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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抓住两个世界”

2024-02-01朱又可

西部 2024年1期
关键词:昌耀周涛书稿

2023年11月4日中午,午饭做好了,还没有吃,接到正在天津的老朋友陆长瑞的微信电话,说,你在新疆吗,我怎么听说周老师不在了?我说,完全没有听说啊。他说,你核实一下。我说好。我马上给周涛老师拨了微信语音通话,没有接。我立即又拨了他家里的固定电话,虽然我离开新疆十六年基本没有再打过这个电话,但电话号码我依然记得。马文老师接的电话,听出她是饭后在午休,她说你是谁,我说我是朱又可,我说您在休息?她说是的,我说那您休息,不打扰了,我回到乌鲁木齐了,过几天去家里拜访周老师和您。她说好。挂断电话,我想,既然马文老师在安然午休,如果周老师不在了,她怎么会如此淡定呢?一定没有事。我就给陆长瑞说,你听到的消息应该是误传,先不要传了。我们于是放下心来。我刚吃完午饭,忽然,手机微信响了,一看,是周涛老师,我立刻高兴地叫道,周老师好!可是,对方说,不是周老师,我是吕柏……然后是哭声,周老师刚刚不在了。我怔住了。问了医院的地点,说,我现在赶过去。

我到自治区人民医院的时候,周老师已经从住院部十二楼挪到了地下二层的太平间,在太平间外,见到周老师的女儿毛毛,毛毛红肿着眼睛,说,还没敢告诉我妈。我蒙蒙地坐着,等待见周老师最后一面,终于压抑不住地失声痛哭了。后来,门开了,允许我们进去,我才发现,周老师就停放在我刚才正对着的一墙之隔后。我完全不能相信里面会躺着高大伟岸、一向活力四射的周老师。“人来自尘土,还要归于尘土”。哎,从10月30日到11月4日的五六天时间,在ICU抢救,受苦了。

棺木抬出太平间时,毛毛哭着说:“爸爸,你都不知道女儿回来了!”毛毛告诉我,她10月30日当天从北京飞回乌鲁木齐,没有跟父亲对过一句话,虽然每天医院报告有生命体征,但实际上基本是没有意识了。

我扶着棺木,帮着抬进殡仪馆的灵车里。车开走了,留下空落落、没有反应过来的我们。

我第一次见到周涛先生是1990年,那时我在新疆轻工业学校当教师,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解放军文艺》杂志上周涛的《蠕动的屋脊》《吉木萨尔纪事》,我兴奋地向同事们推荐,可是似乎没有人跟我同乐。很快,《稀世之鸟》出版,我得知在新疆电力宾馆正在召開周涛作品讨论会,便从郊外的学校打听到了会场,但见白皙、修长的周涛先生斜靠在椅子里,托腮微笑,享受地听着新疆文学界朋友们的赞美话语。他没有我们惯见的谦虚姿态,他是享受,如沐春风。这样自然真实的姿态,我喜欢。我大概连打招呼都没有,因为我不认识他,他也完全不知道我这个普通教师。

很快我从教师转行到新闻业,我一当编辑立刻就给所供职的《新疆教育报》做了一个整版的周涛专访,标题是周涛先生在看稿时帮我拟定的——《文学、人类情感和我——作家周涛访谈录》。这个版我偷偷看了很多回,也寄给山西太原的父母分享我的得意。

后来我去了广州参与创办一份报纸《东方夜报》,后来又回到新疆,为《新疆经济报》工作了十二个年头,这个长时段,我跟周涛先生的接触频繁,因为他是我编辑的“大陆桥笔会”副刊的特邀主编,我常常去他家拿稿,也常常请他出席一些文化会议,以及共同招待一些内地来访的文化界的友人。

我和爱好文学的新疆青年朋友一样,都希望名字能出现在嘉峪关内的刊物上。那时我跟周涛先生做过几次对话,他把这些对话分别寄给疆内外不同的杂志社,他还专门撰写导语,有时在一百字内,会把我的名字重复两次。提携之用力,其心可鉴。

1998年,中央电视台要拍摄一部多集大型纪录片《中国大西北》,总编导童宁来到新疆请周涛先生出马做总撰稿,因为之前周涛先生担任撰稿人之一的《望长城》取得过辉煌成功,也希望这次倚仗周涛的奇思伟构再创奇迹。《望长城》 副产品是《游牧长城》,而《中国大西北》的副产品是《山河判断》。周涛先生推荐我担任撰稿人,我跟随周老师和摄制组跑完了西北五省区。周涛又邀请了小说家高建群和毕淑敏参与,并慷慨地提出他们三人共同担任总撰稿。此事可见周涛先生的雅量,重友谊轻名利。

