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月亮意象的母性特征
2024-02-02陈佳璐
【摘要】《阁楼上的疯女人》在对夏洛蒂·勃朗特《简·爱》进行文本分析时,提出了“月亮具有母性特征”这一观点。本文以此观点作为基点,借助《阁楼上的疯女人》中“女性写作的阉割”“天使与怪物”“洞穴的寓言”等理论,着重分析《简·爱》中月亮母性特征的关爱、帮助、指引暗示三个方面内容。
【关键词】月亮;母性;《简·爱》;《阁楼上的疯女人》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1-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1.008
《简·爱》书名由女主人公简·爱的名字而来,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一本具有传记色彩的小说,它记载了简·爱的生活经历,也折射了其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困顿与挣扎。夏洛蒂·勃朗特生于19世纪初期,当时无疑是一个父权当道、男性把控的社会,写作被视作“男人的特权”,诗人罗伯特·骚塞在给夏洛蒂·勃朗特的回信中着重申明:“文学不是女性可以从事的事业,它绝不可能是。” ①为解决女性身份所带来的束缚和偏见,夏洛蒂·勃朗特以科勒·贝尔这一男性化的假名,借助简·爱之口,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一个样貌普通平凡、内心叛逆骄傲的孤女在一次次具有双重意义的监禁与逃跑中不断成长的故事。
在《简·爱》中,月亮这一意象共出现了33次,贯穿全文始终,出现频率极高。虽然多只是一笔带过,却总能够在关键处捕捉到它的身影,月亮就好像隐藏在幕后或者角落里的“母亲”,以缥缈的、超脱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母性身份,去关照另一个客观存在的女性——简·爱以及其背后的夏洛蒂·勃朗特。月亮注视她们、陪伴她们、安抚她们,为她们指引方向,用皎光为黑夜中摸索行走的勇敢姑娘们照亮。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中,多次提出具有母性特征的月亮对简·爱的引导与告诫,认为《简·爱》中的月亮“是一个给人带来力量的、伟大母亲的意象” ②。
一、传统中月亮的母性特征
作为天幕中高高在上、在漫漫黑夜中带来光亮的星体,月亮在绝大多数民族文化中都受到了极高的关注与重视。当这种关注渐渐演变成了崇拜时,月亮就被赋予一种主观上的拟人与神性。由于皎洁柔美的光辉和阴晴多变的体态,相對于太阳的灿烂耀眼、气势雄浑,月亮理所当然地被划归成为女性角色。似乎从古至今,女性就应该是阴柔的、温顺的,用月光一般流畅顺滑的乳汁抚育万物,同时对于太阳所辖的时间与空间不能有分毫涉足。
由于人类的生理器官决定了后代必须在子宫中孕育,因而提及女性角色,避不开繁衍生殖,再到生育后成为一个母亲。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接生了自己的弟弟阿波罗,从此便负责掌管分娩与繁衍;而伊什塔尔作为古巴比伦神话中的月亮女神,也同样管理着动物(包括人类)的繁殖能力和性欲;月亮与地球之间的引力与女性怀孕分娩有内在联系,女性一个月一次的排卵期也与月亮的阴晴圆缺有着相关性。月亮、女性、生育、母亲这几个词,无论在古代还是现在,都被牢牢紧附在一起
《简·爱》作为一部具有女性叛逆意识的作品,却依旧沿用了传统中对于月亮具有母性特征这一固化思想。而夏洛蒂·勃朗特之所以如此,其一是由于在19世纪的社会大环境下,女性作家们拿起男性专属的笔来进行写作,便已经是戴着枷锁舞蹈,受尽了轻视与刁难,被认为“(文学女性)缺乏那种生殖器才有的、血脉奔涌的驱动力量,这就是她们的作品为什么不能拥有伟大的风格的原因所在” ③。女性作家似乎被锁在一种双重困境之中,她只能在“仅仅是一个女人”与“(坚称自己)像男人一样出色”中做出选择,这样的二选一导致女性作家必须牺牲自己原本的身份去换取握笔的权利,因此女性作家们不得不做出一些屈服和让步,去模仿或者贴近男性。男性身份的伪装可以暂时将女性作家们从这种双重困境中解放出来,这也是夏洛蒂·勃朗特发表《简·爱》时选择使用假名的原因。
