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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尽山河

2024-02-01张新生

西部 2024年1期
关键词:周涛伊犁

张新生

周涛先生走了,走得匆忙又决然,仿佛一个转身,走进了这个秋天静穆而空茫的长天,留给我们一个巨大的背影。

惊悉噩耗的那一刻,我像是遭了令人窒息的一记重击,突然之间,就感觉头顶的一片天塌了。像是晴天里轰然炸响的霹雳,裹挟着黑暗的巨大冲击,瞬间就吞噬了这世间的光亮。时间戛然而止,日渐深重的霜寒凝结成再无希望的绝望,秋末冬初最后的生机顿时黯然失色,四野空寂,满目萧然。

哀思,痛惜,伤怀,在心底里漫溢开来,整个人都好像虚飄飘地悬在半空,一点一点,化入高天如洗的一片苍蓝。我知道,一切都再无寄望,唯有秋尽冬来,道尽这世间的无奈与寂寥。我感到寒彻心底的无助和悲凉。

11月8日,寒意袭人的立冬日,在乌鲁木齐燕儿窝殡仪馆,那么多的人从天南地北赶来,陪伴周涛先生的亲人,向先生作最后的告别。当我看到,来自军队和地方的各界人士,他的文学同道,他的战友和朋友,鬓发斑白的老者,还有年轻人,怀着同样的哀痛和伤怀,一起悼念和送别这位大诗人、大作家,我体会到一种玉洁冰清的爱和崇敬。

更让我动容的,是那些曾与周涛先生执手经年、同喜共悲的友人,他们感怀与先生的过往,把回忆把追思把感慨倾泻于挽词悼文,字字含悲,句句感痛。想到人世间还有如此纯净真挚的情感,想到逝者人格还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我感到生命浓浓的暖意。

怆然欲绝的哀痛悲伤了文字,含泪泣血的文字痛彻了别离。一时间,掌中手机变身祭奠的灵堂,文字作了通灵的媒介。人们纷纷用文字,任情感抒发,让记忆驻足。一件件动人的往事,诉说对先生的千般挽留;泪落满屏的追念,勾画出先生刻骨铭心的面影。

周涛先生以文学为志业,驰骋文坛半个多世纪,铸就新疆文学壁立千仞的高峰,书写了当代中国文学华美绚烂的篇章。如今,我们挚爱的先生,我心目中尊敬的长者,驾鹤西行,已去往另一个世界。我痴痴地想,长途漫漫,先生或许行之未远,正立于群峰之上,深情凝望新疆这一片壮丽河山。

新疆不舍,文学啼血,如夜半子规,唤先生回来……

“秋之余韵,皆为哀艳;其所吟者,句句诗篇。今我非我,过眼云烟;记之念之,可存千年。”天人两隔,再读周涛先生微信留句(2022年8月31日),更为之恸。

我的案头有一本《周涛散文自选集》,是新疆人民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的“文学高地——新疆六十年文学精品丛书”的一种。这是一本装帧精美、大而厚重的书,大十六开本,近一千页,洋洋七十万言,收入周涛散文作品一百三十六篇,还附有创作年表和相关评论。书出版时,先生年届七十。我猜想,这应该是他散文创作的一个回顾和总结。

2017年1月,我到乌鲁木齐拜访周涛先生,他赠我这部大书,扉页上签名留言,称我“新生老友”,这让我感动不已。那时,我与周涛先生相识四年多,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这是一份荣耀。

初识周涛先生,他六十六岁。我常说,我认识的周涛先生是一位老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虽然无缘年轻周涛的风采,但能得见先生那样壮心犹在的暮年,我很幸运,视之为上天的眷顾。

2012年10月中旬的一天,我到乌鲁木齐,公务事毕已是午后,电话约董立勃、刘亮程见面,他们说晚上正好有个聚会,邀我一起参加。傍晚,依约到了八楼,不料想竟得遇周涛先生。

许多年来,读周涛先生的诗文,听文学圈的朋友谈他为文行事的佳话,还有他桀骜不驯、狂放率性的容止,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积久,一直期待与他谋面,或许冥冥中生了某种灵犀,这样的机缘竟悄然而至,这让我欣喜不已。

那天到时,周涛先生已在,正与陕西来的作家高建群和董立勃、刘亮程、叶尔克西,围坐在餐台对面的沙发里,聊得热络。亮程引见,我不由局促,赶紧趋前握了先生和高建群的手,自我介绍,表达敬意。他似乎没听清我说的话,手抚左耳侧过脸来,问我名字和在哪里工作。亮程提示我周老师耳朵不好。我满是歉意,近了身子,放大声回了先生的话。他一脸喜色,说你是伊犁的,伊犁可是个好地方,说着递过来一支烟,问了几句闲话,他们又接着聊起来。

