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围墙: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异常人际互动行为研究
2024-02-02卢秋竹
卢秋竹
(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
一、研究背景与研究问题
(一)研究背景
20世纪50年代后,“以瘦为美”的身材审美取向逐渐在全球盛行,媒介技术的快速迭代,更是催生了由社交媒体主导的“健身瘦身”流行文化。这种流行文化深受青年人尤其是青年女性的追捧。相比于运动健身,节食是更加快速的瘦身方式,于是它成为众多青年女性的瘦身捷径。然而,长期过度节食必然会对身心健康造成严重伤害。2023年5月,一条15岁少女因节食瘦身患厌食症去世的新闻再次引起国内公众的关注(1)腾讯网:《15岁少女患厌食症抗拒治疗去世,需引导树立健康审美观》,https://new.qq.com/rain/a/20230526A0 2HQB00,2023.05.26。,而类似的新闻近年来已多次出现。尽管如此,过度节食瘦身的危害,尤其是其病理性后果仍未引起公众足够的关注与理解,相关医学常识并未得到普及与重视,这导致许多有瘦身行为的青年女性陷入危险的健康境况而不自知。
过度节食的主要病理性后果是“进食障碍”(Eating disorders,ED)。“进食障碍”指一组以进食行为异常,对体重、体型及食物过度关注为典型临床特征,治愈率低、复发率高的疾病,是会给病人身心健康造成极大危害的精神疾病(2)SIMON,H., Eating Disorders: Anorexia and Bulimia,in Break Binge Eating,http://www.adam.about. com/reports Eating-disorders/20030331.htm,2020.02.02.。进食障碍分为4种类型: 神经性厌食症(Anorexia Nervosa,AN)、神经性贪食症(Bulimia Nervosa,BN)、暴食症(Binge Eating Disorder,BED)以及非典型性进食障碍(3)苏小路,余小鸣:《进食障碍的流行现状、影响因素和预防措施》,《国外医学(卫生学分册)》,2008年第4期。。对于有节食瘦身倾向的青年女性群体而言,尤为容易出现的是神经性厌食症与神经性贪食症(4)参见张衍,席居哲:《暴食症的诊断、治疗及其疗效》,《心理科学》,2011年第6期;李志卿:《从健康传播角度看如何帮助暴食症患者走出进食障碍》,《电视指南》,2018年第8期。,后者更为日常,尽管其往往并不自知。神经性厌食症和神经性贪食症在临床标准上常常互为症状(5)张大荣,孔庆梅:《EDI-1 量表对神经性厌食症患者的初步测试》,《中国心理卫生杂志》,2004年第1期。,两类患者都对肥胖有极度的恐惧,且极度关注食物与体重,将节食瘦身作为生活重心。两类患者都抗拒进食,一旦进食会出现过度恐慌的心理,并采取诸如催吐、导泻(滥用利尿剂和泻药)、过度运动等补偿性行为。但区别在于,贪食症患者长期存在难以控制的进食欲望,在压力等因素促发下,短时间内会出现贪食发作,无节制、机械式进食的情况(6)刘洋:《节食引发神经性贪食症的心理问题解析》,《西北医学教育》,2007年第4期。。
进食障碍会对身心造成极大伤害。从身体层面看,过度节食会导致脱发、牙龈萎缩,青年女性患者会出现闭经的状况;进食后的补偿性行为更会严重伤害身体各个器官、关节;而短时间内的暴饮暴食也会导致消化系统和内分泌系统紊乱。从心理层面看,进食障碍常常致使患者抑郁程度深、自尊低(7)HRABOSKY,J.I.,MASHEB,R.M.,WHITE,M.A.,GRILO,C.M., Overvaluation of Shape and Weight in Binge Eating Disorder,Journal of Cu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 Vol.75,No.1,2007,pp.97-99.、工作绩效低(8)LYNCH,F.L.,STRIEGEL-MOORE,R.H.,DICKERSON,J.F.,PERRIN,N.,DEBAR,L.,WILSON,G.T.,ET AL., Cost-effectiveness of Guided Self-help Treatment for Recurrent Binge Eating,Journal of Co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 Vol.78,No.3,2010,pp.55-56.