找一个明知再也找不到的物件。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两秒,我在她迷离的眼神中恍惚看到了一种年轻、乌黑、如蜻蜓点水般俏皮的清亮。我不认为她和此前那个黑衣女子有什么关系。她不可能是她的母亲,但她可能就是她本身。如果她是真实的,那么我刚才遭遇年轻时代的她就是穿过了她的记忆,还有那个沉浸在悲伤中的中年黑衣女人,也是她的一部分吧——我是行走在她的记忆里,就像穿过一条经久不息、昼夜不停的河流。我真的不想在此地逗留了。折叠的时光像一把绞肉刀,即使不将你肢解,也会让你疯狂。我又爬上山顶,然后下坡,似乎脚下并不是来时的路,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蓬勃生长的人生道路和回忆里的路径能完全一样吗?当然不,但是同一条吗?当然是。很快我来到了山泉前。它是我和现实世界的连接点吧。此前发生的事件也许虚妄,但腿根部的遗迹还在,我要洗掉它,就像抹去过去某段生命的污痕。只是人满为患啊。山泉甬道里站满了人,不是七个就是八个,等待者围成几圈,他们也许是看客,但他们没有必要发出的喧闹让空气都变得稀薄了,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讨论同一件事。与我有关吗,谁知道呢?我不能再等了,停留越久就越容易被发现,然后一束眼光能牵引千万眼光,它们会将我钉在耻辱柱上,成为这座山的永久记忆。我挤进山泉里。我简直不知道是怎样挤进去的,但我就是挤进去了,当我还在惶恐自己是否能挤得进去时,就已经发现自己站在甬道里了。这只有一种解释,已经占据甬道的人在给我挪地方,而且可以说是齐心协力地给我挪地方。我是明智的,我不会挤到他们中间,也没去占据制高点,我不能肯定流经他们的液体没有味道,我简直能肯定。我站在甬道最低端,山泉将会冲刷我的身体,然后从这里坠落,流向地底,地洞里存在的只是某些不会向人类传递秘密的生物。这就不会引发什么恶果了。随着我蹲下,再坐进山泉里,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恍若还有许多人暗暗放松地叹了口气,毕竟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一个男人坐进了山泉里。他们原本期待什么呢。
现在,离我最近的男人俯下身来,拍我的肩膀,热切地说:“李得,不认识我啦?”他凑过来的脸圆溜溜的,看上去非常干净,他朝我笑着,露出尖利的白牙,整个人笼罩着一种干练、爽利的气息。六七根白胡子刚从他的下巴上冒出头来,但这也提醒不了我什么,我对他毫无印象。在一座远离我现实生活的山里,一个陌生男人熟稔地叫出我的名字,他像早就在等待我,他要对我说出什么话的样子,让我马上意识到过山车事件一点也不重要了,哪怕此前我也是落进了某种圈套里,我的欲望是被引诱出来的,但不重要了。接下来要发生的,才是会带来噩运的事件。这一秒,就像翻开悲剧的扉页。
我摇摇头。
“老大说,他老婆被四个人搞过。张折腾,我,你,老铁。你还记得老铁吗?老铁去年在家里练跳水,泳池里的水夜里被人抽干了,他早晨起来爬上跳台,跳下来,眼睁睁地摔残了。如果死了可能要好些。”
他伸向我的脸依然没有收敛笑意,他这样做是想让我赏赐他什么吗?比如一记耳光,但我不会那么干的。我在包围圈里。如果周围看客中有谁正在施展诱敌之类的诡计,那目标一定只会是我。如果他说的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老大,那么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搞过他老婆,连他老婆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老铁和莫的婚礼上,那时他还单身。我当然知道他讲的老铁是谁,对我来说,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老铁了,况且还是个早晨起来就要在家中泳池里练跳水的老铁。当年老铁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十项全能第四名。老铁拍打着结实得像黑黢黢的枪管一样的大腿肉,对我们说,女人就应该嫁给我,才能获得双重幸福。没有人敢反对这一点,连老大都不敢。因为这可能是事实。当年,我们还是尊重事实的。那么,张折腾是谁呢?我在想。“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问。
“我就是那第二个啊。”他依旧热切地说。仿佛他的热情就像永动机里的电流一样,真的用不完似的。他还作势要过来拥抱我,“他乡遇故知啊。”