我坐在周涛先生对面,听他和几位作家说话。多是先生说,其他人在听,我的目光也就更多投向了先生。他面色白净,容貌清朗,前额发际稍高,头发斑白,齐整梳向脑后,眼睛不大,目光如炬,言语间时露笑意。我注意到,先生一直是直起身板坐在沙发上,从没有躺卧状,手里虽总是拿着烟,但烟灰一定是弹在烟缸里。他很健谈,说话中气很足,嗓音略显沙哑,听别人说话,他必是手抚左耳,侧脸前倾了身子。谈到一些趣事,常常仰头大笑,虽是笑声朗朗,但仍是收敛了身形,沉稳端庄。

那时,周涛先生已享正军职官阶,且身负中国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之盛名。优雅如此,修养如斯,真的是爽朗清举,难得一见的好容色。

席间,又来几位,记得有时任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施生田,陕西作家红柯。一时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甚是热闹。叶尔克西还以一首哈萨克族民歌《燕子》助兴,歌声清婉,仿若天籁。众人鼓掌,满饮一杯。

餐毕离席,大家簇拥着周涛先生走出餐厅。我走在后面,看前面一行人,身着军装的先生身材最高,虽老来略显微胖,但身姿健朗,有军旅风,亦见文人范。

那一见,虽只短短两时许,确是胜过百闻。十余年过去,每每想起初识周涛先生这一幕,仍觉得心神酣畅。也因此,常常感慨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中的一句对白:“这个世间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2015年仲夏,周涛先生到访伊犁,让我有机会得以亲近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大才子兼美男子。我那时还在伊犁工作,与时任州旅游局党组书记董永昌,全程陪同了他那次为期四天的伊犁之行。四天下来,我对先生的认识丰富了许多,印象也更加立体了。

6月26日清晨,我和董永昌到伊宁火车站接站。列车进站停稳,旅客纷纷下车,站台上一时人流涌动。我很快看到从列车中部一节车厢下车的周涛先生。他高高的个子,上身一件淡蓝色短袖T恤,在晨曦里格外醒目。见面问候,担心先生一夜车程可能会劳累,但他毫无疲态,对我说,十年没来伊犁了,想念这里。

早餐后,我们乘车前往特克斯县。在车上,周涛先生一路好兴致,很留意车窗外的景致,不时注目凝望。许是触景生情,他谈兴渐浓,说起他与伊犁的过往,愈发情趣盎然。提到20世纪70年代末写的一首诗,其中有句“伊犁河是我的河”,他说,话大了,凭什么呀?你对伊犁有多少深入了解?你和伊犁河又有多少血泪联系?这么敢吹,会让伊犁人笑掉大牙!接着便一脸欣喜,说伊犁人没有嘲笑,还微笑着颔首认同了,他们愿意让更多的人拥有这条美好的河。后来,我在他的文章里读到一段话:“伊犁,你应该记得我,记得我年少轻狂时说过的大话,记得我在你美丽的土地上流下的汗水,还应记得我几十年来从对你的记忆中榨取的无数文字——仅只生活了一年,伊犁,我书写了你一生一世。”

时近中午,抵达特克斯。见到县委书记刘莉,周涛先生跟她握手,仔细打量她,面露赞许,对她说,要不是已经知道你是县委书记,猛一看,还当你是个幼儿园老师呢。我对先生说,别看刘莉瘦瘦小小,她可是四十岁就当了县委书记的。他说县委书记可不简单,一线总指挥,新疆还没几个女县委书记呢。他转向刘莉,竖起大拇指夸赞道,真不错,稳重大方,朴素低调,是那种干实事不张扬的人。刘莉一脸羞涩。

那天我们到的时候,特克斯下起了雨,雨还不小。刘莉说,周老师一来,把雨也带来了。先生说是呵,谁叫我名字带水呢!到广州下雨不奇,那年到和田,也下起了雨,奇吧?

午休起来,雨还在下,刘莉说下午不方便出门了,楼上有个小展厅,请周老师上去坐坐,喝喝茶。早就听说周老师是作家里的书法家,也给我们写几幅。先生欣然同意,说既是雨天,又是文人,那就舞文弄墨吧。书法谈不上,写字还会。上到楼上,展厅宽敞明亮,因是玻璃屋顶,雨落在上面,“滴答”作响,别有一番情趣。

周涛先生走到摆放笔墨纸砚的书案前,拿起毛笔看了看,又俯身摸摸展开在案上的宣纸,直起身对我们说,书法这个东西,和文学一样,谁都觉得自己的好,能看出自己的不好来,才配叫书法家。人家毛润之、朱玉阶的书法那叫一个好,诗还写得好,怎么不说自己是书法家?连诗人也不提。人家气场大,胸襟大,格局大。你再能,总会露出格局上的小来。说完,他竟大笑了起来,连声道,闲话,闲话,大家别当真。虽说是闲话,但也听得众人屏声敛息。

