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骗局穿透人性

周慧娴

冬天的大连，城市肌理被街道密集切割成细碎的单元格，每个格子都浇筑着配色和造型极为克制的钢筋水泥。这些“格子间”共同构建起冰冷、低调、有序的城市骨骼。冷静的城市格调下，却涌动着疯狂的另一面。

不老某族、老某贝、山海集团和圣同润享乐吧号称为“大连养老界四大金刚”，“疯狂”是他们共同的商业基因。揭开所谓的“快乐养老”的华盖，背后是触目惊心的、密密麻麻的虱子。

撕开这些公司日常的一页，便可以一窥商业常态中被折叠的另一面，涌动着大爷大妈们退休后无处安放的躁动。按照这些公司规划的壮丽蓝图，理想主义的春暖花开与现实主义的飞黄腾达，皆能在此完美结合。

2023年8月，山海集团涉嫌集资诈骗被警方立案侦查。紧接着，大连圣同润享乐吧被查处。

就在“塌房”的前一天，山海集团旗下的福慧国际旅行社沈阳分公司仍照旧组织了400位老人在酒店内免费就餐，并向老人疯狂推销“旅游产品”。

这是诈骗集团最后的疯狂，也是老人们大梦初醒的前夜。

看着圣同润享乐吧人去楼空的礼品分发仓库，钱阿姨心里最后一丝底气被彻底抽走。几个月前，她才“投资”了2万元，并享受了投资福利——一次免费的旅行。如今，圣同润享乐吧董事长金成被警方带走，昔日盘踞在城市的多个“据点”和工作人员也“一去不复返”，自己的2万元也打了水漂。

这一切，都要从几年前她被朋友拉着下载一款叫作“享乐吧”的直播App开始。

“这是一款专门针对我们老年人的直播软件，上面有旅游、养生、医药等各种老年人喜欢的知识。每天你看直播打卡积累积分，还可以去附近的仓库领鸡蛋。”

“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看着钱大妈犹豫的样子，好友连忙招呼她：“这样，最近享乐吧要组织一次免费旅游，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钱大妈就这样被好友拉上了享乐吧免费旅游的大巴车。在城市近郊，钱大妈参观了享乐吧旗下的康养基地，体验了免费的康养服务。

美中不足的是，在享受的过程中，工作人员一直孜孜不倦地试图说服她充值三千元的会员，享受更多的直播福利。“会员费分五个月全额返还，还可以免费旅游一次。大妈你相当于没花钱就白得了这么多东西呀！”

钱大妈心想，人家已经经营了这么大的产业了，总不会骗我这个小百姓吧！于是她放心地下载了这款App，高高兴兴地缴纳了会员费。

自此，钱大妈的生活便与“享乐吧”深度捆绑，闲暇时她不是观看享乐吧直播，就是参加享乐吧活动，为此，她甚至错过了家庭生活的无数个重要瞬间。

一开始钱大妈只是看直播换积分领礼物，再后来为了获取更多积分她开始邀请周围好友加入享乐吧会员，享乐吧的每次免费旅游、聚餐活动她一个都没落下……

享乐吧，已经成为了钱大妈朋友圈里的社交货币。她与三五好友的日常已经与这个平台紧密贴合。

“享乐吧直播间发红包了！”热心的钱大妈在微信群里扯着嗓子吼，想让更多好友不要错过这次瓜分福利的机会。

看着越来越狂热的钱大妈，儿子质疑到：“你这个活动是不是传销呀？”

钱大妈忙不迭地摆摆手：“肯定不是，人家是旅行社，在我们这里还有线下店，是开了很多年的正规公司。我朋友和我一起去的，怎么可能被骗？”

“现在旅游社都这么卷啦？不过他们超过一千元的产品都别买哈！”儿子打开搜索软件，并没有找到相关黑料，相反一大堆享乐吧深耕慈善的新闻扑面而来，他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切入点，只能再三叮嘱。

钱大妈连忙点头，只是她没有告诉儿子，自己为享受福利，除了花三千元购买会员，甚至“投资”了一个享乐吧旗下的养老项目。

“反正这些钱最后都会还给我，不算花钱。”钱大妈这样安慰自己。

殊不知，钱大妈交出去的这笔“投资费用”，才是整个骗局的最终目的。

每次免费活动开始前，工作人员都会打开PPT，唾沫横飞地鼓动大家投资公司旗下的各个养老项目。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梦想中的豐厚回报，而是享乐吧董事长被警方控制的通报。

钱大妈只是全国千千万万被骗老人的一个缩影。这个用谎言堆砌的帝国，俨然长成了正规公司的模样。

根据享乐吧官方数据，2023年7月其注册用户数已超过400万人，其诈骗影响力不容小觑。而仅2023年6月以来，就有多地法院、检察院、公安、民政及金融部门对养老非法集资进行打击或发布风险提示。近期，北京、广东、重庆、甘肃、福建等地警方更是成功侦破一批养老领域非法集资。

