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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琳娜,爱音乐胜过爱自己

2024-02-01姚远

南风窗 2024年1期
关键词:琳娜音乐会音乐

姚远

人们呼唤龚琳娜返回舞台。

安可曲目是《忐忑》,演唱速度比平日更快一些。大约是兴奋,扬琴演奏家林诗妍说,北京音乐会是全年巡演下来所有演职人员最卖力的一次。或许因为是主场作战,或许因为台下坐着太多音乐学院的老师和朋友,或许因为寒冷,人们需要从音乐中汲取更强烈的情感能量。

2010年,龚琳娜曾以这首歌红遍大江南北。而在流传最广的那次舞台演出上,她抹着飞上眉梢的红色眼影,滴溜溜转着眼睛。《忐忑》火了,龚琳娜的名字,却一度在大众舆论中被与“浮夸”“猎奇”和“炫技”绑定。

而时间再往前推移,她的履历上还写着:1999年以“民歌状元”的称号从中国音乐学院毕业,2000年斩获青歌赛专业组民族唱法银奖—如果中国民族唱法存在一座金字塔,龚琳娜早在25岁就攀上了顶尖。

从中央民族乐团荣誉满载的独唱演员,到后来任人围观和指点的“神曲”歌手,再到如今,一位音乐会座无虚席的艺术歌者,龚琳娜和她的音乐翻来覆去地任人评说。但她究竟是谁?她的音乐究竟是什么样子?

演出开始了。

11月23日,北京。展览馆剧场外,围拢着熙熙攘攘排队入场的观众,和几乎每走十步就会碰上的黄牛。黄牛是对文化市场的动向嗅觉最灵敏的一群人,簇拥在当晚全北京城最火热的演出场地周围,寻觅交易的猎物。

门票紧俏,2763个座位几乎座无虚席。对于动辄在万人体育馆举行演唱会的流行歌手来说,这个数字或许不值一提,但在剧场演出的范畴之内,特别是对中国民歌和古诗词歌曲音乐会来说,这种观演规模几乎是空前的。

寒冷骇人的冬夜,人们走出门,为龚琳娜而来。

她一袭红色印花长裙走上舞台中央,台下传来热烈但克制的掌声。这是专属于剧场演出的掌声。

但逐渐,观演氛围变得古怪起来。一般的古典音乐或艺术音乐会禁止观众录像,这是一种所谓的剧场礼仪。龚琳娜的演出却不禁止,一位女孩自始至终将手机放在胸前的位置,精准收录演唱者在舞台上的一颦一笑。歌曲间歇,几位粉丝自制了横幅标语,大声喊 “龚主,你好美”,令附近稍显拘谨的音乐学院专业听众纷纷侧目。

龚琳娜唱民歌,唱古诗词音乐,却鼓励全场观众一起跟唱,甚至教大家如何随着韵律摇摆身体。

几千名观众跟着劳动号子的节奏大声呼喊起来。合唱之热烈,不亚于任何一位流行歌手的体育馆演唱会。

龚琳娜与她的听众们,不似传统的古典,不似大众的流行,他们分别从这两种泾渭分明的音乐流派中引来活水,创造了一条新的河流,似古典一样耐人品味,又似流行一样任人传唱。

“无论是与柏林爱乐还是与国际顶级流行歌手同台,都能与之媲美。”这条河流,被龚琳娜和她的丈夫老锣命名为“中国新艺术音乐”。

亦古亦今、亦东亦西,龚琳娜和老锣的音乐是一股新风,同时给人以强烈的陌生感。它不属于任何一种被人熟悉的定势,不属于任何一种被遵循的创作规则,因此刚刚面世时,经常被觉得古怪。

一些人批评龚琳娜的音乐完全构建于声乐技术之上,而匮乏情感。更准确地说,龚琳娜的音乐并不对准当代生活的世俗情感。她唱的民间音乐,将情感寄托于原始而质朴的农耕生活,唱的文人音乐,将情感远远寄托于百千年前的山川河流、风花雪月。而这种情感距离的遥远,进一步加剧着她音乐中的陌生感。

