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客
2024-02-13凸凹
义出生的村子,叫石板房。因为这里的房子,都是石头的:石头砌墙,石板覆顶,石块墁就院落,石渣铺远村路。
石头碰石头都是石头,所以这里的人出奇的实诚,对自己信任、对邻里信任、对外人也信任。
北大有个教授叫南国仁,说是右派,下放到这里来劳动改造。他白面长身,眉眼清秀(遮掩在白框眼镜背后)、斯文柔弱,人们不忍让他干体力活,就安排他当保管员和记账员。保管员看管的是队(村)里的种子粮,记账员记的是财务账目和社员(村民)的劳动工分。这么机要的事务居然都委派给他,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不可思议,他如履薄冰,一丝不苟,不敢出错。不管谁来库房领种子,他只认支书的批条,而不认颜面。晚上社员来记工分,他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因为字体秀美,村民让自己上学的孩子就照着工分册子练字,所以村里孩子的字都写得很好)。他穿着素朴,却散发着肥皂淡淡的香味。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低头书写,会有一两根头发散落下来,他马上用手指把它们抿上去。他的手指细长而白,即便握的是蘸水笔,也不让墨渍染上皮肤。他真是精致。来记工分的,便几乎就都是队里大姑娘小媳妇。夜路的黑,不掩她们心中的亮光,她们活得太单调太寂寞,她们拿日子没办法,放大了她们趋光的本性。
队里的男人多有不悦,有人对支书说:“他来这里是接受改造的,应该让他干体力活,还应该时不时地把他拉到村口批斗一下。”支书说:“他一个文弱书生,既不搞破坏,也不搞破鞋,为什么要批斗?”那个人说:“但大姑娘小媳妇都围着他,很成问题。”支书说:“你心中要是没问题,他就没问题,你要是气不过,你可以在你们家里批斗一下。”那人说:“在我家里怎么批斗?”支书一笑,“在你们家里,你叫着他的名字,喊几句革命口号。”“那管什么用?”“管用,可以震慑震慑你媳妇。”
这个支书正是义的父亲,他为父亲感到骄傲,父母吵架,他便总是站在父亲一边。
公社给父亲订着“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日报》和《红旗》杂志)。他每天带头劳动,从不惜力,到了晚上,他很快就瞌睡了,便顾不上翻阅。义就替他翻阅。所以,义刚上小学三年级,就掌握了大量的汉字,有了中学生都不及的阅读能力。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沾沾自喜。
有一天,他正在台阶上翻看一本父亲从山外带回来的连环画。
“小家伙,你看的是什么书?”一个弱弱的声音楔了进来,吓了他一跳。
抬眼一看,是南国仁。
他背着一捆干柴,腰很谦卑地弯着,满脸笑容。
南国仁居于大队部的侧室,那里黑暗阴冷,他不仅要自己生火烧饭,还要自己生火取暖,便要每天到山场上去捡拾一些柴草。
义悲悯了他一下,把书的封面给他晃了一下,“京虎。”
这是一本越南人民反帝反修的连环画,书名叫《琼虎》。
琼虎是一个越南游击队员的名字,义想当然地就念出了:“京虎。”
“不是‘京’,是‘穷’。”南国仁笑着说。
“你不要胡说八道,革命的越南人民会是‘穷’吗?就念‘京’。”义生气地呵斥道。
南国仁并不辩白,依旧眯眯地笑着,“小家伙,你现在‘京’还可以,今后再‘京’,可就行之不远了。”
这是什么话?
义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去烧你的炕去吧,小心冻死。”
晚上,义趴在自家的土炕上,依旧翻那本《琼虎》。画面上那高大俊美的椰树,铺天盖地的修竹,带着斗笠英勇不屈的战士,都给了义前所未有的震撼。远方的一切,不仅美丽,而且是那么壮烈!便亢奋地喊了一声:“操,我应该到越南去!”
