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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学视阈下的燃灯文俗字考探

2024-02-03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燃灯俗字形体

马 欢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 河南 焦作 454003)

汉字作为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产物,其不同的构造方法体现出人们不同的认知和思维,俗字亦是如此。燃灯活动作为敦煌地区的民俗活动之一,流行于唐代,在敦煌地区极为兴盛,上至官员下至民众都积极参加。在道教、佛教以及一些民俗节日中都有燃灯活动的身影,可以说燃灯活动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当地民众的精神世界,它是佛、道思想与当地民风民俗紧密结合的产物。作为记述燃灯活动的燃灯文①,其数量多、题材广且形式多样。又因为敦煌文献多年封存于地下,较完整地保留了唐、五代时期的语言面貌,从中可窥见大量流行于当时社会各阶层的俗字。这些俗字形体结构的演变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真实映射了敦煌民众的认知特点和心理特征。本文以敦煌燃灯文中的俗字为语例,运用认知学相关理论,探究俗字产生背后人类认知模式的作用和影响,考证敦煌文献中的疑难俗字,以期深入把握敦煌俗字现象,进一步了解当时敦煌地区的用字特点。

一、俗字中的认知原理

王玉新在《汉字认知研究》中提出汉字虽然是语言的书写符号系统,但其形体结构有重要的认知价值,应当将其从汉语研究中分离出来,使之作为一个独立系统[1]10。产生于燃灯文中的俗字的形体结构蕴含着丰富的认知信息。

(一)俗字与知觉

知觉就是“人脑对直接作用于感觉器官的客观事物的各个部分和属性的整体反映。”[2]77俗字作为一种书写符号,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个视觉符号系统,认读俗字自然属于视知觉领域。

1.俗字的知觉特性

“人的知觉过程是一个有组织、有规律的心理活动过程,表现为知觉整体性、知觉选择性、知觉理解性和知觉恒常性特性,它们保证了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知。”[2]81除包含物体大小、颜色、形状的恒常性外,知觉的其他三个特性也影响着俗字的形成。

(1)知觉整体性与俗字识读

“知觉整体性是指人根据自己的知识经验把直接作用于感官的客观事物的多种属性整合为一个整体加以识别的过程。”[2]81即在知觉一个对象时,人们只要感知了它的个别属性或主要特征,就可以根据以往的知识经验,把它当作一个整体进行反应。在书写汉字时,抄写者对原来的字形减少一笔或增加一笔,或将其笔画变异,或调换部件位置,都不影响文字的识读,因为人的知觉仍能将其感知为一个完整的图形,从而识读它们。这正是知觉整体性的体现。例:

①S.5638②卷:雖昇欲綱之內,而攀()正覺之書。

按:“攀”减省了“爻”,属于减笔俗字。这并不影响文字的整体结构,识读也不困难。

按:“果”字下面的撇捺,变为了两点,属于笔画变异。这并未影响文字的整体结构,依旧能够识别。

③P.2237卷:知苦法才日富給孤,珠寶盈家,天服時嚴,滿月齊朗(朖)。

按:“朗”字改变了两个部件的位置。因为汉字的部件没有发生变化,只是调换了位置,所以识别较容易。

按:“輝”由左右结构变为了半包围结构,字形整体结构没有受到影响,可以识读。

(2)知觉选择性与俗字简化

“知觉选择性是指人根据当前的需要,将客观刺激物有选择地作为知觉对象进行加工的过程。”[2]81即在知觉时,人们对事物各个部分的反应是不均衡的,人们会有选择性地分配自己的注意力,使其集中到重要的部分。这个理论应用在被知觉的俗字上,就意味着人们在书写时会浓缩、简易汉字形体中的某一部分或者删减形符、声符、偏旁等,从而突出自己注意力集中的部分,这一部分往往是该字的关键性部件。

按:“開”就是门打开了,“开”既表音,又是构意的一部分。俗字形将“門”简化,“开”保持不变,其构意没有发生变化,构形反而更简约。

按:“藥”的俗字形中间部分繁杂,在知觉时,人们有意去繁趋简,将其进行缩减,上下较简易的两部分不变,既保留了字形基本轮廓,又使得字形更加简易。

按:“瞻”的俗字形,将声符“詹”换为更为简易的“占”,形符不变,读音不变,形体更简约。

(3)知觉理解性与俗字范畴

“知觉理解性是指人以知识经验为基础对感知的事物进行加工处理,并用语词加以概括且赋予其意义的加工过程。”[2]83即人在感知某一事物时,往往会根据自己的知识经验,对感知对象进行加工处理。具有不同知识经验的人,对同一知觉对象会进行不一样的加工处理。在俗字形体演变过程中,人的知识经验发挥着重要作用。比如一些汉字由于隶书和笔势化其所属范畴很难从字形上表现出来,这时,人们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对其形体进行改造,从而使其类属明显,表意清晰。