提笔蘸墨,他先写了一幅“读尽山河”,笔墨流畅,一气呵成。点上一支烟拿在左手,右手抚着书案,想了想,提笔又写下八个大字,“河流大野,松满山岗”,笔力遒劲,气势昂扬,他说这是伊犁。稍稍歇息一会儿,再写一幅,“宁肯才不压众,一定德不输人”,这是来的路上,在车上闲聊时,他说的两句话。放下笔,先生抬眼看我说,好不好?都是原创,还是即兴。书法若是称家,必得有文,无文只是写字匠。

回身离开书案,在茶几旁的圈椅上坐下,抽烟,喝茶。刘莉捧着手机走进来,怯生生地对先生说,我写了一首诗,周老师能不能写一幅?先生拿过手机看,我也凑过身去,一首旧体诗:“细雨微岸风轻漪,乌云淡影花避人。柴门细烛灶上酒,梦里天街几时游?”先生“啊呀”一声,叫道,刘莉,你可是会给我出难题呀!字少还可以糊弄人,这么一首七绝,我还从没写过。话是这么说,先生还是站起身走到书案前。

刘莉把手机伸在他面前,他又仔细看一遍,对刘莉说,你这个诗,是女人的心思,不容易懂。前两句写景,还能明白,后两句呢?“梦里天街”又是什么呢?真是一首女人的诗,无唐诗风,有宋词气。提笔去写,字迹细弱如柳,随风摇曳生姿。写毕,先生似乎很欣赏,对我说,你看这二十八个字,摆在这张宣纸上,像不像一群宋朝女子,在雨中从田埂上款款走来?我是从来没写过这种字,奇了。

那天下午,周涛先生写得畅快,我和在场的人都十分享受——对他的字,更对他这个人。我记得他写了该有十几幅。“读尽山河”“河流大野,松满山岗”“宁肯才不压众,一定德不输人”三幅字,先生送给了我。先生返回乌鲁木齐后,过了两三天,我给他发去一条微信,讲我的感受。用心品读周涛老师在特克斯写下的几幅字,眼前总是他写字的神态和狂放率真的性情,再想读过的他的文字,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心与轻松,周涛果然是率真。他的字里面,有一种如时间一般恒久的东西,那是“生猛,雄绝,痛快”又带着“时间风蚀之痕”的精神与意念,令人景仰而难忘。先生回我,虽有溢美,也见真情。

晚上,我们住在城南太极岛的县政府宾馆。名字称“岛”,实际是特克斯河岸边顺河流水势蜿蜒而成的一处弧状洼地,浓密的树林里,建了几栋两三层高的小楼。吃过晚饭,外面仍然细雨蒙蒙,我们打伞在林子里散步。这是一片河谷次生林,灌木丛生,野草茂盛,时有枝干细弱的红桦从灌丛中斜倚而出,偶見几棵高大的白杨树直刺灰蒙蒙的天空,透着孤高之气。走在湿漉漉的步道上,林间雨声沙沙,满眼水灵灵的绿,静谧安宁,充满了野趣。周涛先生不时驻足,赞不绝口。刘莉说,周老师以后写大东西,可以住这里。先生说这地方环境太好了!这应该是托尔斯泰那样的大作家写东西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能看见他从那个树丛边走过来,拄着手杖。

翌日上午,周涛先生到喀拉峻草原参观游览。那天,阳光明媚,蓝天如洗,放眼望去,天山白雪皑皑,山野莽莽荡荡,原始云杉林苍茫如海,花开遍地的五花草甸色彩缤纷,零零星星的毡房,飘着炊烟的木屋,一切都是原生态的静美,仿佛一个童话世界。我看向先生,他远眺的目光,专注而安静,露出一丝沉醉的迷离。回过神来,他有感而发,有人说喀拉峻是世界上最美最壮丽的草原,是“草原之王”,今天一看,这个说法也不过分。

我们沿着一条蜿蜒上行的木栈道,走向一座开满黄色花朵的山丘。坡势渐陡,周涛先生不时驻足歇息,刘莉趁便问道,周老师是第一次来特克斯吗?先生说以前来过,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1979年夏天,算来已经三十多年了。他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问我知道赵北吗?我说知道,在塔城见过他,是个喜欢说笑、非常快活的人。先生笑了,说跟赵北在一起很热闹。那次到这里就是来看他的,他是我一个院里长大的朋友,当时在这里做公社书记。我们俩,还有公社一个哈萨克族武装干事,三人三骑,夜宿毡房牧人家,白天策马草原上,过了三天真正的马背生活。好像就是喀拉峻这一带,记不清了。他顿了顿,说赵北九年前去世了。想不通啊,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先生很感慨,说赵北是他和特克斯这个地方过去唯一的联系。

今时回想那天的情景,我已无从得知,在一片亘古莽原上,周涛先生忆起故人,天人永隔的伤感,不知在他心里荡着怎样的寂寥与悲凉?