我向他扔过去几滴水,阻止了他。他没有再强求什么,这总算让我喘了口气。我假装划水,假装在思考,其实我是在偷偷用手摸著裤腰下面,黏稠的感觉没有了。应该看不出来了,我好像少了后顾之忧似的,稍微放松了些,所以语气真诚地说,“我真的不认识你。而且,如果我认识老大,我也不认识老大老婆。”
他看上去突然有点忧伤。上边的人递给他一根烟,也隔着他向我递来一根,我拒绝了,戒了,我说。他上边的人再给更上边的人递烟,周围看客也纷纷掏出烟,互相递着,然后都点上了,山泉周围顿时烟雾缭绕。他们应该彼此很熟悉。说不定都是他的跟班呢。看着他们吸得啧啧有声和陶醉的表情,我后悔刚才没有接过来,但现在不好意思开口去要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拒绝了就再无挽回余地。他们在交谈,暂时丢弃了我,或者装作忘了。我如果反抗呢?我可以逃走,跳下去,和山泉一道坠落,进入地底,在另一端的水面上浮起头来时,我会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吧。
“喂。”我说。
“我们只是一个旅游团而已,我们不熟悉。”他说。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和聪明人打交道不复杂,但令人恐惧。他还做了个宽慰的手势,“这些年来,我总是在旅行。”
“真巧啊,能在这里遇见。”我说。
他笑笑,未置可否,没赞成,但也没有反对。那么,这其实就表示反对了,这让我决定说,“你一直在找我?”
他缓慢而虚弱地点点头。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我说。
“这并不重要。莫死了。可能死了。老大的说法是,她失踪了。”他说。
“可是,莫并不是老大的老婆。”我说,声音里充斥着突然到来的暴怒,可能是觉得被玩弄吧,也可能是莫的消息。莫是老铁的老婆。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一个男人不可以将曾经的爱人称为老婆。”他语气鄙夷,继而像顽劣儿童那样尖声笑起来。他的尖牙在傍晚的光线里闪着明晃晃的刀光。
我终于想起张折腾是谁了。起初,莫对我表示过好感,仅仅是好感之类的东西,今天,哪怕是当时,都没有人敢说莫表示的要比好感更丰厚些,毕竟当年我们还那么年轻,我们表达出来的尽管可能比爱情更纯粹、更真挚、更深邃、更永恒,但那依然只是好感。我没有回应,是没有正确回应,如果当年我能正确回应,我回应的一定是接受。莫是個城里姑娘,神气里有种让我叹为观止的天然优越感,而且,她很美,英语说得像磁带,还会跳舞,知道超市里所有零食的名字。更可能是她误会了我的回应,当年我是那么怯弱,时常觉得虚无。在一个我爱的女人面前,我有种上帝也无法理解的破坏欲,无法克制自己转身逃开,因为我觉得配不上她的爱。她只是被她所谓的爱蒙蔽了,否则不会有爱在我们之间产生。后来,她依偎在张折腾身边。不久,传闻她抛弃了张折腾。张折腾和另一个女人去校外同居了,那是个初生嫩笋一样纯朴的黑肤姑娘,像田野边沾着露珠的青草。莫回家休学了半年。她回来,一袭黑衣,然后那些年,她总是一身黑色。我们一起玩,老大、老铁、莫,我,还有K和M,在一个秋天的月夜,在小公园里,面对风中的湖泊,我们结拜成兄妹。不知从哪一天起,莫带来的零食分成了两份,一份我们所有人的,一份老铁独享。没多久,老铁和莫就出双入对了。他们毕业回到了莫的城市。这中间有老大什么事呢?老大和莫,发生过什么?老大追求过她吗?曾经有某种隐秘的爱情存在吗?我当时不知道,如今仍然不知道,恍若有个炮弹被埋入往事尘埃,但引线仍然牵在老大手中。老铁曾经对我说,你不要她,她才跟我的。莫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李得,你不要我,我才跟他的。谁知道这些场景是否真实发生过,还只是我某些夜里的想象,然后为了哄骗自己把它们当作记忆留存下来,后来很多年,我都宁愿它们只是想象。那个千禧年前夜陪伴我的女人和莫,她们的怨恨情仇,在被所有人都埋葬在记忆深处后,我陆续听说一些。与你有过情感交集的人,她的故事总会来到你的耳边。我想起来了,那个女人是W。
“莫失踪了,难道你真不知道吗?”他突然问。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沉默很久了,但他疑问的语气并不强烈。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说。
“老大去医院见过老铁,老铁摔残了仍然不承认他杀了莫。”
“要是我,我也不会承认,因为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你是想说老铁很爱莫,所以不可能杀她吧?这正是老大最气愤的,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爱莫。”
“你是谁?”