、社会适应不良(9)STRIEGEL-MOORE,R.H.,WILSON,G.T.,DEBAR,L.,PERRIN,N.,LYNCH,F.,ROSSELLI,F.,ET AL., Cognitive Behavioral Guided Self-help for the Treatment of Recurrent Binge Eating,Journal of Co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 Vol.78,No.3,2010,pp.60-65.,以及自杀倾向严重(10)岳玲,陈珏,亢清等:《神经性厌食症患者抑制控制功能研究》,《中华行为医学与脑科学杂志》,2014年第5期。。进食障碍是治愈率低、死亡率高的疾病,尤其对青年女性患者与青少年患者而言(11)林琳,刘伟佳,吴德平:《中国青少年进食障碍研究进展》,《中国学校卫生》,2020年第5期。。进食障碍的成因相当复杂,“怕胖”的心理及过度节食瘦身行为是其直接原因(12)张大荣,沈渔村:《进食障碍概念的演变及病因学研究进展》,《中国心理卫生杂志》,1993年第1期。。从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H. Maslow)需求层次理论看,以“食”为核心的最低层次生理需求未被满足,由此造成了整个身心系统的紊乱。而对体型的过分要求又由多重更加深层的原因造成,包括遗传因素和生物学易感性(13)尹倩兰,陈艾彬,宋相瑞,经旻,邓光辉:《进食障碍基于DNA甲基化的表观遗传机制》,《精神医学杂志》,2019年第6期。,个人心理层面的情感障碍、人格障碍(14)魏小璐,汤永隆,陈永,杨发辉:《进食障碍与人格研究现状》,《保健医学研究与实践》,2009年第4期。、家庭功能失调(15)陈清刚:《进食障碍与社会心理因素》,《中国行为医学科学》,2006年第11期。,以及由大众媒介建构的以瘦身为潮流的社会文化(16)SONNEVILLE,K.R.,CALZO,J.P.,HORTON,N.J.,HAINES,J.,AUSTIN,S.B.,FIELD,A.E., Body Satisfaction, Weight Gain and Binge Eating among Overweight Adolescent Girl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Obesity,Vol.36,No.7,2012,pp.58-66.等。
(二)研究现状与研究问题
近年来,由过度节食瘦身导致的进食障碍在国内外的发病率日益增加,且低龄化趋势愈发显著。据《每日邮报》报道,英国18岁及以下青少年进食障碍入院人数十年内增加了一倍多(17)新浪科技网:《英国儿童厌食住院率十年翻倍!医学专家:社交媒体减肥文化泛滥》,https://tech.sina.com.cn/roll/ 2020-01-02/doc-iihnzhfz9920778.shtml,2020.01.02。,这样的现象亦日渐引起学界的关注。尽管国内外学术界对于青年女性瘦身问题已作过诸多研究,但仍有不少缺憾,主要体现为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第一,相关研究各自为政,未进行跨学科的努力,应用价值有限。国内外关于青年女性瘦身问题的研究主要分为两类:一类从文化批判的角度进行研究,探讨资本与媒介文化对身材进行建构这一社会现象及其影响,但很少涉及相关病理性后果;另一类则从病理层面对诸如“进食障碍”“下丘脑性闭经”等由节食瘦身诱发的相关疾病的致病因素、干预机制、治疗方法等进行研究。前一类研究集中在非医学类的社会科学学科中,如社会学、传播学;后一类研究则集中在精神病学、临床医学,以及心理学领域。此两类研究彼此独立,互不渗透,一定程度上甚至导致了由节食引起的相关疾病患病率的增加。前一类研究尽管涉及的问题更具有普遍性,但由于对相关疾病缺乏探讨,故而起到的警示作用有限;后一类研究尽管从医学角度更加专业地呈现了后果的严重性,却将研究对象限定在了少数患病群体中,将大量潜在患病人群排除在外,而使其错过最佳干预期。
第二,相关研究缺乏对过度节食瘦身人群人际互动问题的关注,而这是导致进食障碍的一个重要影响因素。这一因素之所以重要却易被忽视,一方面是因为即便是已经出现明显病症的“进食障碍患者”并非生活在医院中,而是和正常进食者一样暴露在各种社会场景中,有着看似无差别的日常行为。另一方面,主体一旦出现难以自控的节食瘦身行为,若不依靠人际层面的帮助很难自我疗愈,人际互动是干预过度节食行为,乃至进食障碍等疾病的关键因素。但从上面提到的两类研究来看,国内外对于人际互动问题的研究都较为缺乏。