心中荡漾着的豪情,居然支配义抻来父亲那本字典。上手一查,那个字,果然念“穷”。
像激流遇到礁石,义的心被硌了一下,觉得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东西还不属于自己。那些东西不在身边,而在他还未曾达到的地方,他不禁惭愧了一下。
那本连环画,义翻了好几遍。起初是为了满足好奇,待激情过后,便为里边的许多生字而耿耿于怀,便怀着一股莫名的仇恨,借着字典的指引,把它们都认熟了。
再遇到南国仁,义主动趋向前去,“南、南先生,对不起,我要向你认错。”
从一个黄口小儿的嘴里,居然听到了“南先生”这么庄重的称呼,一种久违了的暖意让南国仁激动不已,他一把拉住义的手,“咱们在台阶上坐一坐。”
两个人便并肩而坐。
这种“并肩”,让义心里直跳,南先生可是大教授啊。
南先生说:“你看咱们村子,四面环山,只一处平地,就住了人。你看,我们像不像就住在井里?但你再看看对面的山峁上,居然就有一棵古柏,高大、挺拔,枝叶茂密、青苍蓊郁,每天都多情地凝视着我们。这就是村里的风水,它意味着要从这里走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远处有更大的作为,嘿嘿。”
没想到,一个大学的教授,居然也讲风水,还坦然地说给一个少年听,义心中凝重了一下,“你说他会是谁呢?”
南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难道他就不会是你?”
义点点头又摇摇头,脸红了,“南先生,去你那里吧,我帮你搪搪炉灶,我发现,你烧柴的时候,总是倒烟,肯定有不通畅的地方。”
“搪炉灶的事你也会?”
“难道你不知道,灶王爷他是个小鬼儿?”
从这以后,义不时地坐在那爿台阶上,凝视对面山峁上那棵古柏。凝视得久了,他发现,那棵古柏特像一颗巨人的脑袋,柏树翎迎风眨动,像一道道浓密的眉毛,眨动之下,枝叶分离出一道道缝隙,像一双双幽黑的眼睛。总之,它是个灵物,能够穿透大山,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
他开始亲近南先生,他觉得,南先生或许能够帮他擦亮眼睛,顶不济也会借他的眼睛让自己用一用。
所谓亲近,就是每天晚上,待来南先生这里登记账目和工分的人悉数散尽之后,义悄悄地闪进门来,问他一些山外的事物。他可真耐心,义问什么,他就讲什。讲什么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对着屋子里的空蒙处,好像他就在课堂上,面前有一帮学生,他必须尽心尽意。义在他这里,学到了许多历史和地理知识,知道了华夏五千年,知道了世界的南北东西。最让南先生惊奇的是,义居然把世界各国首都的地名倒背如流,好像他都去过(他好像已经很“世界”了),其见识一点儿也不像山里的孩子。
高兴之下,南先生从一个僻处掏出了一个油布包裹,掀开层层叠叠的覆盖,一本布面精装的书露了出来,书名叫《浮士德》。“这是我翻译的,然而它是一本禁书。”义眼睛一亮,说道:“既然是禁书,那我必须看。”南先生说:“你看不懂。”义说:“这世界就没有我看不懂的书。”南先生一笑,“你的口气真大,不过,你要偷偷地看。”
因为偷偷地看,他们有了共同秘密,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了,以至于在众人面前见了面,义朝南先生点点头,嘿嘿,南先生也朝义点点头,嘿嘿。大家都感到奇怪,一个是山里的毛孩子,一个是山外的大学教授,差着行市、差着辈分呢,怎么就能没大没小、毫无差别地嘿嘿在一起?
快到年关了,义提了一串狍肉,诡仄地闪进了南先生的屋里。就见南先生的身子机灵地动了一下,慌忙地将什么物件儿往席底下藏去。义把狍肉扔在他的案上,乐呵呵地将席子揭开。那东西竟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南先生很精神,身上的西装很挺括,且面上有喜气。膀右是个女人,漂亮的要死,是那种温馨而又迷人的漂亮。她笑得虽浅微,酒靥却绽得深陷。中间是个光头小儿,像年画儿上可爱的小肉孩儿。
“这是你老婆吧?”义问他。
他那眉眼竟笑得出奇的妩媚:“是。”
“那她怎么不来找你?”
他的泪,唰地就下来了,“跑了。”
义很惊罕,这么个大教授居然会这样毫不遮掩地流泪,便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应该打折她的腿!我婶儿背着我叔跑了,就让我叔捉回来,将腿子敲断了。”义真心地为南先生愤慨。
南先生却说:“不能怨她,她是个好人。”
临了南先生嘱咐义:“你可千万别对村人提起。”
义说:“我自然不会提,但是我恨你。”
南先生一愣,“明明是我承受着骨肉分离之苦,你却恨,这是哪里的道理?”