⑧S.5638卷:未免三途(塗)之栻,常漂四漻之流。

按:“途”本指道路,“塗”本指泥土。敦煌文献中多以“塗”为“途”,一方面是因为“土”和“途”语音相似,另一方面,“途”和“土”意义也相关。

⑨P.3765卷:然後四生之類,括包塵沙(砂)。

按:“砂”字变“氵”为“石”,意在突出“沙”的意义类属为“石”部,更符合人们的认知习惯。

按:“采”上部的“爫”本表示手,但经过隶变已经看不出来了,俗字增加义符“扌”提示字义。

2.俗字中的格式塔知觉组织原理

格式塔心理学认为:“人的知觉具有主动性和组织性,并总是尽可能地用简单的方式去‘整体’地认识外界事物。”[2]79此外,还提出人之所以能够将一些分散的部分自然地看成一个知觉整体,这是由格式塔知觉组织原则决定的。燃灯文俗字中体现出鲜明的格式塔知觉组织原则。

(1)相似原则与部件替换

“物理属性相似的客体,例如形状、大小、颜色和亮度等方面相似的客体容易被知觉为一个整体。”[2]80在俗字形体演变过程中,一些形体和部件因相似,会被视为一个整体,从而产生归并与替换。

按:“兟”与“夫夫”因其形体相似,大家在使用过程中则将二者视为一个整体,所以产生了替代。

按:在古籍中“巾”和“忄”因为毛笔形体相似,所以使用时产生了替代。比如“怗”,《说文解字》无,本是“贴”的讹变,因“巾”“忄”不别,才有了“怗”;如“香”其下的“日”与“田”形体相似,书写时产生替代。

按:“頹”和“頺”因字形相似,所以使用时产生替代。

燃灯文中类似情况还有:顂賴、刼劫、皂皃、兑免、扌方、镸長、煦照、訢、辝辞、耳力助、菿對、閞關裏、請諸、礻勿初、靈、霸、場、隙、刹、卽、致、延等23组。

(2)接近原则与俗字类化

所谓接近原则是指,“视野中的接近,即空间位置相近的客体容易被知觉为一个整体”[2]80。在俗字演变过程中,一些笔画和构件因为距离较近从而黏合在一起。接近原则在燃灯文俗字中主要表现为俗字的类化。“类化俗字是指人们在书写时,因受上下文、内外等处参照字符或心理暗示等因素的影响,给没有偏旁的字加上偏旁,或者改换偏旁与上下文保持一致。”[3]类化俗字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

一是受上下文影响而类化。

按:“敦”在燃灯文中常以词组“敦煌”的形式出现,“敦”受到邻近“煌”字的类化影响,便产生了“”这一俗字形。

按:“消”受到前文“煙”的类化影响,变“氵”为“火”。

按:“暗”受前文“黑”的类化影响,增加了“灬”。

按:“微”受到前文“嶺”的类化影响,右边部分改为了上下结构,意在突出“山”部。

二是文字内部互相影响而类化。

按:“明”左边受到“月”的影响而同化为“朋”。

按:“膝”右边上部受到下部的影响而同化。

以上两种类化情况都可以运用接近原则解释,因为上下文和字体内部都是接近的,所以有成为一个整体的倾向。曾良认为,有一类俗字是“受占优势的字或偏旁影响”[4]19而产生。燃灯文中有以下几例。

按:因为“齊”的俗字本作“斉”,但是因为“斉”下部偏旁少见,又形似“耳”,故类化成“斊”。

按:汉字中几乎没有用“再”字作偏旁的,但有很多用“爯”字作为构件的汉字,如“稱”“偁”,因此“再”受到这些字的影响类化为“爯”。

(3)连续原则与笔画连写

连续原则是指“具有连续性或共同运动方向等特点的客体,容易被知觉为一个整体”[2]81。即认知主体会将不连续的事物认知为连续的整体。这个理论应用在俗字上就表现为,在书写时,抄写者为了书写的简便或由于惯性,有些笔画在该停的地方没有停而是继续延伸下去,构建了一个连续性的认知对象,从而改变了汉字字形。