第三,研究方法上,上述前一类研究多使用思辨的方法,后一类则多使用实证研究中量化的方法,质性研究方法目前较少在相关研究中出现。这使得过度节食乃至进食障碍涉及的复杂的心理状态被抽象为概念或变量,而忽略了从具象的心理描述中归纳出更确切与细微的问题。
第四,从国内外研究数量对比来看,国内对过度节食乃至进食障碍等相关问题的关注远不及国外。研究者使用中国知网的指数统计工具查看该话题的学术关注度时发现,尽管国内外对“进食障碍”的关注在2010—2022年间一直呈增长趋势,但国内的文献数量远低于国外,尽管增长率高于国外。
针对上述研究现状,本文将着重关注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的人际互动状况,以使人际互动这一长久以来被该领域研究者忽视的关键影响因素得到应有的重视,以期更加全面地对过度节食瘦身可能诱发的严重后果进行及时干预,防止其发展成更加严重的社会问题。本文由此将回答如下一些关键问题:首先,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瘦身会引起怎样的病理性后果?是否会导致“进食障碍”这一精神疾病?其次,过度节食引起的相关负面影响将会在人际互动上如何体现?进而,进食障碍的病情是否和患者社交模式密切相关?这样的人际互动行为会对进食障碍的症状造成怎样的影响,会缓解还是会加重病情,又应当如何解决?
二、研究理论框架
尽管关注程度有限,但确有相关研究察觉到过度节食瘦身甚至患有进食障碍的青年女性在人际互动层面上的心理行为并非常态,而有其特殊性。譬如在人际交往中有较强的对人不信任的心理特征,甚至伴有说谎与偷窃的行为(皆与食物相关)(18)参见付丹丹,王建平,陈薇等:《北京女校大学生进食障碍与心境的问卷调查》,《中国心理卫生杂志》,2005年第8期;张大荣,杜贵平,贾庆梅等:《51例进食障碍患者的临床特征分析》,《中国心理卫生杂志》,2002年第11期;席巧真,李雪霓,张大荣:《104例进食障碍患者临床特征分析》,《临床精神医学杂志》,2009年第1期。。尤其有学者指出,进食障碍往往具有心理隐秘性,患者不愿面对面讨论,却愿意在具有匿名性特征的虚拟网络社区同与自己身份相同的人沟通交流(19)李志卿:《从健康传播角度看如何帮助暴食症患者走出进食障碍》,《电视指南》,2018年第8期。。换言之,在人际互动领域,过度节食瘦身尤其是出现进食障碍症状的青年女性往往在现实生活中倾向于隐藏自己,而更愿意在虚拟社群中呈现自己这一面。由此,这类青年女性的人际互动行为一定程度上可被划分为线上与线下、公开与隐蔽两类。值得注意的是,她们在日常人际交往中隐藏的不仅仅是节食行为,还包括由节食引起的其他异常身心状态、行为,譬如禁食、暴食、催吐、导泻、闭经、抑郁等。
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拟剧理论”中的观点一定程度上可以对这样的人际互动状态进行解释。根据戈夫曼的观点,人际传播的过程是人们呈现与表演“自我”的过程,但这个“自我”却是经符号乔装打扮后的“自我”,是戴着“假面具”的“前台”的表演者(20)芮必峰:《人际传播: 表演的艺术 ——欧文·戈夫曼的传播思想》,《安徽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戈夫曼指出,在人际互动中,人的兴趣“始终是控制他人的行为,特别是控制他人对他的反应……他能通过给他人某种印象的方式借以表现自己达到影响这种限定的目的,他给人的这种印象将引导他人自愿地根据他的意图而行动”(21)COFFMAN,ERVING,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 New York:Doubleday Ancher,1959,pp.3-4.。换言之,在与人交往之中,人们始终在塑造一个理想化的形象,“掩盖或部分地掩盖与他自己理想的形象不一致的活动、事实和动机”(22)宋林飞:《西方社会学理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88页。,以达到自身对他人眼中自己形象的期许,即所谓的“印象管理”或“表演”。这正是戈夫曼思想之核心。有学者指出,“连结戈夫曼著作的纽带,总是印象管理的各种变化形式”(23)[美]W.D.珀杜:《西方社会学》,贾春增,李强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37页。。而相应地,在心理学精神分析学说领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他我”的概念,以及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镜像自我”的概念也都指出了人对于他者眼中的自我形象的想象与呈现。
