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山西区委书记的忧思与奋发
2024-02-01施晶晶
施晶晶
和郝云聊天,你很容易就忘记他是个区委书记。
听他分析欧洲碳税对跨国企业的影响,说能源革命势不可挡的时候,他看起来像个学者;当他稀松平常地提到“光电转化率”,解释“源网荷储”这类专业词汇,或是“单晶硅淘汰多晶硅”这些行业趋势,他又有行业专家的范儿;下一秒,他开始计算产值、税收,活像个会计;一会儿他又借来哲学问题:我是谁,我要去哪儿,我怎么去,解释他对朔州市平鲁区能源转型的考量。
他说自己可没法和专家比,眼光没有领导高,“咱们是个施工队,我就是个包工头,干点具体的活”,只是那些他觉得重要的事,他愿意学,然后“自己琢磨去”。
这个土生土长的山西汉子,有着北方人的热情,又有山西人的质朴和直爽。这一点,王志看得更清楚,他曾在郝云当区长时当过副区长,是郝云的副手,现以区委常委兼宣传部长的角色和郝云共事。他说郝云是个急脾气,“喜欢快,上午安排个事儿,下午最起码要看到你动起来”,手底下的人没少挨批评。
这些时候,定格在会议新闻照片里、那个略显脸谱化的平鲁区委书记郝云,才还原成一个鲜活可感的基层主政者。
在中国,区委书记成千上万,而人口仅15万、通往省会太原的列车以K字开头的朔州平鲁区也并不显眼。但2023年7月,平鲁区政府签约三一集团,成功拉来了这家世界500强企业在平鲁投资建厂,制造单晶硅光伏组件,布局新能源产业。
这次牵手并不容易,同期向“三一”伸出橄榄枝的另有多个城市,其中甚至开出了比平鲁更优惠的条件,但“三一”最终选择了平鲁。从第一次见面到签约,再到配套建设、投产和达标,历时仅4个月,连身经百战的三一集团轮值董事长向文波也很意外,称之为“宇宙速度”。
旁人眼中,拉来世界500强的新能源项目称得上是政绩,又有实实在在约3亿元的年税收,但郝云显得很冷静:“当前一期5GW(GW功率单位,1GW=10亿瓦)的规模对三一来说还太小,对我们来说也不大。”这是一次牛刀小试,双方合作还有更大的想象空间。
只有明白郝云在意的事,才能理解他衡量“大小”的尺度。
平鲁区有着中国最大的露天煤矿,无论产业、税收、就业都高度依赖于煤炭,40年来,一煤独大的格局也留下了许多后遗症。在这个意义上,平鲁是山西的缩影,而积极争取三一、布局新能源产业背后,郝云真正焦虑和想要解决的,是一个直戳痛点的难题:“如果没有煤,我们还有啥?”