义说:“这是我们石板房大队(村)的道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你现在已不配知道了。”
说完,义撇下迷惘的南先生,愤愤地回家了。躺在热热的土炕上,他却觉得身下特别冷,横竖也睡不着,双腿狠狠地蹬踹着被窝,真是恨啊!为什么这么恨?因为他的小姑叫梅,高中毕业回村里当着团支部书记,她长得也很美,比南先生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还美。她有知识,心高气傲,觉得大队(村)里没有任何男人可以与之谈婚论嫁,便偷偷地对南先生动心思。适宜的时候,她总是主动贴上去,帮他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当然,在农历的节日,也悄悄地送去鲜果、鸡蛋和狍肉之类。这一切虽然做得很隐秘,但却逃不过义的眼,因为他现在不是石头了,朴实之下,有了一颗悸动和敏感的心。
他冲着房梁在心中悲叹了一声:“小姑,你完了。”
那房梁是榆木的,虽然结实,却虬曲而丑陋,不属于光滑与直。暗光下更看不到公平的模样。你南国仁是个什么东西,既送来希望又带来忧伤,你在我心中败落了。义不停地翻滚,心绪越来越复杂。同一土炕上的父亲小声地嘟囔了一声:“你瞎折腾什么,还让别人睡不睡?”他竟放声大吼:“睡,睡,你就知道睡!”
自我折磨了一番之后,他隐忍了,并没有把真实的消息传递给小姑梅。他想,一如滚落的石头只有砸在人身上,才知道它是硬的、无情的,女人只有亲历了感情的伤害,才会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知命、认命,往朴实里过日子。嘿嘿,一切她得承受,之后,她就皮实了。
这个想法让义也认清了自己,原来他和南国仁一样,也不是个东西。既早慧,又混,甩不掉石头的本性。
因为都不是东西,义觉得南国仁还可以容忍,再见面的时候,他依然跟他点点头,嘿嘿地打招呼。只不过,亲热的东西消失了,只剩下没有温度的客气与尊重。南国仁察觉到了这一点,苍白的脸上,红润了一下,之后就又变得更加苍白,也嘿嘿地点头。看得出,他很无奈。少年可教化,但不可夺志,他又能怎么办呢?
一如两块挨在一起的石头,一旦被外力分开,有了一定距离,如果没有一个新的外力,它们就不会再往一起挨,人也是这样的。南国仁的屋里就再也见不到了义的身影。南国仁偶然遇到义,也把目光朝一边躲闪——义的目光清澈,他没有底气在那里边清洗。
一天,一辆马车拉来两个人。
一个女的,一个男的,他们都很年轻。
女的下车之后,脚下踩上了石头,一个趔趄,她手里提的一个晴纶大网兜就甩了出去。里边的牙膏、牙刷、牙缸、洗脸盆就撞击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只有一样不响,是一双粉红色的拖鞋,在空中飞旋了一会儿,就无声地落在了拉套的儿马眼前,惊了它一下,便儿啊儿啊地叫了起来。原来的响动就被覆盖了。
台阶上围观的村里人就笑成了一片。
那个女的很尴尬,期许的目光投在那个男的身上。
但那个男的看到满地的凌乱,却不予理睬,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一方巨石上,就地弹跳,一下、两下、三下——他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球鞋,要用弹跳吸引人们的注意,同时也有展示活力的意思。
夹在围观的人群中的义立刻就感到,这个男人很自恋,也很自私。
那个女的只好自己去捡拾散落的物什。但她穿的是一双带根儿的皮鞋,蹬在石头上就打滑,她怯而止步,愣在那里。
当支书的父亲从人群中走出来,俯身帮其捡,然后一手提着她的网兜,一手扶着她本人,朝台阶上的学校走去。义发现,那个女的很娇小,傍着走的父亲就显得很高大。不仅仅高大,还很挺拔。要知道,他整天带头劳动,透支着体力、磨损着腰杆,身板居然不弯、不塌,这让义惊叹不已。究竟是支书,他很配呢。义心里说。
这两个人是支边的老师,女的叫安近,男的叫古农。都是城里的下乡知青。
那时办教育,有个人所共知的说法:教育要上去,教师要下去。农村便普遍开设复式班,小学、初中不出村。上边就下派来教师,让这个主张落到实处。
义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授课老师正是这两个人。本来他们是教初中班的,但上边要求他们要从五年级就提前介入,以熟悉学生、掌握习性,好因材施教。
村西有口水井,井台旁有一线小水,稀稀拉拉地流着。晚饭之后,安近就来到这里,盥洗她的衣物。她洗得很仔细,一件衣服要打好几次肥皂。义觉得她很爱干净,但无论怎么爱干净,她洗衣服的姿势和动作跟村里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心里就近了。
古农撂下碗筷,也不洗刷,一屁股坐在教室前的石凳子上,吹口琴。他反复吹一首叫《红莓花儿开》的歌曲,眯着眼睛,不厌其烦。
井台上的安近隐约地听到了,抿嘴一笑,摇摇头,向空蒙处说道:“一点儿也不懂得浪漫,这等情境的歌曲,应该到这里吹才是(她指的是井台,也就是她的身边),唉。”然后就小声唱起来——
田野小河边,
红莓花儿开;
我与一位少年,
漫步树林外。
——
一个在石凳上,一个在井台前,那么远的距离,他们却遥相呼应,让躲在暗处的义很是不平。他觉得这个安近真是没心没肺,那个古农那么漠视她,她却还不管不顾地往上贴,贱不贱?
