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或者确认

有朋友曾对我说：“你的作品有两个偏执：一个是写新疆多，但几乎看不到写你老家甘肃天水的内容；另一个是你写了很多动物，相比之下写人却不多，你笔下的兽性总是比人性多！”朋友所言极是，无论是我写新疆比写故乡多，还是写动物比写人多，这似乎都不正常，因为很多作家熟悉和习惯性表达的，都是他的故乡。从某种程度而言，故乡是写作者命定的文学教育，其出生和成长就等在那儿，他迟早会回过头去为之书写。

今年春天，我因为生病住院，每天下午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看到树木一天天泛绿发芽。当时并没有多少触动，但植物在视觉上的显著变换，却始料不及地引起内心动荡，然后便怀念起小时候的每年春天，看到树木发芽，慢慢泛绿并呈现出生机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感受到当时看见大自然的变化，我是多么欣喜和快乐。记忆因此被唤醒，我感觉自己返回了那个懵懵懂懂的年龄，虽然当时对未来的生命不可知，但是对所处环境却有刻骨铭心的感受——我不会空无所获，终有一天会等来对故乡的书写。

可能因为人处在孤独的环境，尤其是在医院的寂寞气氛里，更能引发内心感触。于是，我在不自觉和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关于乡村的散文。因为没有考虑好在文本、结构、思想等方面，必须写出什么规模，所以所写内容（或故事）都是一些记忆。一些场景、人物和事件像电影一样，在我内心闪现，而且还有一幕过去再也不可得的急迫感。于是，利用治疗的闲余时间，我像是与疾病在抗争一样写下这些文字。疾病是命运对肉体的叛逆，而写作又多么像对命运的抗击。

不得不承认，写作是一种慢慢完成，慢慢接近某些事实的劳动。如果记忆中的事件比较庞大，那么篇幅就会写得长；如果事件不大，人物只是简单的记忆，那么就会写得很短小。所以这些散文长短不一，有的甚至只是一些记忆片段，但都是留在我记忆中的深刻印象。慢慢便发现写下的这些散文，实际上是交付，同时也确认了我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作为乡村的一个见证者，看到的乡村阵痛、隐患、撕裂、痛苦、盲目、浑噩、焦虑、沉重、嬗变、动荡、偏执、疯狂、恶劣、沉重和很多人都不愿说出的秘密。

这么多撕心裂肺的变化，在乡村古老、传统、封闭的模式下此起披伏，反复敷衍，所以它是坚固的乡村隐疾，很多人都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我写下这些几乎都有真实人物和事件原型的细节，发现经由文学过滤和反思，更多呈现出的是我在那个年龄看到的疼痛。当时的我那么小，几乎不能承受沉重的心理重负，甚至分辨不出人性的善与恶，是出于怎么复杂的心理，就那么赤裸裸地展示成大地上的浑然之气？直至现在写出来，似乎才触摸到那些事件真实而庞大的本质，是人与地域和谐统一的生命存在。换言之，乡风犹如乡村的骨节，谁又能对其背叛，更妄称有些许改变？由此我感到荣幸，来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相对于写作而言都是蓄备，迟早会像多年不见的儿时伙伴，走到你面前与你相认、叙旧和怀念，与你一起打捞起那些久已忘记的事情，并使其焕发生机，新鲜感犹如刚刚发生在昨天。

每个人的记忆都多矣，如今写下这些散文，其实都是对记忆的回望或确认。在此生并不遥远的过去，乡村和那个少年，经由这次写作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透明。这是一种宿命，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少写想写的，多写能写的。博尔赫斯是盲者，我看到他这句话时，恍惚觉得他看着很多写作者说出了这句话，道出了朴素且冷静的智慧。

责任编辑：曹桐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