一架专机落在山西大同的停机坪,三一集团轮值董事长向文波走了出来,在地面等候的郝云跟着朔州副市长刘亮迎上前去接待,之后他们驱车2小时,直奔朔州平鲁区的硅基产业园去考察。
这是2023年5月8日的一个场景,而平鲁区和三一集团的招商引资合作就从这里开始。
当时,向文波带队为三一集团首个单晶硅光伏组件制造项目在全国考察选址,平鲁区争取到了一次机会。但项目能不能在平鲁落地,当时的郝云也没底:“其他一些地方开的条件比我们优惠得多,和一些省会城市相比,区位优势、交通人才优势,咱都比不上。”
吃完晚饭,送向文波回酒店休息,已是晚上10点。郝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开了向文波房门寒暄了一会儿,再次表明招商引资的诚意:向董事长,深度了解一下朔州和平鲁吧,我们在发展光伏产业上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虽然得到向文波“我们认真考虑”的答复,郝云心里仍在打鼓,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又碍于“第一次见,深的东西也没法再说了”。
回到家,郝云只觉得“心里面不踏实,就这么看看肯定闹不成”。夜里1点,他编辑了一条微信,总结了三一落地平鲁6个方面的比较优势,发给向文波,再作争取—但能不能说到点上,这些优势是不是三一需要的,非常关键。
事实上,过去2年,朔州市委书记姜四清就曾召集干部开会,专门分析朔州和平鲁的比较优势,实战就在这一瞬间。
第一条优势里提到,平鲁有大量可以做光伏的土地,是太阳能资源二类地区,能提供充足的绿电。绿电是个新概念,它说的是电力生产过程中,二氧化碳排放量为零或趋近于零,在中国,绿电主要来自太阳能和风能。郝云相信,对三一这样的国际化企业,绿电太重要了。
“随着全球碳税的陆续实施,今后没有绿电、没有绿色能源,对我们企业出口的影响太大了。”郝云举了个例子:从2024年1月1日起,所有的货运轮船,如果烧的不是绿色甲醇这类低碳燃料,就不能在欧盟国家的港口靠岸,要用人家的低碳货船把你运进去,并支付高额费用。
碳税已经对国际航运产生了直接影响,今后它延伸覆盖到进出口产品上,是可以预见的。
郝云告诉南风窗:“姜四清书记在规划产业园的时候,我们已经深刻认识到,将来中国产品走向海外,除了技术升级、产品升级外,是不是拿绿电做,同样至关重要……中国也在推绿证(绿电的电子身份证),如果没有绿电、没有绿证,中国的产品出口,关税就高了,这是最核心的问题……有了充足的绿电,三一在平鲁落地生产出来的产品,走向全球都比别的光伏产品更有竞争力。”
郝云给出的第二点比较优势,是平鲁有稳固的工业电网。说起这一点,郝云的语气里突然有了更多底气:“这是我们40年能源开发留下的最好的家底。”
制造业用电需求大,单就制造光伏组件中的“拉晶”环节就是耗能极高的“电老虎”,而背靠平鲁,稳固的工业电网是产能和品质的保障,可以避免电力不足遭遇“拉闸限电”的风险。
郝云相信,绿电和工业电网指向三一的核心利益,是平鲁最能打动三一的优势。
凌晨1点,消息发出后,郝云才发现向文波也没睡,一条微信弹了回来:收到了,我认真研究一下。
第一次接触下来,郝云有种预感,向文波是干事的人,工作效率高。尽管没有得到更确切的承诺,郝云还是让区里面把总结的6点优势,捋出更详尽的材料,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准备很快派上了用场,因为三一带着更大规模的决策层和高管团队来了。
郝云看得出来,三一很慎重,6项优势“都是真的一项一项看完了”。这回,向文波释放新的积极信号:咱们把这个项目往“成”的方向做。
但招商引资不是单靠企业投资建厂那么简单。倘若推进,平鲁需要提供产业配套,包括改造厂房在内,最少得花1亿-2亿元,而三一毕竟是跨界来做光伏,还是个新入局者,如果后续烂尾了没干成,这钱可就白花了。郝云也担心,犹疑的时候,他也闪过“要不就不干了”的念头。