他忍不住看轻了她。虽然是一名人民教师,跟小姑梅一样轻贱。那个南国仁有什么好,小姑却一直在暗中关心他,一旦真相破漏,知道他从来就不属于你,你哭都来不及。
这时的课业,真是特别,不仅要学习,还要学工、学农、学军。工与军自然无从谈起,这里的学生要学农。一周的时间,三天在教室学课本,三天在田间参加劳动。时间的分配,一般是隔一天轮换一下;农忙的时候,会集中三天泡在田里。
这一天,整个年级要打扫村里的卫生,扫除村街上灰尘与石砾,拔除小径上杂草与蔓藤。义很反感,觉得有灰尘与石砾才是村街,有杂草和藤蔓才是小径,却要扫与拔,真是不切实际、多此一举。他便既不拿工具,也不徒手捡拾,而是直愣愣地戳在同学们身后,看风景。
带队的老师安近问他:“你怎么不劳动?”
他轻蔑地一笑:“没必要。”
“怎么才有必要?”
“我做给你看。”
这个时候,“远方”一词竟倏然出现在他的脑际。
在那个时代,所给与义的关于远方的概念(当然有南国仁灌输的成分),是由这么几个关键词构成的:北京——韶山——井冈山——延安——苏修——美帝。
义从兜里掏出从教室里装来的粉笔,在村里的几处房屋的墙壁上都画上了三角形的站标,以此形成了一条环村的行走路线。起点和终点都是义自己的家。其余几处房屋分别是:大队部、下放右派南国仁的居所、仓库、饲养棚、关帝庙、村口石碾。站标上标的站名分别是:石板房、北京、韶山、井冈山、延安、苏修、美帝。石板房作为村名,首先就标在义家的墙壁上,那么这条环线的顺序便是:石板房——北京——韶山——井冈山——延安——苏修——美帝——石板房。
义对安近说:“安老师,你想想,在这条路线上走的,应该是什么?”
安近想了半天也想不上来,反问道:“你说应该是什么?”
义撇了撇嘴:“你可真笨,走的当然应该是火车,只有走火车,才真正具有远行的味道。”
安近被他忽悠进去了,迷惑地问道:“怎么才能走火车?”
义说:“现在,你必须配合我,让同学们听我的。”
安近一愣:“可以。”
义便喊道:“谁愿意跟我走火车?”
没想到,同学们都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朝他簇拥过来。
义挑选了二十位同学,“我当车头,你们当车厢,勾肩搭背地串在一起,就是火车了。”火车成型,他嘴里鸣出一声响亮的汽笛,同学们也立刻会意地弄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火车”一起动,一种幻化了的辽远感觉,就幸福得同学们心尖儿奇痒,每个人眼里都噙着庄肃的目光,好像山村的贫寒与窄仄顷刻间就离他们远了。他们在环线上不停地走着,似乎真的有了一股来自列车的惯性,让他们停不下来。大扫除的劳动就被他们彻底扔到脑后了。
安近觉得自己被义和这帮同学欺哄了,大声叫停。火车虽然停了下来,学生们却依旧兴奋异常,不停地扭腰提胯、嘻嘻哈哈。
安近满脸通红,一下就揪住了义的耳朵,“你风头出完了,该我出风头了。”
“你想怎么着?”
“向我认错,因为你扰乱了我的教学秩序。”
“不认。”
女老师揪住耳朵的手立刻就有男老师一般的力气了。
猝然的锐痛让他本能地推了一把,安老师跌倒了。
女老师起身又向他扑来,却听到她“呃”了一声,身子向上挺了一下,凝固在那里。她的脚伤了,不能动了,“该死的义,你听着,我饶不了你了。”
义感到自己真的犯错了,怯怯地问道:“你怎么才能饶了我?”
“你惹你母亲之后,她是怎么惩罚你的?”
