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桃记
2024-02-13安黎
1
我上高一那年的暑假,也就是1978年的八月份,我十五岁,却当了一回桃贩子。
能心中无惧地去卖桃,从一个侧面证实了社会气候的日渐回暖。在此之前,谁敢明目张胆地去贩桃呀?卖自家喂养的一只鸡,卖从自家树上摘下的几个柿子,都得偷偷摸摸的,形同做贼。一旦被举报,被抓住,就有可能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大帽子,轻则被批斗,重则被押着游街示众。
1977年,冰雪尚未消融,饥荒还像梦魇一样在贫瘠的大地上游荡,但每个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捆绑身心的那根无形的绳索已开始松弛,个人自由的边界已悄然扩充。于是,那些龟缩许久的人们,怀着忐忑的心情,迈着试探的步子,终于迈出了家门,开始像蝗虫一样乱飞乱撞地四处觅食。
一个人的越界未受惩罚,便会引发群体的效仿。民间自发的贩卖浪潮,正是这样形成的。
活着,活下去,不使家里断炊,不使自己和家人被饿死,这是众多人盘旋于脑际的唯一执念。
那时生产队还未解体,社员们依然一天三晌地参加集体劳动。在劳动的现场,那些娘家在锦阳川的女社员,无不以一种羡慕的神情和口吻,把锦阳川里人们暗度陈仓的赚钱方式,讲述给在场的人听。锦阳川的妇女,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摆脱生产队的劳动,装病成风。吆喝她们出工的队长,一经来到她们家敦促她们下地干活,她们就摆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给他看,这个瘫卧于床,头蒙着被子呻吟;那个手捂胸口,龇牙咧嘴地喊疼。可当队长的背影一旦从大门外消失,她们立刻就满血复活,收拾起贩运的家伙来,等待着出门。靠山吃山,她们住在铁路沿线,忍受着火车途经家门口时发出的轰隆轰隆的巨大噪音,岂能不打铁路的主意?她们神出鬼没于铁路,像铁道游击队那般,与铁路的巡查人员斗智斗勇,扒火车,贩蔬菜,忙得不亦乐乎。耗费一天一夜的时间,折腾一个来回,少则挣两三元,多则挣五六元。五六元是什么概念?那可是一笔巨款啊!在生产队劳动,十工分算作一个劳动日,而一个劳动日的工分,换算成人民币,仅一两毛而已。也就是说,贩卖蔬菜,一天的收入,足以碾压在生产队劳动一个月的收益了。
队长吆喝她们出工,那也只是在例行公事地做样子。她们无病装病,对此队长心知肚明,之所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因在于,队长的妻子也是贩菜大军中的一员。
如此丰厚的回报,谁听了不心热心痒?当即就有诸多的人表现出摩拳擦掌的样子,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要跟上锦阳川里的某个亲戚去贩卖,以换取“锅里有米、身上有衣”的日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意欲摆脱家庭的困境,就先要改变自己的懦弱。
但说归说,做归做。太多言之凿凿者,都未能逃出“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一预判。最终决计要行动的人,就我堂兄一个。堂兄时年二十三四,比我年长八九岁。
堂兄打算成为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却对自己孤身前往有所胆怯,于是就在村里进行轮番地鼓动和联络,却无人响应。无奈之下,堂兄就近招兵买马,总算召集来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建利。我家和建利家是紧邻,而堂兄家和建利家原本就在同一个院子。建利与我同龄,皆十五岁。
三人的队伍组织起来了,但贩卖什么呢?经打听,沟北村有一座桃园,为本村某户人家的亲戚所有——在“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年代,私人坐拥果园,闻所未闻,因此我对那座果园归属某户人家亲戚的说法颇为怀疑。我更相信的是,某户人家的亲戚只是村集体果园的看护者,而不是所有权人——那个亲戚常来我村,面相和善,见谁都嘘寒问暖,和我村的男女老少都很熟悉,于是我们决定去他的果园批发桃子。
沟北村与麻子村貌似一沟之隔,但用脚步丈量,却有七八里之远。横在两村之间的那条沟,无比地宽阔幽深。从此塬的塬畔下往沟底,或从沟底上往彼塬塬畔的沙石路,七扭八拐,又陡又滑,行走最快也要一个半钟头。时值夏日的中午,烈日炎炎,我们每人手提一个大草笼,笼里放着一杆秤和一个馍袋,就朝沟北走去。等到我们气喘吁吁地爬到坡顶,走进果园,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
桃园不大,但桃子的品质相当不错,鲜亮、硕大。那个守在桃园里的老人,裸着弯曲的脊背,一看到来客是自己常去村庄的熟人,格外地热情。他先是摘了三个桃子,给我们一人递一个,让我们尝鲜;接着,引领我们进入桃园的深处,让我们自己从树枝上挑选桃子,看上哪个就摘哪个。
每人都摘了满满的一大笼,而这一大笼桃,沉重得几乎都快要提不起来了。即便如此,老人还不罢休,执拗地把自己刚刚摘下的桃子又往每个笼里塞入了六七个,直塞得每个笼里的桃子都满得朝外滚。询问价格,老人说就不称重了,称的话,每笼的价格咋说也得六七元,就按笼算吧,一笼三元钱,看谁跟谁嘛!