“一个小角色。因为一次情感小插曲,今天陷入被追杀中。”他用手摩挲着额头,表情苦恼、晦暗,但坦诚。这让我更放松了些。我才注意到,周围人群也散开去了,有些人已经隐没在傍晚的雾气中。
“老大还没有联系过我。”我说。我本想说,那些年莫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找到一个人不是件简单的事。半年来我一直在旅行,在找你。”他苦笑着。有鸟从林间扑簌飞过,落在他脸上的影子让他一阵颤抖。“这是老大给我的任务。必须找到你,是我活下来的代价。”
“然后呢?”我问。我本想问,老大为什么知道你的存在。我还想说,我可能也想制造一起惩罚你的事故,但我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因为都过去了。怨恨毫无意义。
“他没说。”他回答。
他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出口来,“我想不会比老铁的后果更恶劣吧,毕竟你没有占有莫,甚至你们之间没有爱,这是莫告诉我的。张折腾出车祸后逃去了越南。”他朝身后看去,山中几乎空无一人了,“只是老大不相信,他是故意的,”他跳上岸,向我挥挥手,“以后多联系,留个联系方式吧。”看我与其说冷漠不如说冷静地站在那里,他略微等待就不再坚持了,他用脚尖摩擦着地面上并不存在的草皮,“这也没关系,是我自己想以后联系你,年轻时代的朋友越来越少了,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知道你历史的人,你会活得特别虚幻,不是吗?”然后,他边向后退边说,“反正我找到你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天黑时我赶到歇宿之地。他们正在焦急地等我。我并没有迷路,尽管依然陌生,但仿佛只要我抬起腿,路就会自动铺展到我脚下,然后带领我走向目标。过程仍旧曲折而漫长,至少费去正常时间的三倍,这从他们不解的神情就得到证明。不过没有人说什么,我被引进深邃而逼仄又古色古香的老宅里。刚过去一个绚烂的晴天,但此刻墙壁和青色圆石子铺成的地面看上去绿幽幽的,像随时要滴下水来。在天井里,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正等着我们。我深知其中的鬼魅在于——即使我半小时后出现,它们仍然会是热气腾腾的。我们坐下来,吃着喝着,如果这一刻有人从半空俯视,他一定会觉得是在看一部灵异的默片,如果他不感觉恐惧,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场景是他创造的。我觉得自己像一滴水被抛弃在无边的荒漠里。但我们在喧闹,夸张的动作,过火的玩笑,撩拨的眼神,通过空气中原子传达的暧昧,我们似乎都在尽力让暧昧淹没全部空间,变成我们自身。所有结伴旅行中势必出现的火热、辛辣的暧昧,都出现了。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讲着色情笑话。终于我瞅准了一个沉静的间歇,我的思绪在这瞬间就像一把冰冷的尖刀,要在把我和正常世界隔开的阴谋上扎出一个孔来,那样会透进一袭光来吧?我说:“下午我看见了一幅春宫图。”
然而D打断了我——他仿佛未卜先知早就在等着我说出这句话:“春宫图,他终于说到了春宫图,他看见了一幅春宫图,如果现在我们周围全是春宫图才好呢。”我现在真的很怀疑他就是老大的奸细。他是想让某种悲剧来得更冷酷些吗?如果他们只是想看一出悲剧的话——他说,“李得的意思,不仅是要春宫图,他是要你安排女人啦。”他用双手朝T作了个下流的结合动作,又歪着脖子朝我笑起来,还一边吐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他长年抽烟,嘴唇黑得像乌贼。如果D是某种跟班,又有什么办法否认T也是老大指派的呢?我找到了T从我出现后就一直飘忽在空中的眼神,问:“是你老大安排的吗?”
