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圣教序》书刻研究
2024-02-18王一炎
摘 要:初唐书家中,褚遂良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他变更隋法,开一代唐风。褚遂良存世书作中有两件作品具有巧妙的对应关系,即《雁塔圣教序》与《同州圣教序》。此两碑底本相似,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对《雁塔圣教序》和《同州圣教序》的底本进行分析比对,以相同(相似)的底本因不同的刻工而产生不同效果这一现象为着手点,探究二碑在艺术风格上不同的成因。
关键词:褚遂良;《同州圣教序》;《雁塔圣教序》;书丹
唐初,社会逐渐安定,经济日益繁荣,书法亦蓬勃发展。历代盛称的“初唐四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与薛稷是初唐书家的杰出代表。其中,欧阳询、虞世南虽自成一家,各具特色,但仍具前隋风貌;薛稷学褚而鲜有新意;只有褚遂良吸取欧、虞精华而不囿于前人,自成一家,开唐楷气象。
褚遂良早年师从欧、虞,中年后风格开始逐渐转变,早年《伊阙佛龛碑》(641年刻)、《孟法师碑》(642年刻)二碑仍然多有欧、虞气息,但已有明显转变,体势方整宽博,多有北齐刻经横势纵横的意味,且能看出褚遂良对于自己风格进行探索的痕迹。及至《房玄龄碑》(此碑当立于648-649年之间)出现,褚遂良晚期瘦劲婉约的风格已经基本呈现,但仍多有不周之处。而永徽四年(653年)所书《大唐三藏圣教序》(又称《雁塔圣教序》或《慈恩寺圣教序》),已经完全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并对后世影响巨大。褚遂良也因此被誉为“唐之广大教化主”。从这些碑刻可以看出,此时褚遂良书风便已成熟。在《雁塔圣教序》刊刻之后另有一本《同州圣教序》,相较《雁塔圣教序》,《同州圣教序》又有着褚遂良早中期风格的部分特征。从立碑时间和书写内容来看,《同州圣教序》与《雁塔圣教序》都应是褚遂良晚期的作品。二碑书写内容虽然大致相同,但风格却有着明显差异。笔者认为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主要在于二碑书刻的不同。
一、二碑底本关系辨析
关于二碑的底本,历代研究者都有所关注,大致有同本说与异本说两种。
同本说,即认为《同州圣教序》与《雁塔圣教序》为同一底本。代表人物如赵明诚,其在《金石录》中称:“太宗、高宗撰,褚遂良正书,龙朔三年六月同州重立。”[1]重立是针对《雁塔圣教序》而言的,即认为是同一底本,相同书丹,而立碑时间不一。
欧阳修之子欧阳棐在《集古录目》中提到:“又有一本在同州者,《序》《记》同为一石,字画并同,而刻石在此本后十年,疑模本也。”[2]欧阳棐认为雁塔本、同州本字画并同,仅仅因为同州本刻于褚遂良死后,所以怀疑是后人模刻。
同本说实质上是认为《同州圣教序》是根据《雁塔圣教序》的原书丹、拓片或勾摹本等方式而刻成的,这一观点在清代人的记载中是主流。仲威在《碑帖鉴定概论》中通过对比认为二者为同一底本,在《善本碑帖过眼录》中更是从《同州圣教序》拓本的误刻石花入手,认定二碑并非褚书两派,而是刻工两派。仲威作为证据的误刻石花,主要指的是修正线部分的误刻。有学者以《雁塔圣教序》中《圣教序》与《圣教序记》不在一石,而《同州圣教序》则将《圣教序》与《圣教序记》同刻碑阳以及排列顺序不一为批驳的依据。但是笔者认为,因为石材大小、长短以及排布的不同,《同州圣教序》的刊刻者是有可能改变原章法的,可以进行逐字的勾摹,而非一定要进行整体勾摹。判断二者是否为相同底本应着力于《同州圣教序》的刊刻者能否得到褚遂良书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异本说,主要有两种观点。其一,认为《雁塔圣教序》与《同州圣教序》皆为褚遂良所书,时间不同。如毕沅《关中金石记》中有这样的记载:“遂良以显庆三年卒,在龙朔前,应是前所书,龙朔时刻于此。”[3]
其二,认为《同州圣教序》非褚遂良所书。目前认为,两个版本是相同或相似的底本所出,尽管底本对于碑刻的最终形态有所影响,却并不能解释二者风貌的不同。此前,有人提出《同州圣教序》与《雁塔圣教序》非同一底本,如王世贞在《弇山堂别集》中说:“余旧藏褚登善《圣教序记》,婉媚遒逸,波拂处虬建如铁线,盖善本也。后陕省致一纸轻弱不足言。或以为翻刻,或以为有第二本,俱有可疑者。旧藏本称‘龙朔三年建’。按遂良以永徽六年贬汉州,显庆二年徙桂州,未几贬爱州,岁余卒,盖未尝生及龙朔也,岂遂良尝书之。”[4]
同本说与异本说这两种观点都有足够的证据支持,但之前的研究者大多没有进行较为精确的对比。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摹刻会改变字的起收笔形态,但是极少改变字的笔画的曲直和字的比例关系,二碑粗一看极像是翻刻关系,但是要是做细致的对比,则会发现蹊跷之处。
二碑的拓本繁杂,在此做对比时特选取时间、保护情况相近的故宫博物院藏欧斋本《雁塔圣教序》《同州圣教序》,此二本均为明拓。如表1,以开篇“大唐太宗文皇帝制三藏圣教序”十三字为例进行分析。
此外,荒金大琳还提出了修正线的问题。关于修正线的成因众说纷纭,在此不再赘述。笔者对修正线进行对比,发现《雁塔圣教序》中的大部分修正线在《同州圣教序》中都有表现。
