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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九回

2024-02-10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八股文曹雪芹黛玉

徐皓峰

大师遗作、草稿做法

终于过了八十回,后四十回的精彩,是跟《参同契》处处能对上。宝玉遁世,不是直接走了,走前参加科举,高中第七名。我走,不是被生活打败,我能在“争当人上人”的游戏里胜出,但不玩了。

显一下本事,留作证明。

准备考试前,宝玉收起平日嗜好的书,说可以烧掉,《庄子》之外举例了几本,《参同契》列第一。不是认为这些书误导了自己,是已读通,悟到言外之意,不用再看了。

因为宝玉看《参同契》,所以拿它对照《红楼梦》,至少上世纪十年代出生的一代华人仍如此。我有一位如此读的老师,我说,日后我把你告诉我的,再告诉别人,就不提你名字了。他笑,说可以,许多人都是孙悟空,你当孙悟空吧。

《西游记》中,孙悟空在方寸山学艺,下山后从不提。将老师未发表的学术据为己有,谎称个人创见,超越了老师,称为“叛”。为博业界认可,将自己意见冒充是老师学术,也是“叛”。好在不是叛徒,孙悟空是躲师名。

后四十回,文理精彩,文笔——不是定稿。

世界史为何糟烂?看大师遗作,便明白了。海明威、张爱玲的未完成稿,亦遭恶评,令人寒心,连他俩都不行。人类思维如此差劲,世界怎么能好?

一九五六年的纪录片《毕加索的秘密》,改名为《毕加索的笑话》,更合适吧?毕加索是老江湖,现场作画,用画得最熟的几个形象应付电影人。谁想,在油画布、石版、陶器上画了不知多少遍的,在摄影机前,摆弄半天也画不好。

那时是胶片拍摄,一盒胶片长度有限,几分钟得停机,换一盒再拍。纪录片导演制造悬念,赌毕加索能否在胶片用尽前画完,毕加索表态没问题。导演玩起蒙太奇,搞得像好莱坞俗套“最后一分钟营救”,镜头在毕加索、摄影机数字码、导演焦灼目光之间频繁对切。

毕加索越画越差,眼瞅着画不成,时间临近,索性大笔一涂,把之前所画覆盖,涂成张大脸,农村炕头装饰画样式,简单是简单,不能说没画完——导演和毕加索,不知谁耍谁。

毕加索很想画出让同行服气的手笔,画不成,只好搞怪,博外行喝彩。此片在今日,是美术爱好者圣经,都说深受启发。职业画家看,不是作画,是演出。

名作,高在定稿。

艺术家需要改来改去地熬许久,才能把自己提升到那个高度。以“即兴创作”著称的毕加索其实玩不了即兴,何况是以“十年辛苦不寻常”著称的曹雪芹。

定稿精炼,草稿啰嗦。

人类思维是个低配电脑,用起来费劲,打草稿时,脑子刚够铺陈事件,没余力塑造性格,得二稿三稿时再往上加。事件稍复杂,脑力连讲事都不够,先拿容易想到的铺上,一遍铺完,再调换。

画画打草稿时,明明这个地方要用蓝色,但正用红笔,就拿红色先涂上吧,第二遍再改蓝色。八十一回后文笔差,不是没好词,是词重复,“先闷着,忽然噗嗤一笑,想起了别的,改了话题”的行为,王夫人、宝玉、袭人、黛玉丫鬟、周瑞家的都如此。是曹雪芹在“红笔充蓝笔”,这里情节要转,来不及细想,先用一招通吃,占上篇幅。

重复如此明显,能提示自己,是之后要改的地方。

黛玉在前八十回,是小霸王,很少写她哭。八十一回后,黛玉骤然哭多,连续几个情绪点都是哭,无趣至极——也是红笔充蓝笔,留下的修改记号。

草稿啰嗦,因为不是给读者看的,是作者给自己写的,先把思路捋清楚,不怕环节写多。多了,日后可删。

比如迎春遭家暴,宝玉同情,向自己母亲王夫人求帮忙。曹雪芹为自己方便,写宝玉说:“并不为什么,只是昨日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她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