但当向文波表明,现在是全球第四次工业革命和第三次能源革命窗口叠加期,这个时代机遇,三一宁可犯错也不能错过,要进行第三次创业和转型,又点出经过十几年的开发,海上风电的建设成本越来越高,中国能源革命下一步大力发展的是光伏。郝云意识到,要抓住眼前的机会—因为三一和朔州平鲁的目标及方向是一致的。
郝云告诉南风窗,2年前,朔州为寻求产业转型,在平鲁规划了硅基产业园,而硅基材料应用有两个方向,一是光伏组件,二是电子级的芯片。市委书记姜四清的判断,光伏更贴合平鲁“能源基地”的角色属性,以及从高碳的煤到低碳新能源的转型需要。
即便有此基础,世界500强的实力和声誉也不是虚的,但项目风险不能不控,其实朔州这边也在评估。
也是见了面之后,郝云才清楚,以制造挖掘机、重卡闻名世界的三一,10年前就盯上了新能源,是风电领域的后起之秀。此外,三一早在3年前就低调投产了光伏项目的中等规模试验生产线。
三一集团副总经理、三一朔州项目组组长胡大成告诉南风窗:“三一在中试线上投资了4亿-5亿,直到完全生产出合格的产品,从质量、性能、供货,都能达到一流水平的时候,我们才把它投放到市场上去。”他们盯上的入局时机就是2023年。
但这些过往经验还不足以让人安心。“我们第一次接触三一的时候,就问你现在走的哪种技术路线,光电转化率是多少?”这是一个内行的问题,郝云以此判断三一光伏产品的行业竞争力和企业的制造实力。往深处聊,比起三一生产的光伏面板,用来制造单晶硅棒的拉晶炉才是它的核心竞争力,重要性就像光刻机之于芯片,由三一自主生产,用的是自研系统。
郝云还捕捉到三一的需求,光伏行业开始洗牌,三一需要快速进入市场,把它的优势产品转化成市场产品,把别人洗出去、自己留下来。
招商引资不是光有土地就可以,还依赖于道路、电、暖气、污水处理等配套设施,是一项系统性的工作,可对企业来说,效率和时机很重要。“让企业等上两三年甚至更久才配套好,企业不要说抢占市场,直接就把人家拖死了。”郝云说,恰逢其时的是,平鲁又为三一抢占市场提供了时机上的助力。
2022年,尽管有疫情影响,朔州和平鲁区如期推动产业园的基础设施建设,他们给运输材料的车辆“开绿灯”,司机不下车,卸了货就走,用变通的方式,推进施工。郝云很干脆:“不能停下来等或者看。”
结果证明,事在人为,很多功夫是下在前面的。
深度考察平鲁之后,郝云明显感觉向文波有了兴趣:“他认为我讲的没有一句是虚的,比较实在,都是可以看得见的東西,和他们产业契合度很高。”胡大成也感受到,朔州和平鲁对新能源的认知很深,让双方迅速达成了共识。
合作出乎意料地顺畅,郝云道出他的心得,招商引资最怕出现“鸡同鸭讲”的现象:“想让企业落地,不光是态度要诚恳,还要清楚制约这个项目发展的关键要素是啥,如果不知道这些要素,企业给你反馈出来了,你又听不懂,也不知道对他有多重要,你就没法把它当成主要问题来解决,很可能第一影响项目的进展,第二影响企业投资的信心。再诚恳的态度,你了解不到他真正的需求,也没法深入交流。”
回顾双方合作牵手的过程,郝云和胡大成用了“找对象”“谈恋爱”来打比方,而两边签约领“结婚证”的那一天,显得特别平静。
在平鲁区政府的会议室里,3人的见证下,两边签了约,没有仪式、没有摄像机,一切都很低调。至于郝云,盖完了章,“自己高兴了两天,就张罗着干活了”。
在三一走南闯北20多年,胡大成和不少地方官员、干部打过交道,他知道地方都想借招商引资谋发展,但在朔州和平鲁,他看到一种不多见的危机感,看得出郝云“很焦虑很着急”。
朔州是山西的能源大市,2022年的煤炭年产量约2.2亿吨,光平鲁区就承载了约1.1亿吨,跟全国Top6的安徽全省煤炭年产量相当。平鲁的产业结构也是典型的“一煤独大”:农业占比不足2%,二三产业都和煤炭紧密捆绑,不仅运输车队靠拉煤生存,酒店餐饮服务业也依赖于煤炭生意。
“如果没有煤,我们还有啥?”郝云不留余地地把自己逼到墙角,“谁也不要骗谁,不要说我们有每年1亿吨的煤炭,抛开这个不讲,我们除了煤还有啥?”