其二,《简·爱》中月亮的母性特征并不是传承至今的父权社会中的传统印象,《简·爱》中月亮的母性特征有着“天使”的外壳和“怪物”的内核。所谓“天使”外壳是指夏洛蒂·勃朗特依旧遵循了月亮具有母性特征这一仅仅流于表面的“惯例”,而简·爱的月亮母亲却是帮助和指引其踏上叛逆与反抗道路的方向标。这是《简·爱》中月亮母性特征“怪物”的一面,它不同于传统意义上安分乖顺的男人的妻子、孩童的母亲,从某种意义来看,这也是作者对月亮母性特征一种大胆的突破,对父权社会看似顺应,实则反叛的一种忤逆。
二、《简·爱》中月亮的母性特征
(一)月亮母性的关爱
月亮悬挂于天穹之上,从客观来看,月亮与人类之间的距离始终是遥不可及的。因此,夏洛蒂·勃朗特要使月亮对简·爱有实际意义上的关爱,则需要借助他人之手来完成,也就是简·爱在洛伍德的替代母亲——谭波儿小姐。在简·爱刚进入到洛伍德寄宿学校时,只有谭波儿小姐询问了简·爱的近况,并“用食指抚摸我的脸,很轻地,并且说希望我做个好孩子” ④。这是当时的简·爱在不算长的人生里难得的一份关爱,自此,谭波儿小姐对于简·爱便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若说刚进校时的问询只是谭波儿小姐作为教师对学生的关爱,那么在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告诉所有的师生简·爱是个撒谎者,简·爱内心难过抑郁时,谭波儿小姐的倾听、抚慰和食物则完全是充满母性的关爱了。作为一名教师,谭波儿小姐大可不必如此关心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可谭波儿小姐依旧向简·爱伸出了关怀之手。
在谭波儿小姐出现在简·爱身边时,“风开始刮了起来,吹走了乌云,明亮的月亮露出了笑脸。穿过旁边的窗户,月光很清楚地照在我们的身上,也照亮了正在靠过来的身影” ⑤。此处乌云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谭波儿小姐的到来就像是风吹散乌云般拂去了简·爱的愁绪。在海伦前来安慰简·爱的时候,依旧是乌云笼罩,月亮并没有出现,因为海伦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对简·爱进行安抚。而月亮是伴随着谭波儿小姐一起到来的,谭波儿小姐对于简·爱而言是一个亦师亦母的身份,因此此处的月亮便有了谭波儿小姐的母性特征,成了简·爱的替代母亲。
在洛伍德,谭波儿小姐成了月亮的化身,也是简·爱母亲的化身。谭波儿小姐是当时父权社会中的“天使”,是一种美学上的理想模式,也是《简·爱》中月亮的母性特征的“天使”外壳的一面。谭波儿小姐的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呼应了当时男性所要求淑女“必须是脆弱的、病态的” ⑥,这样的女性才能够更为容易地被囚禁在洞穴中,成为不得不依附于男人而乖顺异常的菟丝花。谭波儿小姐是一座“代表了女性美德的神龛:她人品高尚、彬彬有礼、殷勤和蔼——而且自我克制” ⑦。但在这座大理石一样的神龛深处,仍然埋藏着一个“怪物”:谭波儿小姐对于男权的代表者布洛克尔赫斯特的言语表示愤怒,虽然她不允许自己说出什么违逆布洛克尔赫斯特、违逆理想化的“淑女”形象的言语来,但她以紧抿的双唇体现了她不认同的态度,这是当时天使的无声反抗,是完美的琅玉中潜埋着的一粒坚硬沙土。
(二)月亮母性的帮助
在月亮与简·爱互动的过程中,月光占据了很大的部分。因为月光对于简·爱而言是可视的、可及的,同时也是美好的、向善的,如同一位永远关注她的母亲,能够及时给予她帮助和慰藉。第十二章,简·爱在初遇罗切斯特时,面对罗切斯特的询问,简·爱答道:“只要有月光,我一点儿也不怕。” ⑧月亮是简·爱夜行去干草村送信时的勇气来源,也是支撑简·爱在朝圣的路上不断抗争的动力。
