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和韩国钧至诚交往
2024-02-18盛永年鲍清
盛永年 鲍清
一
1940年9月,初秋已始,火辣辣的太阳,仍然散发出炙热的光芒。姜堰至海安的公路上,几匹战马疾驰而过,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新四军苏北指挥部指挥兼政委陈毅、新四军临时行委管文蔚和几个警卫战士,一律灰色军服,轻装策马,前往海安县拜访苏北爱国人士韩国钧。
“韩国钧何许人也,他有多少人马?”警卫员小李好奇地问。
“有多少人马,我也不清楚,估计是千军万马吧!”说罢,陈毅哈哈一笑。
韩国钧,字紫石,苏北著名爱国人士,系清末举人,自清朝光绪年间踏上仕途,历仕宦40余年,先后担任过知县、道员、交涉使。民国初年和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历任江苏省民政厅厅长、安徽省巡按使、江苏省省长、代理督军等职。1925年辞官乡居,致力于水利、实业和公益事业。因此,他在全国特别是在苏北中上层士绅中威望很高。虽然他已退出政界,但门生故旧遍布各地,且多在军政界身居高位,手握兵权。陈毅所言,他有千军万马,也正是这个意思。
此时,新四军虽然在黄桥战役取得决定性胜利,建立了苏北抗日民主根据地,但仍困难重重,阻力重重。日军仗着优势兵力和武器装备,猖獗一时;国民党江苏省代主席韩德勤手握重兵,竭力阻止新四军东进;地方实力派、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的李明扬、李长江独霸一方。
在三足鼎立、夹缝中成长的新四军,要想在苏北地区站稳脚跟,打开局面,巩固根据地,就必须争取苏北社会名流韩国钧等人的支持,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当时,中共中央针对苏北名绅的统战工作也曾专门指示:江苏苏北为中国社会士绅名流的集中地,韩国钧、朱履先、杨芷江等均为苏北社会名流的代表,你们务须认真研究和考虑争取与他们的长期合作,并通过他们去争取苏北社会各阶层的民主力量与我们合作。
陈毅就是根据中央的这一指示精神,针对苏北名流爱好琴棋书画、谈诗作词的特点,与他们先做文友,再做政友,开展了以文会友的统一战线工作,取得良好效果。
早在新四军还未进入苏北时,陈毅就已通过江苏省商会会长陆子波的介绍,开始与韩国钧通信交往,信中以恳切语言、真挚感情,赞美韩国钧学识渊博、品德高尚,并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鼎力相助。
韩国钧在接到陈毅慰勉有加的信后,甚为高兴,手书一联相赠:“注述六家胸有甲,立功万里胆包身。”对陈毅文武双全、胆识兼具给予赞扬。
陈毅对韩国钧来信中的联语非常欣赏。他亦手书一联回赠:“杖国抗敌,古之遗直;乡居问政,华夏有人。”
韩国钧接读陈毅的联语,既高兴,又感动,他深为新四军中有如此兼资文武的儒将而钦佩,对陈毅也更添了几分敬意。
不久,陈毅又给韩国钧去信,信中详述新四军在顽军逼迫下所面临的艰险处境后指出:“夫大敌当前,义无小我,抗敌苦力不足,而私斗精妙至此,感叹难言!长者与同慨也!宋明不亡于外寇,而亡于内部私战之争,东林旧事,南都宴安,思之心悸然!”在信尾,陈毅真挚地盼望韩国钧“忧唯眠食珍重,为国自惜,居处不近,毅然望大局平定,有接席承教之一日”。韩国钧接信后,激动难抑。在复信中说:“奉手书指示详尽。征引及宋明不亡于外寇,而亡于内部,痛心之言,闻之泪下!”