就好比2010年初次面世的《忐忑》。

龚琳娜对南风窗记者说,人们曾经觉得《忐忑》搞怪、奇葩,“怪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得不够。戏曲演员就不会觉得它怪,因为他们理解我在这首歌里用的是什么”。

“你看我演唱的时候滴溜溜地转眼睛,那是传统戏曲里的功夫,我在这首歌当中运用了不同的音色,老旦、老生、黑头、花旦,全是中国音乐的讲究。”她再次向南风窗强调,“年轻人觉得它奇怪,说明他们不了解。”

音乐博主“叨叨冯聊音乐”将《忐忑》称作“被误解最深的歌曲”。他专门制作了一则视频讲解其中的艺术巧思,目前在互联网上拥有将近70万的播放量。

他说,传统戏曲“生旦净丑”四个行当,每种行当都有自己独特的发声位置和声音个性,而在戏曲当中跨行演唱的难度非常之高。但龚琳娜的《忐忑》,不仅糅合生、旦、花脸不同腔调,甚至可以如此迅速地进行切换,足以见得演唱水平之高。几乎没有其他人可以像龚琳娜一样完成它。

越来越多的音乐专业学习者站出来解读《忐忑》。如今在与龚琳娜相关的视频下,类似的留言牢牢盘踞在前几位:“从前觉得《忐忑》有病,后来才明白它境界之高、无法超越。”

13年过去,人们终于理解了《忐忑》。

然而在最初的几年,当舆论还是截然相反的风向时,龚琳娜身边的朋友经常为她抱不平。“你和老锣做过那么多那么好的古诗词音乐,可是大家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们只知道‘神曲’。”也有老师劝她:“琳娜,你不要总唱那个 《忐忑》好不好?人们会把这些当成你的全部。”

但龚琳娜不介意被误解,她鲜少公开地与人去争辩什么。她清楚自己的《忐忑》是一首怎樣的歌,且对此坚信不疑。

聂云雷是一位笙演奏家,自2004年起与龚琳娜合作,他说,在“神曲女王”名声最盛的几年,龚琳娜“完全没有进入别人的误解和攻击当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无论别人说什么,她不在乎。”

她对自己的音乐有自信,而自信是高超的专业水平铸就的。“毫不夸张地说,龚老师在声乐界就是天花板级别的存在,无论你怎么骂我,觉得搞怪或猎奇,她的艺术高度就在那儿。”聂云雷说。

再回想起来,龚琳娜不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委屈或者遗憾。她反而感激,《忐忑》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如海一样的关注度扑面而来,综艺节目和电视晚会的邀约纷至沓来。她很高兴,“这说明我是有市场价值的”。

“市场价值”,一个对民族唱法歌者来说太过珍稀的词语。于是,龚琳娜欣然将自己从艺术演出体系中剥离出来,跃进大众娱乐市场的洪流。乘着 《忐忑》的风,她陆续演唱了《法海你不懂爱》《金箍棒》,迎来比《忐忑》更盛的质疑。而龚琳娜对一位友人的回应是:“如果艺术性比较深的东西大众很难马上接受,何不做一些轻松的东西,慢慢地给予?”