费尔法克斯太太有一封需要送出的信,而简·爱便自告奋勇地主动提出了帮忙把信送到干草村去。简·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想着“这将是一次愉快的散步” ⑨,是一次难得的、一个人的、孤寂又自由、可以抛开杂念和世俗规范、静心沉醉于大自然中的短暂又美好的旅行。简·爱在这趟短途旅行结束前夕,抱怨说:“我厌烦桑菲尔德,跨过它的门槛,就是回到死气沉沉,要是我在不稳定的斗争生活的暴风雨中颠簸,在艰难痛苦的经历中学会渴望,我身处平静该是多大享受啊!” ⑩简·爱在桑菲尔德的大门口徘徊,她将桑菲尔德比作“到处不见阳光的牢房似的灰色洞穴”,而与这“灰色洞穴”相对应的,便是“天顶装饰着(的)月亮和星星”。此处的月亮和星星一起,承担着一个象征自然的元素,这是一个没有禁锢与压迫、众生平等的平行世界,也是简·爱的毕生追求。
在孤寂又自由的旅途中,简·爱看见“初升的月亮挂在山顶上空,跟云朵一样苍白,但是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明亮”。这里的月亮给予了简·爱双重帮助,在客观实际中,月亮为简·爱照亮了黑暗中的前路;在主观精神上,月亮也舒缓了简·爱在桑菲尔德这一“灰色洞穴” ⑪中禁闭生活的痛苦。但这一种心情的舒畅只是暂时的,月亮终会淡去,简·爱在天亮之前也不得不返回她厌烦的桑菲尔德,虽然此时简·爱的躯体已经来到了荒原,但是她的灵魂依旧被囚禁着。这里也反映了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身为一名女性被关在现实世界的洞穴中的痛苦,这是一个子宫形状的禁闭之所,但同时这又是体现出女性力量的所在,这种力量在《简·爱》中借助月亮的母性特征所表现出来:需要将这个由父权操控的“洞穴”打破重组,发掘其中真正的实质和创造性。月亮从同为女性的角度帮助简·爱认清这一点,也为后文简·爱为了自由平等而抗争,以及逃离桑菲尔德做好了铺垫。
(三)月亮母性的指引与暗示
月亮意象在《简·爱》中运用最多的便是指引和暗示,每当简·爱面临或即将面临其人生中的重大事件时,月亮都会做出相应的变化来卜凶兆吉,甚至还能够对简·爱的心境以及行为产生影响,就如同亲生母亲与自己孩子之间因血脉相连而存在的心灵感应。
《简·爱》第九章中,月亮从东方庄严升起的场景使“如果一个人这时候只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临着每时每刻都可能死去的危险,这个人该多么可怜呀!” ⑫这一念头“跳进了我的脑海”,从而使简·爱产生了去看望自己挚友海伦的想法并付诸了行动。第十二章中,简·爱初见罗切斯特时,“月亮正渐渐变亮” ⑬,不仅营造出了童话般的氛围,还以积极的一面暗示了简·爱与罗彻斯特之后的爱情。第二十章开头时,“月亮又大又圆,当它移动到我窗子的那块大天空时明月光透过了没有任何阻挡物的玻璃时,我被那如白练般明亮的月光惊醒了……抬起头来,我就看见了那大如车轮的圆盘,通体是银白色,纯洁得如同水晶一样。” ⑭这时的月亮引诱着简·爱伸手去拉幔帐,与此同时,伯莎的叫声响起,这一声惊叫使简·爱感到害怕,但也是简·爱头脑深处被压抑的本我的尖叫。第二十二章,此处的月亮是全文中描写铺垫得最为细致的,而这一章讲述的正是罗切斯特向简·爱告白并求婚。美好的月亮像一种预告:“此时初升的月亮投下一片亮光在园中较高处,我被吸引着向它走去。” ⑮月亮指引着简·爱与罗切斯特偶遇去,共赴这场美妙又朦胧的月下相会。这是简·爱人生中极其幸福又开心的时刻,月亮照在罗切斯特身上,与简·爱一同悄悄打量她的准丈夫,月亮母親的准女婿。第二十六章,疯女人伯莎的突然出现破坏了简·爱与罗切斯特的婚礼,此时的简·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是留下还是离开。而此时的月亮突然从云层之中跃出来了:“我(简·爱)还从来没有见过月亮如此突破云层;一只手把那层层乌黑的云推开,然后,是个白色的人影在碧空中闪耀,灿烂的额头俯向大地,而不是月亮。它凝着我好一会儿,它搂住我的心灵,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是如此的贴近,它低声道:‘快快避开诱惑,我的孩子。’