“他说什么?”T问D。他皱缩眉头的样子,像是真没有听清,而不是在拖延时间准备答案。
“他说到你的老大。喂,好好笑,你还有老大?”D说。
“老大?我的老大?我的老大太多了!你是指哪个呢?”T话音刚落就哗啦啦地笑起来。他笑得真诚而且无知,我一时有点相信他了。
“你认识老大……那谁吗?”我忘记了老大的名字,不是话到嘴边才忘了,是多年前就已忘记,而从今天下午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起来。忘记一个人的名字或许意味着他在你的生命中不再重要,但我仍然在面对他的危险。
“那么,你是问我认识谁呢?”T反问我。
我只好编了一个名字,然后T当然说他不认识。
老大就是老大,他不需要一个名字,但这个老大只在老铁、K、M和我中间存在。莫如果还活着,她可能不这样想,据说,她失踪了。“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问。
“你这么问,我就敢打赌你的老大不是叫那个名字,那么我们是在玩什么游戏吗?我猜是猜盲盒游戏,猜一个名字,我喜欢猜盲盒。”T兴奋起来,他答非所问,似乎开始反攻了。
也许是莫,她今天以我不理解的方式,向我再次告知她曾经在我生命中的存在。我这样想是否有依据并不重要,我可以这样想吗?一如她站在多年之后的黄昏,向某个往事招招手。也是最后的告别。我记住你,我就记住了生命。
但D轻易就化解了所有可能的困窘、争执乃至拔刀相向,他说,“如果我们理解李得提到春宫图,我们就理解了李得。其实李得只需要一个女人而已。一个女人就可以解决我们所有人的问题。”没错,有时候,一个女人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对我而言,是这样。对老大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果现在有个女人在老大身边,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都不会发生。
“你提醒了我。”T看上去越发兴奋了,“我们可以把猜盲盒游戏和女人联系在一起玩。”他从桌边起身,几步就奔到一个角落里,那里原本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之类的东西,但T神秘地告诉我们,这不是一台电视机,而是一台游戏机,而且是一台具有特异功能、将会带来猜盲盒快感的游戏机。T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从机器的某个孔缝里塞了进去,传来咔嗒一声仿佛生锈门锁互相剥离的动静,然后是机器内部某种齿轮卡箍的刮擦转动声,屏幕上抖动着几条一闪而过的白线。然后出现了9个淡淡的阿拉伯数字。T在迟疑不决地按键,他的声音因为充满期待而听上去剧烈颤抖,“以前这个号码,不知道现在还管不管用。马上会出现一个女人。然后,我会花钱请那个女人来到我们中间。”
接下来似乎只剩下等待了。
屏幕上会出现莫吗?然后真实的莫会来到我们中间吗?
我独自出门。夜深了,天色反而亮了些。丛林里各种动物的眼睛发着微光,山路也因此变得模糊可辨。我到达了山泉之地。空无一人。山泉依然在流淌,但静寂无声。我站进山泉里,接着我发现下午经过的所有景观,露天茶室、长溪、公墓、博物馆、过山车,还有那些我没来得及游览的悬崖和奇石,竹海和梅林、岛屿和天湖,空中之镜和寺庙,原来都在这一处山坳里,现在我都触目可及,我的眼睛从一处到另一处,只需要十分之一秒。它们纷纷离开原地,集中在此与我再次别过。我的眼珠像被扔进了一个万花筒里。我被迫面对变异的世界,而且似乎得承认这就是我生活的真实世界——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了。余生我们再也不见。所有的风景和经历都仿佛是印在一张透明卷曲胶带上的一幅幅画,上面飘动着无数的、无意义的、虚浮的黑色粒子,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一切都可以还原为没有感情的粒子,身体、情感、性,过往和未来。风忽起,画面被风吹得噼啪作响,被拍打在山体上,风景——我的世界,从画上抖落下来,碎成一堆烂石头和朽木材。山泉也干涸了。这不重要。
