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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的已说完,瓦依那要去写新歌

2024-02-01赵淑荷

南风窗 2024年1期
关键词:南丹乐队

赵淑荷

瓦依那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2023年秋天,《大梦》成为《乐队的夏天》第3季最大爆款。瓦依那拿到第三名,无疑是这年最受热议的乐队。

过去的半年,他们唱了很多歌,说了很多话,现在,他们感到无话可说。想说的,都已在歌里唱过、已对媒体说过。

南风窗曾经在8月底的广西南丹见过一次瓦依那,当时他们还在排练决赛曲目。12月,再次见到他们,是在广州,南风窗2023中国社会价值年度盛典的后台休息室。

在南丹的那次采访,我没有很强烈的尴尬的感觉。那天的十八不是很想聊天—他乐于跟你相识,但是有些抵触以“采访”为名进行的沟通。但是因为在岜農的农舍,我们一起收稻米,等待岜農把螺蛳粉煮好,大家手头有自己的事情做,有一搭没一搭地,也聊了不少东西。

这次瓦依那来到广州,可能这个比喻不算恰当—他们让我想起孙悟空,到了束手束脚的地方,怎么都不对了。

他们不太吃得惯酒店安排的西餐,打算拍摄结束,结伴去吃粉。与晚上的盛典还隔了一个下午,没有安排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想去打台球。盛典的场地很偏僻,我问,你们知道哪里可以打台球吗?十八做了功課的,胸有成竹地说,“两公里”。

三位成员都不喜欢采访,且各有各的原因。岜農没想到《大梦》会这么火,也没想到瓦依那能拿到第三,此后活动邀约和采访纷至沓来,他本是全队最能说的人,现在也感觉自己的话说完了。

十八一直对采访比较回避,在自己的随笔中,他这样写道:“事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采访,尤其是一对一的那种。这样的采访真是一件尴尬且毫无美感的事情。两个并不熟络的人,为了完成某个目的,生硬地按照某种框架去交谈,也不会去感受彼此。哎,那得有多浪费语言,浪费生命呀。”

路民则是因为“笨嘴拙舌”,自称没什么文化的他,只会唱歌,面对一个个带着预设试图从他们的话语中挖掘出“深度”的问题,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在茶室里呆坐几秒,我心一横合上了笔记本,“要不咱们就坐在这里喝喝茶”。

路民一听,马上在椅子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那太好了。”

12月2日,瓦依那乐队的经纪人拉家渡组局,在广西南丹搞了一个拼盘音乐节,邀请来的乐队基本是广西籍。

南丹是瓦依那主唱岜農的老家。十年前,原本在广州工作的岜農厌倦了城市生活,回到这里,找了一处小屋,开辟一块农场,过起了半农半歌的生活。

最早,岜農的志向在美术。他想上美术学院,连考四年,一直落榜。但是就在备考过程中,他反而还是怀疑学院派的培养方式,“我就是一个总在怀疑的人”。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要求学生一个石膏画八年,可是岜農想,八年足够一个民间艺术家成长起来了。他开始“叛变”了,他不再执着于考上一所学校,而是广泛地吸取民间艺术之长。

就在这一时期,原本只是在他画画业余时间自娱自乐之用的吉他,开始流淌出有泥土味的音乐。在广州,他接触到台湾本土的音乐家和乐队,生祥乐队、槟榔兄弟、野火乐队、胡德夫、陈建年都给岜農带来很深的影响—把民间音乐与布鲁斯、世界音乐的元素杂糅,让本土音乐焕发新的活力。

岜農创作出一些有意思的歌曲,到处找朋友来给自己伴奏、伴唱。每次来的人不一定一样,于是他的乐队没有固定成员,但他还是给乐队起了名字“瓦依那”,壮语含义为“稻花飘香的田野”。

2008年,瓦依那与五条人在广州举办了一次“山海经”专场演出,岜農那时还很年轻,一头卷发。他唱了一首广西风味浓厚的《河水清清好洗手》,朋友索力打鼓,李广吉他伴奏。十几年后,这两支乐队都因《乐队的夏天》大火,从小众音乐走向大众舞台。

2012年,岜農感觉城市里没有能够让他觉得新鲜的东西了。尽管他多次强调,在广州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精神上得益于大城市丰富的文化资源,但是这里的生活压力、密不透风的钢铁森林,还是促使他听从了故乡的召唤,回到家乡,做一个农民。

他本就是一个农民。他的父母是农民,小时候他跟在父母后面做农活,大山和田野养育了他简单、自由的灵魂。岜農爱看西部片,可能就跟他的农民天性有关系,因为美国西部故事总是在讲述人们如何在一片荒凉的土地上白手起家。他写了一首《西部老爸》,唱片封面是他自己画的,一个戴着西部牛仔帽的父亲,远眺一片农田,人与土地之间隔着距离,“你走在你耕耘了一辈子也不一定属于你的土地上”。