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映照着绿毯似的草原,马上的牧人挥着鞭子,驱赶羊群走在归家的路上,仿佛漂移一般在草地上缓缓移动,带起缕缕尘烟,一幅“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的山野画卷。周涛先生出神地望着这一派闲适而慵懒的景象,感叹说太好了,多美呀!

在库克苏河边一顶哈萨克毡房里的晚餐是火锅,这让先生喜出望外,在草原上吃火锅!真是想不到,这可是平生第一回。他吃得很开心,不住声地夸赞,频频举杯,酒也喝得很痛快。酒酣耳热,先生不禁谈兴大增,他说,伊犁是一片伟大的河谷,一个硕果仅存的伊甸园。它湿润、温暖,草木繁茂,河流蜿蜒。冬天齐腰深的厚雪,像一床从天上扔下来的大棉被,把万千种生命藏纳在身下;夏天云朵悠悠,苍鹰盘旋;春天花开如雪,到处是花的原野、花的山冈;秋天落叶为金,挂果为宝。你们想一想,这样的地方难道还不是伊甸园么?特克斯的喀拉峻是,新源的那拉提是,巩留的库尔德宁是,尼勒克的唐布拉也是,还有很多。毫无疑问,伊犁是中国的伊甸园。诗一般的话语,如数家珍。毡房里的人一阵喝彩,都为他的热情和性情所感染。再看先生,笑意盈盈,有一种怡然的满足写在脸上。

我暗自揣度,草原上一餐火锅,虽说不常见,但也不见得多稀奇,以先生的见识,似不至于如此兴高采烈。想他几十年在新疆,遍行天山南北,执文学之手,痴情守望这一方山水,定是有一腔大情大爱汩汩涌动于心。正是满怀对新疆大地的大爱真情,先生写下了那样直抒胸臆的诗句:“呵哈!新疆大好哟,新疆好美!”

周涛先生一生爱马、赞马、写马。他曾在一首诗里说,他“爱马爱得真痴”“画马画得发狂”,但“始终没有过属于自己的骏马”“未能尽情地一骋雄风”。他写道:“我会带着这份病入膏肓的相思,直到死去,也不改这一脉纯真!”

离开特克斯的那天早晨,当得知要去昭苏,先生喜不自胜,说我是一个喜欢马的人,写了一辈子马,却没有去过因马闻名的昭苏。能了却先生这一桩夙愿,我自是很为他高兴。

到了昭苏,我们先去了县城西郊的“知青纪念馆”。那里原先是灯塔牧场的场部,现在是昭苏镇的一个村。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牧场插队,在那儿建有一个集中安置点。近些年县里大兴旅游业,就着知青点的旧房子,建了一个纪念馆。

在门口一下车,周涛先生就好像受到了某种触动。他快步走向大门边摆着的一辆破旧的小汽车——是那个时代很招眼的苏式嘎斯69吉普车,围着它仔细看了一圈。走进大门,当院的空场上摆着旧解放卡车,一台旧拖拉机,一台旧收割机,还有一架旧马车。斑驳的土墙上,还能隐约看清当年的宣传画和标语口号。进到一排土坯房里,当屋一盘火炕,小炕桌上摆着煤油灯和纸页泛黄的《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还有一本《鲁迅的战斗精神》。

在窗口一张旧木桌旁的木椅上,先生坐下来,细细环顾这间屋子,说这里的一切,包括气味、光线,都很像我在巩乃斯河边的那个农场住过的房子。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五岁……都过去四十多年了……间有语塞,声音哽咽,眼里闪着泪光。后来在乌鲁木齐,一次和先生闲聊,我提起昭苏的“知青纪念馆”,他说那天有些激动,我不是怀念那个时代,而是哀伤自己生命里的那一段辛酸。

下午,我们驱车前往夏塔。车窗外,盛开的油菜花,金灿灿如浪涌一般,激荡着起伏跌宕的田野。远处,山冈黑绿,牧野青灰。路过解放桥,特克斯河畔湿地水清草绿,灌木丛生,时见飞鸟腾起,马儿徜徉其间,一派悠闲自在。周涛先生信手放下车窗,说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昭苏,龙驹的生养地,十万天马的故乡。

我记得,到夏塔是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因为山峰遮挡,山谷里已见不到阳光,但天色依然明亮。夏塔古道蜿蜒于草地松林,峡谷尽头的木扎尔特雪峰,宛如横挡在沟底的一道屏风,雄奇中带着一袭冷艳,凝固了夏塔山谷遗世的高贵。先生站在一棵高大的云杉下,近观绵延的松林和草野,远望高耸入云的雪峰,对我们说,终于见到夏塔的真容了!这样的美丽拒绝世俗的观赏,只等着两三知己才掀起面纱。周涛有幸呵,真是一睹芳容,一生难忘!没有遗憾了。