‘我会的,母亲。’” ⑯这里的月亮以一个明确的母亲形象出现,引导着简·爱做出了和那天夜晚惊叫的伯莎一样狂暴的举动,尽管她的逃离从道德上说可能看上去就像月亮所隐含的信息一样暧昧朦胧,但这一逃离对她的自我保护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当男性是创作者的时候,神灵自然是倾向于男性的,但是当女性作为创作者时,月神之灵就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母性的光辉,照料人间的小女孩并为她指明方向。当男性创作者掌控了写作之笔的绝对领导权时,他们创造出了“天使”和“怪物”,《简·爱》中月亮的母性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着“天使”和“怪物”的影子,因为“天使”与“怪物”这两类形象长期以来在男性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中无处不在,因而也势必会在相当程度上渗透进女性作家创作的作品之中。然而,“天使”与“怪物”并非是完全对立的,二者常常并存于同一女性角色的身上,《简·爱》中的简·爱、谭波儿夫人、月亮(虽然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形象)都是如此。若是一名男性作家在创作《简·爱》,那么月亮母亲有很大可能性会劝慰简·爱留在桑菲尔德,因为罗切斯特希望简·爱这样做,并且只有这样做的简·爱才符合“天使”的要求,月亮便会因为拯救了“误入歧途的女儿”而戴上由父权所颁发的“天使”的桂冠。但是夏洛蒂·勃朗特并未选择这样做,她选择让月亮扮演男性视角的怪物,女性视角的女王,去杀死“天使” ⑰,从而获得新的创造力。
具有女性特征的月亮扮演着一名母亲,关照简·爱,但也可以将月亮理解成简·爱力量的一部分——来自简·爱体内、来自简·爱的性别。《简·爱》以反叛监禁、不断挣脱与逃跑为主题,作为线索之一贯穿全文的月亮也是简·爱更为理想、更有哲思、更具先见之明的化身。月亮既具有传统神话中自然界的超人之力,因而她可以预知、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同时月亮又扮演着母亲的角色,从简·爱的灵魂中剥离而更上一层次,成为一个先知和领导者,影响着简·爱摆脱周围来自父权的声音,跟随自己的内心而行动。
注释:
①②③⑥⑦⑪⑰(美)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古芭著,杨莉馨译:《阁楼上的疯女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页,第409页,第59页,第105页,第391页,第143页,第67页。
④⑤⑧⑨⑩⑫⑬⑭⑮⑯(英)夏洛蒂·勃朗特著,黄源深译:《简·爱》,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41页,第72页,第124页,第122页,第126页,第83页,第124页,第199页,第242页,第316页。
参考文献:
[1](美)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古芭.阁楼上的疯女人[M].杨莉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2](英)夏洛蒂·勃朗特.简·爱[M].黄源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3]杨莉馨.成就与缺憾的反思—— 《阁楼上的疯女人:妇女作家与十九世纪文学想象》论略[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4).
[4]张剑.月亮神话母题的象征[D].华中师范大学,
2001.
作者简介:
陈佳璐,女,汉族,重庆人,重庆师范大学,学科教学(语文)专业,研究方向: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