“用荆条抽我的屁股。”
“那么,你自己撅几根荆条来,主动送过来让我抽。”
荆条撅来,递上屁股让女老师抽。
以为是象征性地抽一下,找回面子就是了。没想到下手很重,一点也不含糊。义感受到放射状的疼痛,脸颊不停地抽搐。他本想躲闪,但一想到安老师的脚坏了,他一躲闪,安老师肯定会追,那么她会承受疼痛之上的疼痛,心中立刻就生出一种叫“怜惜”的东西。
他便服服帖帖任其抽,隐忍着疼痛,克制着抽搐,且堆出微笑。
在他这里,微笑是什么?是尊严。
同学们都惊呆了,这么玩劣、骄傲的一个义,居然不认为这是屈辱,还得意洋洋。他们怎么也不能不理解。
安老师体罚完毕,想得胜回朝,但刚一迈步,就趔趄不止。义竟顺势把她背起,送她回去。虽然他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却觉得身上的背负很轻,不值一提。
这时屈辱转化成骄傲,你们这帮同学算个屁,他直视着他们目光。
然而,当他看到目光中还有一个人的目光时,他心里皱了一下。
南国仁从山场上捡拾干柴下来,目击了义的举动,他朝义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阴郁地笑了笑,迅速地躲开了。他笑得如此阴郁,别有含义,义心里很不舒服。
晚上,义忍不住到南国仁那里追问一下,教授说:“你究竟跟同龄人不同,不仅懂得多,还喜欢女老师打屁股。”义愣了一下,说:“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你以后少跟我小姑眉来眼去、黏黏缀缀,一边偷看着和家人的合影,一边还吃她送来的狍子肉。”南国仁说:“可她偏偏就送来。”义说:“送来又怎么着?你给她扔了出去。”
这之后,安近老师对义很客气。她知道义真的与别的同学不同,知道的东西已远远地超出了课堂上要学的功课,即便是他不专心听讲、在课桌下偷看课外读物,只要他不调皮捣蛋、搞小动作,也视而不见。因为放任,所以他收敛,他很知趣,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安老师很满意,对他也有特别的表示:作业本发回来,在他做错了的习题上,她也不打“×”,只是轻轻地划一斜“\”,待改正后,随下次的作业返回时,她都给补成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把义的作业本作为样本在全班传阅,对同学们说,你们看人家是怎么学习的,一丝不苟,从不马虎,始终是对的。这不仅让同学们惭愧,也让义自己惭愧,因为真相并不是那样。但是,这种“始终是对的”的赞美,变成了一种心理暗示,让义知道,多余的知识并不是骄傲的资本,一个人往往会被脚下的石头绊倒。规定的功课就是脚下的“石头”,稍一大意,就出错。他对功课有了端正的态度,更认真、更扎实地学,使自己名副其实地“不错”。
四面环山的石板房,的确很偏僻。
村里人就多吃自己种的菜。
野菜当然极丰富,吃多了野菜的山里人,味觉自然比城里人要丰富得多。但那是只是被迫的“调剂”,大宗菜就要自己种了,比如芜菁、萝卜、土豆及胡萝卜。
山里的萝卜,叫地萝卜,比城市的萝卜小,味儿微苦。
但山里渍菜,绝对少不了地萝卜,渍得久了,饱满、响脆和有咬劲的优点就出来了。而城里的萝卜,一渍就瘪,就出汤,不知什么缘故。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其真意,估计就是“咬”这种萝卜。
农历对山里极重要。“头伏萝卜,二伏菜”,反正一到交暑季节,山里人就异常忙活。
种菜,不用熟地。山里地少,好堰地都让给谷黍了,次一点的也给了玉米。
就用燎荒地。
燎荒时,出工的人要多。父亲就找到学校,对安近和古农说,你们多组织一些学生,跟我们去燎荒。
古农正用粉笔给他的回力球鞋涂白,本能地说道,燎荒听说是烟熏火燎,会把衣服和鞋弄脏。
安近说,弄脏了不兴洗?再说,教室里有的是粉笔,够你涂的。
安近的话,让古农很不好意思,瞪了她一眼,说道,我又没说不去。
这就对了,学生学农,就是要结合村里之需,这样一来,学生们也有兴趣、也会很积极。
父亲笑着点点头,心里说,怪不得我家儿子总夸他们安老师好,是有道理的。
山里燎荒,是先在梁与梁的袂处,拓出宽宽的防火沟。山里的山场广阔,不“沟”一下子,一旦失火,会烧得没遮没拦,后果就严重了。
学生们喜火,燎荒的引火,父亲就由他们去点燃,好让孩子们有劳动者的意识。
学生们从身边点火,一旦点燃,就燃向四外。
火争着往梁顶爬去,像万头攒动,且毕剥成一片。火愈烧愈剧,人也愈来愈感动,终而情不自禁了,于是就呐喊了:
大人嗷嗷,
崽也嗷嗷;
男人嗷嗷,
女也嗷嗷……
大火映射下,那声音都是通红通红的,且冒着一股子一股子的青烟。温柔的安近和阴冷的古农居然站在同一块峁子上,一同嗷得像脱了缰绳的儿马。
古农就问:“安近,好绵的你,怎么就这么大气性了?!”