待我们安顿好住宿,昭苏县委书记钱志福赶来看望周涛先生。见到先生,钱志福说早就知道周老师,在新大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周老师的诗,您可是我们的著名校友。先生问他读哪个系,钱志福答是物理系。先生说你读物理,比我厉害。我对先生说,钱书记干得很好,这几年抓旅游,搞得风生水起。先生说昭苏太美了,搞旅游大有前途。

去吃晚飯的时候,山谷里刚刚还晴好的天气,骤然间阴云密布,很快便下起了大雨。周涛先生得意地说,你们看见没有?前天到特克斯下雨,今天到夏塔又下雨。没办法,名字带水就是不一样。

晚餐结束出来,雨停了。两山之间,一大块狭长的云雾一动不动,不远处苍黑幽深的天空,挂着一轮圆圆亮亮的明月。浓浓的夜色,黑黢黢的山峰,被雨浇湿的松林和草地,在那一盏路灯似的明月映照下,荡开一片清冷悠远的气息。这时,周涛先生说话了,这就是时间的样子。我们都淹没在时间里,在它的循环往复中生老病死。一个伟大的男人,就要让时间怀孕,在历史上复印出自己的影像。山谷里回响着他的话音,略带沙哑,又充满磁性。我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的散文《时间漫笔》里的句子吗?几十年了,年近七十的他竟还能背得出来(此时再想,这应该不是背出来的,而是他对时间的玄思和追问一直萦绕不去)。

还有一件趣事。从沟里返回宾馆,大家仍然兴致不减,都聚到先生的房间里,喝茶说笑。这时董永昌站起身,大声说要给先生唱支歌。先生定睛看董永昌,面露一丝怪笑,问他,人有一大苦,你知道吗?董永昌看我,我说听周老师怎么说。先生笑道,人有一大苦,就是给聋子唱歌。片刻,大家回过神来,哄堂大笑,都说周老师太好玩了。

回程路过昭苏县城,正赶上一个全国性的赛马活动。我们来到赛马场,细沙铺成的跑道上,骑手们正在遛马热身。周涛先生爱马还懂马,指给我看颈长身长的英纯血,白色夹杂些许青点的阿拉伯马,身形粗壮的美国黑马,还有细颈长腿、身材匀称的伊犁马,称赞说都是好马。赛马开始,先生目不转睛,前倾着身体,看得入了迷。

离开赛马场时,先生叹息道,我一直都没有得到过一匹马,这真是让我遗憾。回到乌鲁木齐后,他在记述这次伊犁行的文章中写道:“我不认为有什么人能比马更美。它们不施粉黛,连衣裙也不用穿,骨骼的匀称健美,筋肉皮毛的隐隐张力和光泽,眼神的聪慧和教养,鼻梁的光滑和嘴唇的湿润……它们裸露呈现的,都是那么自在天然。它们永远都处在似懂非懂之间,把握在‘知’与‘不知’的临界点。它们是永远的儿童,也是训练有素的战士,还是任劳任怨的农夫、车夫,一生仅靠吃草就永不停歇的奔跑者……骏马陪伴着人类,直到有一天扑通一下累倒在地。这世间,如果有什么完美的生物,那就是马——大自然赠送给人类的厚礼和爱人。”

回到伊宁,周涛先生去了喀赞其。走在这条充满情调的街道上,他说像走进了一个久违的梦境。我悟他的话,看街上绿荫如盖,阳光在绿树间流淌,家家门前小桥流水,户户大门雕饰精美,院墙淡蓝悦目,葡萄藤挂在墙头,确实有一种如梦的恍惚和迷离。先生说,喀赞其是维吾尔文化的一个活标本。如果有来世让我选择,我愿意投生在喀赞其的一座院门里,去过一番这种街市桃园的生活。当然,我一定还会写诗。

又去伊犁河。踏上整修一新的河岸,看到伊犁河风景区游人如织,周涛先生大赞,伊犁河没有变,河岸风景却大变了。他喊人来拍照,眺望河面拍一张,旧桥、新桥作背景各来一张,又跟一行的人一张张留影,照得不亦乐乎。漫步河滨大道,直感叹伊犁河景观的日新月异。在一处绿荫下的长椅上,先生坐下来歇息,拿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一口,像是意犹未尽,对大家说,每次到伊犁,一定要来看看伊犁河。不看它怎么行呢?不听听它的低声吟唱,不看看它的长河落日,不在它身边的树荫下坐一阵,似乎就无法冲洗掉经年累月积存在心里的忧郁和悲凉。