如果按照每年1亿吨的煤炭开采速度计算,平鲁区统计公报披露的煤炭资源储量还能支撑约70年,但留给平鲁转型的时间远没有这么宽裕。
2016年,煤炭的退出机制就写进了煤炭工业发展“十三五”规划;到“十四五”末(2025年),全国煤炭年产量将回落并控制在41亿吨;中国承诺的碳达峰时间是2030年,届时二氧化碳排放量将面对由增转降的历史拐点,高碳排放的煤炭将加速淘汰。
与此同时,新能源后来居上,从2021年开始,清洁能源获得了优先上网和全额保障性收购的利好政策,郝云也清楚,“中午的用电低谷,因为优先保障新能源上网消化,火电厂基本上按最低负荷运行,起的是调峰作用”;2023年上半年,全国可再生能源装机容量(注:发电机的额定容量)历史性超过煤电……这些变动和替代趋势一步步压缩着平鲁“煤矿上讨生活”的空间。
在郝云看来,比起预计的时间表,实际的时间节点“只会早不会晚”。因为技术和商业助推下,清洁能源的电价已经比煤电更低。
“2022年这个趋势就出来了,随着单晶硅光伏产品的推广和应用,大家就开始计算,我一看(新疆、华北)1度电无限接近1毛钱,平鲁在光伏发电的成本最多是1毛5到1毛6。”郝云太清楚火电的成本价了,“火电一般都在2毛钱左右,还是(价格更低的)保供煤的情况下,全华北最挣钱的火电厂最低成本是1毛8。”
可再生能源的成本优势如此显著,眼下煤炭剩余的生存空间,是吃着能源结构调整过渡期的老本,一旦储能技术取得突破,清洁能源电力转化效率再上一个台阶,分布更广泛且电力稳定性超越煤电,新旧能源占比结构会颠倒过来。“技术更新自然而然就把你(煤炭)压倒了,后期甚至不需要国家用行政手段去做,这就是文明的进程,谁都没有办法阻挡。”郝云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这太可怕了,煤炭产区如果跟不上节奏,我们还有啥?”
20世纪80年代,山西曾经有过本地品牌的五大件:海棠牌洗衣机、春笋牌电视机、环球牌自行车、太行牌缝纫机、塞北箭汽车,但随着煤炭价格一朝走高,山西开始集中挖煤,原有工业基础也逐渐丢掉了。山西的大学生开始“一火车出去,一马车回来”。
40年来,人们习惯了山西煤老板的暴富叙事,而在有山西人的饭桌上,他们会告诉你,煤炭带富的只是极少数山西人,面对保供煤的指令、起落的煤炭价格、调控电价限制的天花板,煤矿和电厂的利润像跷跷板一样此消彼长;放眼全国,西电东送的格局下,山西源源不断输出的廉价电力支撑了制造业崛起,东部城市是最大的受益方。
但回望自身,郝云必须面对的问题是:如果煤炭支撑不了地方经济,平鲁人到哪里去,煤炭工人能做什么,收入怎么办?
来了平鲁,郝云看过一个数据: 1978年,平鲁的人均年收入是20块1毛钱,山西省倒数第一,全国倒数第二—那时的平鲁还没有开始挖煤。
郝云对比自己的老家,同样位于晋北的忻州保德县,顺口溜这样形容: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小时候我认为保德已经够穷了,没想到平鲁比我们那还穷。”
郝云加快了语速:“我对平鲁最深的印象就是20块1毛钱,挥之不去,这个数字很真实地反映了平鲁煤炭资源开发以前的现状。”而一旦煤炭无法维系平鲁的民生经济,“鹤岗、抚顺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警示”。
转型,这几乎是摆在每一个山西干部案头的课题,但落在行动上,转去哪儿,怎么转,却是他们持续求解的难题。
中国的干部有千千万万,主政者把哪些课题作为重点工作,決定着稀缺资源的流向,牵引着地方未来数年的发展走向,这些工作难易不一,也分轻重缓急。
“大家都知道搞城建好,改造老旧小区、修路刷墙、栽树种花,立竿见影的,我们财政也有钱、能干的,我们也在干,老百姓也不会说你不干事,花点钱又热闹,但如果把这个当成重点干,不解决根本问题。我想要解决的是一些没有煤炭以后的问题,20块1毛钱的核心问题,现在市委省委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我们自己也看得很清楚。”郝云直言不讳,“作为区委书记,我是这个地方发展的领头人,解决的就该是最核心最根本的问题。为了自己舒服,回避这些问题,是不负责任的表现,认识到了这些问题,就不能把我们该干的事推给下一届,该我手里面看到的问题,该我做的事,凭良心做……结果也许不一定是我们理想的,起码尽心尽力,功成不必在我。”