这歌词后面有一点辛辣,有人说岜農的创作过于田园避世而缺少批判,岜農觉得这是完全的误读。

我们能从他的作品里找出不少例子。《灭咒》这首歌的歌词全部来自农药的化学分子式,用农药来治理农田的方式,在岜農看来违背了人与土地的和谐关系。

《走地鸡的心情》是一个黑色小品,他在歌里写“迷信专家”的问题,专家来到村里指导大家怎么圈养怎么喂饲,但是临走的时候,专家偷偷问村民,“你家有没有走地鸡卖?”

《火车飞过我的家》里反复吟唱“为什么要杀我们的树”,是岜農对疾速前进的现代社会发出的控诉。

“不是只有骂出来才叫批判。”很多年前,一个正在备考的青年学了吉他,希望用音乐让自己快乐。后来,为他人唱歌的时候,他延续了这个目标,希望听到自己唱歌的人们能够去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不是“朝向自己开枪”。

回到南丹时,岜農的身份是音乐人。与此同时,他决心以种地的方式来养活自己,那么他就又有一个身份,是农人。两个身份加在一起,就有了“岜農”,意思是,广西的石头山上,一个唱着“曲”的“农”民。

岜農推崇现代意义上的“小农生产”,他从盐见直纪的 《半农半X的生活》那里得到启发,如果一个人靠耕种就能养活自己,那么解决了自给自足问题之后,其余的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个“X”是一个可以被赋予无限可能的未知数。

回到乡下小屋守着一片农田,岜農觉得自己很富有,不吝回馈的大自然让他无需劳累奔波操心如何立于人世,他为“X”的赋值,就是音乐。

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唱歌,这些年,他收集广西当地民歌,保存、创新当地的传统乐器,还写出了一本以壮族神话为底本的叙事长诗。

他还找到了两个好朋友来参与这个“半农半歌”的实践,一位是十八,原是桂林的卖唱歌手,也是一位农民,农活不忙,他就在滨江路上唱歌,农忙时节,他种田、收米、帮岜農打理农场;一位是路民,有天生的好嗓子,按经纪人拉家渡语他是“首代农村留守儿童”,他曾在工地做建筑工人,后负责乐队的打击乐与和声。

三位广西农人,这就是参加《乐夏》的时候,瓦依那的确定阵容。

8月底,我去南丹寻找瓦依那。那时候,瓦依那的节奏是每个月去北京录一次节目,其余的时间演出,或者在广西处理农活。

参加《乐夏》的时候,岜農已经在南丹待了十年。十年来偏居一隅,他有很多的想法和沉淀,《乐夏》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跟外界进行交流和对话。

节目参加完了,话也说完了。岜農说,现在各种活动、巡演,唱的都是以前的歌,表达的都是早已表达过的想法,感觉当前没必要再有那么多場演出了。现下,他们更希望能有一个相对完整的空间,继续沉淀新的创作,等到有新歌出来,那将是他们再次与歌迷相见的时候。

回到广西,三个人的生活还像以前一样继续。

乐队没有演出的时候,岜農在自己的微博上记录“个人農事”。他常常写下自己做农活的经验,比如自然堆肥的办法,或者记录与农友之间的育种保种交流,拍几张植物生长的照片。11月,养蜂人岜農被蜜蜂蜇得眼皮高高肿起,他记:“还不能很好地跟蜜蜂交心,继续感受。”知道岜農微博的人不多,微博下面,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二三十条评论,多是朋友,或是多年歌迷。

十八回到了滨江路继续唱歌。他已经唱了十几年,依然热爱这种歌唱。他曾经跟那些城市灰暗角落里的孤独游魂对话,很多陌生的人经过他,点各种各样的歌,他不一定会唱,但是他“爱死了这种无边界的感觉”。他写了《大梦》,那是他身边的普通人都会经历的一生,他看到了,记下来,仅此而已。《乐夏》之后,《大梦》爆红,十八仍视自己的本职为街头卖唱,而“瓦依那只是虚名”。一次去北京参加活动,空闲时他跑到国贸的地下通道卖唱,挣了26块—北京没有桂林好赚。

路民在工地上的欠款至今还没结清。他还在做泥瓦活—跟岜農一起去钦州的小学改造图书阅览室。以前他俩灰突突去刷墙,看起来就是两个农民工;现在他俩还是农民工打扮去干活,小学里的老师全跑过来围观他们。

岜農说:“名气这个东西其实不改变我,改变的是别人看我的眼光,我做的事情都跟以前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们自己罢了。”