在字形大小上,荒金大琳曾对两碑单字的大小进行过测量,测量结果显示,二碑部分字大小相似,部分字则有较大的出入。这基本可以排除《同州圣教序》的底本是《雁塔圣教序》的拓本这一可能性。
结合荒金大琳的研究成果,笔者认为二碑在用笔与结字等技法特征上存在较大的关联性,同时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此推测《同州圣教序》的底本应为《雁塔圣教序》的临摹本而非据拓片和勾摹本所成。
二、刻手对原作的二次加工
米元章以为:“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5]书法学习中,想要更好地理解前人的用笔,取法墨迹方是上乘之选。从这个角度来看,碑刻这一形式更多的是为了保存和传播的妥协产物。刻工群体作为碑刻的重要参与者,直接影响了碑刻的质量。
刻工对于碑刻书法水平的影响不言而喻,除了官方的刻手外,民间亦有刻手,其水平则参差不齐,碑文的书法水平也各有上下。总而言之,刻手对于所刻内容是否熟悉,能否大致表达书家所书作品形意,对于在刻石时能否将作品的形意尽可能地表达出来,具有关键作用。若否,则不能较好地表达书家原意。
刻手因为刻石时的习惯,无意间也会对碑刻本身的风格进行二次创作。一般情况下,高明的刻手会忠实于原作,其二次创作的影响较小,而水平较差的刻手更容易对作品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二次创作。一般来说,当一件作品的写手地位较高,或者受到更多的官方关注时,书家的地位必然远高于刻手。这种情况下,刻手不敢,也不会进行过多的自我表达,只求能尽可能地复原写手的创作。而当碑刻本身的地位有限时,写手与刻手的地位差距便不会过于悬殊,刻手的自主程度便会提升,这是由书家与刻手的地位上下限所决定的。
《雁塔圣教序》与《同州圣教序》都经历了刻工的二次加工,但二次加工时取向不同。《雁塔圣教序》刻手标明为万文韶。万文韶,生卒年不详,初唐间著名刻工,姓名见于欧阳询《姚辩墓志》《化度寺邕禅师舍利塔铭》以及褚遂良楷书《雁塔圣教序》等碑刻。万文韶对于褚遂良的书法有一定的理解,其在《雁塔圣教序》碑最后所书“万文韶刻字”五字,想必非褚遂良手书,应为自己摹刻,水平虽不如褚遂良,但大致有其形意。按碑上记载,《雁塔圣教序》成碑于永徽四年(653年),正是褚遂良政治生涯的风光时期。他于永徽元年(650年)被贬黜同州,永徽三年(652年)征拜为吏部尚书,同时监修国史,加光禄大夫,又兼为太子宾客,永徽四年,又升为尚书右仆射,执掌朝政大权。《雁塔圣教序》的建立是两代帝王意愿所在,《雁塔圣教序》的进展不但顺利,且享有极高待遇,帝王撰文,名家书写,名匠镌刻。
此后,永徽六年(655年)褚遂良同长孙无忌反对立武曌为后,遭贬黜,显庆四年(659年)卒。显庆五年(660年)十月,李治风疾发作,头晕目眩,不能处理国家大事,武后正式参政。麟德元年(664年)高宗废武后未遂,后二圣临朝,武后势力进一步扩张[6]。在这个时期,与褚遂良相关的碑刻不会有官方的参与。如为了彰显东都地位、巩固统治地位的《招提寺圣教序》(657年),便没有采取褚遂良的书丹,而是让王行满重新书丹。因此,《同州圣教序》的刻立多半为私人行为而非官方行为,也就无知名刻手刻石。就目前所见的唐代记载而言,《雁塔圣教序》记载繁多,而《同州圣教序》的相关记录则难以寻找。从对作者原意的忠实表现来言,《同州圣教序》的刊刻略逊于《雁塔圣教序》,更多的是刻手的自我表达。刻工的刊刻水平成为影响二碑艺术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同州圣教序》的刻手水平恐远不如万文韶(表2)。
三、结语
《雁塔圣教序》与《同州圣教序》是一对绝妙的对比对象,向我们揭示了在底本相近的情况下,刻工的二次创作如何塑造不同的艺术风格。在底本这一方面,《同州圣教序》较《雁塔圣教序》更加紧密,使得《同州圣教序》最后在艺术效果上形成了紧密严峻的风格特征;在刊刻这一方面,《同州圣教序》较《雁塔圣教序》更加粗略,反而增添了雄强的气息。对于拓本这一载体的艺术风格进行关注,则必然要对其写刻的过程有所了解,才能更加全面地看待作品本身。
参考文献:
[1]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12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2:8 819.
[2]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4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2:17 968.
[3]石刻史料新编第二辑:第14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79:10 668.
[4]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2:837.
[5]上海书画出版社.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361.
[6]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15.
作者简介:
王一炎,硕士,泉州师范学院书法系教师。研究方向:书法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