但区区的三元钱,我们也从口袋里掏不出来,于是就嗫嚅着问赊账行不行?老人很爽快,说行行行,桃卖了再给钱也不迟。
告别老人,提着一满笼沉甸甸的桃子艰难地挪步,下坡、上坡、再下坡、再上坡,然后沿着躺在半坡里的那条铁道,直接去往寺沟火车站。
瘦弱的身躯,在半饥半饱中,我是如何将一大笼沉甸甸的桃子提到火车站的?现在回想起来,具体的情景虽已淡忘,但我对自己当时的体力、耐力与韧劲,深感不可思议。沟北村距离寺沟火车站足有二十华里之远,且路无一尺平,细若鸡肠,曲若盘蛇,走起来险象环生,不是被荆棘纠缠,就是被石坎磕绊。
人之吃苦程度,或人之矫情指数,无不源于环境的塑造。环境变了,人也就随之改变。从简到奢易,从奢到简难,习惯于此,就不再习惯于彼——现在别说提一大笼桃子,即使让我空着手从那条路上行走一回,我也会胆颤心怯的。
2
寺沟火车站是一个小站,像一匹骆驼,卧在寺沟和阿姑社之间的半坡里。那时的火车站像个野摊子,对外敞开,不扎铁丝网,不设护栏,任何人可以从任何地方出没于火车站的任何位置。火车站建有一座宽大的房屋,算是候车室;候车室前面是一长溜的水泥地,算是站台。
铁路的主要用途,就是运煤。因此,来来去去从铁路上穿行而过的,十之八九是运煤车。客车有没有?有,但少得可怜,一天才一趟。在老牛拉车的年代,拖拉机的开行都被人视为太快了,因此对慢腾腾早已习以为常的人们,对高速没有太多的意识,更没有太多的苛求。煤车很慢,也正因为慢,才使铁路沿线的一些冒失的小伙子胆大妄为,在火车刚刚启动或即将靠站的那一刹那间,冲着火车飞身爬上或纵身跳下。扒火车,如今听起来也许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当年却是一些人的家常便饭。奇怪的是,很少听到有人因扒火车而受伤或丧命的。比起煤车来,客车还要更慢,慢得仿佛打盹似的。那趟客车,早上八点多就从西安火车站起程,摇摇晃晃地一路走走停停,百余公里的路程,等抵达寺沟火车站时,已是夕阳西斜的下午三四点钟了。
客车的主体客人是矿工,当然也有其他人等混杂其中。我最初从教的那几年,因买不起自行车,回家乡也坐过多回这趟列车。我先是步行到耀州西站,买一张车票,仅坐一站,坐到寺沟站下车,之后步行爬坡,返回麻子村。
起初我很守规矩,老老实实地购票乘车,但却经不住他人的教唆,便也学会了逃票。听到我坐车竟然还要自掏腰包,好几个熟人都在嘲笑我,斥责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瓷锤。接着,有逃票经验的人就给我支招:要想省下买票的五毛钱,就坐最中间的那个车厢,保证不会被查缉。后来我试了一次,果然如他说的安然无恙。
为何坐在中间的车厢就能高枕无忧呢?后来我才发现,这趟客车的车厢,与别的客车迥然有别,是由一节节的货车改造而成的。也就是说,别的客车,车厢与车厢之间是有连接的过道的,是互通的,但它却各自独立,要想从这节车厢进入那节车厢,必须等列车进入某个车站停稳后,才能实现。耀州西站是一个换乘大站,上下旅客比较多。列车一旦从耀州西站开行,列车员就会三人一组地查验车票,但她们查票却总是先从两端开始,一节车厢接着一节车厢往过查,要么是从前往后查,要么是从后往前查。如此,列车抵达耀州西站的下一个站寺沟站时,她们才查完第一节车厢。没等她们踏入中间的车厢,只坐一站的人,早已溜之大吉。
车厢不多,也就五六节,但对于仅坐一站的人逃票,却是绰绰有余的。
有时候,旅客们买了票,站在站台上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候客车,等来的,却是一列地地道道的煤车。车站的工作人员挥扬着手中的小旗子,朝着旅客大喊大叫:就上这车,就上这车!看啥看哩,赶快上!
旅客们也不抱怨,像挨了一鞭子的群猴一样,乱哄哄地扑向煤车,并像猴子爬杆那般,各显其能地朝车上翻爬——某年我正在上大学,暑假期间,已在一座大型煤矿就业的中学同学专程来我家看我,并邀我去他工作的地方散心。我和他都买了票,但乘坐的,就是一列运煤车。那时候的我,多少已有了一点大学生的身份意识,或者说心里已滋生出了某种虚荣,尽管嘴里不置一词,却也腹诽不已:这也太不把人当人了吧?