依照这类观点,过度节食乃至与进食障碍相关的其他行为是这类青年脱下面具之后“后台”的自己,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她们则倾向于将这一面掩盖,而向他者呈现更加健康、积极、阳光的理想化形象。戈夫曼的“污名”概念,以及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疾病的隐喻”能够进一步对这种心理作出解释。戈夫曼的“污名”概念是人基于自我爱恋的情感对他人产生的负面评价(24)参见[美]欧文·戈夫曼:《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宋立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而桑塔格所提出的“疾病隐喻”则是指,在统治集团的操控下疾病象征着更多的带有偏见的价值判断,而这些价值判断是政治修辞、文化压迫和道德审判的产物(25)查日新,汤黎:《浅析桑塔格对疾病隐喻的文化解读》,《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7期。。
这类青年女性在“前台”与“后台”中面对不同的人际交往对象与内容,呈现不同的社交特点,由此划分出两种社交圈与形态,如同围墙内外。之所以用“围墙”作比,是想突出被迫与围困之意,聚集在围墙之内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一种难以自我控制与解脱的困境与困局。因此,围墙隐喻的便是不自觉的过度节食行为以及由此引起的人际互动状态。需要注意的是,围墙之内外与舞台之前后不相同,即便看不到“演员”在“后台”的模样,台前的“观众”仍然知道后台的存在;围墙却是隐形的,墙外的人并不知道墙的存在,以为和墙内的人进行的是正常的交流,殊不知那是被围困住的人。只有墙内的人自己知道围墙的存在,尽管他们被迫囚于其中痛苦不堪,想要逃脱,却又全然将自己掩藏起来,不愿告知别人自身的状况,抑或告知后被忽视了。如此一来,这种特殊的人际互动究竟如何展开,又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便成为本研究试图回答的问题。
三、研究对象及方法
本文将研究对象确定为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之所以选择青年女性,其一是因为这一群体是出现进食障碍最为集中的人群,男性所占的比例仅为5%~15%(26)MUISE,A.M.,STEIN,D.G.,ARBESS,G., Eating Disorders in Adolescents Boys: A Review of the Adolescent and Young Adult Literature,Journal of Adolescent Health,Vol.33,No.3,2003,pp.58-60.。其二,为了使研究焦点更集中于人际互动行为上,出于控制变量的需要而对性别因素进行取舍。此外,之所以限定为“过度节食瘦身的”,是因为尽管这些女性大部分都有进食障碍(主要是神经性贪食与神经性厌食)的症状,甚至许多自我界定为“厌食症”“暴食症”等,但由于并未经过确切的诊断或测量,故而属于上文所说的“灰色地带”。因此,以“过度节食瘦身的”对其进行界定,比“患有进食障碍的”更加准确。
本研究采用深度访谈法和非参与式观察法。在2022年5月到2022年9月期间,研究者在新浪微博中以“暴食症”“进食障碍”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并在相关微博评论区及“超话”讨论区中选择对自身进食障碍的问题进行较为详细的描述,或者将表现出更为消极负面情绪的账号作为深度访谈对象。随后在其私信中发出研究介绍、简要的深度访谈提纲,以及深度访谈邀请。研究者一共向44名从其自我描述看有进食障碍倾向的青年女性发出了深度访谈邀请,最终征得了17名青年女性(年龄大于18岁,小于40岁)的同意,并就人际互动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深度访谈,以下是深度访谈对象的基本信息统计表(见表1)。除深度访谈法外,研究者还用到了非参与式观察法。研究者加入了一个共有860名成员(90%为女性)、名为“自爱与吃大米饭”的微博交流群,这个微博群创立的目的正是为有进食障碍倾向的女性搭建的一个交流与互助的平台。笔者加入后并未发言,而是作为旁观者对大家的言论进行观察,并对其中能够回答研究问题的一些发言进行记录。
表1 深度访谈的青年女性基本信息
四、研究发现