这种话,惜春也可说,袭人也可说,且是重复上一回信息,了无新意,实在啰嗦。

王夫人回话是:“这也是没法的事,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这种话,谁都可以说。王夫人是终结大观园气数的人,她在查夜那一回极为出彩,再次出场,读者对她的表现有期待,不料是句俗话,人物顿失光彩。

之后宝玉出主意,要把迎春接回大观园,如果家暴丈夫来要人,要一百回拒绝一百回——这话才是宝玉特色。

王夫人给宝玉讲了一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俗不可耐,又是匆忙填空、先占上篇幅的做法。

之后,王夫人跟贾政说,宝玉的想法太逗了——这么写,是王夫人特色。

后四十回临近定稿,略作删减,即是好文笔。宝玉求情的戏,原文的起点不错,帮人向长辈求情,是宝玉的红线,绝不干,你求他,他便没了。能為迎春求情,逆反一贯人设,有了戏剧性。

他来王夫人屋,呆呆不言语,诱使王夫人问他——如此起范儿,开口应是惊人语,“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的常情话,便加不进来了,王夫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俗词也加不进。

宝玉直接说“要一百回拒绝一百回”的话,王夫人猝不及防,给逗笑,删除“讲解嫁鸡随鸡的道理”,笑过后不耐烦,赶他走。

定稿,应如此。

袭人在八十一回,失去特色。曹雪芹算计,该拿宝黛婚配作戏了,旁敲侧击,从袭人起范儿。

袭人做针线,扎了手。因为心思乱了,想到如果黛玉当了宝玉的夫人,自己作为妾,可别像王熙凤欺负尤二姐一样,把自己给欺负死。畏惧黛玉的霸道,一时心智失常,跑去黛玉处试探,跟黛玉丫鬟聊天,提起尤二姐,说王熙凤失德。

黛玉听了奇怪,袭人一贯严谨,跑到别人房里,评说荣国府当家人品行,不像她能做出的事。袭人疯了吗?

黛玉大将风度,虽然同情尤二姐,面对袭人玩口舌是非,还是为王熙凤站台,说出“但凡家里的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不讨论王熙凤人品,说是免不了的斗争。

这句话出彩,定稿时会保留。

稿子现状,是曹雪芹图方便,为理清思路,先顺着写。晴雯之死的章回,袭人出彩,一贯稳重贤惠的她露了破绽,显出赖皮狠辣的一面。重新出场,心思却如此幼稚,还是袭人吗?

先把袭人心理动机交代清楚,再产生行为——是不成立的,完成不了她跑到黛玉跟前说坏话,与人物习惯、新揭示的性格,对不上。

以曹雪芹惯有技巧,再改稿,不会改人物心理,是改叙述。顺写不成,就倒着写。不交代袭人心理,写她做针线扎伤了手,不休息,却跑去黛玉房里说王熙凤坏话,黛玉硬话顶她,点她犯了忌讳。

袭人退走后,再交代心理——是近日从贾母、王熙凤言行,以为要将黛玉许配宝玉,一时慌了神。先写她行为失常,再交代心理,内容不变,颠倒过来,读者却认可,还会脑补:

晴雯五官和黛玉有七分相像,袭人的诬告令晴雯重病时被驱逐,病发而亡,是袭人间接害死。黛玉嫁宝玉,等于袭人要整日面对晴雯的脸,难怪会慌神。

晴雯有勇无谋,黛玉从小便要当家作主,高雅的同时,还跟王熙凤对脾气,平时俩人说相声般斗嘴玩,一样兵户气。王熙凤能整死尤二姐,黛玉不会也这样吧?袭人胆寒,来试探。

暗算晴雯,撒泼止住宝玉追究自己,袭人刚建立起赖皮狠辣形象,面对黛玉即崩溃,慌得言行失控——段位差的压迫感。如此写,构成新局面,两人都生动。

马道婆犯事,被官府缉拿,搜出她用巫术害人的证据。贾母推断之前宝玉、王熙凤发疯,也是马道婆所为,招来两人询问。宝玉和王熙凤发疯时均有幻觉,果然不是正常患病,坐实中了巫术。

二人自述,写得精彩,定稿会保留。

写到这儿,曹雪芹当天灵感用完,开始铺地板,将能想到的先写上。比如,贾母和王熙凤如福尔摩斯和华生般,推理出马道婆害人的幕后主使是赵姨娘。

这是之前已写,读者早知道的,还要等这么久,看你俩推理?知道读者会不耐烦,但草稿阶段,曹雪芹不管,先写个完整。

推理出了,怎么办?