我和堂兄、建利提着装满桃子的草笼抵达寺沟车站时,站台上已有三五成群的妇女在聚集。一眼望过去,人数足有二三百之多。其中,也掺杂有男性,但人数相对较少。显而易见的是,妇女是贩卖领域的主力军。妇女以已有一把年纪的中年人为主,也有面容青涩的少妇或姑娘。每一个妇女的面前,都放着一个大大的竹笼,竹笼里装满了蒜苔、黄瓜和莲花白之类的蔬菜。
太阳像一张喝醉酒的脸庞,红彤彤的,悬浮于西北的土坡之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一列运煤车拖着长长的汽笛声,从南往北徐徐地开来。运煤车紧挨站台停了下来——运煤车停靠于站,有两个目的:一是加水,二是错车。
车一停稳,站台上就纷乱起来。那些贩菜者,大呼小叫着,开始往车厢里蹬爬,并相互协作,也把盛菜的竹笼一只只连拉带拽地拖进车厢。我们也模仿着妇女,既把自己弄进了车厢,也把那笼桃子弄进了车厢。
站台上有铁路方面的执勤人员在游荡,但却对妇女和我们扒火车的危险之举置若罔闻。我猜想,若真的依照规定办事,扒火车肯定是被严令禁止的。
后来通过和一些妇女闲聊,得知她们最初是被驱赶过,但后来执勤的人既被她们软化,又被她们收买。她们冲着执勤人员哭过、闹过、撕扯过、抱腿过、躺在地上装死过,执勤人员也就撒手不管了。法不责众,人太多了,车站就那三两个值勤人员,在一窝蜂的汹涌人潮里,单靠逮住个别的人来警示,无济于事。还有就是那些铁路工人,大多是“一头沉”,自己在外工作,妻子还留守在农村耕种碾打,而他们微薄的收入,不足以养活全家。基于自己的切身感受,他们对妇女们火中取栗式的谋生方式,深表理解,亦深为同情。谁不喜欢夜里安然地睡在自家的炕上?谁又喜欢这样置生死于不顾地扒火车?还不是为了讨生活?生活,犹如在悬崖上摘果,在巨浪里捕鱼,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冒险,要么饿肚子。另外,妇女们也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不再霸王硬上弓,而是久而久之,在敌对的双方都混得脸熟后,妇女们主动化敌为友,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意,舌头软软的,嘴唇油油的,该叫哥就叫哥,该叫妹子就叫妹子,一边叫一边还暗中塞给他们些许的土特产,比如一个蒸熟的红薯,或一个煮熟的玉米棒子,或一捏捏韭菜,或一撮撮香菜。如此这般,值班人员对她们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运煤车的车厢里,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黑,黑得彻头彻尾,严丝合缝。毫无疑问,是煤炭将车厢染黑的。此时的车厢,已经卸过煤,显得空空荡荡,但那些煤的碎末,或附着于车帮,或铺满了厢底。煤矿在北山里,烧煤的地方在南方,因此朝南开的运煤车,车厢里都是实的,装满了煤;朝北开的运煤车,都是空的,是打算去北山的煤矿装煤的。
我们所在的车厢,有十几个妇女。妇女们在这条铁路上摸爬滚打多了,就积累起了足够的防护经验。她们一上车,皆挤到车厢前部,背对车头的方向而坐。与此同时,她们纷纷脱下外套,起先把外套放在自己隆起的膝盖上。车刚一启动,她们就手忙脚乱地把外套往自己的头上缠裹,用其护住头、护住脸,唯有鼻孔和瞳孔露在外面。
她们为何要这样?不用询问她们,我此刻的现场感受,已为我在心里揭开了谜底。
作为第一次乘坐煤车的我们,对列车开行时车厢里出现的状况既无预判,也无预案,因此还昂头站立于车帮的内侧,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着。车一开出站,就加快了速度,而在我的眼前,炭末萦飞,纷纷扰扰,时不时就有黄豆或杏核大小的煤炭颗粒,砰砰地打在脸上或眉头。风很犀利,呼啸着,把原本隐匿于车厢各处的安分守己的煤渣唤醒。煤渣仿佛听到了某种指令似的,顷刻间就精神错乱地狂欢起来。它们在空中盘旋着,聚合成一团黑雾,笼罩了整个车厢,并悄无声息地扑入人的领口,钻入人的耳孔、鼻孔和嘴巴等。
我们一边护着眼睛,一边赶快蹲下身去,低下头来,像惊慌的小鹿一般,赶紧把自己的头缩进了衣领,并模仿妇女们的做法,背对着风向,蜷缩起身体。
煤末早已撞进了我的瞳孔,好在问题不是很大,揉了揉,眼睛红通通的,流了一会儿泪水,顿觉好受了许多。
