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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仇恨如何影响巴以冲突?

2024-02-01王小豪

南风窗 2024年1期
关键词:巴勒斯坦人南风窗哈马斯

王小豪

此次巴以冲突以针对平民的袭击开场,这在讲究战争合法性的现代社会是一件极不寻常且危险的行为。为了发动战事,哈马斯不惜将自己抛入不义境地;针对平民的袭击取得的胜利,也得到了巴勒斯坦民众的欢呼和支持。作为对袭击的回应,以色列采取了猛烈的报复行动,甚至不顾国际社会的反对,不惜冒着引发人道主义危机的指责,对加沙地区进行全面封锁,将战事的烈度推向新的高度。

我们应当如何理解哈马斯的狂热和以色列的愤怒?除了切实的国家利益之外,“仇恨”也是一个值得观察的切入点。在以色列建国以来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巴以双方已经发生5次战争,矛盾没有消弭,宿怨却越积越深。这场最新战事,既是过去仇恨累积的结果,又在创造新的仇恨。此次巴以冲突促使我们理解这样一个问题:仇恨如何作用于战争与政治?

为此,南风窗专访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范鸿达,就当下时局、双方冲突的历史、仇恨的形成以及矛盾的根源展开对谈。

南风窗:巴以冲突进行到现在,经历了交战、停火、再交战的过程。你怎么看待目前双方对待战事的态度?

范鸿达:在我看来,以色列有三个非常清晰的作战目标。其一,是彻底消灭哈马斯的武装力量;其二,带回所有被哈马斯掳走的人质;其三,让加沙不再成为以色列的威胁。因此,我认为以色列在完成这三个目标之前,不会停止战事。哈马斯的诉求同样明确,愿意以放弃所有的人质为条件换取停战。然而这个要求已经被以色列方面拒绝,因为以色列的决策者认为,此时停战,意味着哈马斯的战斗力量仍然存在,今后仍会对以色列造成威胁。因此我认为,这场战争过后,以色列应该会谋求加沙地区的非军事化,这可能是以色列的底线。

南风窗:你曾表示,这次的巴以冲突和往常不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

范鸿达:在10月7日看到当天加沙武装组织进入以色列境内,对包括平民在内的人士进行了无差别杀害、袭击和作为人质带回加沙,以及以色列对加沙宣战的消息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这绝对是一次与以往不同的加沙—以色列冲突和战争。

第一,单就10月7日加沙武装组织对以色列的攻击行为而言,它不仅是暴力的,也带有非常明显的恐怖主义色彩。在当天被加沙武装杀害的约1200名以色列境内人士中,大部分是包括婴儿、妇女、老人在内的平民,被作为人质带回加沙的241人中的绝大部分也是包括外国人在内的平民。对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残酷攻击和杀害,这不是暴力和恐怖主义又是什么?这次的加沙—以色列冲突的升级导火线与以往不同,它是加沙武装首次进入以色列境内采取大规模行动导致的。

第二,在遭受10月7日那样的攻击后,但凡对身居以色列的犹太人有一点点了解的人都应该会知道,以色列一定会对加沙进行有史以来最为猛烈的报复和打击,至少哈马斯的军事能力将会被摧毁,其他加沙武装组织也会遭到此等命运。以色列对加沙的军事打击一定会造成那里人员的大量伤亡,这自然会把国际社会的视线从10月7日的加沙武装袭击转移到悬而未决的巴勒斯坦问题上。

事态一旦发展到这个阶段,近年来已经享受到和解潮红利的中东一些国家,在本来就不满以色列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态度的基础上,会反对以色列对加沙的持续战争。在国际社会,以色列也将会迅速从10月7日攻击的受害者,转变成巴勒斯坦问题上的恃强凌弱者,但以色列会坚持自己的前一身份。因此,国际社会将因为本次加沙—以色列战争而产生比以往更为明显的意见分歧。

南风窗:巴以双方冲突不断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为什么难以达成和平的局面?