当晚,邀集伊犁几位搞文学的朋友给周涛先生饯行。有伊犁晚报总编辑、专攻散文诗的亚楠,州党委副秘书长、业余写诗的松龄,还有四五个人,都是崇拜和敬仰先生的写作者。加上随同先生一起到伊犁的谷雨和李颖超,记得该有十几个人。董永昌知道先生是山西人,特意从家里提来了几瓶汾酒。亚楠为表敬意,专门搞来一条当天从伊犁河捕上来的大鲤鱼。那天晚上最得先生心意的,就是这条身长两尺余、足有二十斤重的大鲤鱼了。烹饪很用心,也极精细,味鲜肉嫩,佐以醇厚悠长的老汾酒,一桌人吃得欢欣,喝得畅快,高潮迭起。

席间,松龄给先生敬酒,说起多年前在乌鲁木齐有一次跟先生吃饭,当时他在下面县里做宣传部长,邀请先生到伊犁来,先生说他官太小了,请不动。先生听了,说这话像我说的,很不礼貌,现在我当众向你道歉,来,干了这一杯!

亚楠端酒求教,先生对他说,散文诗看来短小,实则很难写。绝对不可用熟话,不可用现成思维。最美的东西往往不是美的,而是陌生的。把握住这一条,会有新突破。

酒阑灯灺,大家兴致还高,不愿散去,又齐聚先生房间,谈天说地,笑声不断。时近子夜,李颖超走近先生说,农四师一位读者要过来,想请您签名。说话间,敲门声响起,进来一位高个匀称的女士,抱着一大摞书,走到先生近旁,自报家门叫程煜,把书恭敬地放到先生面前的茶几上,请他签名。先生欣然提笔,一本一本签上名。程煜很开心,连声道谢,又打开那本先生的口述自传《一个人和新疆》,翻到书末的空白页,恳请先生再多写几句话。我坐在先生身旁,见他略加思索,信笔写下题为《伊犁感怀》的短章,文字竖排,落款“乙未年夏月 周涛即兴”:

河流大野,松满山岗。

特克斯流丽,巩乃斯怀乡。

昭苏有天马,知青最断肠。

我爱伊犁,天赐故乡。

羊群草原,鹰飞天堂。

八年过去,时光已然苍老了许多,但先生四天伊犁行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清晰鲜活。

我一直很珍视自己对文学的热爱。早年里,这种爱是泛泛的,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指向。后来接触到周涛先生的作品,觉得很受震动,渐渐多有留意,以至近于痴迷的喜欢。1994年底,有一次逛书店,因为书里选入了先生的散文《时间漫笔》,我买了那本时代文艺出版社的“二十世纪末文学作品精选散文卷”,书名用的是他的文题,塑膜黑封,左下方一帧抽象几何图案,读后爱不释手,收为珍藏。认识先生后,他赠我多本他的书,包括2019年1月出版的他的首部长篇小说《西行记》。前年,托董夏青青帮我找《周涛诗年编》,她一下寄来好几本,其中有三十多年前出版的《周涛自选集》。这些书成了我生活中的陪伴。

年轻时读周涛先生的诗,热烈如火一般,燃烧心中为理想奋斗的激情。那时的新疆文坛,靠周涛、章德益、杨牧顶起一片天,星空璀璨。如今时光虽老,人生渐趋冷寂,但翻读先生的诗文,“风雨一灯前”,仍然是无眠的夜,绚烂的昼。

先生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他短暂的机关生活和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也是以他的诗文为底色的。他向来以自己的诗人、作家身份为傲,从不掩饰对文学的痴情。他说:“献身文学的创造是值得的。虽然没多少名利可图,却是一条船可以托付终生的可靠港湾。”他写道:“吾从文半个世纪,因兴趣使然,也不排除名利之心的驱使。搞文学的人若说毫无名利之心,恐怕自己也难相信。但是,它会在岁月的淘洗中渐渐淡化。剩下如海中礁石一般坚硬的,是由兴趣转化而成的信仰。”

先生的文字,是本色的、性情的、饱满的、澎湃的、宏阔的、哲思的。他的诗文,饱含对世界、对人生、对山川大地、对世间万物的赤诚与挚爱。他的文学创作,张扬的是一种把生命融入时间长河,把人生刻写进苍莽大地的旷达和雄健。读他的作品,能听到热血在胸腔里流动的聲音,能看到苍凉的落日里烽燧腾起的悲壮与苍劲。

周涛先生谈起他的经历,常对他九岁那年随父亲自北京远来新疆很感慨。照先生父亲的打算,他是可能留在北京继续上学的,但他却对到新疆去异常兴奋和执着,以一个少年罕有的坚持,决意要来新疆。对生活中这个偶然变化将要带给他个人命运的巨大变化,彼时的他毫无知觉。身处大时代的世事沧桑,这也成了他一生做新疆人的机缘,更成就了一个著名诗人和大散文家的非凡人格。他后来多次去北京,有个问题时常萦绕于脑际:假如他当初不来新疆,在北京的他将会是一个干着什么事的人?他说,他的另外一种可能是不可预测的。