不好办。

曹雪芹拿王夫人敷衍,为维护妻妾两房和睦,说不予追究。这是王夫人一贯态度,重复信息,读者看了泄气。还不如写成王夫人急了,要将赵姨娘绑去交官府,被王熙凤劝住。

也不是好方案,总算有点情节变化,避免一屋子人光谈论,不发生行为——没这么改,平庸结束,估计曹雪芹觉得,差方案和不太好的方案,区别不大,反正日后都不能用,都得改。

等他日改稿,曹雪芹恢复写作状态,发现不用另想主意,删减就行。不让王熙凤和贾母推理,王熙凤刚提赵姨娘,便遭贾母打断:“罢了。過去的事,凤哥儿不必提了。”安排陪自己吃饭,几人闷住,不敢多言,怎么安排怎么做。

生不出情节,便生悬念吧。老太太心底什么布局,赵姨娘和儿子贾环将遭遇什么?有得想,读者来了精神。

这样的处理,前八十回不少。该讲不讲,是妙法。

写不出好戏,就减戏。减了,惊觉好戏已在,不减不知道。宝玉钓鱼的情节也如此,他醒后无聊,翻书看到“放浪形骸”,若有所悟。

形骸,指身体。放浪,不是放纵身体玩性解放,是超越身体。身体的观念,束缚人类思维。

袭人见他发呆,赶他出去玩。探春等四女正钓鱼,宝玉来捣乱,后来自己也钓上了。写得生动,收尾时,曹雪芹又当日灵感用光,拿出讲评书的控场手段,没好主意,就讲笑话,写宝玉心急,拉崩鱼竿。

笑话也没想好,是好莱坞闹剧档次。跌跟头、掉裤子露屁股、险些从高处掉下、飞蛋糕糊脸是好莱坞四大赚钱法宝。老板们掌握的大众心理,见别人倒霉,人就高兴。

《卧虎藏龙》为好莱坞投资,拍清朝,没有蛋糕,中餐一样往脸上糊。成龙研究好莱坞默片喜剧,掉裤子露屁股,贯通他多部电影。崩断鱼竿,属于“跌跟头”范围。

宝玉出糗,没出彩。

出来玩,缘于读了“放浪形骸”,收尾不能收得这么低俗,读者会觉得没收住。此语来自《兰亭集序》,王羲之此文,不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般痛惜人生短暂,曹操质朴,还在“生当作人杰”的范围里,王羲之表达一种“不拿自己当人”的人生观。

说身体和寿命是假相,不同时代、不同事,其实无差别,都是“生而为人”的游戏,受的刺激一样。我提醒大家了啊,后世读此文者,别以为我在晋朝,你在二十一世纪,我就在你旁边。

《兰亭集序》天下第一行书的地位,是唐太宗捧出来的,内容如此骇人,不知他要干吗。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学者考证,王羲之原文质朴,只说天气不错、聚会的人不少,多出的奇怪文字,是唐太宗加的。

太宗有书法传世,功力差得手常转不过来,但笔尖能弹过来。在别人就写崩了,御用品确实精良。武则天、唐明皇也一样,一家子都仗着笔好。

他自称嗜好书法,打仗时也抽空苦练。说得厉害,其实没下过功夫,不信他那么爱书法,推广《兰亭集序》,居心叵测。不管有无阴谋,一千三百年来也没实现,大家只是照着练字,不受其文干扰。

宝玉钓鱼段落,删去崩断鱼竿的糗事,会豁然开朗,余文出彩。宝玉在诸女面前,玩姜子牙“愿者上钩”的风度,久钓不来,向水求饶:“好鱼儿,快来吧,你也成全成全我。”

如此幽默,足矣收尾,比好莱坞闹剧好。

王夫人、袭人失去特色,谈马道婆、钓鱼收不住尾,难怪张爱玲吐槽: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面目可憎,言语无趣起来,我只抱怨“怎么后来不好看了?”