(一)过度节食瘦身对青年女性的基本影响
以个人心理层面戈夫曼“自我呈现”理论语境下追求理想化自我形象同时掩盖与之不一致的部分,以及社交媒体时代过分“以瘦为美”的畸形身材审美价值观两重关键因素为起点,生成了一系列的后果。起先,女性,尤其是青年女性对体型肥胖产生恐惧,并在了解有关身体热量摄入与消耗的常识后开始尝试节食瘦身。而当与其他个人心理(譬如完美人格)、人际(譬如模仿身边人的瘦身行为,或情感受到伤害、刺激)、组织等因素一起形成合力时,便会造成主体对肥胖“过度恐惧”及对节食瘦身“过度依赖”的心理与行为。由此原本稳定、正常、有序的生理与心理系统开始出现紊乱、异常、无序的状况,诸如暴食、催吐、导泻、过度运动等进食障碍种种症状。
一旦开始出现以上异常状况,人际因素往往又容易使情况进一步恶化。一方面,这类青年女性在人际交往中对身材与食物极度敏感,又由于缺乏医学常识,担心说出来不被人理解甚至遭到歧视(不符合理想化自我形象),因此往往倾向于在人际互动中将异常进食行为掩盖。尝试进行诉说与求助时,尽管在人际交往中得到理解与支持有助于其克服病症,但无过度节食瘦身行为的大多数人往往难以理解,这反而会加重对他者态度本就敏感的此类青年女性的孤独感。
另一方面,尽管在与正常进食者进行人际互动时,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往往将异常进食状态私密化,但在面对同样有此类行为,甚至已经患有进食障碍的其他女性时,她们甚至会积极主动地与之互动,以期得到与病症抗争的勇气。由于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这样一些有同样经历的群体,且国内目前缺少线下互助小组,因此同类群体交互往往在线上进行。首先,互联网的连接性使得有相同经历或者爱好的人以网络社群的方式聚集与互动(27)潘曙雅,张煜祺:《虚拟在场:网络粉丝社群的互动仪式链》,《国际新闻界》,2014年第9期。。其次,互联网具有的匿名性以及社交网络的一些特殊功能亦更能满足这类患者对隐私的诉求。并且,即便已经有虚拟世界的保护,这类女性也倾向于使用隐蔽性更强的功能进行交流,譬如在知乎或百度知道上进行提问和回答;用“小号”发布感想,对社交平台(譬如bilibili、微博、微信、小红书等)中相关内容进行评论、转发、点赞;与同类患者进行私聊、群聊等互动行为。此种线上互动与互助的确能够很好地缓解其孤立无援的不安,并且一定程度上能够使此类女性重新树立正确的审美观,恢复正常进食行为。但是这样的互动仍会带来负面效应,譬如,效果难以持久;患者容易根据他人对病情的描述对号入座;患者之间在产生认同感的同时容易在康复受挫之时出现自暴自弃的想法;患者之间甚至容易出现攀比心理,从而造成更重的心理负担。
(二)围墙之外:与正常进食者的互动
在与正常进食者的人际互动中,过度节食的青年女性往往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焦虑情绪,以及隐藏异常进食状况的行为,国内外已有不少研究表明进食障碍和社交焦虑有显著的相关性(28)平凡,周宗奎,韩磊,潘清泉:《BMI、嘲笑对进食障碍和社交焦虑的影响:负面身体自我的中介作用》,载《增强心理学服务社会的意识和功能——中国心理学会成立90周年纪念大会暨第十四届全国心理学学术会议论文摘要集》,2011年版,第278页。。这样的焦虑情绪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在社交中对身材与食物极度敏感。从认知层面看,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在与正常进食者的人际互动中往往对身材与交互场景中的进食行为处于高度敏感的状态,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极度在意他者对自己身材的评价,羡慕甚至嫉妒他人的身材。譬如研究者在观察“自爱与吃大米饭”这一微博群聊天时记录到如下一些发言,发言者纷纷表示非常在意身边人对自己身材与外貌的评价。“我同事经常跟我讲说觉得我吃很多,会在我暴食狂长痘的时候用‘口足生疮’来形容我。虽然我想让自己不去在意他们说的一些话,但总是受到刺激,又开始暴食、催吐、疯狂运动。”(群聊成员1)“年会看着各种身材匀称的妹子,自己只能穿运动服,男同事也各种冷嘲热讽我……我每天都告诉自己健康最重要,但还是很羡慕身材苗条者。”(群聊成员2)“我经常在学校碰见前任和他现任,我就超级自卑,觉得自己活该这么丑这么胖没人要。”(群聊成员3)