新疆有幸,周涛来了。

他半个多世纪的文学生涯,始终与他将近七十年的新疆生活纠缠在一起。在我看来,他以一个个体的生命,与辽阔而多彩的新疆相守,在青年时期一把握住文学的手臂,任由源自心灵的炽爱喷涌倾泻,终生都是一个耕耘大漠、讴歌时代、礼赞新疆的歌者。

周涛俨然如新疆的一道文化风景。他身为一个作家和诗人的才情,他对新疆大地意想超拔的想象,他对新疆生活炽热深情的书写,他作品里洋溢的那种鼓荡人心的雄浑与浩然,都从文学和文化的视角,给予新疆清晰的地域辨识,赋予新疆意象宏阔、情感崇高的美学意涵,从而使新疆拥有一种恒常如新的文化向度。周涛的《致新疆》是这样写的:

在这里的盐碱滩上流汗

会使人忘记所有的地方

享受开拓者的疯狂的忘情

和弥天的风雪抗衡

然后让火亲吻冻僵的手指

在漠风的狂啸和烈日的灼烤下跋涉

然后让瓜汗浓浓地流进喉咙

啊!没有什么地方的生活

能比这里更强烈

跟周涛先生交往多了,我对他这个人产生了浓厚兴趣。在新疆文人圈,他是一个不同于任何人的个体存在。他的性格,他的处世方式,他对人世间诸多事物的看法,包括他对生命的体验,都是那么的别具一格。他不喜权贵,却有不少官场商界的朋友;他身有盛名,却对世间的一切声名显赫不屑一顾;他谈锋甚健,却从不正襟危坐,嘻哈说笑就图个乐呵。

老来赋闲,喜交际、好热闹的性情未见改变。微信朋友圈里拍自家小院的物事,晒家里日常的餐食,还有老友新朋的饭局,乐此不疲。一天午饭,他在家吃了两大碗荞麦面饸饹,朋友圈里晒出几张图片,说我要吃穷人饭,喝富人酒,荞麦面饸饹,穷香穷香的,太好吃了!另一日,中午一只卤鸡,一碟鸭血,一盘豆腐,说都是爱吃的东西,两杯苦瓜酒下肚,然后大睡一觉。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快活跃然,甚是可爱。

先生出生山西,年少时在北京生活,但却一口新疆味道的普通话,有时还爆粗口。在乌鲁木齐生活久了的人,一听就能认出那里面山西巷子和二道桥的印记。有一次我在他家,两人正聊得兴起,电话座机响了。他没听到,我指话机说有电话来了,他过去接听。可能是对方声音小或是信号差,他耳背,听不清,问了几遍,竟动了气,说打啥球电话呢,发短信嘛。然后挂掉。我不禁笑了。他说吃个饭,发短信不就完了嘛。事后,我也得了教训,从来不给他打电话,有事都是微信说。

2017年春末夏初,我刚到文联工作。一天下午,我去周涛先生家里,征询他对我工作的意见。先生谈得很开心,其间聊了不少文坛趣事。提到陈忠实,说他很敬重陈,并盛赞《白鹿原》。讲到两人在深圳参加一个活动,他绘声绘色,惹得我大笑不止。大致情形是,那次活动结束前,东道主邀请与会的文坛名宿留下墨宝。陈与周礼让,周决意让陈先写。陈忠实便立于案前,提笔写下一幅字,回头看向周,目光里分明在征询周的意见。周乐了,逗陈说,你写的那是啥嘛,随之哈哈大笑。陈一脸关中农民的憨厚,似有多大的委屈,张口一句关中方言,说:“我就知道是这。”让周写,周揮笔写下:“三天太阳一天雨,看似无风却有风。”陈立刻竖了大拇指:“美!”两人分别前,陈书赠一联给周,写的是“浩歌警世俗∕狂语任天真”。那天,我离开先生家,他将陈忠实的联句,写在他与军委、总部首长观看《西柏坡组歌》座次安排表的背面交给我,其乐融融。

按日本人永井荷风的说法,周涛先生当可算一“沉湎于文明极致的人”。一次跟先生吃饭,他拿出一包烟,撕下封口的塑膜,打开盒盖,仔细地用盒里的一小块锡纸,包住那片塑膜,团成一个小卷放到烟缸里,面前干净爽利。这个细节让我感慨许久。惯常所见,都是塑膜锡纸随手扔在桌上,乱糟糟尽显狼藉。还有一次,先生应约到青年路的街边餐厅小聚,一张半挂的布帘隔出一个卡包,人声嘈杂,喧闹烦扰。餐后,他拉我到街边,说以后不能到这样的地方吃饭。后来我想,先生并不是挑剔餐食,只是求一个环境清雅,以遂朋友相聚的心境。