安近说:“痛快得要死啊!”
安近随口答过之后,也反问道:“古农,好古板的你,怎么也突然放纵了?”
古农说:“这山场又不是你的,许你痛快就不许我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火头终于熄了。老少男女却更亢奋了,如林的镐子就挥舞得如雨点一般绵密了。
开娘的荒!大家喊。
刚烧过的地皮是松软的,要趁热招(翻耕)。
安近的镐子也抡得很欢快呢,大汗就把薄衫子淋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胸脯便鼓得没办法。
正被侧面的义看了去,便脱口叫:“哎哟娘哎,安老师,你可真结实啊!”
安老师就低声“骂”:“快抡你的镐子吧,小小的年纪就这么复杂,小心以后没人敢跟你!”
义的镐子就也抡得撒欢儿了,远远地跑在众人的前头。义喘着粗气,心里跳着,暗自说道:安老师,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要是娶,就娶你这样的,嘿嘿——
……
特殊的年代,干草味的山里生活,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了。
从这里走出的学生们,日后便个个乐观,个个精壮,受活、忍苦。
秋后,天气渐渐地晾了。学生们的学农科目,就有了新的内容——垫羊圈。
羊们过冬,身下就不能没有萱软的东西,它们在萱软上翻滚,遗下便溺,经过一个冬天沤制和发酵,就是一圈好粪肥。开春再弄到田地里去,就催旺庄棵。
垫羊圈要取山体的表土,表土绵绵,还杂有树叶和细草,最适宜弄到羊圈里去。
这种土的分量轻,学生们就都背着一个大号的篓子(山里叫花篓)。篓子高大,学生们矮小,依次从山上背下来,远远地看去,像是篓子自己在走。古板的古农觉得这情景很有诗意,喜欢看,便主动挑选了装背篓的活计,因为装过背篓之后,学生们背走,他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一个同学走近他,“给我装”,另一个同学依序走近,“也给我装。”他忙不迭地装,才知道,他要伺候众人,是个累活儿。他只好在不诗意中诗意。
安近老师也背着篓子,怕不慎滑倒,她循着前人的脚窝走,便走得很慢,也很累。
到了中午,众人吃过带来的干粮,便纷纷仰倒在新垫在羊圈里的绵绵土上,歇晌。
安近和古农累得心慌,把自己扔在绵绵土上就睡去了。
义迷糊了一会儿,就醒来,他的眼睛立刻就被烫了一下——
他发现,本来躺倒时,安近和古农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眼下,却紧紧地挨在一起。最要命的是,古农的一只手居然很肆无忌惮地放在安近的胸口上,嘴里还喃喃地说着梦话。安近则也睡得很熟,鼻息停匀,面色恬静,很贞淑的模样。
义冷静了一下,试着做出自己的判断。
他们的确睡得很熟,熟得都忘了自己睡在那里。那么,古农的手,虽放荡,却无辜。即便是这样,他也难以承受,脱口就唱他们每天都要唱的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城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两个当事人几乎是同时翻身坐起,同时发出一个声音,“出什么事儿了?”
现场已经破坏,义无从发出声音,他很懊丧,一跃而起,跑向远方。
跑到山头之上,他想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却猛听到山后一片呐喊:“同学们,冲啊,趁敌人还没醒来,咱们把他们一网打尽,冲啊,冲啊!”
义的懊丧马上变成机警,他回头大喊:“安老师、古老师、同学们,你们快起来、快快起来,山耗子冲上来了!”
什么山耗子?