其次,过度节食还会对他人瘦身的行为(包括节食与健身行为)感到反感。“我开始暴食是被舍友气的,她天天‘哎呀,胖了我要控制饮食’。”(群聊成员4)“我妈吃饭就跟喂猫一样,我好怕回家。”(群聊成员5)“现在讨厌那种说瘦身就是自律,控制体重就是控制人生的话,觉得特反胃。”(群聊成员7)此外,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易对可能使他人体重增加的场景感到愉悦,譬如有不少受访者表示喜欢看吃播,觉得会感到心情舒缓,甚至有受访者还表示会买食物帮助别人增重。
2.倾向于掩藏异常进食状况。与其他非过度节食者进行社交时,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往往倾向于将异常进食状况掩藏起来,但又会依据不同对象及场景进行不同程度的公开。已有研究表明,羞耻感和进食障碍呈强相关关系(29)席巧真,李雪霓,张大荣:《104例进食障碍患者临床特征分析》,《临床精神医学杂志》,2009年第1期。。根据前文所介绍的戈夫曼的“污名”概念及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概念可以得知,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之所以容易不愿将异常进食行为公开,正是基于一种对他人有关这类行为的负面评价的猜想。譬如受访者1表示,在节食期间为了严格控制食量,会出现逃避回家、逃避社交场合等行为。另外,催吐、导泻等补偿行为更不会暴露于人前;而在暴食之后,又因身心出现负面状态而躲避与人交流。“人前会稍微克制一点,暴食一般偷偷吃,暴食后不愿意与人交流,很自卑、敏感。”(受访者4)“我会在没人看到我的环境下暴食。”(受访者16)
除异常进食行为外,这类患者也往往不愿将病情公开,尤其是在熟知的人面前,而倾向于在戈夫曼所谓的“前台”继续自己的角色扮演。“她们都很优秀,留学生、职场精英,而且身材都很棒,不说根本想不到会有进食障碍。”(受访者1)“我更加倾向于把暴食私密化,在微博会公开,因为没有生活中认识的人。”(受访者7)“没承认过,不想让别人笑话自己,网上也只用小号互动。”(受访者13)但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并非对所有人隐藏病情,也并非在所有场景下隐藏,而会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依据亲密程度的不同而进行不同程度的公开。一方面,她们更容易对亲密友人而非家人承认(受访者3、受访者8)。另一方面,相比于朋友家人,患者更倾向于向一些亲密程度较低,但能够理解的人诉说自己的病情,譬如向心理医生倾诉(受访者7),以及在无人关注的社交账号上倾诉(受访者7、受访者10)。
3.易对求助对象感到失望。尽管在大部分社交场景之中,这些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会对病情进行隐瞒,但在一些特殊场景中,特别是情绪处于极度沮丧的状态时,她们表示大多会向一些特定的对象求助,却往往因为过分敏感,且发现对方并不能感同身受地理解自己而感到失望,由此轻易减弱甚至打消继续倾诉或求助的愿望。如此一来,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便轻易关闭了和“围墙之外”的人沟通的渠道。
从受访者的回答来看,此类状况相当普遍。“父母是理解我的,可是他们没经历过,不知道怎么帮助我。”(受访者1)“我和别人说我有进食障碍,别人不信会有这种病……我和男朋友提过我的进食障碍,说这是种精神疾病,他说我瞎说……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受访者2)“稍微说过控制不住吃很多,但别人不能理解,觉得这就是嘴馋(我很无语)。”(受访者6)“身边很多人只要是稍微熟一点的我都会说自己暴食的情况,但大家都不太理解,认为我是放纵、自制力差。”(受访者14)除了对亲密关系失望,对于一些专业人士譬如心理医生,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也常常持不信任的态度。“有段时间我是抑郁症和重度焦虑症,可是我不相信别人,包括心理医生、营养师。”(受访者1)