周涛先生英俊帅气,是大家公认的美男子。有一美女赞他“玉树临风”,他颇为得意,一直记着,时有提起。他对世间一切的美好都十分敏感,从不吝惜对美的欣赏和赞颂,而且深怀一颗悲悯之心。

他爱美女,喜与美女聚堆,丝毫不装亦不掩饰,坦坦荡荡,由衷地夸赞,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他写《稀世之鸟》,在武陵源的索溪峪偶遇一对朱鹮,极尽赞美之词:“这是一对鸟中的王者了。因其绝美至雅而为王,因其珍奇罕有而为后。这唯一的一对朱鹮,遗世而独立,在我们面前展示出鸟的修养,鸟的品质,鸟的超凡脱俗和纯净。”继而不胜忧虑:“不知它们能躲过几只瞄准的枪口?它们还有可能延续生存下去吗?”

他一生爱马,用生命观照骏马。他的爱马早已融入了他的灵魂。先生于马,是之死靡它的恋人;马于先生,是激荡在血液中的狂涛。

微信里,他欣赏老战友在厦门拍摄的一组照片《白鹭》,写下这样的话:“厦门鹭岛,精彩纷呈。禽中贵族,高雅飘逸。细腿长颈,白羽尖喙。隐士乎?高人耶?绝俗去污,远胜莲花。”

他以狷狂骄人,却于盛年充满谦卑与尊敬,秉笔颂扬大树的伟大、高贵和智慧。

10月4日,先生去世前一个月,他在自家院里看到一只死去的小黄蜂。他发朋友圈晒出九宫格图片,其中一帧是小黄蜂安卧在他红润的手心里,深深的怜爱,殷殷的疼惜,令我潸然不已。他写道:

一只小黄蜂……在十月的阳光下死了。它跨不过季节的门槛,没有移民冬天的护照。

我把它放在手心里,看着它的翅膀、触须、缩拢的四只腿脚,还有套色木刻一样的身躯。

它是如此的完美,然而它失去了生命。

它曾经是飞翔在花丛之上的快乐的小天使,现在它死了。

没有人为它送葬……

11月4日,午后,我收到沈苇发来的微信,说周涛先生突发大面积心肌梗死,昏迷六天之后,刚刚去世了。这猝然而至的消息,是那样具象,但因来得突兀,又让我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我一时错愕,下意识回拨了沈苇的手机。电话里,沈苇言语时有哽咽,叹息不已,听得见他急促的喘息。情急之下心生的一丝侥幸——沈苇远在杭州,许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以讹传讹——荡然无存。

傍晚,我打电话给先生挚友郝洪山,从他那里得知,先生是在小区院里散步时,突然觉得胸口憋闷,疼痛难忍,坚持着急走回家,坐到沙发上,只对家人说了一句话,再无言语,顿然失了意识。紧急送医,全力抢救六日,终是不治。

认识先生以来,仅我的了解,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到过,他身体有恙或是住院之类的情形。先生自己也极有自信,他对自己的身体非常乐观。他的离世,如此的决绝,又如此的干净,就像一个冲锋的战士瞬间倒下,一腔热血洒向大地,战地黄花簇拥他的灵魂升腾。

是的,他是一个战士,一个生命的战士。

1981年11月4日,整整四十二年前,三十五岁的周涛写下了那首经久传诵的诗篇《对衰老的回答》。

彼时,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想到自己的衰老,他安慰自己“别怕”:“人生就是攀登∕走上去,不過是宁静的雪峰∕死亡也许不是穿黑袍的骷髅∕它应该和诞生一样神圣……”

今日,面对生活的撞击,他的生命以“死”的形式再生,“灵魂犹似铜铸的巨钟”,“发出浑厚悠远的声音”:

假如有一天,我被后人

挤出这人间世界,

那么高山是我的坟茔

河流是我的笑声,

在人类高尚者的丰碑上

一定会找见我的姓名……

送别先生后的这些天,我与他的诗文厮守,记忆一点点重现,眼前总是他迎风而立的身影。那是一个老年的周涛,一个暮年的先生——我认识他,他称我“新生老友”。我知道,能有一个像周涛先生那样的暮年,是一件很难的事,也是一件辉煌的事。

对先生的回忆,引我在内心登临他的人生圣境,“这里,诗如一阵清风吹过,也像汩汩的清浅流水,死亡变得很干净,很光亮透明”。

我把对周涛先生的怀想,一一诉诸笔下。先生仿佛冬日的暖阳,一缕缕照进黯淡的日子,寒冷亦似乎迟滞了脚步。

2023年11月于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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