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的“梦” 之虚实
2024-02-02曹恬鑫
【摘要】《红楼梦》中书写的丰富各异的梦境,兼顾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和文学创作中常用的虚写手法,既具有现实梦境的真实性,又具有强烈的预示性和警醒性、超常的丰富性和细节化以及时间缩短和记忆量增长的超越现实的特点,呈现出虚实相生的创作特点,在作品中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红楼梦;梦;虚实相生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1-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1.003
《红楼梦》作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书写的内容囊括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梦”作为人类不可忽视的日常活动,自然在书中也施以不少笔墨。且在中国古代的文学创作中,对“梦”的描写很早就突破了单纯的生理活动的局限性,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学和文化内涵。关于“梦”的描写,在《红楼梦》中虽所占篇幅不大,但具有重要作用,占据重要地位。《红楼梦》不仅书名直接带“梦”字,更有脂砚斋批曰:“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1]
一、《红楼梦》中梦
《红楼梦》中共写有大大小小三十多个梦,这些梦或繁或简、或噩或喜,都笔触生动、各色各异。作者描绘这些梦时,不单单是停留在人物做梦这个事件上,而是细致地勾勒了梦的内容且联结做梦前后的情节。这就使得,《红楼梦》中的梦不仅具有贴合真实的现实性,更具有作为《红楼梦》文本一部分的文学性,呈现出虚虚实实、虚实相生的特点。正如明朝谢肇淛之言:“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亦要情景造及而止,不必问其有无也。”[2]可见虚实相生手法的广为所用及其重要性。
然而,探究《红楼梦》中“梦”的虚与实,并非是将书中写到的所有梦分类,辨出虚实:此梦实存则为实,不存则为虚。实际上,“梦是实有的,梦中的一切事物和景象,都是梦者实际梦见的。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现实性,但这种现实性只是梦中的现实,而非现实中的现实。”[3]《红楼梦》中书写的梦既有符合现实的方面,是基于现实生活的写实,也有作者为了作品所做的文学的、手法的、情节的处理,是象征意义的体现。并不能单纯地将一个个梦境分出虚实,而是分析每个梦境符合现实的部分和作者创作时的艺术处理的文学升华的部分,并要注意到作者这种写梦境时虚实相生的手法,对《红楼梦》整部作品的作用。
二、《红楼梦》中梦之实
清代王希廉曾评曰:“《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4]《红楼梦》取材于现实,自然情节人物贴近真实社会。作者写梦并不是一味的虚写,自说自话地进行艺术改造,而是根据现实梦境的特点进行拔高,所以读者也不会觉得写虚幻缥缈的梦时会有阅读的断层感。《红楼梦》中梦境的描写符合以下梦本身的性质:
首先,梦“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5]。《红楼梦》中的梦真实地反映了这一特质,如第五回“游幻境迷指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被称为书中最为经典和重要的梦之一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写了贾宝玉在秦可卿房中睡午觉,梦见自己到了太虚幻境,见了警幻仙子等一众仙姑、饮了“千红一窟”和“万艳同杯”、看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后仙姑将妹妹许配给他。这女子字“可卿”名“兼美”,兼美即兼有其美,贾宝玉在日常与众姐妹们相处的时候,都有亲近之心,进而产生了想各得其美、兼而有之的心理,且在睡梦中得到了表现。贾宝玉之所以做梦,是清醒时心理活动未得到满足,青春期的贾宝玉对所有大观园里的女孩子都很欣赏和喜爱,这在他的梦里得到了延续。《红楼梦》“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6],这便是白天作诗愿望的达成和欲望的实现。
其次,梦的“来源实际上是潜意识”[7],是潜意识发出的信号。书中第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噩梦”中,林黛玉梦到父亲升官娶了继母,自己则由贾雨村做媒许了继母家的亲戚做续弦,她四处哭求、急得落泪,谁知连平日最疼她的贾母也“呆着脸儿”不管,众人更是“冷笑而去”。林黛玉无法,寻到宝玉,宝玉却拿刀划破胸口掏出心來要给她看,黛玉放声大哭,被紫鹃叫醒。黛玉之所以会做这样一个梦,正是她寄人篱下、无有依靠衍生的不安恐惧之情,在梦中以新事件发生的形式得到了体现,黛玉潜意识中对自己的婚姻和未来自己做不得主而感到不安焦虑,更兼对贾府众人的不信任和对贾宝玉对待她的真心的摇摆不确定,这使得她的内心整日惴惴不安,虽然白天黛玉会下意识地隐藏内心以符合封建礼法,但夜晚入睡之后,这潜意识里不安痛苦的冰山一角就会在睡梦中显现。