站在当年,她的回复或许会被视作某种自我辩护,但十年过去,龚琳娜践行了宣言。

龚锣乐团的扬琴演奏家林诗妍记得,从前音乐会结束后,在演职人员出口等待合照签名的歌迷大都是中年和老年人,零零散散的几个。但这三四年来,观众席中有了愈来愈多年轻的面孔,特别是春天《乘风2023》节目播出以后,他们6月在武汉举行国风音乐会,等候在演职人员出口的歌迷“人山人海,完全走不动”。

年轻的歌迷们不是来专程听《忐忑》的。龚琳娜在音乐会上唱质朴鲜活的民歌、古老艰涩的诗词音乐,还有典雅的琴歌。最终,歌迷为了这些音乐而来。

龚琳娜曾经被一股强烈的孤独感笼罩着。“以前觉得好像身边都是做西方音乐的人,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挺难。”

1988年,龚琳娜12岁。她所在的少年宫艺术团得到了一次去法国表演的机会。第一次出国,去巴黎,她看见那儿繁华的街景、发达的超市,甚至是货架上摆放的矿泉水。“原来水还可以被装在瓶子里卖钱。”暗暗在心里比对自己尚未发展起来的家乡,龚琳娜心中滋生出一种莫名的自卑感。

但当她和伙伴们穿着苗族、侗族的民族服装登上舞台,一曲唱毕,台下的法国观众纷纷起立,爆发出热烈且节奏划一的掌声,就在那一刻,自卑感消失了,胸口好像有一颗泡泡吹得鼓胀起来。

这次经历给了她强烈的自信心,在完全陌生的国度,唱起自己的民族音乐,12岁的小女孩赢得了满堂彩。

“小孩子没什么思维逻辑,仅仅凭直觉。”龚琳娜说,“我去法国唱中国歌特别受欢迎,所以我决定学民族唱法,唱中国音乐。如果我小时候周围都是学西洋音乐的人受欢迎,我可能也会变。”

后来,她从贵州去北京,就读中国音乐学院附中、中国音乐学院本部,环绕在龚琳娜身边的一直是一群拉二胡、弹古筝的朋友,她如愿以偿地始终浸泡在中国传统音乐的氛围里。

等她从象牙塔中走出来,已经是旧世纪的最后一年了。一个崭新的世纪即将来临,中国的音乐市场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各地开始大量地修建音乐厅,耗费巨资购置架构复杂的管风琴。“但是,你在音乐厅听过管风琴演奏吗?很多时候它放在那里就是个摆设,只是因为管风琴是音乐厅必备对吗?那为什么没有编钟呢?因为音乐厅的概念是从西方来的,我们的音乐厅是模仿西方来建造的。”龚琳娜语速急促,抛来一个又一个反问句。“就连中国民乐都在模仿交响乐团,大型民族乐团,中国传统音乐中不存在这种编制,我们为了模仿交响乐的宏偉,让二胡去模仿小提琴,才把几十把二胡放在一起。但民乐原本看重的是每个乐器的个性和特色,交响乐团需要的是和谐的旋律声部,核心都是反的。”

中国为什么要去模仿西方音乐的一切?当年,德国作曲家老锣抛给龚琳娜的疑问,将她裹进文化认同的漩涡中。

真正让龚琳娜觉得形势逐渐变得严峻起来的,是2004年后她与老锣婚后去德国生活,在报名参与德国的音乐节时,她频频碰壁。反观来自其他文化背景的音乐人,比如蒙古乐队,在欧洲艺术音乐市场炙手可热。她发现,“中国音乐在世界舞台上是一片空白,西方人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中国音乐”。

其实,多数中国人同样不了解中国音乐。香港流行音乐深受欧美影响,台湾流行音乐则与日本更近,21世纪初的华语流行音乐市场被这几种流派群雄割据,而电视上,选秀节目的参赛选手纷纷以“唱得好英文歌”为傲。

一次,国际音乐节邀请她去演出,却称“民乐音乐会和儿童音乐会不买票”。龚琳娜拒绝了邀约,径直问对方,你们花那么多钱去邀请交响乐团,把他们档次放得那么高,“为什么中国音乐没有自己的地儿?”

