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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半梦半醒这一年,困惑变多了

2024-02-01黄茗婷

南风窗 2024年1期
关键词:沈阳

黄茗婷

“在么”“我今天有个突发情况”,手机连续地震动,弹窗迅猛地跳出好几条信息。

“上午我在叠衣服时,忽然腰部剧痛”“疼得忽然喊了一声”“然后就不能动了,滚到床上的”。以上是班宇发过来的消息。小说家的日常对话,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兼具节奏感和场景感。

多年前积下的旧患,在北京初雪夜的前夕突然发作,像很多意外一样,“毫无征兆”,打破了班宇一天的计划,也打破了他原本出席南风窗年度盛典的安排。

班宇想不明白,旧患怎么突然就复发了,可能是写作者久坐的习惯,可能是近期飞到香港参加文学讲座的操劳,可能还有说不清的因素。

2023年,班宇还有很多想不明白、说不清楚的事。

比如,在和《单读》的编辑罗丹妮闲聊时,两人发现,为什么3年过去了,读小说的人却变少了?这成为了出版人的一个未解之谜。

是不是当下已经到了“很难形成某种真正的共鸣和共振”的时候?在当下,写小说还有什么用?

从前认为无比坚定的东西,现在却有所存疑,电话里,班宇有点激动地说。因为身体还没康复,原先“年度作家”的采访从线下改成了线上,但这并未削弱他的表达欲,他情感充沛,滔滔不绝。

2023年12月初,班宇从北京飞到香港,受邀参加讲座。

讲座上,哈佛教授王德威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班宇时,他很难想象,一个看起来如此快乐健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會写出充满黑暗、颓唐、像一个无所傍依的中年男子状态的故事。“后来知道班宇喜欢摇滚乐,这跟我所想象的班宇是两码事儿。”

班宇爱音乐,众所周知。这或许是命定。

1986年,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崔健卷着一只裤脚上了台。他唱着“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发出了关于理想主义的诘问。中国摇滚摸爬滚打,闯出了一条路。

那一年,班宇出生在沈阳一个工人家庭里。

长大后,他爱摇滚甚至爱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后来又迷恋自由爵士和实验音乐。

成为小说家之前,班宇从大学时开始便以“坦克手贝吉塔”的笔名,给《我爱摇滚乐》《通俗歌曲》等杂志撰写乐评。

千禧年后,十几岁的他听着从广东运输到沈阳的打口碟。那时,在沈阳的大街小巷,会有人推着一种特有的三轮车,他们叫“倒骑驴”,里面全是录像带和VCD,“基本上80%都是香港电影”。

班宇看《喋血双雄》《霹雳娇娃》,用拙劣的发音来模仿Beyond乐队等粤语歌手的腔调,在香港文化的输入中,完成了对几近3000公里之外的港岛形象的建构。

二十几年后,2023年年末,在疫情放开一周年前后的节点里,班宇才第一次来到香港这个“素未谋面的精神故乡”。来到香港之后,他开玩笑说,自己这么多年说着的粤语—像“老舅”董宝石那首在2018年传唱度极高的《野狼disco》里的口音—原来并不标准。

在香港的工作结束后,受朋友邀请,他去了鸡飞音乐节。那是一个体验感极其舒适的音乐现场。电话里,他赞叹着这场音乐节乐队阵容之惊喜、舞美灯光设计之精致,甚至音响设备之专业,“是我参加过的音乐节里最好的”。

作为“音乐发烧友”,班宇还特意去了香港一家独立唱片店White Noise Records。从深水埗地铁站一出来,他看到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两旁满是卖手机和手机贴膜的店。

这让班宇有点恍惚,他想起了导演梁鸣在2023年平遥国际电影展进行世界首映的电影《逍遥·游》—改编自班宇的同名小说。电影里有一个取景地,是在班宇家乡沈阳附近城市抚顺,那里有一条街,和班宇眼前深水埗的这条街,几乎一模一样。

香港和沈阳在空间上的重叠,唤起了班宇的生命记忆。在这次香港岭南大学举行的“哈佛—岭大第二届学术研讨会文学对谈”上,班宇谈到了这次在香港行走时感受到的空间和记忆错乱所构成的恍惚。

这种恍惚,回归到文学创作上,是班宇与故土的血脉相连。他说:“写作肯定是跟我自己的生命的经历息息相关的,所以我的母题可能就是东北那片土地上发生的变化,以及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我的父辈是我的一个重要的想要倾诉的对象。”

2018年,班宇顶着“东北文学”的标签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他自称是“铁西区”原住民,写工人村的故事。2018年开始,先是《冬泳》,而后《逍遥游》,他把父辈下岗潮里落水者的故事写成小说。