4.与正常进食者沟通的积极影响。但并非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和正常进食者的所有交流都是无效的,当双方都以积极的心态进行沟通,即前者认真且全面地向对方告知自己的心理状况和症状,以及希望得到后者帮助的愿望,而后者认真地换位思考,并努力理解时,便会得到良好的沟通效果,由此让前者产生与过度节食和病魔抗争的力量。“我妈妈知道了我的全部,我告诉了她,因为我需要人帮助我……我妈妈决定让我辞掉工作,她也辞掉工作,我爸爸一个人在家,她带着我想去散散心,慢慢调整我接受三餐……我妈妈知道我只有晚上敢吃点,就给我煮点虾或者几块排骨。”(受访者1)“我胖了我同事她们也没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受访者2)“今年一直是妈妈在照顾我的饮食,每天都吃得很有营养,身体在慢慢恢复。”(受访者7)“今天和姐姐说了自己的情况,看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我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她说你不胖啊,你不用觉得孤独。”(受访者11)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亲密关系的愧疚感往往也会成为这类青年女性努力康复的动力,这大多发生在病情严重的进食障碍患者身上。“最起码我得敢吃饭,不然只会让自己焦虑、父母伤心。”(受访者1)“妈妈为我哭了好多回,男朋友也是,在国外不放心跑回来看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受访者2)
(三)围墙之内:同类群体间的人际互动
1.同类群体人际互动的正面影响。接受采访的大部分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均表示,与有着相似经历的人在虚拟社群中进行互动会对其症状缓解有正面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能够产生心理认同感与归属感,缓解孤立无援与恐惧的感受。“看到她们分享,我也很心疼,知道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在遭受这种痛苦,现实中的其他人好像都不了解。”(受访者4)“知道更多人的经历后,会让我在暴食后不再那么憎恶自己。”(受访者6)
其次,有助于树立正确的审美观与形成健康的饮食习惯。改变对肥胖过度恐惧,树立正确的审美观,恢复正常饮食规律是进食障碍治疗的核心,同类群体之间的交流会对这些问题进行集中关注。“看大家的发言,会让我明白我本来就很美,不用瘦身,这真的能缓解我的焦虑。”(受访者3)“我觉得能缓解焦虑的是一些跟审美有关的信息,让我觉得我吃多点没有什么错,对自己饮食不再苛刻时暴食也会好点。”(受访者6)“如果没有加进这个群,我以后可能要节食一辈子,想想都可怕。”(群聊成员11)
再次,其中一些病情相对严重的女性对自身经历的叙述会对其他成员起到警示作用。“一些暴食症患者的经验和警醒会给我正面的影响。”(受访者13)“我从初中开始节食,持续了十几年,可我仍然没有学会好好吃饭,仍然对胖对肥肉有恐惧感……奉劝群里的年轻姑娘们,千万别节食!等到身心健康出了问题,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去面对。”(群聊成员13)
2.同类群体人际互动的负面影响。然而同类群体之间的互动并非总是对进食障碍的康复有正向影响,常常也会伴随负面作用,甚至加重病情。负面影响主要体现在如下4个方面。
首先,由于这样的交流脱离物理场景,无法时时贯穿于日常生活实践中,长期性的正向影响有限。“社交网络有正面影响,但大部分时候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短期有效长期无效。”(受访者4)“社交平台的互动会缓解一点点,但没什么太大作用。”(受访者10)
其次,容易自暴自弃。当同类患者进行交流时,自暴自弃和认同感往往是共生的心理状态,虽一定程度上使孤立无援的感受得到缓解,却也无形中增加了一种安于现状的惰性(受访者4、10)。更有受访者表示,自己反倒会加大暴食的频率,甚至正是在这样的分享与交流中学习到了此前并不知晓且未尝试过的对身体危害极大的补偿性行为。“也是从她们那里了解到催吐之类的。”(受访者13)
再次,更容易对号入座。当大家在交流各自的经历时,许多有节食瘦身行为的青年女性极易对号入座,常常将自己的病情想象得比实际情况严重,而对康复失去信心与动力。“如果不关注,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暴食、厌食、进食障碍这些词,也就不会不自觉地给自己扣上病态的帽子……我之所以不敢吃饭,也是因为看了太多的所谓一吃就反弹十几斤的例子,我连尝试都不敢。”(受访者1)“我反感贴标签,就像有什么不舒服去百度一下,就觉得自己得了绝症。”(群聊成员14)
