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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城乡叙事”的两种浪漫主义范式

2024-02-13肖涛

黄河 2024年6期
关键词:书写

作家王族成名已久,其《零公里》又出现于此文中,而“新疆”又素为本人梦萦魂牵之地;“一尕”应为某80后作者的笔名。究其笔下人物音容笑貌、行藏举措、性情趣味,乃至燕园生活轨迹、相关海归经验等事相,再据小说女主姚桉的父母在法国忙于《马约》(全称《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的年代为1993年。若再减去12岁,应生于1981年前后,而其学弟亦即男性叙述主人公司育大致是同龄人。

两个生于不同年代的作者与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题材,兀自置并一块读赏,还要给以某种“系统式”评介,着实难以归拢,也只能从外围借径入读。

王族《那些年那些事》与一尕《春无痕》,文体及语风截然不同,犹如萝卜和松茸,抑或土烧与红酒。这一土一洋差异性风格,任是外行读者,犹有霄壤之别:土得掉渣,好歹串联而成,却也冰裂纹如同青瓷,孰料村庄竟成了唯一的行文轴心与意指主体;洋气的则首都京城且大学城,要么西洋法兰西与美丽国宾州,即便“武汉”,也难脱一线摩登都市。

《那些年那些事》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与作者王族之间,并无多少裂隙,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衔接颇为自洽。绵延其中且不绝如缕的“思旧赋”抑或“思归情怀”。如此偏安于秦岭一域的乡土叙事,为一个名叫“下家坪”的村庄。那持存着一堆不灭的火,一组包括“诅咒”“辱骂”“传说”的腔调,一些诸如“李冬冬”之类的农人。还有一些物事,像“怀孕与死亡”“黄豆种植”“种树苗”“吃午饭”乃至一场雨冲走了麦子,如此环绕几圈后,才进入“我”的行状,包括入疆从军或《诗歌报》发表处子秀等等;再绕回来,重回村庄,犹如衍生的藤蔓,重返语言之根。继之以熊瞎子糟践庄稼以为引子,进入乡土伦理与关系的同心圆涟漪建构,比如“借”“偷窃”“暴力”抑或“自杀”与“矿难”。

“一尕”确乎是个文学新人,毕竟我们的源始接受视镜来自于“尕”字大多囿于诸如“陕甘宁兰新”西北区域;而冀鲁等地,则成了“嘎子”。但鄂粤赣等地也使用,一般放置语末,如湖北方言“一鶣尕”意为“一点点”,近乎表征数量的语气词;西北一般为置前形容词,如“尕娃子”或“尕娃”,在《山海情》《鬼吹灯》及张贤亮等影视小说中,皆出现过。但根据小说男主司育的户籍所在地“武汉”推测,“一尕”可能属于湖北人士。

《春无痕》讲述的是司育和姚桉这一对学姐学弟在北京与国外之间的情感纠葛。单论叙述技巧之独特处,在于使用了交叉跑动视角:当姚桉跳宕于父母、司育、曹煜、威尔森之际,司育则游走于姚桉和陆一舟之间。如此穿插闪藏、草蛇灰线一番后,即以香车宝马载得佳人归,也算修得正果。

两个文本的叙事价值,土的可谓纵横自如,闲庭信步,顺从记忆规律;洋的则左支右绌,上缝下补,力求周详圆合。当然,叙事价值源自叙事伦理,并牵涉到叙事话语背后所渗透着由一整套叙事技巧联缀起来的个人意识形态即审美品位。

王族依凭的是“记忆”,而“记忆”早为文化人类学范畴。在21世纪发达人工智能主义的硅基时代,“记忆刻写”俨然成了量子纠缠般的语义叙事。之于“后城乡叙事”中的乡村书写而言,其主体性已涣散成了物性、人事等细节,并为文学叙事之共识。王族从散落零碎的记忆中,打捞风物人及其生活肌理,并不断捕获包括叹惋、口头语、口传在内的民间题材。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承继与创新,而并非泛泛而论为“原生态书写”。毕竟当你用现代汉语普通话表述的时候,即已远非“原生(声)态”,而王族虽未拒斥,但我更愿称之为“记忆碎片塑形主义”更为恰切。

其句法特点为“(我记得)+某人(物/事)怎么样”,“我记得”可有可无,当它不凸显时,我们也会感受到这句叙述插入语的存在,且建基于现代性视域下流浪个体灵魂中陈酿馥郁的“还乡情结”。正因这一情愫,萦绕于文本内外,我们才称之为浪漫主义文学的余脉之一。王族开篇使用了“自小听说”,继而“去探寻”,最终发现了不确定性的存在,犹如鲁迅之所谓“虚妄”:他们看着河流悄悄流淌,好像听出了里面的声音,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我看着他们早上出门走向大山,黄昏默默从外面回来,从来不说什么。风雨见证了他们的荣耀和苦难,时间又淡忘了他们的欢乐和痛苦。他们是一群拥有历史的人,却没有述说的话语权。