范鸿达:巴以冲突和其他很多国家间冲突不同。迄今巴勒斯坦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国家,它仍然深处以色列的控制之下。比如加沙长期以来被以色列严密封锁;西岸地区则是遍布犹太定居点,以色列军方仍然控制着巴勒斯坦与约旦的边界。

而且,在军事力量上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严重失衡,如果正面对抗巴勒斯坦对以色列构不成威胁。因此,在以色列占领巴勒斯坦大片土地且不愿放弃,而且以色列内部存在强大的反对建立独立巴勒斯坦国力量的情况下,巴勒斯坦建立独立国家的愿望难以实现。这是双方难以实现和平的根本原因。

巴勒斯坦内部分裂严重,也是阻碍巴以达成和平的不可忽视的因素。一个历史上从来没有建立过自己独立国家、力量原本就相当薄弱的族群,若想在当下纷繁芜杂的中东政治图景中建立自己的独立国家,务必要团结一致形成合力。

但巴勒斯坦人现在面临的残酷事实是,其第一和第二大政治派别,也就是法塔赫(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和哈马斯(伊斯兰抵抗运动),自2006年以来一直深处分裂之中。哈马斯控制着加沙地带,法塔赫则在部分约旦河西岸地区行使自治权并主导巴勒斯坦政府。迄今二者仍然没有冰释前嫌,仍然处于相当尖锐的对抗之中。

从历史来看,1991年“马德里和会”开启中东和平进程的头几年,中东和平进程其实取得了一定成绩,但随着1995年以色列总理拉宾遇刺身亡,巴以和平进程开始陷入僵局。在这种情况下,许多蒙受了巨大苦难的巴勒斯坦人再次燃起了对以色列斗争的意愿。

哈马斯就是乘着这股思潮崛起的一股政治力量。哈马斯的政治纲领不承认以色列是一个合法的国家,因此主张通过军事斗争对以色列进行打击。2007年以来的巴以冲突,绝大部分都是加沙地区和以色列的冲突,是哈马斯武装力量与以色列之间的对抗。哈马斯也希望通过这种策略获得更多巴勒斯坦人的支持,在巴勒斯坦的政治系统里发挥更大的作用。在以色列这边,哈马斯被定义成對以色列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的恐怖组织,是需要打击的对象。

南风窗:我们回到这场战争的起点,发动战争总是需要找到一个借口来获得合法性,但此次哈以冲突以一场针对平民的袭击开场,不仅全然不符合现代社会关于战争不应伤害平民的伦理观,而且立刻让哈马斯陷于不义的境地。哈马斯为什么要冒着舆论风险发动一场“不义的战争”?它发动战争的理由是什么?

范鸿达:按照哈马斯自己的最初说法,发动10月7日袭击是为了回应以色列“亵渎”耶路撒冷的阿克萨清真寺、对加沙地带的封锁、以色列定居点的扩张和其定居者的暴力行为,以及数十年来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的暴行。后来哈马斯一位最高领导机构成员又说,是为了唤起国际社会对巴勒斯坦问题的关注。的确,近些年来巴勒斯坦问题在中东日益被边缘化,巴勒斯坦独立建国的希望日益渺茫,这也是一个客观事实。

我相信哈马斯自己陈述的发动袭击的理由都可以成立,也就是说都存在其合理性。但是我也相信,面对巴以和平困局以及巴勒斯坦内部的政治分裂,哈马斯发动袭击也有给自己争取加分之嫌,特别是在巴勒斯坦内部面临政治选举的情况下,这一点更有可能。至于传说中的有外部力量推动哈马斯发动了此次袭击,也不能完全排除。

哈马斯10月7日针对以色列境内平民的大规模杀害与扣为人质,是与本来非常正义的巴勒斯坦解放事业背道而驰的,因为这肯定会给巴勒斯坦人带来污点。

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以色列也肯定会因为10月7日受袭而对巴勒斯坦人展开猛烈的军事行动,并肯定会造成大量的巴勒斯坦平民伤亡。尽管如此,哈马斯等加沙力量仍然发动10月7日袭击,这显然是损人不利己的自杀行为。而且,承担因此而带来的苦难的主体人群是双方的平民,特别是巴勒斯坦平民。