最后,梦常以有深刻印象的身边事作为内容,并常用材料是“不重要的次要的被轻视的小事”[8]。第二十四回中小红做了一个相思梦——梦见贾芸捡到了她的帕子来找她,忙出门迎去却被门槛绊了一下,这正是见了贾芸后少女怀春的表现,也就是老话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门槛绊了一下的安排,不仅说明了小红潜意识也知道与贾芸相恋道路上不可能一帆风顺,也印证了梦取材于现实,贾府高门大户,小红作为丫鬟需要东奔西跑,被门槛绊到是常事,这正是此梦实写之处。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见“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9]便欢喜,对古代女子日常生活小细节的描写何等细致,何等自然,是和姐妹们终日“厮混”在一起的贾宝玉的记忆角落,这便是梦中的内容取材于日常不受注意的小事。
三、《红楼梦》中梦之虚
《红楼梦》中的梦虽紧密贴合现实,但并非是完全照搬生活现实,不加以任何润色改动。《红楼梦》兼有现实主义和文学创作的特点,“从表面上看,《红楼梦》所写的都是现实生活。但仔细推敲,其相当多的内容只是作家幻想、梦想的产物。”[10]作者虚写的手法炉火纯青,他笔下的梦境不仅仅是为了单纯地还原生活,更有超出现实,是《红楼梦》真正文学性、经典性之所在的部分。作者笔下的梦经过艺术的发挥和文学的改造的部分,不仅没有破坏文本整体的现实性,反而使情节更加畅通、人物更加立体,也同时深化了主旨思想。而对梦的虚写呈现一下几种主要特点:
(一)强烈的预示性和警醒性
《红楼梦》写梦并非是单纯的完善情节,更是为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地把对于人物命运乃至家族走向的预示埋藏进前段情节中,结合《红楼梦》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彻头彻尾悲剧的本意,因此,《红楼梦》中的梦相较于现实或其他文学作品,具有强烈的预示性和警醒性。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后向王熙凤托梦,托梦所说的话极具远见,先预警了家族显赫将百载必然要承受“登高必跌重”的结果,又揭示这样的结局并非人力所能逆转,提醒王熙凤凡事未雨绸缪,别被眼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冲昏了头脑,最后留下一句预示性极强仿佛谶语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听到的《红楼梦》曲十二支不单是为娱乐所作,而是为了警醒贾宝玉,每一支都预示着大观园中女性的命运和贾府衰败的结局,后仙姑更是叹道:“痴儿竟尚未悟!”仙姑引贾宝玉看的“金陵十二钗正册”“金陵十二钗副册”等,其中的诗句图画和后来所歌的曲子异曲同工,都带有强烈的预示性和警醒性。作者把梦写得超乎寻常的具有预示性和警醒性,一是因为古代文人创作传统,“梦”这种形式是文人墨客作品中用来作为艺术表现的载体,小说和戏曲创作中更加常用,清代红学家王希廉说:“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红楼梦》当然也会涉及。二是因为这种创作是作者为情节人物埋伏笔、为命运结局作预示的重要手段。
《红楼梦》中写具有强烈的预示性和警醒性特点的梦,有以下几种作用:一是暗示了贾府最后“树倒猢狲散”大厦倾颓的结局,与同章节的热闹繁华形成对比,更加引起读者对贾府这样煊赫的钟鸣鼎食之家最后落得家破人亡悲痛结局的悲痛感伤和继续阅读下去以探明这等人家为何倾覆的兴趣。二是暗示了《红楼梦》中的女子的悲惨命运,最后的不如意结局与前文的美丽鲜活形成对比,激起读者对书中众多女子的同情惋惜之情。三是符合并升华了主旨,不管是贾府的衰败还是金陵十二钗女子命运的悲惨,都暗合了《红楼梦》的创作主题—— “空”,早在第一回,一僧一道早就明言人间红尘“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石头偏要去人间;作者也早就写明此书“满纸荒唐言”,却从古至今读者不断,这便是《红楼梦》的魅力。
(二)超常的丰富性和细节化
《红楼梦》中写梦有三十多场,出现“梦”字一百六十余次,然而每一场梦都是不可或缺的,且和其他的梦虽有关联但绝不雷同,特点鲜明,正如脂砚斋批云:“《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11]。作者写的梦繁复多样,千差万别:有长有短、有悲有喜,或恢宏或婉约、或灵异或美妙,既有少女怀春之白日梦,又有忧思满怀的噩梦,既有现实男女情欲之梦,又有和神话框架相符合的“太虚幻境”之梦。凡此种种,皆不落俗套、生动鲜活如在眼前,并且写梦时注重细节描写,场面恢宏盛大之余,也没有放过在微小处施展妙笔。因此《红楼梦》中的很多梦的描写,展现出超常的丰富性和细节化的特点。