在这个意义上,和三一的招商合作,也不仅仅是为平鲁财政创收的需要,“小打小闹没啥意思,浅尝辄止的东西,三一不愿意干,咱们也不愿意干”,而郝云和向文波达成的一个共识,是在能源革命和转型过程中间要干点事。“三一以我们为转型的桥头堡,把光伏拓展到中国的中西部、拓展到全球去。企业发展起来,城市也发展起来,我们的经济体量、科技含量、人才质量,逐步会起来的。”
过去40年里,山西是中国能源的心脏,由旧向新的转型阵痛期里,郝云相信,无论平鲁还是山西,还有机会。
从平鲁最大的煤矿作业区去往三一的光伏组件制造车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工业风貌。
矿区很大,大到汽车沿着大马路驶过十分钟都不见得离开了矿区范畴。矿区内,车辆都得改变驾驶习惯,靠左而非靠右行驶。运煤的卡车轮子比成人还高许多,一般的轿车进入矿区都得竖一根旗杆长三四米的小旗子,以避免进入卡车的视线盲区引发事故。
平鲁的安太堡露天煤矿,是中国最大的露天煤矿。1979年,邓小平和美国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哈默博士在美握手,促成了中国改革开放引进的第一笔外资,从这里开始,中美合作开发安太堡煤矿,平鲁乃至山西,从此和煤炭难解难分。
“你见过1万吨煤是什么样子的吗?”王志对南风窗形容,“1万吨就是一座小山,十几亩的小山头,2022年从我们平鲁出去的是1亿吨(相当于1万座小山)。”他下意识用的形容词是:“太可怕了……那么大个运煤车在坑底下,就像你给小孩买的玩具车一样小。企业介绍的时候说,机械挖了那么多吨煤,是作为一个成绩去讲,但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心疼的感觉。”
煤炭开采出来,输送到火电厂燃烧发电或是外运送去炼钢,支撑起全国的电力供应网络和基建狂潮,这是过去40年里,山西大多数煤炭的归宿。相比它留存在当地的价值和代价,更多时候它以不被看见、不易感知的形式,成为社会运转的动力。即便今天,东部一线城市里的一辆电动汽车,让它跑起来,仍然离不开山西煤炭提供的电力。
但在三一的拉晶车间,一切看起来非常简洁和轻便。主角是320个炉子,它们高约6米,造型像微缩的火箭,把多晶硅原料投入其中,炼化并重塑它的结构形态,70小时左右以后,就能得到一根5.5米长、热乎的单晶硅圆棒。
分段再送去切片车间,101分钟后,一截标准的单晶硅晶体方棒就分成了4400片,每片和一张A4纸差不多厚,后续在其上布好电路,盖上抗击玻璃,组装成光伏面板,连上蓄电池,就能持续吸收太阳能,转化成电力。
过去十年,光伏面板在西部铺开,近年,眼前风电逐渐饱和,而单晶硅技术凭借更高的光电转化率脱颖而出,光伏被视为中国新能源赛道里尚有余力的千里马,加速扩张,引领着能源结构调整和地区转型。
很多年里,不只是保煤炭供应、保安全生产、环境治理的多重压力使得地方无暇顾及转型,受限于人们对绿色能源取代化石能源缺少更具体的思路,地方對于自己在新能源体系里的角色定位、承担的具体功能,承载的具体项目仍然有很多迷茫。
郝云也是这两年才渐渐清晰的:“我们前些年扮演的是化石能源的搬运工,地下搬到地上再搬到全国各地,今后新能源发展起来,我们是新能源的制造者,从搬运工转换成制造基地……现在我们的优势不是煤,是电。”
与三一的合作,郝云理清了平鲁的优势,也看到“资源搬运工”和“新能源制造者”的不同潜力,直接反映在税收上。郝云告诉南风窗,平鲁2022年的发电量接近300亿度电,约97%的电往外送,每送出1亿度电,留给平鲁的税收是30万元,而三一光“拉晶”一个项目,用1亿度电留给平鲁的税收是3000万元,是100倍的差距。
“如果没有煤,我们还有啥?”郝云不留余地地把自己逼到墙角,“谁也不要骗谁,不要说我们有每年1亿吨的煤炭,抛开这个不讲,我们除了煤还有啥?”