按:“氵”在现代书写中也经常会连笔写,形似“讠”。

按:燃灯文抄写者在写“母”时,把最后一笔连了起来。

按:“焉”则是将“灬”连成一笔,节省了笔画。

(4)闭合性原则与部件闭合

“将刺激物中的特征聚合成形,形成一个完整的图或形状的倾向成为闭合原则。”[2]81认知主体在感知一个对象时会将不完整、非闭合的部分填补完整,从而将其感知为一个整体。闭合原则在汉字上表现为部件的闭合和字形整体结构向中心聚拢两方面,从而使汉字整体呈现出一个闭合状态。

按:“因”内部是一个非闭合的空间,在闭合心理的作用下,变为了“囙”,形成了一个闭合区域。

按:“己”和“巳”二者形体本就相似,用“巳”代替“己”,汉字就从半封闭字形变为了全封闭字形。

按:“设”上部的“几”闭合为“口”。

结合以上的分析可知,在俗字形体演变过程中格式塔知觉组织原则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中相似原则和连续性原则组织下的俗字数量较多,这就证明俗字形体变化并未改变汉字大致的轮廓和形体,只是对其部件进行改造,大家可以根据字形之间的相似性去识别和使用俗字。除此之外,需要强调两点:首先,每个组织原则在俗字形体上发挥的作用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作用于笔画,有的作用于部件,还有的作用于整字;其次,有些俗字的产生涉及多个组织原则,如“假”一方面受到闭合的影响,上部的“”变为“口”,一方面, “”又因为和“”形体相似而产生替换。

(二)俗字与思维

“思维是人脑对客观现实间接和概括的反映。它是借助言语实现的、能揭示事物本质特征及内部规律的高级认知过程。”[2]138事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客观的规律性的联系,通过对这些客观规律进行总结,从而帮助人们在已熟知的事物之间建立起联系,并借助已熟知的事物和规律继续探索新事物、认识新世界。

1.类比思维与俗字类推

推理是思维的基本形式之一,其中类比推理又是推理的一种形式。文字的类推指的是“人们利用常用文字相通、相混的规律进行偏旁相换”[4]26。

按:在古籍中,为了将“土”和“士”的俗字“土”区分开,经常写作“圡”,因此很多具有“土”部件的汉字都发生了类推。类似情况还有塞、壟。

2.转喻思维与偏旁替换

传统语言学将转喻看作是一种修辞,转喻其实也是一种认知模式,指在“相接近或相关联的不同认知域中,一个突显事物替代另一事物,如部分代整体、容器与其功能或内容之间的替代关系”[5]116,在汉字形体上表现为偏旁的替换。俗字之间偏旁的替换一方面是为了再分类,使其类属明确或者因形体相似而产生替换;另一方面是由于偏旁的意义相关而产生替代,意义相关的偏旁属于同一领域,具有相同特征,在人们的认知中是可以相互替换的,这就是转喻思维的体现。

按:“足”和“辶”表示与行走有关,属于同一范畴,且“足”的形体与行走的联系更为明显,所以用易于感知的“足”代替“辶”。

按:“目”是看的工具,“见”是看到的结果,这属于工具与结果的转喻。

按:“殳”是小木棒,“攵”表示轻轻敲打,这属于工具与动作之间的转喻。

二、俗字成因的认知分析

注意是认知心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它通常被认为是人的心理活动或意识对一定对象的指向和集中”[5]55。注意又可以分为内源性注意和外源性注意,二者跟俗字的产生密切相关。

(一)内源性注意

“由当前任务引起的注意主要是自上而下的目标驱动过程”[5]59,即内源性注意。内源性注意是指注意和行为的支配都以认知主体的意愿和目标为依据。俗字的产生就和抄写者的个人心理密不可分。

1.求简便易写

纵观汉字形体演变历史,汉字演变的总趋势是简化,俗字的趋简性更为明显,大多数俗字的字形都比正字简单。在书写过程中,人们势必会为提高书写效率对字形进行简化。由此,追求简便易写便成了俗字产生的原因之一。人们为了达到书写便捷的目的,往往通过减省部分形体、类推、类化或借用相似字形等方式对汉字进行简化。如扌才、済济、等、定等字。这类俗字在燃灯文中数量较多。

2.求表意明确

汉字是表意体系的文字,有见形知义的特点。但在字形演变过程中,受隶定、楷化等因素影响,一些汉字的表意性已经衰减,意义类属也不甚明确。所以在书写时,人们往往通过增加、更换部件或者新造会意字等方式来增强汉字的表意性,使汉字意义类属明确,俗字也由此应运而生。如“體”“躰”,“體”从字形上已经看不出其本义是身体,于是人们另造了一个会意字“躰”,表意更明显;还有“塗”“途”“木架”“架”等。简省和繁化看似是两条完全相悖的发展路径,但二者始终贯穿在汉字发展史中,并不矛盾,只是目的不同。如果说简省是为了追求字形浅近以便书写,那么增繁则是为了加强表意以便理解。