之后,陈毅曾多次致函韩国钧,希望他能理解中国共产党和新四军的抗日决心,抗日统一战线的深邃内涵,对顽固派韩德勤咄咄逼人倒行逆施的恶劣行为,能够予以有力规劝,让其放下屠刀,联共抗日。韩国钧对陈毅的建议表示赞赏,他在复函中说:“敬悉救民救国之宗旨,无任佩仰”,并表示对陈毅的建言将“筹划进行”“本一致抗日之宗旨,合力对外,不使内部磨擦”。
二
海安东街,一座宏广高轩、雄伟华丽的大宅院特别引人注目,这是韩国钧的住宅,人称海安第一居室。其造型质朴而又自然,看似平淡却又新奇,门前有两尊威武雄壮的石狮把门,两扇大门油漆得朱光照人。墙由青石砌成,楼阁之间古风古韵,雪白的照壁中间硕大的“福”字十分醒目。
陈毅一行来到韩宅门前下马,嘱咐随行人员:“见了韩老,特别要注意礼貌,要施以晚辈见长辈之礼。”“有请”,韩国钧的管家在禀报后邀请陈毅、管文蔚等入室。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客厅,客厅正中挂着一幅韩国钧的肖像,身配指挥刀,是当年他当督军时所摄,很有几分气派。
陈毅、管文蔚刚入座,韩国钧即走了出来。陈毅等马上含笑站立,持晚辈谒见长者之礼,谦恭有加。韩国钧已83岁高龄,童颜鹤发,精神矍铄,步履轻快。
“韩老健好,气色丰润,神态矫健,乃是国家之祥瑞。”陈毅向韩国钧问候道。
“不敢当!不敢当!”韩国钧笑容满面连连摆手说。虽是初次见面,但他对陈毅的好感早已溢于心中。他见陈毅言语高雅犀利,学识才高八斗,态度礼貌恭谦,外相气度非凡,不禁亲切有加。
谈话渐入正题。陈毅指出:“本来,按照我们的国力,是可以打敗日寇的。可是国民党、蒋介石不把日本的侵略当作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深仇大恨,而是对共产党进行残酷屠杀,所以抗日的决心不大,只要日寇一进攻,就会丢盔弃甲,抛城失地,一溃千里,置人民生死存亡于不顾,忍看敌人烧杀淫掠,据可靠消息,南京大屠杀,有30万军民丧生,老人、妇婴均不能幸免,六朝古都,毁之废墟。”
韩国钧虽然已经听说南京沦陷后许多人被屠杀,但没有料到竟有30万父老兄弟遭此残杀,他捶胸顿足,仰天长叹,此乃我中华民族奇耻大辱!
陈毅接着说:“中山先生曾经指斥清政府腐败透顶,家产宁予外贼,不予家奴。现在,国民党亦是如此。现在,举国上下对此不满,强烈要求国共两党停止内战,团结抗日,千万不要自相残杀,这是大势之所趋,人心之所向。”
韩国钧仔细倾听,频频点头。抗战以来,他目睹祖国的大好河山,不断沦入日军之手,人民生命财产遭到巨大损失。他本人亦被迫离百余里而至兴化坂伦避难,家属离散四方,不得团圆,对国民党有些失望。同时,他对陈毅率领的新四军挺进苏南后,取得韦岗大捷,搅得日军心惊胆颤;挺进苏中后,陈毅不顾生命之安危,三赴泰州与李名扬、李长江谈判,取得良好效果;率领部队取得黄桥大捷,人民夹道欢迎的种种事迹颇有好感,觉得中国有了希望,因此他愿意在国共两党之间进行斡旋。然而,他的心情又是矛盾的,由于他与国民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国民党是执政党,有财权有军队,他希望保存国民党的一统江山;但他又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不忍看到抗日救国大业毁于内部冲突之中。他觉得陈毅所谈之话深有道理,但共产党能担起抗日重任吗?能诚心与国民党精诚合作吗?韩国钧心事重重,存有疑虑。
韩国钧和陈毅在笑谈中,含笑出一上联:陈韩陈韩,分二层(陈)含(韩)二心。陈毅听罢,深晓上联所指,大笑说:“谁说我们分二层含二心?我陈毅不仅对您韩紫石大人是一层一心,而且对韩德勤那个韩也是一层一心,因此,我对的下联是:国共国共,同一国共一天。”
韩国钧听其下联后,为其不仅对得好,而且表达了共产党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不受党派私利所限,为了团结御侮,愿“同一国共一天”共赴国难的磊落光明、胸怀坦荡所折服!