恰好,2010年代开始,以东北为背景的小说写作,重新浮于水面。人们将班宇和差不多时期面世的小说家双雪涛、郑执,合称为“东北文学三杰”。

在昨日的世界里,位于边缘的文学,顺着互联网“东北文艺复兴”的潮水,以“出圈”的姿态融入社会化的讨论。

人们说:故事里的人,是“我的姨父姑父我爸的酒友我妈的同事我的中学同学,每个人都带着洗不干净的煤灰,一头扎进‘人生海海’,再黑脸白牙地笑给你看”,“书里的主人公在故事里挣扎难以喘息,我在书外的现实里挣扎,来书里寻求片刻的喘息”。

王德威撰文称,双雪涛、班宇等人,接过“五虎将”里马原、洪峰的笔锋,“接力写出魅惑而凄迷的东北浮世光影”。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评价,他们以子一代的身份书写“一封晚寄了20年的信,安慰着步入人生暮年的父辈”。

这些父辈的故事,写的是那些道不清、说不明,但就这么确切清晰发生的家长里短、恩怨情仇。

下岗工人孙旭庭,没了爹,离了婚,养着读书不中用的儿子,开着小彩票站。看似死水一潭的生活,最后被失败的婚姻使了一道“回马枪”。

尿毒症女孩许玲玲,觉着世界像她那逐渐凋零的生命力一样渐渐远离。母亲去世后,离婚好几年的父亲重回许玲玲的生活,两位昔日朋友重逢。看似平缓的生活,其实已经暗地里抛弃了她。

班宇笔下的主人公,生活看似平静似水,实则暗藏深渊。而坠落深渊的恐怖,并不是落地的一瞬间,而是“这种下落将是无止尽的”,“人们从水中仰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2023年年中,那个走不出漫长冬季的故事,引起广泛共鸣。王响、龚彪和马德胜,分别作为工人、知识分子和公务人员,以为自己都会有美好的未来,但最终把青春和壮年,一头撞向了一场意外,从此人生也被困在了下岗潮中。

一样的被困,一样的无力挣扎,但小人物却还在顽强生存,被命运缠绕扼紧的人们,“世界真的很难跟你发生什么关系”。

麻绳专挑细处断,这些人生活的凋敝,从何而来?人要如何一直走下去?

这是班宇笔下的故事,字里行间藏着回旋镖,在历史的间隙里,不定时地抛向每个人。

这个回旋镖,或许是,人要如何面对命运的下坡路?

2023年6月,班宇以《漫长的季节》文学策划的身份接受南风窗采访时,面对这个问题,他说,人在走下坡路的时候,是不具备自知的意识的,“许多事件就是纷扰而至,纷纷袭来,处理每件事的精神和体力,都有点应接不暇”。

只能默默接受,和命运的下坡路相处。无一例外。

1990年,在当时亚洲最大的变压器厂工作的班宇父亲,在下岗潮中成为“落水者”。两年之后,母亲也下岗了。那是一个班宇形容为像建筑物定向爆破一样缓慢坍塌的过程,庞然大物只倒向东北方向的人。

1991年,新华社发表了文章《“东北现象”引起各方关注》,里面提到了“东北现象”—“经济发展曾经居全国前列的东北三省近年来工业生产步履维艰,去年黑龙江、辽宁和吉林工业增长率分别倒数全国第二、第四和第五位,经济效益也处于落后地位。这一异常情况正在引起各方关注,称之为‘东北现象’”。

“那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悠长的一个夜晚,他们两手空空,陡然轻松,走在梦境里,走在天上,甚至无需背负影子的重量。”在《空中道路》的结尾,班宇写下了这段话。

这何尝不是身处历史转向路口时,班宇和父母的感受。父母下岗后,“我没有感觉,我觉得我的父母都没有感觉,因为它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是说今天你能过得下去,明天你过不下去,而是今天你能过得下去,明天你也过得下去,只不过是明天过得比今天差0.1%,但一年之后你就比去年过得差了40%”。班宇回忆说。

从前在工厂里完成衣食住行的日常,已经一去不复返,每个人只能拿到基本保障和薪水。一个月里,父母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不过500元,而当时身边已经有人在1980年代的尾巴就下海去经商,成为了万元户。班宇的父母也曾试过做点小买卖,在广场上,在夜市里,卖香烟,一盒就赚几毛钱。

入不敷出是困窘的词眼。为了避免落入困境,班宇家里开始记账,今天买菜花了多少、交水电费花了多少、买衣服花了多少,都得记下来。收入是固定的,甚至是逐渐减少的,对花销就要有基本的规划和想象。

面对这样的境况,那时候还在读小学的班宇,会难受,有点羞愧,有点耻辱。耻辱之下,问题出在哪?是他们工作干得不好吗?是他们倒霉吗?是他们没有勇气和魄力早点下海去经商吗?是他们读书时不够努力,没考上大学只能进厂吗?一步步追问下去,是当时的孩子无法理解的问题。

《漫长的季节》里,哪怕是已经当了父亲的王响也不明白,为什么妻子做心脏支架手术的报销,厂里一直不下来?为什么作为工厂功勋后代、作为劳模的他,也出现在了下岗名单里?为什么港商会跑路、会被谋杀?为什么儿子王阳会不想进厂、最后溺死在大河里?