(二)外源性注意

“由外界信息引起的注意则主要是自下而上的刺激驱动的过程”[5]59,即外源性注意。外源性注意是指由个体因外部信息刺激而引起的注意,也属于被动注意。俗字的产生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着密切联系。

1.俗字的产生与民族文化有关

汉字与文化相互影响、相辅相成。一方面,汉字是文化的载体,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因为汉字传承千年,绵延至今;另一方面,文化又不断地向汉字渗透,使汉字形体结构真实记录了汉民族的信仰和风俗习惯。因此,人们会有意识地对汉字进行改造,使其字形能更直接地表现出某种信仰或认知。如:P.2058卷中的“光”俗字作“”,中华民族对“火”的崇拜由来已久,如《说文解字》:“光,从火在人上,光明意也。”[6]210但因其字形演变,隶书“光”的形体已经看不出“火”的踪迹。加之,燃灯活动在敦煌地区是一项很重要的民俗活动,人们通过燃灯活动来祈福或者悼念亡灵等,这一活动无论是上层阶级还是下层民众都很重视,甚至还得到了官方的支持。S.6417卷、P.3269卷、S.4625卷和P.2237卷中分别记录了瓜沙行政长官曹议金、曹元深、曹元忠作为斋主,以及乡邑的官员和绅士燃灯祈福的事情。所以,敦煌民众有意识地使用“”,表达出当时当地的一种信仰和文化特色。

2.文字规范化程度低

俗字是流行于民间的文字。燃灯文等敦煌写本“大多出于经释子、信众社人及士子学郎等文化水平不高的下层民众之手”[7]70。因此,敦煌写本有着鲜明的底层文化与民间文化的特征。加之,当时该地区的文化规范化程度较低,在记录时,可能会不经意地用上不规范的文字。而且抄写者在书写时也不会顾及形体的繁简,有时反而会使用更为繁杂的字来代替正字,所以敦煌文献中的俗字数量庞大且情况复杂。如莊、雒洛、荫、发。归根到底,这都是当时书无定体、字无规范导致的敦煌文献中的俗字泛滥。

三、基于认知学理论的燃灯文疑难俗字例考

由于敦煌俗字数量庞大且形体繁杂,一些敦煌俗字更因文本模糊或字迹潦草而难以辨识。因此,在敦煌疑难俗字的辨识过程中,可以在利用字典或理解文意的基础上,结合认知学视角来综合分析,各种方法和材料相互佐证、校验,为考辨敦煌文献中的疑难俗字提供一种新思路。同时,还可以推理俗字形演变的过程,对俗字典进行补正和修订。

按:“宀”和“穴”属于同一范畴,根据转喻思维和相似原则,二者可以互换。加之,“(宏)”的“厷”与“(衣)”的草书形体相近,书写时容易混淆,所以“”又进一步演变为“”。《敦煌俗字典》第一版未收此字形,第二版已收入。《广韵》:“宏,户萌切。”[9]32《康熙字典》:“,羊计切。”[10]1762“宏”与“”读音不同,很显然“宏”的俗字“”与“”是同形字。

四、结语

本文主要从知觉和思维两个角度分析了燃灯文俗字的演变和形成,探析俗字演变的认知成因,并结合认知学理论考辨疑难俗字。俗字在演变和形成过程中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包括简化、类化、部件替换、笔画连写、类推和偏旁替换等,这些演变与抄写者知觉的选择性、相似原则、接近原则、连续原则以及类比、类推思维等密切相关。同时,在抄写者求书写简便和表意明确的主观意愿和外部环境、文化等多重因素影响下,俗字应运而生。事实证明,人的认知与俗字的演变和形成是息息相关的。因此,在考辨俗字时,可以将传统的方法与认知学理论结合起来,使俗字考辨的结果更加可靠。

注释:

① 本文结合黄征、吴伟《敦煌愿文集》中校录的16篇燃灯文和笔者在英藏敦煌文献和法藏敦煌文献中找到的7篇燃灯文,对其俗字进行认知分析。

② 本文中的S、P表示文献出处与简称。S即伦敦大英图书馆藏书;P即巴黎国家图书馆藏品。后面的数字即文献所在卷号。文中不再一一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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