我们在青海时,大家都想到去看看昌耀,周涛不止一次赞叹昌耀是当代最重要的一位诗人,极其敬重。可是,周涛劝阻了大家去看昌耀的想法,他的理由是,昌耀那时处境窘困,离婚后一个人住在文联的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睡觉和写作,里面没有下脚的地方,我们这么一大帮人还带着摄像机去了,会让昌耀难堪,不去了。第二年,中央电视台的拍摄人员去昌耀的办公室兼住处采访录了像,我们在北京看片讨论时看了,他的椅子只能放在门口,人几乎夹在门框里,摄像机是在门外走廊上拍的。幸亏我们没有去。周涛先生为友人设身处地考虑,有不忍之心。电视播出后不久,昌耀先生因病痛折磨,跳楼自尽了。

2007年,我离开新疆,去广州《南方周末》工作,临行前,周老师说,放心去吧,不要舍不得打破坛坛罐罐,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也会去的。这当然是鼓励我的话。

2011年,我跟作家张炜合作了一部三十万字谈话录《行者的迷宫——一次漫长的采访》。那年冬天,周涛先生和他的两个弟弟周晓东、周晓星都在广州番禺他买的房子里住,我也趁着采访张炜口述自传的刚兴起的劲头,向周老师提出,我也跟您做个口述自传吧。周老师跟我散步时说,让我考虑一下。过了两天,周老师说,可以做。我向周老师说,我们要活着当死了来做。他也同意歌功颂德的传记没有意义。我俩一拍即合,他既然决定,就是严肃地考虑好了,我列出提纲,我们就按提纲一天天地进行了。

每天,我坐地铁去周老师的住处,跟他聊一个上午,他的两个弟弟轮流做山西人爱吃的各种面食。他说,老了,口味又回到童年了,他的老家是山西,山西人爱吃面食,我童年到高中都在山西度过,山西饭我也爱吃。午饭后,周老师休息,我则回家,忙完报社的工作,我就紧张地计划第二天的采访话题。十多天后,采访完成。最后整理出十多万字。我第二年趁回新疆的机会,又到周老师已经搬到红星小区的新居里补聊了一些内容。最后书稿经周老师补充定稿,约二十万字,2013年9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获得了当年的南方都市报评选的年度好书(非虚构类)。著名主持人白岩松则向全国媒体界推荐当年的两本非虚构作品,一个是《一个人和新疆》,另一个是《寻找苏慧廉》。白岩松说,《一个人和新疆》写出了五十年新疆生活史。这本书也得到时任自治区党委书记张春贤的赞赏。2014年在新疆大学建校90周年庆祝大会上,张春贤在主席台上握着周涛先生的手说,《一个人和新疆》我看了,写得好!

在中国,很少有作家或名人是敢于这样做自传的,无情地解剖自己,把自己肠肠肚肚给人看,忏悔自己曾经对待婚姻的功利主义,以及种种一般人掩盖都唯恐不及的情事,以及文坛和事业竞争中的策略、“心思”,各种人生的走麦城、溃败,无不直面并检讨,留与时人和后人评说。他不肯给自己涂油彩,搞“装修”,打扮“成功人士”的种种高光时刻,而是让缺点昭昭。这其实是更了不起的,甚至用“伟大”二字也不为过。

这两天有远方的朋友打电话问我,周涛去世是不是对你打击挺大的?我说是的,好多天都特别难受,而最难受的,是周涛先生交托我的事,邀请我跟他一起完成的事,没有来得及做。这是最悔恨的。悔也无用,只好去迎接挑战。

好像周老师在临走前召唤朋友们来新疆跟他告别似的,多年未回新疆的朋友都回来见过周老师了。我也是今年六月初回到新疆,跟周老师见过三次面。周老师郑重地提到他初稿已完成的写伊犁再教育的长篇小说《学生连》,说请我抽出十天左右的时间,带上电脑,跟他把书稿过一遍,逐章讨论修改。我九月回广州处理事务,看罢书稿,称赞是一部草原史诗,不过对人物和结构有一点不成熟的个人看法,周老师表示,他也有同感,等我回来当面交流。十月初我回到新疆,我的岳母脑梗后遗症需要照顾,我一直在犹豫哪天开始跟周老师集中十天完整时间来讨论修改书稿,不料晴天霹雳,11月4日,我完全被周老师去世的噩耗打蒙了。

周老师,您去了,我跟谁讨论您的书稿呢?

在《学生连》手稿的笔记本的后面,我无意间发现了周涛先生不知哪天写下的几句诗,没有写完,又删掉了。

投入死亡怀抱

喂——说你呐!

没有必要哭天喊地,

也没有必要大声嚎啕,

至爱亲朋,今天走了,

不是从此化为烟尘,

而是终于投入死亡怀抱!

死亡的怀抱不是千年暗夜,

也不是十八层地狱阴风呼啸,

——周涛先生留下一个逗号,没有句号。他说了死亡不是什么,但死亡是什么,他没有说。现在,他有自己的答案了,不过,他不告诉我们。

很多年前,他跟我说,你读读《福乐智慧》,“伸手抓住两个世界:今生和来世”。

他多么豪迈,因为他有两个世界,那当然近乎伟大了。他像导师一样提醒人活着的时候,不要只顾今生,而忘了来世。

祈祷先生早升天堂,在那里依旧朗声大笑。

2023年11月26日烏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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