这些梦涵盖面极广,有主要人物如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的梦,也有次要人物如林红玉、尤二姐、香菱的梦,连道婆梦见妙玉被杀这等细枝末节的梦也有提及。梦到的内容也各异,但都符合人物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情感,有诗梦、胎梦、逝人托梦、将死之人勾魂梦、未来婚嫁之梦、男女相思情爱之梦等多种。且虽丰富也不敷衍,不放过细节的描写,如关于“太虚幻境”的梦,不仅对建筑、摆设、茶酒有长篇的描述,警幻仙子的美貌风姿也用了长篇的赋,连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的词句和图画都一一道来,作者更是把十二支红楼梦曲都一一录入。这样的细致使“太虚幻境”成为一个真正存在的仙境,同时把甄士隐、贾宝玉的关于“太虚幻境”的梦境串联在一起,并和前文的神话背景联系,使整部书都笼罩着一种天命之感,符合“假语存”“真事隐”地一贯写作特点。
作者之所以能把梦写得如此丰富由细致,得胜于《红楼梦》人物群体之众和在各章各节对人物行为、处境和性格等个性化特点的匠心独运的描述,而众多人物细致生动的梦境描写,反过来使人物的性格更丰满突出:黛玉之恐惧疑心、缺乏安全感,一个被嫁求助之梦足显;贾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和决心,梦中喊叫“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12]足见。梦是潜意识的表现,白天隐藏于心碍于封建礼法无法表达的性格侧面,在梦中得到淋漓尽致地表现,这使得《红楼梦》中的人物更加可以脱离固定脸谱化的形象,使读者感受到隐藏在背后的人格魅力,使贾宝玉等被封建礼法、宗族大家长严格约束的青年,能有一个大声表达的空间,此笔一出,《红楼梦》中人物性格中的叛逆个性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长河中,更加熠熠生辉。
(三)时间缩短和记忆量增长
通常,人并不是能够完整地记住每一个梦:记忆“对梦的印象的保留非常无能”,加上“清醒时刻的生命无疑倾向于要把晚间所形成的梦给遗忘掉——不管是整个儿在睡醒后就忘掉,或者在白天中一点点地忘却”[13],构成了梦需要一定时间发生且记忆时间并不长久的特点。而《红楼梦》中的一些梦,显然与这一特点相反,比起通常的梦更加独特,呈现出发生时间缩短和记忆量增长的特点。
如在第六十六回尤三姐被柳湘莲拒婚后为表忠贞自刎后,在梦中进行了诀别。但两人之间的对话行为,发生在柳湘莲“正走之间”这个瞬间里,使得有限的篇幅里情节发展得更快、内容更多,通过把情节加入梦境把柳湘莲从现实生活中拉入“梦幻”之中,也就使柳湘莲后归入空门的情节就更合理、更具有梦幻意味。在第五回中,大量文字落在描绘宝玉在太虚幻境的所见、所闻、所感,而发生的时间却只在“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的短暂过程中。而书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后还记得警幻仙姑传授云雨之事并将梦讲给袭人听,林黛玉睡醒之后仍记得噩梦内容,香菱梦中作诗在睡醒后仍能够完整无缺地复述出来等情节,不同于甄士隐梦游太虚醒后“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醒后的记忆时间和记忆内容的量都超乎寻常。
这样的特点是为叙事空间的增加而产生的,将人物命运结局和部分情节发展需要放置于梦境中,又将内容含量极多的梦放置于人物真实经历的时间线中,使叙事的体量增加,“这样就把空间叙事扩大化,通过‘梦’一个媒介镶嵌在被压缩的时间叙事之中。”[14]因此,梦的书写让《红楼梦》的叙事不再局限于线性叙事,《红楼梦》的整体框架和主题的悲剧性也随着更加恢宏盛大和深刻。在梦的书写里,作者不再受到写作中现实的和时间的限制,可以自由而有条理地建起红之大厦。
四、结语
小说开篇写明了,“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15],可见《红楼梦》的主旨和“梦”是分不开的。《红楼梦》对梦境的书写兼顾了现实主义的贴合现实与文学创作的审美和升华,虚实相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和美妙的阅读体验,是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全书立意之高超乎常书。这些梦在作者笔下,劝诫之言字字珠玑又带有血泪的痛心,逻辑性之强、与现实与命运的对照之密切,早已超过了现实生活中梦的功能,是作者的高于生活的创作妙笔,是隐于梦中对情节和结局的预言式的“剧透”,是作者在人物背后、借书中人之口对书中的贾府和读者中知己的惊堂木般的警示,读完让人久久不能平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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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刘佳雪.论《红楼梦》中“梦”的叙事功能[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2,(06):80.
作者简介:
曹恬鑫,女,汉族,河南舞钢人,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202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