现存稿临近定稿,微调即好,唾手可得。民国的京城纨绔子弟以调后四十回为乐,有的地方撕下不要,有的地方撕下黏在别页,戏称“拆楼”。

拿《红楼梦》练手,拆上瘾,家中藏书遭殃。长辈心疼,说:“将来你孩子骂你。”旧日书贵,当铺押钱,可应急。拆烂了书,万一家道中落,儿孙急死。

最后一次听到这词,已是十五年前。旁听一研讨会,主讲人自诩是怪杰,癖好旧京纨绔的“拆楼”读法,大学时将建立西方经济学骨架的几本名著都撕页重黏了一遍。没人教,自己要这样,难道上辈子是贵族?

线装书才能“拆楼”,因为是单面印刷,背面是空白,折叠成正反页。现代书籍双面印刷,撕下一条,背后页面便毁了。可能他大学班上有京城同学,说起过,他没细问,临时想起,吹吹牛。

线装书印经济学?

保准世上没这事,当时年轻,站出质疑。回答是,一买三本,随便撕。反应快,能圆谎,上辈子铁定是贵族。

噩梦、练琴——黛玉点题《参同契》

文筆,是纯文字技巧。文理,是文学与哲学结合。韩愈被誉为“百代文宗”,文笔简单,胜在文理,含孟子真传。《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胜在文理,含《参同契》。

嘉庆年间的《增补红楼梦》,写贾雨村等一众红楼人物面对世上流传的各种《红楼梦》续书,痛批全写歪了,惜春传来好消息,《参同契》作者的后人接手此事了,大家放心,正确的续书即将上市。

可见清朝不少人,认为懂《参同契》方能懂《红楼梦》,因此朱云阳被怀疑是曹雪芹本人。他注《参同契》,八十天做成初稿,再改多次方定稿。自评为“剥尽皮肤,独留真实”。只要是个人,便没法一步到位,他也不行。

《参同契》主张君主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做,是不妄想。有妄想,奸臣外敌随之显现。社会灾患,百官无责,君主负全责,一切灾患均源于君主在想什么。

个人经历也是,一个妄想会造出几年经历,甚至几十年不休。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君主,对一生事件负全责。水中鸟群,一只受惊腾飞,其他的莫名其妙,但立刻全都跟着飞起。你觉得只不过动了个小念头,无所谓,其实你的生活已重启,什么都变了。

黛玉做噩梦,自己要被嫁到湖北,一贯疼她的贾母变脸,撒手不管,宝玉傻了吧唧,还向她道喜,她骂宝玉,宝玉发癫,剖心自杀……

噩梦醒后,而妄念延续,听到屋外一个婆子骂孙女:“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院子里头混搅!”黛玉以为是骂自己,气晕过去。

“寄人篱下”的自我设定,是黛玉的妄念,同样丧父的史湘云便不这么想。自认悲惨,相当于君主没维持住“无为”,骂孙女的婆子相当于招惹来的奸臣外敌。

怎么办?

朱云阳建议“心君翼翼,能持其志”,保持无为,别再演故事、玩心态了,你什么都不是,这样多好。《参同契》对政治、哲学、生理的划分,对化学实验、天文历法的参考,都是你不懂时的玩艺。懂了,会像宝玉般,说此书可烧。

懂了,泯然一笑,即是对作者报恩,对所识之人、所历之事皆已报恩。百二十回,宝玉遁世后,在父亲贾政旅途现身,四拜一鞠躬,以报恩。是宝玉本人,还是宝玉一笑的化现?