山这边是石板房,山那边是鸳鸯水,虽然还通婚,都是石头一样的农民,在那时候,两个村却分成两派,时不时地搞一下武斗,亮明势不两立的态度。山这边的学生在垫羊圈,山那边的学生也在垫羊圈,那边的学生就抓住难得的机会,学成人的模样,冲锋而来。
奇怪的是,虽仅一岭之隔,说话的口音却不同。那边的人,舌头打弯,吐字圆滑,像老鼠夜吟,被这边的人戏称为“山耗子”;这边的人,舌头硬直,吐字方正,像斧子砍树(砍,山人又叫:刳,读kua,读第三声),被那边的人贬称之为“穷侉子”。
一听到山耗子冲上来了,同学们立刻就动作,纷纷跑向义。也没忘记两位老师,裹挟(其实是推搡)着他们涌上了山峰。
此时的义独自抵挡着冲上来的人阵,胡乱地抓起脚下的石头、土块,拼命地投掷。那边就喊:“穷侉子,你不要负隅顽抗,赶紧缴械投降。”义回应道:“山耗子,革命者视死如归,决不投降。”雨点一样的石头、土块就纷纷打在他的身上,他倒下了。
他一旦倒下,后边的同学就红眼了,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了,双方扭打在一起。
由于是仓皇的迎战,脚下无根,许多同学被打翻在地,还被踏上了一只脚。“穷侉子,投降不投降?”同学们奋力往上拱身子,“山耗子,你们不过是一群鼠辈,痴心妄想。”“还嘴硬!”便迎来了更沉重的蹬踏,忍不住呻吟。
古农被这一声声的呻吟刺激得难以自已,他弹跳起来,大吼一声,横扫过去,踢倒了一片山耗子。因为他脚下穿的是一双回力球鞋,他的腿脚就显得异常灵活,足尖所至,哀嚎顿起,让冲上来的人难以招架。那边的人就疯狂了,捡最大的石头和土块往他的身上砸,他的脑袋就开了花,鲜血从额头上蠕蠕地流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拳还紧握着,高高地举向头顶。
本来孩子们的冲锋就有游戏成分,一见到血,就不知道怎么收场了。那边的孩子就向身后喊:“高老师,高老师。”
高老师趋近,看到满头是血的那个人,惊叫道:“古农,原来是你。”
高老师与安近和古农一样,也是城里来的下派教师,在集中动员时他们在一起呆过几天,也算是有点头之谊。
古农凄然一笑,抹了一把额上的血,猛地甩在地上:“妈的,高山青,怎么会是你?”
“你呀你,学生们打打土仗,都是小儿科的东西,你怎么还动真格的了,踹倒了学生还不算,还把自己伤着了。”
“你他妈的废话,他们往死里打我的学生,我能眼睁睁地看着?”
“你这认识可就有些偏差,你是老师,这边那边可都是你的学生。”
“你他妈的还是废话,我教过的才是我的学生,你不能只从概念出发。”
安近走了过来,朝高山青笑着点点头,“高山青,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象蛋(做作)?都到农村了,还那么装腔作势。”
高老师一愣,“安近,你给我的感觉可是温良恭俭让的,怎么变得跟姓古的一样粗鲁、不讲道理?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可惜了。”
古农从地上站了起来,对高老师说:“我没心思跟你多废话,去,把你的学生领走。”
高老师悻悻地朝回走,忍不住回头对古农说了一句:“穷侉子。”
古农也迅速回敬道:“山耗子。”
最先倒下的义,却没有皮外伤。虽然全身都是被击打的疼痛,因为没有见到血,他自己就羞于言痛。他无声地坐在一边,看着安近给古农包扎伤口。
好像安近知道古农要受伤,她装干粮的袋子里,正预备(!)着一方素白的帕子。古农居然恬不知耻地躺在安近的大腿上,仰望着安近,像委屈的孩子一样,任她用帕子包扎。别看他的脑袋开花了,弄得满脸是血,其实只是皮外伤。可是古农却弄出伤重的样子,安享照料。义不禁哼了一下鼻息,生出鄙睨。
可是,一想到在关键时刻,古农毕竟是挺身而出,表现出英勇大义,着实是无可挑剔。那么,自己的鄙睨就显得没道理,便满脸阴郁,怏怏不快,觉得自己不够好,心里总是有一些不应该有的怪心思。
又可是,古农仰望的地方,正是安近的胸部,联想到午睡时他那只不安分的手,义便又觉得,古农心中肯定有不安分的东西,但又都被“无辜”遮掩得合情合理。咳,胸脯的主人都不在意,我凭什么在意?他觉得自己真麻烦,离开他们,兀自下山去了。
到了村口,看到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停在那里。车子的司机就地不停地踱步,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跟他一打听,知道是南国仁被“改正”了,北京大学派他把他接回去。一会儿,南国仁就出现了,他很慌乱,连步子都走不稳,颠颠倒倒地将行李搬上车去。行李一装上车,他也顺势就把自己装了上去。车子都发动了,他才发现(瞥见)车下还有个义,连忙要去开车门。这时,车子自己就朝前走去,他只好摇下窗玻璃,朝义挥手。义冷眼看着他,虽然有挥手的意思,但手就是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车子走远了,义心里顿了一下,忍不住哭了起来。