12月8日,岜農在微博上记:“每天运动两小时,就刚好管理好有农活。”

尽管现在这样忙碌,岜農还是那个有一套独特方法论的新农人。

从走上《乐夏》舞台的第一天开始,有关岜農“立农民人设”的争议就没有停止过。他在节目上背过一个尿素袋做的包,我曾在他的农舍见到这个包的真容,我问,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岜農回答:“不是自己做的,背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喝红酒,喝咖啡,不是农民人设被戳破,反而原本就属于岜農对返乡生活的设想。他不是要退回到一种原始、贫穷的农民想象中去,而是要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在土地上寻找健康、自由并且丰富的生活,因此岜農说自己回乡是“大有作为”。

从本质上来说,红酒是农产品,咖啡也是农产品,在一次表演中,岜農说,“音乐是我们的农副产品”。

最近他们在打包2023年的大米。十八大学学的包装工程,他笑言自己一直在从事本专业,每个月都要包装大米。据说他们的米很好吃,收到米的朋友“每周煲粥至少要煲4次”。现在,大米还剩几百斤吃不完,正如岜農所说,大自然对人的回馈是非常慷慨的,“一粒米,种下后平均长出5蘖,结5穗,每穗按平均值200粒,一共回馈人1000粒米,是一以报千”。

岜農开玩笑说,有想买米的(同事)可以聊一下。过会儿他补充:“买红米找十八,买白米找我。”

《大梦》走红,给瓦依那带来了名气,也带来了争议。

我决定让瓦依那看看“瓦学”。

在豆瓣“我们代表月亮消灭居心不良的乐手”小组,这首歌却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微博上,也出现了不少批评。有人整理了节目播出那几天针对《大梦》产生的争议,称之为“瓦学”。

“瓦学”对瓦依那的批判包括但不限于,对瓦依那乐队其人的质疑,比如他们的真假农民身份之争,是否借農民身份来“立人设”制造噱头;对《大梦》这首歌的批评,这首歌的歌词是否存在堆砌苦难引发焦虑强行煽情的嫌疑;也有人认为他们的器乐演奏和歌曲创作都比较简单,称不上“大道若简”。

这些批评都很尖锐。

乐队经纪人拉家渡给岜農发过几条“瓦学”链接,岜農没有什么兴趣深读。十八饶有兴致,“快给我看看”,于是我找出了“瓦学批判大纲”,一个整合了对瓦依那所有批评的帖子。

十八和路民头碰头看,看了没两行,路民坐回去,岜農笑说,他一看书就犯困。

十八看到那些认真的讨论、尖锐的批评,“还挺开心的”,他说:“能引起这些讨论,更说明了我们触动了大家的想法。”

岜農想起,佛教里有个说法是“如是观”,但是很多人常常做不到如是观。“瓦依那就是大家凑在一起开开心心唱歌,高兴就在一起,或者有一天我们没有什么作品,回归到自己原来的状态里去也可以,这就是真实,《大梦》也是真实,当下的真实。”

“我们要知道,很多事情不要抓得那么牢那么紧,这样一切变化就可以从容。每个读者、听众有自己的价值观,我们能接受这些不同的反馈。”

十八觉得网友很有才,他甚至想去拜访他们。得到“讨论”,原本就是他们决定走上舞台的初心。这世界上有这样几个在田野山间做着农活的人,他们吃着土地馈赠的粮食,唱出自然赋予的灵感,有一天,他们决定跟世界分享这种生活。不同的生活碰撞在一起,才有了种种争论,而后,进入下一个沉淀期,思考与创作才能在一个新的平面出现。

我们的茶喝完了,他们决定先去吃粉,然后打桌球。

我跟他们介绍了一下晚上的颁奖典礼,三个人表示,我们只是种地的、卖唱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晚宴和典礼,名流与灯光,对他们来说吸引力缺缺,没有大米的话题更好聊。

茶室里摆放着四个矮脚的木凳,路民闲不住,用手轻拍了两下,向我们分享他的发现:“仔细听,四张凳子声音不一样哦。”

他们离开之后,我向他们道谢,按照我以往的用语习惯,我说,谢谢三位老师。

岜農和十八眉头一皱,为什么还叫我们老师呢?我连忙解释,这是我这个行业的口癖,跟我使用的方言也有关系。

岜農补充道,我们把你当做表妹咧。

我与他们曾经一起收过稻米,吃过一顿道地的螺蛳粉,这是他们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接纳—我们一起劳动过。第二次见面,他们拒绝了以采访之名端坐在一个房间里进行你问我答,可是也答应了以朋友的身份坐在一起喝喝茶。

我想,就在放弃这次采访的时候,我才终于找到了了解他们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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