火车朝北行驶,一座隧洞接一座隧洞。一旦进入隧洞,车厢里便黑茫茫一片;从隧洞里驶出,眼前就又豁然开朗。但没过多久,无论火车驰骋于隧洞里还是隧洞外,向外望皆黑黢黢的。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黑夜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幕,将世界彻底地包裹。
火车停靠过三四个站。每到一站,车厢里的妇女们都要站起来,伸伸懒腰,说说话,这个问那个刚才睡着了没有,那个问这个想不想尿尿。话语稀少,偶尔的几句人声,仿佛是在放冷枪,让人感到惊悚。
说起尿尿,其中的一个妇女想趁火车停靠车站之时,跳下车去行事,以免尴尬,却被其他妇女拽住了衣襟。她们纷纷劝她别下去,万一车突然开动怎么办?车停多长时间,没个准头,也许十分钟二十分钟岿然不动,也许几秒钟就突然开拔了。
接着,一个妇女走向我们,先是询问我们是哪里的?我们回答是麻子村的。妇女说麻子村还有她家亲戚,某某某的母亲是她很亲近的堂姑!继而,她以协商的口气,问我们能不能退到车厢的最后面,并掉过头去?因为她们中的几个人,都想在车厢里小解一下。
我们爽快地答应了,退至车厢的另一端,背对着她们。十几个妇女,悉悉索索地快速脱下了裤子,蹲在车厢里,一起尿起尿来。伴随一阵长长短短的嗤嗤声,一股浓郁的尿骚味,悠悠地飘来。
妇女们解决完自身的问题后,刚才和我们搭腔的那个妇女,就朝着我们喊:你们现在尿尿,尿吧,尿吧,我们都转过头去。
我们听从她的建议,也解决了自身的困境。
一座小小的车站,仅有一座低矮的站房,亮着三五盏昏黄的照明灯。那些灯,像懵懂的睡眼,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然而就在这座车站,不知何故,车竟然停留了一两个小时,迟迟不予开动。我心里有点儿着急,但妇女们也许是习惯了,一点儿都不在乎。她们利用车停靠的机会,坐在原地,头枕在并拢于膝盖的双臂上,呼呼大睡,发出了拉锯般长长短短的鼾声。堂兄和建利,受此影响,也低头睡了过去,唯独我,睁大双眼,惊恐地张望着这座像遭到遗弃的孤儿一般的小站,以及小站四周像巨兽一样面目狰狞的群山。
3
列车的终点站是焦坪煤矿,这是我从妇女们的议论中知道的。最初出发时,我们并不清楚车会把我们拉向那里。堂兄说,闭着眼睛跟着那些女人走就是了,不会错的,她们在哪里下车,我们就在哪里落脚。
刚从车厢里跳下来,腿都发麻,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们提着桃,提着秤,提着馍袋,在幽暗的光线里,沿着铁道,磕磕绊绊地朝前走。没走几步,突然一束手电筒的亮光,直直地朝我的脸庞射来,刺得我睁不开双眼。接着,就传来一个男人猛烈的呵斥声:站住!不许动!
这声厉声的呵斥,犹如突兀飞来的炮弹,吓得我们魂飞魄散。我们呆呆地立在了原地,不敢动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个巡逻工,大概三十岁左右,穿着铁路工服,右手提着一把榔头,左手握着一个手电筒,朝我们迎面走来。走近之后,他不由分说地伸出手,把我手里的那杆秤,一把抢夺了过去。堂兄和建利见状,趁其不备,急忙把自己带的秤藏匿了起来。
巡逻工质问我是不是扒火车来的?我沉默不语。巡逻工一边用榔头在我的额头来回地比划,摆出一副“一锤砸烂你的狗头”的架势,一边高叫着:你知不知道扒火车是违法的,是要受处罚的?处罚,轻则缴罚款,重则蹲牢房!
听了他的话,我的内心一阵惊悸,一阵抽搐,心想自己坐牢房坐定了。罚款,那是绝对缴不起的。天上不往下掉钱,地上不往上长钱,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到年底不但分不到一毛钱,还要因为是超支户而要倒贴钱。如此一穷二白的家庭,连吃饭的食盐和点灯的煤油都买不起,拿什么缴罚款呀?
叫喊声惊动了已走远的妇女们,她们驻足观望着,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其中那个与我们搭过腔的妇女,是个热心肠,她干脆直接朝纷争的场地走来。她走近巡逻工后,拍拍他的肩膀,好言好语地替我求起情来:兄弟,求你了,求你饶了娃吧!你就把娃的秤给娃吧!娃年龄还小,身体又瘦,可怜得跟啥一样,你能忍心和他过意不去?你就听大姐一句劝,行行好,饶了娃!给人路走,自己的路也宽!