这次哈马斯明知会遭到报复性打击但仍然主动对以色列发起袭击,显然与它低估了以色列的报复程度有关。以往以色列和加沙曾经进行过人质和在押人员在数量上非常不对等的互换,也就是说,以色列曾为了救回自己的一个人质而会释放众多被关押的巴勒斯坦人。

根据以往以色列对自己国民生命的重视程度,这次哈马斯及其他加沙武装很可能高估了从以色列带回的241名人质的作用,他们极可能认为有人质在手,以色列不至于会对自己赶尽杀绝。但是显然,哈马斯严重低估了10月7日袭击带给以色列人特别是犹太人的刺激和创伤程度。

南风窗:从视频资料来看,哈马斯的士兵们在攻击平民时看起来非常亢奋,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这也许说明,在哈马斯的士兵眼中,攻击平民的行为或许有着某种正义观的支撑。在你看来,他们的“正义叙事”是什么?以色列方面呢,又是如何看待哈马斯的?

范鸿达:令人深感遗憾的是,历经多年的冲突和战争,在巴勒斯坦人、特别是巴勒斯坦境内的巴勒斯坦人,和犹太人特别是以色列境内的犹太人之间,整体而言已经形成了仇视定律,基本是把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二者之间的互相伤害欲望相当强烈。

我在巴勒斯坦做田野调查时,曾经在希伯伦大学专门问过巴勒斯坦大学生,如果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发现犹太人会怎么办,他们告诉我说,会攻击甚至杀死犹太人。同样,当我告诉以色列的犹太人同事我去了西岸地区后,同事惊讶不已,认为我竟然敢去那样的恐怖之地,是疯狂之举。当然,在西岸地区,我也看到一些犹太人定居者对当地巴勒斯坦人的攻击和伤害行为,在以色列境内也存在显而易见的犹太人和被称为“阿拉伯人”但绝大部分是巴勒斯坦人的居民之间的阶层差异。

对于很多巴勒斯坦人而言,攻击犹太人并迫使其做出让步,是巴勒斯坦解放事业的组成部分,是建立独立巴勒斯坦国的必然步骤,因此这样的攻击是值得赞赏的。对于很多犹太人而言,攻击巴勒斯坦人、坚守所占领的巴勒斯坦土地,是对其犹太教宗教信仰的遵守,也是国家安全之所需。对于一些犹太人特别是西岸定居点上的犹太人而言,驱赶巴勒斯坦人离开其居住地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内在的使命。不得不说,双方都有很多人把攻击对方视为正义之举。

南风窗:这种仇恨从何而来,为什么至今仍未消弭?

范鸿达:巴勒斯坦人认为自己的土地被侵占,资源被掠夺,还要时不时受到以色列的欺辱。以色列这边则认为自己是按照联合国决议成立的国家,合理合法,而且通过自己几十年的努力改变了这片土地的面貌,在这里生存具有完全的正当性,不应该受到巴勒斯坦人的挑衅。不管是在巴勒斯坦还是在以色列,历史仇恨都已经被作为特殊日子加以铭记。在巴勒斯坦有针对土地丧失和对以色列战争失败的“灾难日”纪念,在以色列则有对从约旦手中夺得东耶路撒冷从而犹太人再次掌握整个耶路撒冷的“耶路撒冷日”庆祝,当然以色列还有对“大流散”、“反犹主义”和“大屠杀”的集体记忆。可以说,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更令人担忧的是,不管是巴勒斯坦还是以色列,从幼儿开始都还在加强对对方的仇视教育,双方长期冲突造成的血泪历史,让以色列和哈马斯完全不愁案例和素材。作为一个主张对以色列进行军事斗争的政治组织,哈马斯在灌输仇恨教育这件事上做得尤为突出,加沙地区相对封闭的信息环境,也让哈马斯的仇恨教育起到了明显效果。

犹太人也一再强调哈马斯的残忍性,比如前不久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支持巴勒斯坦的集会上,我目睹了一位犹太青年与之针锋相对,高举一个写有“我们必须攻击地球上的任何一个犹太人(引自哈马斯官方文件)”的牌子。我在约旦河西岸调研时,也曾在交通要道上看到“犹太人不准入内”的牌子。从这种情况来看,巴以双方深重的仇恨,现在还看不到消弭的希望。

南风窗:战事发展到现在,双方内部,特别是平民,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和态度是怎样的?