大连养老四大金刚的发家史大同小异：最初以领鸡蛋的方式诱惑老年人上门听课、循序渐进地兜售高价保健品，通过这种集资模式积存了资金后，在多地成立养老公司、康养基地，并利用直播App等平台吸引更多老人加入会员、参加活动，继续鼓动老人投资旗下养老项目。

为吸引更多人心甘情愿地奔赴这些陷阱、粉饰泡沫，四大养老金刚每年都会推出诸如邮轮养老、老年公寓等新项目吸引老人投资。

除了这些千篇一律的基础项目，他们还针对有经济实力的老人量身定制“高端客户才能参与的原始股权投资项目”“充值越高送的股权越多，公司马上就能上市，将来股权能翻几十倍收益”。

爆雷之前，一批老人的钱投资着另一批老人的梦想，也维持着资金链，这也是一些老年投资者确实享受到养老并赚到钱的主要原因。一旦新会员的资金不够支付老会员的收益时，就会发生资金链断裂、老板圈钱跑路的现象。

2022年开始，山海公司不断欠发员工薪金，拖欠货款、施工款。无法兑现老人们的投资后，山海集团集资诈骗的真面目终于浮出水面。同样被揭开丑陋面纱的还有圣同润享乐吧，其拖欠员工工资，员工们只好和被骗的大爷大妈们一起到分公司办公室争抢被遗忘的桌子板凳，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弥补自己经济上的巨大亏欠。

大连四大金刚之所以能在监管的眼皮下逃之夭夭，就在于其高超的金蝉脱壳法。

圣同润享乐吧内部要求非常苛刻，各地分公司除了前台外，公司内没有任何电脑和纸质资料存在。为了逃避监管，老人们的投资钱被美化成了“会员费”，监管部门上门根本无从下手。

并且他们开在全国各地的公司名称各异，就算一家爆雷，剩下的公司也不会被波及，这很大程度上迷惑了监管的视线。

跳出诈骗的框架，其实不难发现这些养老公司都是高明的运营高手，其营销手法颇有出神入化之效。让受骗者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为“施暴者”，并对诈骗规则“欲罢不能”直至“上瘾”，是这些公司的基本操作，也是骗局“源远流长”的奥义之一。

每场投资吹风会的最后，成功说服周围朋友加入享乐吧并进行投资的“老韭菜”都会上台接受嘉奖。让“消费者”成为“销售”，并沿着这个金字塔不断地复制销售、扩大销售链路，这个思路虽然无赖却异常有效。

如何让消费者成为销售？是很多企业可望不可即的世纪难题。其实抛开四大养老金刚行骗时的虚与委蛇，不难发现其拿捏消费者的手法叫作“做社群”和“讨好”“有面儿”，换个“伟大”的说法则叫“共赢”。

首先，为拉动更多老年人消费，公司会奖励成功拉周围人入坑的老会员积分。在享乐吧打造的虚拟国度里，积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等同于货币，可以用来兑换礼品。因此为了得到更多的奖品，老人们趋之若鹜。

而被周边人鼓动下载享乐吧App后，“新韭菜”看着源源不断送来的福利，也会禁不住诱惑，打心底里认同享乐吧模式，成为“铁粉”。从直播间里源源不断送出的鸡蛋、矿泉水，不断喂给他们的免费午餐，都是企业向老人的投诚。

在商业的旷野中，将“共赢”手法玩出花样的佼佼者众多。给消费者小恩小惠，来换取企业更大福利的手法，永不过时。

加1元就能获得一杯饮料或者一份小吃、第二杯半价活动等都是肯德基、麦当劳等餐饮品牌屡试不爽的促销套路。这样的营销活动就是成功地利用了消费者想“捡便宜”的心理。

“顾客要的不是便宜，而是占便宜的感觉”这句话被奉为商业经典。第二杯半价活动本质上就是7.5折活动，但后者却远没有前者有吸引力。

马歇尔在《经济学原理》中写道：“一个人对一物所付的价格，绝不会超过而且也很少达到他宁愿支付而不愿得不到此物的价格。因此，他从购买此物中所得到的满足，通常超过他因付出此物的代价而放弃的满足，这样，他就从这种购买中得到一种满足的剩余。他宁愿付出而不愿得不到的此物的价格，超过他实际付出的价格的部分，就是这种剩余满足的经济衡量。这个部分可以被称为消费者剩余。”

顾客占便宜的心理给了商家可乘之机。在专门针对老年人的玉石直播间里，主播并没有使用任何天花乱坠的话术与技巧，只需不断重复“给家人谋福利、亏本清仓限量抢购”，再让助播添油加醋般地一唱一和，在直播间卖惨、哭诉，就足以让老人相信自己“占了一个便宜”。

此外，四大养老金刚对老年人们日常娱樂刚需进行拆解，紧密围绕其需求打造了一个老年人的专属互联网生态，最终成为其社交工具，甚至是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退休老人对养生有需求，那么就上线养生大课堂；对旅游消遣有需求，那么就组织免费旅途；心系养老，那么就打造养老基地，吸引其投资……就算有老人最初保持清醒，最后也会因为长期依赖性，放下最后一层防备，直至被骗。

商业世界，这些捕捉人性的规律永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