说着,她直接伸手,从巡逻工手里拽过了那杆秤,将其交还给我。巡逻工的态度软化了,他撂下几句“以后要注意的,不能再扒火车了”之类的警告之后,沿着铁道扬长而去。风浪已经平息,妇女接受过我的道谢,也疾步向前,朝着那群妇女的背影追去。
没有表,不知具体的时间,我猜测应该是凌晨一点钟左右。抬头四顾,黑夜茫茫。黑暗里,一座一座的建筑物,仿佛潜伏的大小怪物。豆粒一般的路灯,稀稀落落的,泛着点点的黄光。
距离天亮,还有不短的时间,我们该在何处栖身,度过后半夜呢?谁的心里都没谱,问号的后面没有答案。
此时的我,又饥又渴,喉咙干燥得像一座烧烤炉。
一排排低矮的工棚模样的石板房,全都黑灯瞎火,唯有第二排的第四个房间灯火通明,让我们随之眼前一亮。这间屋子的房门大开着,一片灯光从门里漫溢而出,把地面浸染得像铺了一张白色的床单。
我们对视了片刻,就各自提着一笼沉沉的桃子,一步一步地朝那个亮灯的房间挪动。走到门边,朝里探望,发现四个三十八九岁的男人,分别坐在四个小板凳上,围着一个铺展于地面的象棋摊,两个人在对弈,两个人在观战。
他们激战正酣,已达忘乎所以的程度。四人中,只有一个抬了抬眼皮,斜睨了一眼已跨进房门,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三位陌生的不速之客,其他人都懒得搭理我们。我们磨磨蹭蹭地移步向前,未开言,都先从笼里抓起桃子,给他们每个人的面前放上五六个,以讨好他们。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吼叫,又一边抓起自己面前的桃子,塞到嘴边大口地咀嚼着。哪里来的桃子?给自己桃子的为何人?这些人因何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们给自己吃桃的用意何在……诸如此类问题,自始至终,没人问过一句。反正他们只是吃桃,吃完这个接着吃那个;只是下棋,操心对方的马踏了自己的炮,谋划自己的车怎样将死对方……仿佛立在他们身旁的三个大活人,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他们的不吭一声,反倒让我们手足无措。接纳,或者拒绝,总得有个明确的表态吧?模糊地带,最让人难辨南北,不知东西。哪怕是明确地拒绝,责令我们出去,也比这样不理不睬好啊!至少,我们也好另作打算,退而求其次。我们原本的意图,是想躲在他们的房间里,倚墙而坐,熬过后半夜,并趁机讨口水喝,以降低喉咙里炭火般熏烤的烈度。但看到他们既不瞥一眼,也不吱一声,我们只好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后,从门里灰溜溜地撤退,退至屋外的台阶上。
时值酷夏,但深山里依然寒冷无比,寒风一阵一阵地袭来,冻得我们缩成了一团。倚墙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上困倦的星星,揉着自己打架的眼皮,只盼望东方赶快泛白,太阳赶快出来。
4
天总算亮了,总算亮了。
冻僵的身体,在第一缕阳光的抚摸下,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和体温。我们站起来,伸伸懒腰,啃几口干馍,又提起那笼桃子,带着秤,去往人流较多的地方,寻找合适的摆摊位置。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国有的焦坪煤矿算得上是一座大型的产煤基地,它坐落于一道山凹里。一栋栋楼房排列着,一条条水泥路交错着,让我这样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巴佬,有一种走进大都市的错觉与慌乱。
想一想,那个年月,在我们家乡的塬上,最为繁华的场所,唯有一座供销社。供销社有三间瓦房,墙壁的主体是土坯,地面铺着砖块,窗子为木格窗。供销社的货架上,时常空空如也,却并不妨碍它成为乡村人流连忘返之地。尤其是姑娘们,最爱逛的地方就是供销社。她们时常结伴前往,虽然兜里掏不出一毛钱,却也要趴在柜台上,东瞅瞅,西看看,用睁大的眼睛把各等货物扫荡个遍。吃不上饼子,望一望画饼也能止饿。即使是令乡民们心驰神往的耀州城,其最高的“摩天大楼”,也不过是位于旧县衙一侧的服务楼,楼高才四层,墙面为本色的红砖,没有瓷片或玻璃幕墙之类的装饰。建于70年代的服务楼,俨然就是一座县城的地标,也是一个时代盛衰与穷富的物证。那时在耀州城里,服务楼享有尊贵的地位,也品尝着“孤独求败”的滋味,独此一栋,别无其他建筑能与之比肩。尽管耀州被乡民们羡慕得无以复加,但究其实,只要步入城里,详察细看它的每一个局部,就会发现它就像败落的土财主身上披挂的棉外套,也许皮革制成的面子还有几许光鲜,但内里的棉絮却已成了烂套子,破烂不堪。一座县城,很难找到几栋一砖到顶的建筑,大量的房舍墙壁还为土坯砌垒。太多无房可住的住户,拥挤在一个个大杂院里,饮水要去某个街角的水龙头那里接和挑,内急要去街巷的某个公共厕所解决。及至80年代,我在耀州城里的耀州中学从教时,学校里无论教室还是老师宿舍,还都是大瓦房;就连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县委,其房屋也和学校不分伯仲。