三
新四军自挺进苏北后,建立抗日民主政权,减租减息,筹粮筹款,救济灾荒,修堤修闸,兴办教育,革俗去陋,發展生产,使得人民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韩国钧身经清朝、民国、军阀混战,迭遭世变,人民所受之祸害,苦不堪言,从没有像今日之苏北这样安宁祥和、幸福美满,他愿意为这样的社会持久、扩大、巩固而奋斗。
两人面谈后不久,韩国钧联络苏北一些知名人士黄逸峰、朱履先以及泰兴等8县代表15人,于海安故宅举行“停止苏北内战,一致团结抗日协商会议”,即“联合抗日座谈会”。联合通电国共各方军事长官,呼吁“停战息争、一致抗敌”“扫荡敌气、收复失地”“体恤民艰、改进政治”。并提出5条具体建议,议决由韩国钧筹划,于曲塘再次召开苏北军事会议,“共同分配抗敌任务”,避免冲突。
陈毅迅急复函,率先表示:“于团结对外,体恤民艰各节,用意至善”“敝军同人”“切实遵办”“以最大忍耐力争取对内和平”,并提出5点补充意见。地方实力派李明扬、陈泰运等复函,“原则上极表赞同”“全部接受”。
韩德勤却仗着蒋介石撑腰,一再拖延不予答复。后又在迟迟发出的复电中,要韩国钧转告我军:“新四军如有合作诚意,应首先退出姜堰,再言其他。”
韩德勤狂妄骄横,以势欺人,哪有停战息争、合作抗日的姿态?韩国钧等人都感到这是一件棘手难以解决之事。
退出姜堰,意味着将新四军浴血奋战流血牺牲得来的根据地付之东流,久经沙场的陈毅会轻易上当吗?
1940年9月27日,苏北军民代表会议在姜堰曲江楼召开。出乎意料的是,陈毅在会议上慷慨陈词:“我军为达到苏北抗战合作的目的,愿意退出姜堰,只要有利于抗战,有利于苏北民众休养生息,虽血染田野,万死不辞!”
所有代表全神贯注地静听陈毅这番大气磅礴的讲话,为新四军忍让求全、光明磊落的义举欢欣,会场气氛立即欢腾雀跃起来,赞叹声、支持声响彻云霄。韩国钧也被感动得泪涕双流,他亲眼见证了新四军对抗日的一片赤诚,看到了陈毅对国共合作的“一层一心”,也为自己斡旋国共合作抗日的努力没有白费而感到快慰。
正当新四军开始做撤退准备、各界人士均感到合作抗日有望之际,忽然,一封电报交到韩国钧手中,“新四军一定要撤出黄桥,开回江南,方可谈判,否则无商谈余地”。他以为是自己年老眼花看错了电文,再仔细一看,字字是真,他立刻怒发冲冠,悲愤填膺,对韩德勤出尔反尔、得陇望蜀的宵小行径,詈言痛斥:“贼子无信,天必殛之!”
陈毅致函韩国钧,也表示“其咄咄逼人、甘为戎首之野心,实难令人忍受”,同时大义凛然申明:“请转告省韩,我军退出姜堰完全是为了顾全大局,如果省韩以为我们软弱可欺,误解新四军的立场,触犯人民意旨,再次冒险轻进,必招致粉身碎骨。世有董狐,将知破坏抗战责任难属,可断言矣。”
韩国钧对前去探访的管文蔚说:“和平已关上大门,争战已剑拔弩张,请转告仲弘先生,好自为之,得人心者昌,失民心者亡,新四军是得人心的,定会给来犯者以迎头痛击,曙光已在前头。”说罢,他挥毫写下一副对联,联曰:
暴雨袭神州,哀鸿遍野。
狂风卷巨浪,砥柱中流。
他对管文蔚说:“以前我与仲弘互赠联语,乃是初次相识时的一般应酬之辞,此联才是我对仲弘先生和你的诚意和希望。”他还预言,韩德勤不是陈毅的对手,胜利是属于新四军的。
韩德勤的出尔反尔、得寸进尺,促进了韩国钧思想的转变。如果说韩国钧原来对国共两党持不偏不倚态度的话,那么这次他的天平却倒向了共产党。他看到韩德勤在政治上不顾民族大义的反动腐朽,在军事上以强敌弱的虚弱无能。同时,也看到共产党在政治上以民族利益为重的爱国救民宗旨,在军事上以弱胜强的强大实力。在这场生死攸关的较量中,韩国钧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还两次致电蒋介石和国民党要员,揭露韩德勤“不顾御侮,只图内战”“自毁实力,殃及民生”等罪行,使得国民党蒋介石十分被动。陈毅称赞他“立持正义,忠于谋国”。
由于韩德勤的倒行逆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苏北人民的大力支持下,新四军取得黄桥战役的决定性胜利,乘胜东进海安。
此时韩国钧老人身体不适,他得悉陈毅率军进驻海安,不顾家人劝阻,执意带病迎接陈毅和新四军。
陈毅见韩国钧带病驱驾前来,忙大步向前,紧握其双手说:“惊得紫老实在过意不去。黄桥一仗,我军是被迫反击自卫,实在是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事非心愿。”
韩国钧笑曰:“幸而将军指挥若定,战胜了省韩部队,不然老朽就成汉奸了,在海安住不得了。”原来,韩德勤的倒行逆施遭到苏北各界人士谴责。他见韩国钧也帮新四军说好话,恼羞成怒,便散布谣言,在省韩战报上大骂韩国钧蜕变成为老汉奸。韩国钧对此耿耿于怀,十分气愤。
“多谢韩老为国仗义执言,主持正义,力秉公道,堪称国之瑰宝。”陈毅赞誉道。“惭愧惭愧”,韩国钧连连拱手,“我年老力衰,德薄能鲜,未能尽到斡旋之责,有负厚望。余知韩德勤、李守淮均非仲弘兄之对手,而且知其必败,韩主席的错误在不能审时度势忖德量力;李军长的荒谬则在骄傲自满,盛气凌人……当此国难深重,大敌当前,而犹操戈相煎,拥兵大残,自然民心厌恶,士卒离心,以骄矜之将,遇必死之师,焉有不败之理!”韩国钧的这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入骨三分,足见其政治观察力是何等深邃锋芒!