我能去哪里呢?我要去哪里呢?我盲目地跟着路向前走,我相信路会将我带往一个地方。我脚尖触碰到一处实体。我从没有来过这里,哪怕在梦中。我推开囚牢那般沉重、坚实的大门,我的面前是一道倾斜的上坡路。近乎篮球场大小的一张长桌子,站在坡路上。五个人坐在三边,正在吃饭。第四边有张凳子,不用怀疑,那是给我留的。但我坐到了第三边,即使她背对着我,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知道她是W。我把凳子挪到她身边,坐下来。这个过程费去了一分钟,桌面太宽了。她身上的气味还是那么熟悉,即使我们最近的距离只是电影院的一晚。熟悉的气味总是温暖的,也让人充满食欲。我说我饿了,左侧一个中年妇人给我递过饭来。我发现桌上空空如也。我们每个人能拥有的,只是面前这一碗,单薄的、枯瘦的、沉默的一碗。W没有和我打招呼,都没有抬头看我。仿佛我并不存在,仿佛我只是入侵了她的另一个时空,尽管我近在身侧,但她一时还不能敏锐地感觉到。中年妇人自我介绍是中学校长。我想起W是名教师。校长左边是一位男性教师,尽管他的存在显属多余,我们仍然互相点头致意,没有用语言问候什么,因为时至今日,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的左侧,也就是我的对面了,端坐着两位制服男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隶属于哪个政府部门,但并不打算开口请教,没有必要,反正叫管教不会有错。我用冷漠的眼神盯着他们。他们回以漠然的目光。空气仿佛被冻住了,我想,在这样的地方,温度降低是无下限的。这时候,校长解救了我们,她说,“往上挪,把桌子往上挪,来,我们齐心协力。”不知道是不是我坐到W身边的缘故,让我们这边的空间就显得拥挤了,我想如果我坐到第四边,是不会出现这种现象的。我们抬起桌面,往上挪。W没有加入我们,但她侧头看了看我。她的眼神中有委屈吗?有悼念吗?有爱吗?不,什么都没有,但是,也并不空洞,是一种看上去安然、无可无不可的眼神,却又似乎暗藏着某种失落感,物已凋零,故人不再。高高在上的、我们远远对面的两个管教,异口同声地在呼喝:“停下,再往上移一点,哪怕只移一点点,我们就没法坐下了,要知道,我们坐下是很重要的。”女校长用抚慰儿童的声调插话说:“知道,我们知道。”但一个管教坚持要把话说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权威:“你们这是想压缩桌面吗,痴心妄想,要知道,空间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人互相难以接近。”另一个管教紧接着说,“如果我们不得不站起来,你们就更要仰视我们了,这虽然是必要的规矩,但却不是我们时时刻刻想见到的。”我长时间仰视他们,一言不发。我能说什么呢,今天,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W的现状。第一个管教看着我,用缓和的语气说:“你是个局外人,不妨向你解释下,一个人要是犯了罪就得如此,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说:“我只是来看望一下。”另一个管教愤慨地说:“已经给了你探望的机会,甚至你还是我们召唤来的,只能挪成这样了,难道你们还想压扁我们,穿墙而过不成?”女校长跳上桌面,飞奔过去抚慰他,轻柔的动作就像在抚摸一个洋娃娃。男教师和第一个管教正在紧盯着对方,他们下一秒也许会拥抱也许会大打出手,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这是一座真实的囚牢,我不知道W为何会进入这里。不想问,我甚至不想知道。和莫有关吗?那四年,W和莫同住一间宿舍,因为我,那四年她们之间的烽火硝烟会一直飘散到她们这辈子的尽头——至少,在一个秋天的雨夜,莫是这么告訴我的。W没有向我提过一句,连最轻忽的迹象都没有向我显露。她向来是个讳莫如深的人,只习惯生活在自身情感的暗流里,偶尔在某个瞬间向世界释放积蓄的全部力量,比如千禧年前夜,她的手传递给我的。这样的时刻一辈子有几次呢?无论释放的是爱还是恨。我扭头看着W,她的目光也终于慢慢在我的眼里聚焦,沉默许久,我问:“莫还活着吗?”她说:“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这个?”
我离开了。高耸的大门正在我身后慢慢闭合。我回头,W仍然背向我坐在那里,她没有转过身来看我。刚才,我们没有道别。她的背影还是那么弱小,她的马尾辫,还是那根年轻的倔强的高高的马尾辫。我会永远记住她的马尾辫。我知道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大门终于在我身后关上了,就像关闭了无数个曾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