当然,任何东西或事物的好坏与高低,皆为比较的结果。县城落后至此,乡村的原始荒凉,就不言而喻了。
不是耀州落后,而是全国的县城皆莫过如此。相比之下,耀州城还算是相对发达和繁荣,至少它是省际交通要道,既能看得见汽车,也能看得见火车——多少县城里居住的人,活了五六十岁了,还没见过火车。
焦坪煤矿像一座小城市的特征极其明显,楼房、街道、商店、饭馆、作业区,住宅区等,一应俱全。就楼房而言,无论是数量还是高度,都超出了耀州城一头。缺憾在于,一是路面不是很平坦,总是随地势的起伏而起伏;二是空气不是很清新。尽管受翠绿的青山环抱,但街道的上空,总是飘浮着一层淡淡的黑雾。
黑雾是如何形成的呢?无疑与煤炭有关。地面上遗落的煤块,经过车辆的来回碾压,化为了煤屑。煤屑或受之于车轮的带动,或借助于风的推动,飘向了半空。无数的煤屑聚集,就形成了一团团缥缈的黑雾。黑雾看起来并不是很明显,但人呼吸时却能深切地感受到有一股呛鼻的气味。
太阳爬上前面的屋顶时,我们在一条马路旁的道沿上摆好了摊点。妇女们去了哪里?在哪里摆放菜摊?我们毫不知情,而我们卖桃的地点,完全是随意选择的。走着走着,看到这里差不多,较为热闹,就停歇下来,驻扎于此。好在那个时期还没有城管,连“城管”这个年轻的词语也还未诞生,我们至少不会像打游击那样东躲西藏的。
前面的那栋建筑,宽大、厚实,像高挑的瘦子中间的一位矮胖子,猜测应该是文化宫或电影院之类。这等机构,一般都位于区域的中心地带,因此我们所处的位置,应该说是比较优越的。
在开卖之前,堂兄去小解了一次,回来告诉我们,他发现一个饮水的地方——前面那个院子墙外的角落,那棵柳树的根旁,翘出一个作废的水龙头。水龙头一滴一滴地在往外冒水,他刚才把嘴对准水龙头,喝了几口,现在已感到不那么干渴了。于是我委托建利照看着我笼里的桃子,我撒腿跑去喝水。嘴巴刚对准龙头,水才往口里不紧不慢地滴落了三五滴,就听见建利在慌慌张张地喊我,说:快回来!快回来!有人在偷你的桃!
返回后,建利给我描述了刚才发生的状况:四个人并肩路过这里,其中的一位宣称要买建利的桃,建利就给他挑选、过秤。另外的三个人趁建利不备,把手伸向了我的桃笼,每人抓走了三四个。接着他们疾步离开,像一股风一样消失在了街角。而那个已经买好建利桃子的人,看到同伴已经脱逃,也把刚才称好的桃子又放回了建利的笼中,宣称自己忘带钱了,不买了。说着,也扭身而去。
一个人佯装买桃,为其他三个偷桃的人打掩护——这是一出老把戏,也是一个老套路,但对于涉世未深的我们而言,怎能想到世上竟然还有骗子,还会发生坑蒙拐骗之类的事情呢?
一斤桃子一毛钱,十斤不过一块钱,这样的低价位,相较于传说中煤矿从业者的高收入,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他们为何还要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获取不义之物呢?
土匪,这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词语。没有经过文化熏陶和文明泽润的心灵,是沙化的盐碱地,是腐臭的烂泥塘,是野兽的洞穴,既无道德的围栏,亦无人性的自律,更无对报应的忌惮,自然就会变成脱缰之野马,决堤之洪水,令人感到恐怖。
煤矿上的风气颇为刁蛮,这一点,我早有耳闻。之所以形成这样的风气,应该说与矿工的工作环境有关。矿工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劳作,面临着塌方、透水和瓦斯爆炸等诸多危及身家性命的危险。那年代,资讯不够发达,但每年仅耳闻的煤矿伤亡事故,就已接二连三。人们议论起矿工,说他们是一群“埋了没死的人”。繁重的劳动、暗黑的环境、精神的孤寂、遭受歧视所衍生的恶劣情绪,以及对死亡不期而至的恐惧等,造就出矿工们独有的心理特征和性格习性:自卑、敏感、郁闷、孤独、暴躁,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钱不揭锅。意欲排泄心中之苦闷,矿工们最拿手的就是喝酒,或独自抱着酒瓶猛灌,或呼朋唤友地狂喝滥饮,或在路边随意拉个陌生人来陪喝,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也用酒精来自残。酒壮怂人胆,稍一喝多,他们就寻衅滋事,既粗话连篇,又猛摔酒瓶,甚至还动手打架——打起架来,既把对方的生死置之度外,也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以上现象,明显带有破罐子破摔的征兆,显示的是生命的撂荒与颓废,是对自我的放纵与放弃。暗含的弦外之音是:就这样了,过一天算一天!