韩国钧对陈毅的钦佩不仅在文,更在军政,军能统帅千军万马,政能安邦治国。在完全可以将韩德勤驱逐出苏北的有利形势下,陈毅却郑重声明:只要省韩保证不再有破坏抗战的行动,新四军仍然愿意原则上同意与韩顽谈和,以期兄弟阋于墙,团结御侮,把日寇赶出国境。韩国钧深为陈毅的磅礴大气所折服,感慨断言:“共产党如果有十个八个陈毅这样的人才,一定能够取得天下。”
四
1941年秋,驻海安县的日军头目山下与驻东台和泰州的日军司令达马和南部,威逼韩国钧出任汪伪江苏省省长不成,派兵包围其住地徐家庄。韩国钧横眉冷对,坚贞不屈。新四军陶勇部队和黄逸峰的抗日联军得知消息,准备武力营救韩国钧。韓国钧担心此举不成会使新四军和群众蒙受损失,即派人劝阻。1942年1月23日,他颤巍巍地分别给陶勇、黄逸峰和国民党税警总团长陈泰运写了3封信,要他们团结合作,抗日到底。随后长叹一声,瞑目长逝,享年85岁。消息传来,苏北解放区各界进步人士同声哀恸。陈毅不胜悲痛含泪命笔赋诗一首:
闻韩紫翁陷敌不屈而死,诗以赞之
赤县神州坐沉沦,几人沉醉几人醒。
彪炳大义持晚节,浩然正气励后生。
不问党籍攘外寇,相期国是息内争。
海陵胜地步风物,文信南归又见君。
并注曰:“宋贤文信国公,抗敌南归,经海安有诗,见《指南录》。紫翁于海安故宅被俘殉节。两贤足相比也。1942年1月,仲弘手识。”
1942年5月5日,盐阜区各界在阜宁张庄举行追悼韩国钧先生大会,陈毅在会上又即席赋长诗一首,题为《悼韩紫翁》:
挥毫健羡君才调,涕泣无言泪暗消。
英年陋巷同颜子,开府江南过温峤。
虏庭骂贼丹心沸,深闺易嫁青眸瞟。
相逢地下开颜笑,模范夫妻万古邵。
苏北耆贤数海安,策杖排难沥肺肝。
杞人唯恐青天坠,精卫难填碧海干。
忧国有心愁闻鲍,接席多缘愧识韩。
知音寥落天涯感,寂寞何人解辛酸。
秋容老圃胜东篱,巾履萧然此孑遗。
波涌江淮龙蛇斗,变起萧墙燕雀危。
天心已厌玄黄血,人事难评黑白棋。
鲁连赍志埋幽恨,亲痛仇快忍思维。
温温权贵六十秋,斜阳鞭影起孤丘。
班马文章能臧否,颜欧书法论怨尤。
林下疏河忧黎庶,晚景抗节挫敌酋。
壮哉易箦无多语,何日全师复神州?
蜂起狐鸣恣鼓吹,泰岳鸿羽正当时。
数通函电存遗爱,百代人群沐德施。
五年晚节矜遒劲,十万貔貅任怨訾。
一樽酒酹西风冷,惆怅人天知不知?
陈毅的诗,既赞美了韩国钧的高风亮节,又鞭挞了国民党的“祸起萧墙”,在追悼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当场多人相和。这些悼诗诔词,在5月11日《盐阜报》“追悼韩紫石先生特刊”上发表。这对团结社会各界名流,产生了极大的现实影响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责编 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