郝云觉得这还不够:“大家知道的是三一来了,做光伏,其实这只是很小的一块。”光这一个项目尚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平鲁的问题,那需要600亿元产值的造血,意味着要开拓更大的产业空间。
一个足够明显的空间是,抓住新能源发电当前仍然存在的缺陷,因势利导。
现实中,太阳能和风能易受天气影响,发电量不稳定,而并网发电需要稳定的电力,否则只能作为弃电。好不容易发出来的电却放弃,听起来很浪费?但新技术已经可以用弃电余电制氢,制造绿色甲醇、绿色甲烷,将清洁的余电充分利用起来,同样作为新能源对外供应。
“好比绿色甲烷做出来了,我们放到旁边西气东输的管线,还能给国家做贡献……我们不是说做个光伏板就拉倒了,那才刚开始。新能源项目是可以源源不断产生出来的,我们不对自然造成破坏,还能维持住我们的经济体量,维持住老百姓的收入。”这是郝云心目中“新能源基地”的样子,也是平鲁给三一配备“源网荷储”项目、实现绿电自发自用的原因。
说到这里,郝云像认可自家孩子一样肯定朔州和平鲁:“山西北部,你说我位置偏,我比新疆和西藏好多了,你说我光伏资源没有他们好,但是我也不错……咱们还是有优势的,除了发展风光电,我们还可以抓绿色化工,这方面我们比新疆内蒙的配套条件更好。”
郝云相信,中国新能源基地不会偏离西气东输、西电东送的基本框架,朔州和平鲁仍有机会:“在新能源革命中,我们要参与进去,和国家同频共振,争取跑到前面去……如果抓不住机会,我们就成了局外人、旁观者、消费者,不是制造者,未来如果做不了贡献,就只能当财政低保户、吃救济去了。”
来了三一,2023年几乎成了平鲁区干部最忙的一年,郝云也看到了希望,新的项目在推进,付出看到了回报,“破局不再是纸上谈兵”。
在和三一的合作细节里,从落地签约到投产,是成事的关键一环,也是最难的阶段。当时向文波试探性地问郝云:能不能争取9月份把拉晶项目投产?当时,工期只有80来天,时间紧张,但郝云还是答应了。
很快,他就在工地上给自己弄了间临时办公室,领着分管的副区长老往工地跑,让职能部门上门现场办公,把手续办全。这事,上任2年的郝云也是头一回干:“三一的人刚来,该找谁也闹不清楚,现在手续要求高,你让他到处跑,一个月都不一定能全办下来。就算找到十几个局长估计还得发愁,哪个是公道办事的,哪个有可能吃拿卡要的?重点项目重点扶持,索性就上门去对接。”
胡大成倒不是第一次见政府上门服务了,但他援引三一硅能董事长代晴华的话说:我们到过很多地方投资,朔州和平鲁的领导干部,正常他们该做的事,都做到位了,但是他们还干了可以不干的活,员工的衣食住行,都安排好了,“大家人生地不熟,可下班有车接你,厨房的菜都给你买好,宿舍、办公区的网络都给你连好了,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起初有干部不理解,郝云的批评也很直接。“基层干部就要冲到一线干活去,不要有‘我是官’的概念,咱们就是干活的施工队、包工头、管家。政府需要搞好服务的,就是从签约到投产和满产,这个阶段就像看孩子一样要特别关注,啥时候能自己背书包出去再回来,就可以放手了。”其实郝云也清楚,很多小事大家协调协调也能解决,但别人花3个小时协调好的事,区委书记去了,3分钟就能定下。
他不介意别人打趣他“跑工地爱出风头”,其实他也不乐意风尘仆仆成天带回一身土,他关心的还是,如果干部不去紧盯着,9月份就投不了产,第一次合作如果掉了链子,后续规模就很难扩大。
“如果我相信今年1期干出来,明年可能100亿的投资就能拿回来,对平鲁有作用,今年我必须趴在工地上,这给大家的信心不一样。”
郝云理解,有时干部之所以不愿意和企业打交道,是担心走得近了,别人说闲话,但郝云觉得事情没那么复杂:自己腰杆够硬,守住底线,纪委啥时候想查都可以,好好给他搞服务去,别人光说还能说出个影响?