但换个角度,矿工相对恶劣的工作与生活环境,又何以不能塑造出与颓唐背道而驰的人格呢?以苦难为改变的动力,挺起胸膛,重塑自己,提升自己的眼界,提高自己的知识素养,并真诚善良,重情重义,视金钱若粪土,视欺骗为仇寇……果真这样,谁还能鄙夷你?谁还能不对你心怀尊敬?
需要澄清的是,个别矿工,不代表所有的矿工,就像某个没有医德的医生和没有师德的教师,不能代表医生群体和教师群体一样。对任何一个群体一概而论,无不失之于偏颇。矿工也好,官员也罢,甚至农民、法官和警察等,若采用贴标签的办法,把一个职业系统的人,按照一个模式来理解和评判,无疑是不客观的,也是不公允的。每一个职业都是一个大杂烩,如同一锅胡辣汤,有肉丸,有蔬菜,有粉条,有汤汤水水等。也就是说,其中不乏高尚的君子,也不乏卑鄙的小人;不乏宽宏大量之辈,也不乏有斤斤计较之徒……四年后,我上大学,暑假伴随一个同学去他上班的煤矿散心,住过十多天,与诸多矿工有所接触。我的感受是,大部分矿工都是温良的,也是理性的,更是苦闷的。他们除却承受繁重的劳动之外,还要承受额外的双重压力:井下的安全风险和来自社会的歧视。每一次下井,都像一次向人间的告别;每一场恋爱,都有可能因为矿工的身份而无果而终。
当然,一个卖桃者和一个大学生,对世界和人性的感知完全不同。前者,抛向他的更多的是睥睨、冷脸和嘲讽;后者,迎接他的更多的则是羡慕、笑脸和恭维。同一个人,上级对他的评价,和下级对他的议论,经常会天差地别,其因皆源于各自的站位有所不同。
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被抢夺,让后来以观察社会和剖析人性为己任的我,难免会延伸出更多的思考:交易好,还是抢夺好?
在当下的网络舆论里,有不少人在抹黑、诋毁和否定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是以交易为基本形态的,而抹黑与诋毁者,全然罔顾交易源自于你情我愿,无关乎逼迫和压榨。那些满嘴高调、对市场经济充满恨意的人,心里充斥的,其实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的丛林法则,总想在别人的馍笼里抓馍,总想在别人的鱼缸里捞鱼,总想在他人耕种的田野里收割。
交易,是文明的新生儿;而抢夺,则是野蛮的私生子。
言归正传,继续回到卖桃上。整个早上,我们卖得还算比较顺畅,尽管相对多的购买者都很计较,不是压价,就是少付,甚至在买过之后强行拿走一两个桃子的,也大有人在。但这些,终归还行驶在买卖的轨道上。
但一到中午,学生放学的时段,一切都乱了套。一群群的学生,打眼一看都正在上小学,大者十一二岁,小者七八岁,像野蜂一样,朝我们嗡嗡地飞来。先是个别学生在询问价格,装出意欲购买的样子,但还未等我回答,却见询问者抓起两个桃转身狂奔。我反应过来后,连忙起身去追他。不追不要紧,一追彻底地乱了方寸。趁我人桃分离的机会,无数只小手都向桃笼伸去,这个抓两个,那个抓一个。我没追上第一个抢桃者,返身又追其他抢桃者,但最终发现谁也追不上。这些学生,虽然年纪尚幼,但偷桃抢桃手法之老到、技巧之娴熟、经验之丰富,可以肯定他们是“惯犯”。他们抓到桃后,四散而跑,不会朝一个方向奔跑的。这个朝东跑,那个朝西跑,再一个朝南跑,再再一个朝北跑……为了一粒米,却搭进去一碗米,这就是我追踪的实际效果。等我退回原地,守护剩余的桃子时,却发现桃子稀少得连笼底都盖不住了。
大人们偷窃、抢夺,我尽管有所不齿,但尚且能够想得通,但小小的孩子,已养成了这等恶习,让我在大为惊讶的同时,却也感到无比地心痛。我为自己遭受的损失而难过,但更难过的,是对人性的绝望,以及对这些孩子未来的担忧。一个孩子成为这样或那样,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教唆者和示范者。那么,是谁把他们引向了精神的岐路?是怎样的家庭,塑造出他们这等人格形态?是怎样的家长,目睹自己的孩子堕入歪门邪道而无动于衷?是怎样的环境,造就出他们毫无廉耻的心理?一个孩子从小就抢夺,他长大了,能幡然醒悟吗?能改邪归正吗?如若不能,他未来的路,又会通向哪里?是殿堂,还是监狱?