曹雪芹写的是后者,宝玉不在那儿。贾政踏雪追赶宝玉,追不上,因为不是确有其人。在贾政的随从眼中,雪地里只有贾政一人。

跟朱云阳言论完全吻合,并且转哲为文,作为小说,好得惊人!不愧是《红楼梦》结局。文学是造境界,有了新哲思,方能有前所未有的描写,造出新境界。

小说得久写长练,不是听听讲座就能会,哲学家很难是小说家,而顶级小说家一定是哲人。朱云阳不见得是曹雪芹,估计他没时间,但后四十回一定是曹雪芹亲笔,贯通前八十回文理,作者没法换人。

黛玉不是凡品,有自醒能力,警惕到妄念作怪,于是用孔子办法,弹琴调心。

一九九八年,我大学毕业的次年,有本大热书《毕竟是书生》。何为书生?两大特征,一是会打卦,二是会弹琴。打卦,因为孔子读《周易》;弹琴,因为孔子弹。孔门教授,不单口述文传,一半是玩卦玩琴,玩会的。这两样未练上手,毕竟非书生。

北宋朱长文著《琴史》,记载孔门琴事:子贡发现孔子有愁容,不知怎么劝慰,告诉了颜回。颜回跑到孔子屋外弹琴,说自己弹得乐天知命,单纯快乐着,从此没烦恼。

以此教育老师,看看我,您还得提高修养啊。

孔子说,你没弹对,怎么弹成快乐啦?弹对了,是没有忧喜的无为状态。无为状态,才是真乐,你可以忧天下。

颜回领悟,像个京城小伙,说:“我得着了。”——原文:回亦得之矣。

黛玉练琴,以“无为”为师,修正心态。宝玉发现,好奇询问,黛玉列了些古琴基础知识,没独特见解,不出彩——不是草稿填空,是定稿的正常铺垫,之后还会写琴,那时再出彩。

无为而治与电影表演

“无为”在拍电影时,有实效。

导演指导演员,往往是角色分析得越透、排练得越多,演得越糟。因为电影表演是神色,犹如写作的灵感,不是分析和积累。老电影厂往往有这样的导演,在别的片中虚假做作的演员,在他这儿,突然会演戏了,如鱼得水。

厂领导要他奉献秘诀,回答:“我从不管表演。”

怕对领导不尊重,改得学术些,再答:“想要表演有保障,就不要干扰演员。”领导还是怒了,认为敷衍,拿自己当外行。

大学毕业,没机会导电影,先导话剧,临近公演,越来越挑剔演技,眼瞅着达不到,气得发火。一位师兄来探班,说不是演员不上进,是你太紧张。

你不是学过画画吗,有没有这种经验?配上画框后,一张画会显得好一倍。话剧舞台等于画框,排练室演的,挪到舞台上会好一倍。这里是民用管灯的大平光,你别在这儿要求了。

果然,公演前的舞台彩排,服装、灯光上马,演技提升了不止一倍。许多时候不是演技不佳,是你眼里缺色彩。

强求演技,是妄念。演员没法演出灯光、服装的效果。

等拍上电影了,发现在调度复杂的长镜头中,演员们都自然准确;固定镜头拍,演员反而为难,容易虚假、夸张。

长镜头,需要演员走位和摄影机运动配合,眼光偷瞄地上记号和忽远忽近的摄影机,还要忍受推轨道、副导演喊口令的噪音。干扰如此之大,不妨碍情绪投入吗?

没有演员抗议“演不了”,轻松胜任,高兴这么演。首先,自己不是成败的焦点了,现场有三四十人分责。一条没拍好,导演骂摄影。

其次,分析角色、琢磨演法久了,大脑紧张,一味完成剧本任务,演技容易僵硬夸张。边演边留心摄影机位置,一分心,反而自然了。

导演跟演员别交朋友,尽量少谈。导演工作,杂念纷飞,经常不在状态,即兴乱说,容易把演员毁了,本来人家自己准备得挺好。演员跟你探讨演技,你得会躲,说:“不用,你已经达到了。”

拍摄时,演员问你此刻人物内心该怎么想。千万别回答,那是歧途,你倆谈得热闹,就演不成了。你提供一两个多余动作,加一两句水词,演员就演顺了。做后期时,把多余动作和水词剪掉,便拿到了好表演。

