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根泥土 云游尘外
2024-02-02朱仁标许文杰
朱仁标 许文杰
说起陶渊明就离不开田园诗,因为陶渊明是田园诗的开山鼻祖。说起其田園诗,读者印象最深的往往是平淡、清新、悠远、闲适等。由于受选文局限,这些似乎成了陶诗的代名词。但如果放在大阅读背景下重新审视,我们会发现陶渊明田园诗的内涵实际上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审美特质。
严格地说,亲近喜爱自然山水与欣赏流连田园景物是有明显区别的。而用审美的眼光来观赏农村风物,亲身参与田间劳作,躬身沉浸农家生活,在酸甜苦辣中坚守不渝,开风气之先者,非陶渊明莫属。因而,陶渊明的田园诗,为诗歌题材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从此,寻常的田园风物、简朴的田间劳动、农人的喜怒哀乐、村民的纯朴生活开始进入诗歌的艺术殿堂并因其浓浓的乡土味而备受人们的喜爱。
综观陶渊明田园诗的内容,其主要呈现出三种不同形态,因而也呈现出相应的艺术风貌与审美特征。
一、对平淡生活和闲适意趣的真切体悟
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共五首,作于归隐次年(义熙二年)夏秋,组诗细腻地描绘了田园风光的美好,真实地反映了归隐之初的自在生活与愉悦心境。请看: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归园田居·其二》)
如果说传诵最广的第一首田园诗(少无适俗韵)通过生动的比喻与鲜明的对比着重抒发了脱离官场、重返田园的喜悦之情,那么,这一首则着重写出了乡居生活的宁静,流淌着古朴淳厚与谐美的情味。“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这样地道的“田家语”是前所未有的,难怪元好问要说:“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可见,此时陶渊明的心中充满了对田园生活的真切热爱。又如: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归园田居·其五》)
此诗既不是描绘田园风光,也不是陈述田间劳动,而是表达园田居中的日常生活情境。开端“怅恨”,承接《归园田居?其四》凭吊丘垄荒墟后“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感叹。三、四句一扫“怅恨”之意,自然流露出坦然自适的心态。第四句出自《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却更加凸显作者的生活情趣及与自然相融相洽的禀性。诗的主体展现了一幅真实朴素的农家欢宴图。它取材独特、视角新颖,别具淳朴闲适之境。
当然,这种悠然自得之乐在他的其他田园诗中也有体现。如: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和郭主簿·其一》)
诗中通过对仲夏时节乡居清幽生活的描述,表达了诗人恬淡自甘、知足常乐的愉悦心境。又如: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
该诗以安贫乐道之心,表达了对劳动的认识与面对盎然生机而深感快乐之情,令人悠然神往。
二、对躬耕劳作艰难困苦的深切悲歌
然而,田园生活并不总是充满诗意,失去固定的经济收入后便时常要忍受冻馁之苦。特别是戊申岁(义熙四年)陶家遇火,“一宅无遗宇”,以后的生活就面临巨大的压力,悠然闲适的生活便越来越远了。这时,亲身经历稼穑生活艰辛的陶渊明对人生有了更深切的苦痛体验: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己酉岁九月九日》)
诗人面对暮秋时节草木凋零的肃杀之景,不禁生发出时光飞逝、生命短暂、艰难困苦的无奈与悲悼,呈现出叹老嗟贫、哀婉凄凉的情调。好在诗人最终能顺天安命:既然千年的变化难以把握,那就执着于今朝现实的诗酒人生吧。
愿景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褪去最初的理想色彩,那“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静谧美好便渐渐悄然离去,取而代之的是田园生活忙碌窘迫的常态:终年辛苦劳作、日渐体衰力弱、匮乏的物质生活、无尽的忧虑感伤……《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是陶渊明归园田后第六个年头所写,在辛勤耕作中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后,他对劳动的认识更深了: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开首直言人生应以生产劳动为本,这是对孔子“君子谋道不谋食”的反正,也是立根现实的认识深化。“微勤”是谦辞,其实躬耕十分勤苦,稼穑异常艰难,春种与秋收,岁月不饶人。“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但愈是艰难,便愈见意志坚定。“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黑暗时代,士人常遭杀戮,这里的“异患”,既指这种旦夕横祸,也指“为五斗米而折腰”而有违自我禀性。最终,诗人之心终于飞越千载,与古贤遥合,甘愿长久地过这种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的生活。
经过田园劳作与艰难困苦的重重体验,陶渊明深刻地认识到:求“道”尽管是士人的终极关怀,但经济终究是基础,衣食需求的满足总归是首要的,因此,劳动就是生活的第一需要。同时,既然躬耕自资才能保全人格独立与自由,那么纵然辛苦也应乐在其中。这份快乐,是体验到自由与劳动价值后的双重欢欣,是对人生意义的坚实体认,是其思想境界的又一次升华,也是他从此坚定不仕的深层原因。
三、对穷而弥坚高洁品性的真挚守护
田园生活虽艰苦,但陶渊明安守如常,一旦归隐,从此便拒绝一切征召。二十多年的劳作,成了他以顽强意志战胜世俗诱惑的真实写照,他在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不卑不亢中实现了对高洁品节的坚定守护。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
归隐之初,诗人就尝到了躬耕之苦,但他并没有抱怨生活;相反,从“带月荷锄归”这一诗情画意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愉快和对归隐的自豪。只要能不违背初心,保持心灵的自由纯净,诗人便虽苦犹乐。再看:
和泽同三春,清凉素秋节。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和郭主簿·其二》)
这首诗一反悲秋传统,写得别开生面。开首将雨水调和的春和肃爽清凉的秋作对比,衬托出秋色更胜春光之意,这为“秋士”形象的渲染做了良好的铺垫。以此为背景,诗人自然怀想起那些与逸峰、松菊相似的隐士们的高风亮节,而这与他年轻时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之五)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既然一生有怀莫展,那么,在清秋一轮明月之下,何妨潇洒地做个无欲无求的隐士。
《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这首诗作于度过了十二年躬耕生活之时。耕作所获成为他唯一的经济来源后自然更添艰苦,但诗人却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
“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致意隐居躬耕的贤士,我愿始终追随您的足迹。这是坚守初衷的动力,这是信念和榜样的力量。
晚年的陶渊明体弱多病,经常饥寒困顿,加之灾年,不得不乞食。这从他的《乞食》诗中可见:“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这种境遇从《有会而作》“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与《饮酒·其十六》“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中皆可印证。苏轼读此评论曰:“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东坡题跋》卷二)但饶是如此,南梁宠臣、江州刺史檀道济前来劝说他出仕不成,临走时居高临下“馈以粱肉”时,陶渊明却一点不予情面,“麾之而去”(萧统《陶渊明传》)。善良人的馈赠可以接受,但“嗟来之食”却无疑是对陶渊明人格的最大侮辱。真可谓“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文天祥《正气歌》)。
身体深深地扎根于泥土之中,思想高高地云游于尘埃之外,使陶渊明的田园诗有了纯真而丰厚的审美内蕴,进而成为中古诗坛的绝唱,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高标独异的艺术瑰宝。
(作者单位:江苏省宜兴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