原来,表面的冷暂时把心中的热遮掩了,其实他还是很在乎南先生的。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南国仁的住处跑去。竟在那席底捡到了那张照片,让他大为不解,那可是南先生的心灵寄托,他为什么不一同带走?或许是他走的太仓促了(实际上是急切),或许他还会回来,因为他走的时候老乡亲们还在田堰里出工,来不及告别。义便想把照片珍藏起来,打算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很郑重地还给他。
他先细细地打量着照片,最后把整个目光都凝聚到了那个女人身上。他居然觉得,她不像是南夫人,南师母,倒更像是她的一个姐姐,永远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迷人!要比南先生可爱得多了。因为南先生还有小姑梅的惦记,可她却过着一如守活寡的日子,能有什么人会惦记?她很苦,所以她可爱。
安近、古农和同学们都从山上下来了,他急切地对安近说:“安老师,南国仁先生走了。”
安近只是轻轻地“呃”了一声,没有一点儿吃惊的样子。
他又不情愿地走近古农:“古老师,南国仁先生走了。”
古农嘿嘿一笑:“走就走了,这有什么可在意的,他不过是个过客,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这让义很迷惘,也很伤心。
在他看来,南国仁和安近、古农都是教书的,用他们自己的说法,都是知识分子,既然是这样,同落于荒僻之地,应该互相联系与怜惜才是。可是,他们之间,素日里却很少走动,很少怜惜,甚至还有隐隐的敌意。即便是不期而遇,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此时,安近、古农的不冷之冷,让义很是难受,他摁了一下贴在胸口的那张照片,走远了。这是他私人的秘密,安近与古农没有资格知道。
到了晚上,他去找他的小姑梅。
梅的房子黑着,他进去之后,随手就拉了一下门墙上的拉线开关。灯光乍现,黑了一下他的眼,再睁开的时候,就看见梅奄奄地躺在土炕上,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小姑,你病了?”
“病了。”
小姑的声音里带着鼻音,让他忍不住问:“你哭了?”
“哭了。”
不用再问,小姑已经知道了南国仁急急匆匆地走了,不再需要她的关心与体贴了。
义突然就觉得,命运对小姑不公,怜惜之情立刻就奔涌而来,他也忍不住鼻涕起来。“小姑,别再为他哭,他不值。”
梅愣了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不许你这么说,他是个好人。”
义抹了一把鼻涕,勉强地笑笑,“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但就像古农那家伙说的那样,他不过是个过客,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为他哭鼻子,就不值。”
“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他,忍不住就想哭,横竖管不住自己。”梅说。
义觉得自己有责任让梅管住自己,便狠了狠心,把贴身珍藏的照片拿了出来,“小姑,给你看看这个,看过之后,你就管住自己了。”
梅看着那张南国仁全家的合影,一开始是发愣,之后就是诡异地发笑,最后,竟嚎啕大哭。
义不知怎么安慰她好,也跟她一起嚎啕。
梅被他弄糊涂了,在嚎啕的缝隙间挤出了一句话:“明明伤的是我,怎么好像你伤得比我还厉害?”
义也从嚎啕的缝隙间扔出一句话:“因为你是我的小姑。”
梅点点头,从炕间一跃而下,跳在了地上:“好了,哭过了,我就没事儿了。”
义忍不住上前抱住梅,说道:“小姑,你这就对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又长得这么结实,什么样的男人你拿不下?他妈的。”
“就你会说话,一点儿也不像个小屁孩儿。”梅很受用,紧紧地把义抱进怀里。
两个人就这样相依在一起,像两块分不开的石头。
义感到梅的怀抱很热,好像自己在被催促着拔节,不断地长大,这很厚实,很美。
经过山岭之战,安近与古农之间也发生了变化,安近在井台边洗衣服的时候,古农居然也主动地趋向前来,为她吹口琴。还不时脉脉含情地凝视着她的脸,没皮没脸地说:“你真美。”
这么刻板、冷硬的一个人,居然也变得如此活泛和柔软了。被暗处的义看见,多少有些吃惊,这人真是没有常性,善变、善隐藏,没意思。
但他只是阴郁了一下,便释然了。
不过是一对过客,他们之间的美与丑、冷与热、离与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没必要为他们操心。
他对自己说。
【作者简介】凸凹,本名史长义,1963年4月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夜之细声》《故乡永在》近40余部,总计发表作品1000余万字,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其中,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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