为了弄懂这些答案,王响花了20年,困在漫长的季节里。

但当时的班宇没有意识去弄懂这些。“我对重构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愿望,也没有任何的这种野心,因为我对这个东西比较悲观,我知道一定会失败。”

他一头扎进了文学的土壤。一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是王二和陈清扬的偉大友谊、诙谐对话、荒诞经历。

清平山上,两人在爬坡。陈清扬脚下打滑,被王二一手把她扛在了肩上,不服气的她想要挣脱。这时,王二打了陈清扬屁股两下。在这里,王小波写:“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王二),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牛!”电话里,班宇情绪激动地吐字:“怎么还能有这样的生活?还能有这样的精神状态?”

2004年,当时18岁的班宇,看完《黄金时代》后,被文学“俘虏”:“一个是美,一个是酷,让我觉得不一样。”酷意味着尖锐和前卫。美是感动,被打动,身心沉浸。

在王小波的启蒙下,班宇爱上了文学。文学,成为了他书写困惑的工具。

班宇的写作生涯,起于2004年开始撰写的乐评。10年后,他一边在沈阳一家出版社做着图书编辑的工作,一边开始在豆瓣上写作。

起初,他写东北的人间风物、一蔬一食,写被粉浆和酱汁包裹的锅包肉,还有被烈火炙烤近乎焦香的烤玉米。《东北疯食录》背后,是东北人的温饱岁月与烟火人情。

2015年开始,他在豆瓣上连载小说。2018年10月,班宇从沈阳来到北京,他在出版社的一间房间里,在刚印出来不久的书上一个个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书名取自其中的一篇小说—《冬泳》。

坐在房间里,班宇被面前的二三百本书包围,他生出一种安全感,也有点懵。写小说这扇门打开之后,“想关上几乎不可能”。

在那之后,他出书,获奖,开讲,拍摄,身处名利场,如走马观花、台风过境。

但他觉得,自己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在写这世界道不清、说不明的故事。“所有写作,最终只能指向自我深处的困惑。”

在沈阳时,他过着每天稳定写作的作息。送完女儿上学后,他步行到由学区房打造成的工作室,像村上春树一样进行上班式的写作。写作由一日三餐驱动着,饭点到了就收尾。

跟大多数已成名的作家不一样,他依然扎根在沈阳这片土地上—不是因为眷恋故土,也不是为了迎合写作树立的人设,更不是一种在作家群里的标新立异,而是他经过实实在在的对比后发现,留在沈阳,对于他的生活成本、社交成本来说,都是最优选。而且,在沈阳,他只被认出过一次。

哪怕在《冬泳》出版的那一年,荣誉和嘉奖纷至沓来,他接受,但也平静,甚至肃穆。那一年,作为入围作家接受宝珀文学奖采访时,面对如何看待“成名”的问题,班宇淡然道:“我平时想的问题,跟成名之类的没什么关系。”

在面对未知的世界和命运的困惑时,他始终保持直视的姿态与秉持诚实的态度,而非故弄玄虚,居功自傲。写作只是一种劳作。

2023年,世界在慢慢苏醒,但回归的日常,却让班宇觉得陌生。

当世界被算法左右,生活被短视频裹挟,一个个同温层诞生在互联网的信息分发之中,“接触真实世界的敏锐感和能力都在下降”。

“人们都变成了一个个离散的原子,像在做着布朗运动一样,每个人的目的都不相同。”班宇说,“在个人原子化时代,情绪就卡到这里,很难形成某种真正的共鸣和共振。”

他觉得想不明白的事情变多了。这种感受,就像年少时盯着那座工厂的烟囱定向爆破一样困惑。慢慢坍塌之后,人要如何面对废墟?

像年少一样的反应,他还没有任何想法。全世界的人都已经从大梦中醒来。对班宇而言,醒来的过程很漫长,他说,自己甚至还在渐渐睡去,半梦半醒。

一场大疫一场梦,2022年年末,他以一部《缓步》来给这场梦画上一个句号。

2023年,班宇的《冬泳》再版了。他有一个习惯,不重看自己的作品,为了避免一种自得和自负。面对这小说家生涯的起点,他不愿意再看的原因多了一个:就让一切停留在5年前。

现在写小说还有什么用?

在获得南风窗“年度作家”时,他似有似无地回应了这个问题:“这一年里,我意识到‘写作’这个词,不再仅仅局限于小说或者文学,而是成为了所有人命运之中一种必要的劳动。”

他说:“作为一种隐喻,一个姿势,我觉得每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里,都在進行着‘写作’这项活动,或在开拓蛮荒之地,或在朝向自我,孤军深入。”

过去3年,班宇听了无数遍万青的《冀西南林路行》。那44分22秒,成为了他计量时间的私人单位。

在这张万青花了10年去创作的专辑里,最后一首歌是《郊眠寺》。姬赓借用了一句《易经》的卜卦:“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围。”

唱到人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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