演不出,不是不理解人物心理,是需要助跑。

经验多,不一一例举。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当一个“从不管演员”的导演。

黛玉夸八股——

人物关系与言行出彩宝玉学八股文,贾代儒、贾政轮番教,也是讲基础知识,很出彩。一问一答,如相声的捧哏逗哏,拿八股文开玩笑,还在理。

前八十回,宝钗、史湘云劝宝玉学八股文,惹得宝玉厌恶,说唯有黛玉是知己,从不讲这种混账话。八十一回,黛玉违反人设,说起八股文好话:“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

八股文肇始于北宋王安石,以写讨论儒家经义的文章,来选取官员。经义和文学一起考,以排比对偶的方式写文。发展到清朝,讨论内容局限在“四书”,不能自由讨论,以朱熹注释为准,结构、格律严格,清朝乾隆以后增到七百字篇幅。

诗的七绝二十八字、七律五十六字,格律本是在这点字数里玩的,玩七百字——张中行先生言:“由技巧的讲究方面看,至少我认为,在我们国产的诸文体中,高居第一位的应该是八股文。”

唉,是太难了,苏东坡的文章都不达标,明朝侍郎汪伯玉批评苏东坡“一字不通”“当以劣等处之”。《儒林外史》中言,学了八股文,会觉得诗词简单,丧失兴趣。汪伯玉认真,吴敬梓在反讽。

八股文的内容一定、样式一定,一定是“陈词滥调”,所以宝玉厌恶。唐伯虎、王阳明、归有光也做八股文,他们是画家、哲学家、散文家,照理他们做什么都是有才情的,却还是被八股文掩住。因为八股文思想单一,以朱熹为准,以一人为准,必成死水。

况且朱熹也没说对,毛奇龄的《四书改错》,指责朱熹对“四书”的误解多,八股文从根上便错了,这人脑子不好,把天下学子的脑子也带坏。

黛玉所言“也有清微淡远的”,是没有的,以朱熹为起点,无人能做到。文章要随感而发、应时而作,八股文不是文章,像考美术院校的素描,考试标准下,千篇一律,不是绘画,在比谁的手更巧点。

又难玩、又死性的东西,到一百一十八回,宝玉跟宝钗讲,它对我变简单了,可以应付了——太不容易。见识非凡,令晚清民国记者圈钦佩不已的蒲松龄,科举考到七十岁,他在《聊斋志异》中痛斥八股文,但真把他难住了,怎么都过不去这关。

黛玉赞八股,违反人设,因而被怀疑换了作者。查到后四十回责编之一高鹗,本是位八股文名家,因而认为他不是责编,是续写者,借黛玉之口,肯定下自己专长。俞平伯的意见具代表性,说:“以高鹗笨笔,写八面玲珑的黛玉,是以无处不败。”

黛玉赞八股后,宝玉的反应是“听到这里,觉得不堪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她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也被认为没写好,文字一般,宝玉应有更具个性的行为,不该仅是哼一声。

四十五回,黛玉决心疏远宝玉,七十四回宝玉见黛玉新诗而落泪,是被疏远日久。八十一回,悲伤于迎春遭遇,宝玉奔去黛玉处,进门便大哭。从黛玉的应对,看出她明显长大,再无年少时的亲昵,不跟宝玉讨论,说两句便退开。

闯了一次门后,宝玉以为破冰,能恢复成小时候一般,很快再来,高兴拍手,说:“我依旧回来了。”一进门,黛玉就赶他,让他别只看望自己,也去看看别的姐妹。宝玉赖椅子上,说上学累了,懒得动,黛玉说困乏就回去休息吧,宝玉忙说不累,赶紧聊上,批判八股文。

黛玉呛他,故意说八股文好话,引宝玉厌恶,贾母派人来寻宝玉,便趁机走了。以前俩人亲密时,不拘礼,宝玉说走就走,黛玉从不送。这次宝玉离开,黛玉送到门口,她丫鬟送下台阶,对宝玉行的是主客之礼。如此做,为让宝玉明白,不比从前了,别随便来。