甚至中国的几所最高音乐学府,“也开始以在海外比赛取得名次为成功,以会美声唱法为自豪”。2017年,龚琳娜在广州大学的讲座上,说着说着,几乎哽咽。“可是我们都快不知道中国音乐的美了,我们都快丢了我们自己的声音了。”

两个儿子自立以后,龚琳娜的生活中几乎只剩下音乐。

聂云雷眼中的龚琳娜,一刻也闲不下来。“无时无刻不在做音乐,回了家没事儿干就教邻居唱歌,来了北京就抓着我开始排练。”他说,龚琳娜心中对音乐的热爱好像永远燃烧不完,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劲儿,拽着周边的伙伴们一起往前走,“让你情不自禁地就会跟着她再去做很多事情”。

合作将近20年,聂云雷从未见过龚琳娜的虚弱或疲乏,即使是生病了,“发着烧还拽着你玩音乐”。

林诗妍看过龚琳娜的行程清单,密密麻麻一片。国风音乐会、二十四节气音乐会,《叙事琴歌:胡笳十八拍》唱片的录制,在这一年中一直在同时推进,其中还穿插着《乘风2023》及其衍生综艺节目的录制。“龚老师一直在学习新的东西,她不用休息的。”

《乘风2023》让更多人重新认识了龚琳娜,几乎可以算是继《忐忑》后第二次快速拓宽大众知名度的契机。而与13年前大相径庭的是,这一次龚琳娜的炙手可热不再因为“猎奇”,而是因为她飘逸悠扬的歌声和温暖真挚的个性。与来自日本、越南的歌手合作于流行音乐舞台,龚琳娜屡次奉献出堪比经典的演绎。

这会不会是她事业生涯的转折点?龚琳娜想了想,觉得其实转机发生在更早之前。

一档于她而言非常重要的综艺节目是2021年的《说唱听我的第二季》。导演组最初找过来的时候,龚琳娜很纳闷儿。说唱?流行音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是去参加了。导演组说,希望她可以给中国说唱音乐带去一些“中国风”,龚琳娜的心愿与之不谋而合。

“我原先从来没有关心过rap,第一次去好尴尬。你知道节目刚开播的时候,网络上看视频的人都说我是个中老年人,怎么来参加说唱节目?弹幕上都这样写的,我都看了,他们说我把他们尴尬到山顶上去了。”

她有一种了不起的表达能力,把过去的故事复现得绘声绘色。“但结果怎么着?虽然我也觉得尴尬,但因为我对说唱不了解,我觉得好有意思,我就去学。第一次上台就被他们嘲笑,和我合作的rapper们心里也不是很舒服,比赛也输了。但我心里特别清楚,我想的不是赢,而是希望可以对年轻的rapper们有一些影响。为什么只有美国的才是说唱?我们中国的曲艺也是說唱。为什么说唱一定咬字不清、愤世嫉俗?我们可以有根植于自己文化的说唱。”

熬过最初的尴尬期,龚琳娜向年轻歌手学习说唱技巧,同时在歌曲中糅进更多中国的民族音乐元素。最终,她和年轻说唱歌手早安一路合作,拿下了总冠军。

更让她欣喜的是,早安自此之后创作了更多富有中国元素的说唱音乐,一首唢呐声刺破长空的《麒麟》,成为2022年华语音乐流行榜单上的黑马。

和年轻说唱歌手的碰撞,给龚琳娜打开了一扇门。她似乎找到了在当下娱乐市场传播中国传统音乐的最佳路径—向年轻人学习,去与年轻的音乐交流。

龚锣乐团打击乐演奏家李尚说,对待音乐,龚琳娜始终存有一种冒险精神,她永远不安于现状。“说白了,一首 《忐忑》,龚老师唱到退休都没问题。当初她在中央民族乐团也已经是一名有稳定工作和丰富独唱机会的职业歌唱家了,但她辞职出来,是为了去做新的音乐。”李尚说,龚琳娜始终蓄着一股劲儿,她还想去尝试更多。

这颗明亮而开放的心是从何而来的呢?记者问龚琳娜。

“爱。”她回答。“因为我爱音乐胜过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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