郝云想要快,不只是为了兑现给向文波的承诺,他还想着:“留给平鲁转型发展的时间窗口真的不多。发展是努力跨越的问题,是自加压力的过程,别的区县不会等我们站到同一起跑线,因为我们的资源特点,不能有歇歇脚等一等的想法,必须全力以赴赶快冲上去了。”
在朔州工作了28年,如今在区委书记的位置上,郝云深感定力的重要性,他說这份工作是:基于今天干明天,要出成绩其实很难。他刚接手硅基产业园的时候,有人替他操心:你也挺难的,这哪能干得成,不过市委书记让你干也总得干了。郝云没有反驳,但他想的是:“方向是最正确的,值得我们去坚持。如果2022年我们没有坚持推进基础设施建设,不具备快速落地的条件,三一就去了别的城市了。”
做事难,畏难情绪在所难免。郝云记得有一回,省里组织干部到广东和陕西考察,感受到地区发展的差距,同行的干部里,有人感慨万千:不看还好,看完以后更没有信心了。
资源支持和条件不足的时候,只能躺平吗?三一提供了一点启发。谈及团队克服平鲁在通俗意义上的不利因素时,胡大成给了四个字:以勤补拙。“平鲁没有太多现代化的建筑,但它有现代化的精神,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来弥补短板,把这些劣势变成了让我们安心工作的优势……我们来这里是做事情,不是来享受的。”
好的变化仍在发生。即便在基层干部这个略显封闭的群体里,郝云也感受到大家的观念在更新。“以前大家说发展,提到最多的是‘有个项目’,不是煤炭项目就好,实在没有非煤项目,煤炭项目也行。2021年以后,大家开始有产业的概念,一个地方想转型,先是要产业,产业上面再去讲项目。我想大家会越来越倾向于这样干工作的。”
郝云也从中学习受益,他找懂行的企业、专家聊,手机上订阅产业资讯,再把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融会贯通,“在资源型城市当干部,就应该关注能源,关注新能源……笨鸟先飞,咱水平不高,勤快点”。
一天夜里,采访结束,同行者中有个朋友也是山西人,他颇为感慨:“山西的领导们也在变。”
作为区委书记,郝云盼着平鲁人口不减,收入不降,两个目标都有赖于产业转型。再往大处着想,他勾勒了一幅图景:在新能源基地,平鲁不仅有上规模的光伏发电,从这里制造的绿色甲烷还能进入西气东输的管线,对外供应;绿色的甲醇甲烷也送去电厂燃烧,发出绿电送去工厂车间,产出低碳产品;城市小区里有分布式光伏,白天发的绿电能储存下来,在夜里照亮整个小区,多余的绿电还能给电动汽车充满电,蓝天白云澄净通透,一切都习惯成自然……
过去40年里,山西给人的印象色是“煤炭黑”,2023年末,从空中俯瞰,群山和黄土高原托起的山西落满了雪,主色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