最后,易出现攀比心理。追求“优秀”是人类一种普遍的心理,属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的“爱与尊重”需求层(30)参见[美]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许金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这样的需求会出现在任何规模、任何类型的社交群体中,过度节食群体中同样如此。譬如这个群体会以“更能接受自己变胖”“更能对他人对身材的看法不屑一顾”等为正向价值;而当有些患者的康复进度较慢、意志力较为薄弱时,他人积极康复、康复效果显著等标准反倒会给其造成心理负担。因此在“自爱与吃大米饭”微博群中,发起者将“群内成员在群聊中不可发布种种与身材相关指标的数值”作为了群聊的规则。
(四)对打破围墙与被救的期待
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长期处于对体重高度敏感,对食物极度抗拒的状态,这使其基本生理需求无法得到满足,并进一步对追求更高层次的需求构成阻碍。由此,进食障碍治愈率低、复发率高(31)刘洋:《节食引发神经性贪食症的心理问题解析》,《西北医学教育》,2007年第4期。。尽管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在与正常进食者的人际互动中普遍存在社交焦虑,且对亲密关系的不理解甚至忽视的态度感到失望,但她们仍旧需要亲密关系乃至更多人的理解与支持。她们对亲人朋友的不理解与忽视的抱怨,恰恰反映了其期待。特别是在其病情反复、无法自控、情绪陷入极度沮丧的状况之时,亲人朋友面对面的提醒、监督、关心、陪伴、疏导显得尤为重要。
除了与亲密关系的围墙,有过度节食瘦身行为的青年女性群体与整个社会的围墙也应当打破,她们往往表示期待社会公众能够对此类行为与病症有更多的认知,以此警醒更多可能被瘦身文化误导而患上进食障碍的人群。“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吃饭,身体最重要。”(受访者3)“我挺希望这个问题可以引起重视,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节食导致的心理问题,更与社会大众对女孩身材外貌的‘严格要求’,以瘦为美的标准盛行相关。”(受访者4)“我知道暴食症是很不容易调节的,也感谢有你这样认真的人,能够在将来让更多人理解和认识这种病症。”(受访者7)
五、结论与讨论
当这类过度节食瘦身的青年女性意识到此种痛苦时,一方面希望挣脱,另一方面却觉得孤立无援,力不从心。她们一方面意识到需要他人的理解、支持与启发,另一方面却羞于承认和表达,将这一面深深掩藏起来,主动在自己与其他未有相同感受的人之间建起了“看不见的围墙”。尽管她们在互联网社群中找到了有共同经历的人,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其孤独感,但对于其康复作用有限。若无法将这堵围墙打破,墙外的人不明白实情与严重性,墙内的人自救困难,这类青年女性的康复之路将会变得更加漫长。更严重的是,这堵围墙若不打破,进食障碍的社会关注度若维持在较低层面上,与进食障碍相关的知识便难以传播,社会审美观便将继续扭曲,不健康的瘦身内容将继续传播,也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不自觉地将自己关进这座看不见的围墙之中。目前,国内外都呈现出进食障碍低龄化的状况,若不加以重视,对此问题进行及时的研究与干预,情况会愈发糟糕。
从个人心理层面、人际层面,到社会层面,多主体进行全方位配合才可能对此类问题进行有效干预。首先,这类青年女性应当正视自身过度节食瘦身的心理状态与行为,分析成因,积极主动地作出调整。而在日常人际互动中,首先应当突破羞耻心理,在必要之时勇于向他者承认并耐心解释自己的此类异常心理与行为,且不要对他者的态度过分敏感,尽量清晰地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同时对对方可能表现出的不理解作好心理预设,不必过分失望。其次,对于被求助的非此类群体而言,应当认真倾听,努力换位思考,尽可能理解对方的身心境遇,并常常关心对方近况,辅助对方树立正确的审美观,帮助其养成规律的饮食习惯。被求助的同类群体则应当注意自身的言论可能对同样敏感的其他女性造成的心理影响,应相互鼓励、启发、监督,共同为康复作出积极努力。此外,从宏观角度观之,整个社会审美观的调整同样重要。尽管扭转“以瘦为美”的主流审美观相当困难,但社会各界仍然能够对于一些不利于大众身心健康,尤其是影响青少年健康的审美标准及风气进行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