听黛玉赞八股,宝玉忍了,没发飙,更显两人生分。亲密无间,就该骂了。

曹雪芹做出的示范是,人物关系独特,没有出彩台词和个性行为,整场戏一样精彩。黛玉是拿八股文赶人,并不是要讨论其好坏。

俞平伯否定后四十回的文章,写于二十三岁。李小龙活到三十二岁,古龙活到四十七岁,初中崇拜他俩,青春残酷物语的阶段,发誓活过三十三岁,体会下李小龙未经的人生。一不小心,活过了古龙的岁数。活超了的人生,有许多意外乐趣,比如,对后四十回拍大腿。

拍大腿,来自京剧。望文生义,以为是跟着打锣鼓点,有老人说不是。原本看戏不鼓掌,是叫好,晚清西化,学法国人鼓掌。旧时戏院是边吃边看,桌子上一堆零食,演员出彩时,持零食的一手油腻,不及擦拭,没法双手鼓掌,于是空着的一手拍大腿,也出掌声。

十余年前,报纸常报道过度医疗的事,未成想,我一位老师遇上,断了导演生涯。他的体力很难走出家门,以整理DVD为乐,图书馆般编号。同学们去看他,他说拍不成电影了,还可以拍大腿,别人的好,能看出来,就还是个导演。

后四十回在清朝——

草书经典与《美国往事》后四十回,接续之前情节,有时为打草稿操作方便,先以复制粘贴的方式摆上。比如贾芸和小红再出场,接续口是之前两人换手帕之事。过去几年了,两人早该成情人,还提“我那手帕是不是你捡着了?”便不对了。

怕不提,读者记不起他俩关系。等做二稿时,会发现不提手帕完全没问题,读者记得,想看他俩新状况。初稿时,作者往往过度操心,做定稿时,作者往往被自己逗笑,“嗨,我写它干吗?”

再如听到蒋玉菡回京的消息,宝玉的反应是“为何不来找我?”——也是初稿顺手写下的,会被“拆楼”的旧京纨绔撕了。当然不会找你,因为你出卖了他。

画龙点睛,添一笔能出彩。后四十回往往是减一笔即出彩,宝玉不用发此一问,不作反应,按现存文字,回自己宅子后,要找蒋玉菡之前送他的汗巾,读者看来,便有了丰富心理。

北静王生日,宝玉随长辈去看望,北静王见面便问你那块玉还好吗。北静王久未露面,是接续之前两人初见,北静王因“含玉出生”的传闻而提出见宝玉。重复话题,令读者厌恶:“您以为我傻,忘了吗?”

北静王这句话,纯粹为给读者提醒,作为正常见面,这么说话,实在尴尬。你俩是不是哥们,没别的话吗?

定稿时,作者会删除。现存稿,是看望结束,北静王送给宝玉一块对他佩玉的仿品,心存想念,才会做个仿品玩。结尾以仿玉点出两人友谊,开头露了,便垮了情节。

“拆楼”的旧京纨绔,能撕下的并不多,后四十回中,大比例是定稿。精修好的,比如贾芸给宝玉写信,只写宝玉反应,硬是不写信的内容,当日烧了,次日跟贾芸翻脸。当面冲突,总得透露内容了吧?

贾芸开口,说的却是贾政升迁,穷亲戚们必来贺喜讨赏,小心受扰。读者判断,信的内容肯定不是这个,上过很多次当了,作者一到关键就打岔。也不会是之前门客给宝玉说亲的事,贾政不认可、賈母直接否了,贾芸贼耳,听到了什么——难道,宝玉早知自己要娶宝钗?

疑心一起,再看下面宝玉和黛玉的戏,感受全然不同。

曹雪芹一贯如此,无风三尺浪,逗读者多想。想岔了不怕,岔得越远,亮底牌时,越有惊喜。

再如:八十九回,学堂里冷,随从给宝玉加衣,宝玉不穿。不交代是什么衣服,读者怀疑是晴雯生前抱病给他补的雀金裘。你们怀疑就怀疑吧,我不管——曹雪芹写宝玉回宅后,说把衣服存了别再拿出,又说要写诗,让腾空房子、放火盆,丫鬟说只有晴雯生前的房子空着。

都提到晴雯名字了,是不是那件衣?