范鸿达:对于长期遭受以色列压制和严密控制的加沙和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来讲,10月7日对以色列造成重大伤亡的袭击是自己的一个重大胜利。它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巴勒斯坦人对以色列几乎无能为力的神话。所以我们看到,袭击发生当天,不仅加沙地区的民众,而且约旦河西岸乃至伊斯兰世界的许多人,都在为这场胜利欢呼。当然,在短时间内,这次袭击的主导者哈马斯在巴勒斯坦人中的影响力也有了上升。

但是随着以色列对加沙猛烈报复和打击的延续,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以色列是一个难以通过军事手段战胜的对手,而且是一个恐怖对手。

这样,10月7日袭击带来的狂欢之情,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中间迅速逝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命运的深切且日益加重的担忧。在巴勒斯坦人中间,长期存在的对政治势力特别是领导者的不满,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多的巴勒斯坦人日益质疑,哈马斯为什么要在明知道会遭到以色列沉重报复的情况下,还发动10月7日袭击。

对以色列人特别是其中的犹太人而言,10月7日遭受的袭击是一个国家灾难,它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以色列相对于巴勒斯坦的安全神话,从而使得众多以色列人特别是其中的犹太人产生深深的安全恐惧,有关纳粹大屠杀和1973年“赎罪日”战争的沉痛历史记忆立刻涌现出来。如果说纳粹时期的犹太人还没有力量保卫自己,那么如今的以色列已经今非昔比,因此,以色列上下形成了对哈马斯强烈的报复欲望,特别是在自己占有绝对优势力量的情况下。因此,不管国际社会如何呼吁,以色列展开了对加沙的猛烈报复行动,摧毁加沙的武装组织是以色列上下统一的基本观点。

不过,以色列国内自10月7日以来,也一直没有停止对国内政治特别是对内塔尼亚胡总理本人的批判,认为这位因为司法改革导致国家分裂加剧的领导人也要为这场国家悲剧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呼吁他下台甚至要他立即接受审判的呼声也不绝于耳。

当然,可以预见的是,战争之后以色列会有一些人要因为10月7日的国家灾难而被问责。显而易见,民众的如此看法会对目前仍在进行的加沙—以色列战争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很可能,随着战争的延续,以色列民众和内塔尼亚胡总理等国家决策者的分歧会越来越大。

南风窗:巴以之间达成和平的希望在哪?

范鸿达:短期来看,双方的矛盾还看不到消除的希望。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仍是通过“两国方案”解决巴勒斯坦问题,这也是巴以双方努力的方向。但这个方案的问题在于,巴勒斯坦会在哪些土地上建国。如果以联合国242号等相关决议为标准,以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之前边界为基础,以东耶路撒冷为首都建立独立的巴勒斯坦国,如今的以色列不可能答应,因为那时的边界線和现在以色列实际控制区域相差太大,这不仅意味着大量以色列人要搬迁,而且也被视为是以色列国家利益的重大损失,必然会遭到大量以色列民众的反对,以色列的决策层也不敢做出这么大的妥协。事实上,直到今天,以色列国内仍然对以“两国方案”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存在明显的分歧。但是就如同10月7日哈马斯对以色列的暴力袭击所显示的那样,巴勒斯坦问题的悬而未决也一定会是以色列的安全隐患。

因此,不管是以色列还是巴勒斯坦,都要更为务实地看待巴勒斯坦问题。国际力量也要公平合理地介入巴勒斯坦问题,而且不能把这个问题作为实现自己利益的工具。巴勒斯坦问题的解决需要内外合力,不如此,巴以和平将难以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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