“西北风”或“西部类型”本然浪漫主义的,其内核总嵌套着一个以桃源为写作母题的村庄原型。桃源灼灼其华的风光,被荒凉而贫瘠的草木烟火、人畜气息覆盖,成了“荒凉山庄”,犹如《诗经》之“西悲”;偶尔掺杂着唐人“大漠孤烟直”“西出阳关无故人”情境,亦不尽悲凉之意,以至于成了1980年代“西北风”的前奏。王族的1990年代叙事部分,娴熟于文本修辞策略中的穿插战术。作为村庄的衍生枝蔓,西出嘉峪关而拓衍至新疆昆仑山乃至“零公里”处,又戛然而止。接踵而至的余绪,成就了超越代际沟壑的“乡愁书写”。它与前文相互衔接,前赴后继,播撒着一个仿若“命运无常”的至高主题。

浪漫主义的另一话语范式即城市书写,即一尕的《春无痕》。上世纪民初“鸳蝴派”,已为世情与艳情之高峰。自后“现当代”两个30年几代作家垦殖累积,加之港台琼瑶、亦舒之类与网络各种虐心美文,又得以承继,始终符契王德威所谓“有情的历史”。大约纠结于主体限知性视域下的欲望“他者”及其需求动机、行藏用舍乃至消费符号的,难脱罗曼蒂克。《春无痕》即如此,不信你看——

那些大梦一般的光阴仿佛被身旁的树叶摇碎了,在司育脸上留下斑驳的树影。生活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你所理解的幸福与现实中真正的幸福,常常是两种东西,而前者恰恰在人生中某个关键的阶段让人眼花缭乱,从而失去判断力。

是议论,也是感慨,更是作者、隐含叙述者与人物三者之间的由衷共鸣。情景交融源自于被动句法“被”“让”,令叙述主体与写作主体产生了依附于形容词化的那份共情“判断力”。

何况,《春无痕》的段落板块很大,倍显浓彩重墨、错彩镂金的巴洛克风格;《那些年那些事》则如碎裂分割的黄土塬,色彩较为贫乏,而事相物象一览无余地裸呈为话语主体,吻合极简主义调式。这是否意味着“城乡叙事”的两种范式——作者与题材两种类型——依旧摆脱不了浪漫主义的因子呢?当然,读者和评论家只提出问题并针对文本分析,而生成些许浮想。就繁缛式书写风格而言,一尕的这一路子,因缺少波折和周折,更缺少细节,而善于概述,疏于描述;王族终究是大地岩层滋生的,精于呈示,罕见情议,甚至言说策略也尽可能语词模仿事物,语义链更接合得毫无歧义裂隙。

看上去《春无痕》的男女交叉跑动视角,均分了性别话语权,但随便拎出几段,你会发现某些端倪:

司育站在通向二楼的楼梯转角的暗处,远远地看着陆一舟。他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露面,因为他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

司育看着她的侧影看得入了神,被克制了很久的情感在那一瞬间像波光粼粼的湖水,从深处卷起层层波澜;

司育站在饭店包间虚掩着的门后,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所以,那个晚上的陆一舟他全看在眼里。从服饰、表情、举止以及娴熟完美的舞步,全都牵扯着司育的神经。……

将“司育”在文档查找并替换键成“我”,并无殊异。作者与司育男性视角所包含的信息量,远超“姚桉”视界所呈现出的诸种生活量。二者之间的篇幅及偏重,可知文本欲求选择性表达的个人意识形态,即“直男”的叙述超载现象,承担着对“直女”的物化符号权力。

在这里,你由衷读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去生活”的“情感教育”。“生活”无非“生存”与“活法”。仅仅“生存”等经济基础要素,在此荡然无存,惟余消费符号,闪烁其间,也联缀上下。至于“活法”维度,匿藏难觅;显现于视野中的更多是庸常的男女情愫与寻常的叙事意图。阻塞视线的繁茂形容词性与蓊郁副词性等叙述修饰语,未曾深入拓延心理描写的层级与张力,反倒趋向了欲望叙事的平常本质,那就是叙述者的主观介入和主体渲染。

王族看似漫不经心的书写背后,总闪烁着某种极为悲悯极其吊诡的“无常”眼神,在拨弄着常人对既往的判断,对村庄人事的判断,对得失成败的判断。大概其写作鹄的之欲求臻至的目标唯有白描,如此营造出来的反而是蒸汽氤氲、异彩纷呈的生活世界与微物美学,此之谓“大地艺术”。一尕则着力于形容词性对受事主体的修饰、副词对动作的统辖,如同人性与本能的枷锁,如此织造了重峦叠嶂的识读雾霾。这或许是青春写作难以规避的某种流行病,为表意执念统领下的熵增叙事,更是“后城乡书写”时代对浪漫主义传统的一次招魂赋魅。

褒贬不论,良莠悬置。福楼拜《情感教育》,某种程度上犹如浪漫主义情调的教科书:王族的书写,较为合乎“伟大的效果需要简单的事物,明显的热情”;一尕的写作则隐含着“人类愚蠢的举动,同人类一样恒久”的题材选择、话语表达和叙事意旨,并较为模糊地宣示了“现代性”之“先锋精神”的彻底消泯,而只有日常关系的破镜重圆与素常情感的反复轮回。或许这才是其隐含着的某种讽喻意识,一如“春无痕”之于其谐音双关语“蠢可恨”。

【作者简介】肖涛,原名李永涛,山东烟台人,文学博士,现于浙江丽水学院任教创意写作与新媒体概论课程。著有《邵荃麟年谱》及文学评论集《游牧与栖居——交互时代的文学叙事》等。曾获“傅雷杯”文艺评论奖和“钱潮杯”网络文学评论大赛奖。

责任编辑: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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