读者急死,曹雪芹不急,拖拖拉拉写宝玉跟丫鬟们一番闲话,等空房终于暖了,宝玉进去,写了祭奠晴雯的诗。

读者终于肯定是那件衣了,感动得一塌糊涂,正如希区柯克给美国电影学院学子传授的秘诀,悬念可煽情。你们肯定吧,我不肯定——曹雪芹不落一字。

这件衣是袭人交给随从的。宝玉得知晴雯是她间接害死,但采取不追究态度。晴雯抱病为宝玉补的这件裘,宝玉刻骨铭心。袭人拿它刺激一下,看宝玉的反应,果然,宝玉只是默默感伤,独自祭奠晴雯,并不迁恨袭人。

袭人心腹麝月向袭人挤眼笑,意思是“您安全了”。

初中读这段,惊心动魄,首次见识了“不交代”的震撼力。曾反复搜寻“雀金裘”三字,确定没有,暗叹“真敢不写呀”。二十年后,买新书,赫然发现,多了一句“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双眼发黑,吐血三吨。书商填笔,毁了构思。

初中所读版本,是住亲戚家过暑假,翻看的旧书。不是某长辈“拆楼”,是完整页面,本来没有。

又如:八十一回的袭人,草稿程度,未出彩。八十五回,袭人去黛玉房,伏低做小,跟黛玉搞好关系后归来,到了自己地盘,显出一房领班大丫鬟的霸气,见院子进了外人,就止步不前。

原来是贾芸来给宝玉送信,正跟书童说话。袭人喊书童过来问话,贾芸趁机上来,因畏惧袭人地位,慢慢挪步,要等袭人先对他开口,才敢走近。他是有心接触,搭上袭人关系。

袭人根本不给他接触机会,吩咐书童接信,让送信人回去吧。贾芸悻悻不已,只得退下。何为文化?人为设定,改变生理和物理。

几步之遥的物理,面对面的生理,因为势力地位的差距,咫尺天涯。视而不见,袭人出彩。

彩上加彩,是袭人看贾芸走路的仪态,便知他心术不正。低段看高段,猜测不准,高段看低段,清可见底。袭人看黛玉,怎么也看不明白,看贾芸是一眼望穿。

说“我的朋友遍天下”的,是江湖流氓。宣称“我们两家没交往”的,是城市居民。胡同老人教自家小孩选择玩伴:“你怎么跟他玩?两家大人都不说话。”

以朋友少为高贵,以朋友多为市侩。听京城人讲:“我这人没朋友。”——别以为他在吐苦水,他在夸自己。当代青年熟悉的,是郭德纲这么说自己。

怀素《自叙帖》为草书经典,董其昌临摹,嫌弃其“国”字没写好,引用王献之笔法,改写“国”字,仅比一字,确实怀素败笔轻率,董其昌的完成度更高,但董其昌写不出整篇《自叙帖》。

后四十回便是此性质,能挑出毛病,毕竟通篇杰作。认为写得差,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胡适、俞平伯之后流传开的说法。清朝人王希廉评后四十回,“文心何灵妙如此”“灵活关照,真雕龙手笔”之类的赞语密集。不是私人笔记,他的点评本是畅销书,后四十回为杰作,是那时大众共识。

一个清朝人穿越到当代,听说后四十回被贬,该很惊讶吧?

人类主观,最初的认同心理,会影响判断。我们一拨人初中时,《美国往事》以录像带方式传来,动刀子的街头群架、性开放的邻家姐、教唆小孩偷窃的老头、蹲监狱的发小……生活的重合度,令同学们觉得片子差,导演没拍对。

上了高中,男孩初次总结人生,萌发忏悔心。正逢北大校园放奥斯卡入围影片,看到《教父3》。抢票不易、北大环境、忏悔主题,令同学们觉得片子太棒了。

后学了电影专业,在青年的尾声,方才确定《美国往事》不错、《教父3》不佳,弹指耗去小二十年。

先听说后四十回没写好,再看,会满目疮痍。当代多认为“黛玉之死”写得糟糕,港台言情剧水准,俗不可耐,人物逻辑不对。清朝人不这么看,除了京城的祖辈口传,有王希廉文字为证,认为黛玉之死在写悟性,精彩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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