可能是我想多了。也许在很多家长看来,能抢夺,能坑蒙拐骗,是一种本领,是一项生存技能。他们深谙现实环境的残酷性,于是纵容孩子的恶行,鼓励孩子的勇猛,如同虎狼训练自己的幼崽捕食那样,希望自己的孩子不但拥有得更多,而且不至于沦为别人的刀俎之肉。
卖完了桃,已太阳西斜。我把毛毛分分的钱装入内衣口袋里,就开始了返程。每走几步,趁人不备,都要暗自捏一捏内衣口袋,在确认钱未丢失后,一颗如同兔子般跳跃的心,才趋于安静。说来好笑,身上仅装着区区的几元钱,却像装着一笔巨款似的惊慌、惊恐,仿佛迎面走来的任何一个人都图谋不轨,不是劫匪,就是窃贼。
爬上返程的运煤火车,坐在高高的炭堆之上,车一摇晃,我就再也无法抑制瀑布般袭来的困意,顾不上煤屑是否飞进口腔,煤渣是否击打脸颊,就沉沉地迷糊了过去。等下车时,已是另一个凌晨了。沐着月光爬坡,走路,到了家门口,既听见母亲拉送风箱的声音,也听见公鸡一遍遍的打鸣声,我知道天即将放亮。
我敲门,母亲拉开门闩,第一眼看到我时,仿佛受到惊吓似的,张开的嘴巴久久都没合拢。但当时她没说什么,只是在轻声叹息了一声后,退回灶房,取来一只碗,往碗里倒满了开水,一边吹着水上的热气,一边敦促我赶快喝上一口。接着,母亲盛了一脸盆的温水,端往院子里,放在阶沿上,让我洗脸。说实话,这时候的我感到身心俱疲,气若游丝,连说一句话的气力都丧失殆尽,更别说洗脸了。但碍于母亲的情面,我即使再不想动,也要做个样子给她看,以使她安心和放心。于是就弯下腰去,撩起脸盆里的水,草草地在脸上抹了几把。就这么三两下,却把一盆的水染成了一盆的墨汁。母亲见状,又盛来一脸盆的温水,让我把脖子和头全都洗上一遍。这次我认真地洗了洗,却怎么都洗不净,感觉每一个毛孔、每一缕发丝间都被煤屑占领。我一连洗了四盆水,而四盆水都被洗成了浓浓的墨汁。
接着,我又擦鼻孔掏耳孔,鼻孔里擦出来的是煤屑,耳孔掏出来的也是煤屑。
洗漱完毕,我把卖桃的钱交给母亲。母亲将其放在一张矮桌上,一毛一分地清点。最后的结论是,毛收入四块五。扣除三块钱的成本,盈利一块五。
耗时两天两夜,吃了三个干馒头,喝了几滴水,获利一块五。
算完账,母亲的泪水就溢出了眼眶,说我刚跨进大门时,着实吓了她一跳;出现在她面前的,哪是我呀,简直就是一疙瘩立起来的巨大煤炭,乌黑乌黑的,只有瞳仁还泛着白光。母亲叹息我受罪了,吃没得吃,喝没得喝,扒火车很危险,还会被人欺负。
但很快,母亲就转伤感为欢喜,安慰我说挣不挣钱都是小事,只有人好好地回来,才是大事。并说自从我那天走后,她就开始为我担心,心里像敲鼓似的,从未安宁过,总怕我出啥意外。连续两个晚上,她都是在装睡,实际上从没有合过眼。
在炕上假寐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精力已有些许的恢复,于是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跟随她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劳动了才能有工分,工分多了才能不超支,不超支了才能分到粮食。能否吃上饭,与挣到工分的多少密切相关——活着的全部意义和所有愿望,皆聚焦于同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活下去?
在田地里,母亲把我贩桃之所得,讲给众人听,接着议论声就此起彼伏了起来。大家说贩桃可真是一条发财的绝好路径,才一天多,就挣了一块五,比守在生产队劳动,不知强了多少。想一想,一个全劳力,一天挣十工分,十工分才多钱呀?两毛钱!一块五,可是两毛钱的整整七倍还不止。
【作者简介】安黎,陕西耀州人,现居住于西安,曾供职于《美文》杂志社。在国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七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长篇散文《石头发光的地方——回望耀州》《那些家长》,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别样的发现》《与故乡握个手》,小说集《丑脚丫踩过故乡路》,中小学写作示范与讲解集《安黎开讲——新语文读写公开课》(三卷六册)等二十余部书籍。有数十(部)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古文、哈萨克文、藏文、维吾尔文等多种文字。获首届黄河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