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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武:日日新才是幸福

2024-02-01赖逸翰

南风窗 2024年1期
关键词:耶鲁大学金融

赖逸翰

“我准备参加2024年的戈壁滩越野比赛。”

在交谈的末尾,陈志武嘴角向下,一边笃定地点头,一边说着新计划,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备战戈壁滩越野比赛不是开玩笑的。为此,一周两次3公里的跑步习惯,他增加到了8公里。

这一切的起因歸结到一件简单的小事上—陈志武一位年逾古稀的好友在2023年的戈壁滩越野中,扛下了四天三夜,每天30公里行程的比赛。于是,61岁的陈志武决定,2024年的自己要往“跑半程马拉松”的方向努力,他向往有挑战性的目标。

人生进程过半,陈志武仍然遵守着自己人生的规则,“做新的事情”。

从家乡湖南茶陵走到华尔街,从离开耶鲁大学到香港大学执教,从学习计算机到专注金融经济学再到研究量化历史,陈志武的活力和幸福感几乎都来自一个“新”字。但如果论起关注中国现实的学者们,他绝对是中国人熟知的“老朋友”。

在过去的20多年里,经济政策、市场发展与制度建设,这些传统的经济学领域问题,陈志武谈了又谈;婚姻、教育、创新、媒体等社会文化问题,陈志武也从没有避开,他总是试图帮助中国和世界拨开眼前的发展迷雾。专精却也博学,没人不说陈志武是个通才。

到2023年,他没有停下,依旧广泛地针对中国经济情况发表看法,从历史中找证据,在现实中找印证,为未来陈述己见。

但陈志武和传统意义上的华尔街经济精英不同。

记者与他第二次见面时,陈志武拎着一个黑色双肩包就出现了。广州的气温说降就降,把这位经济学家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件黄色夹克,套在西装外面。“这件是临时加的。”他解释道。

你很难从他身上看到任何“大人物”可能会有的傲慢和距离感。如果读者或粉丝要求合影,他就整理好衣服照单全收;面对有些尖锐的提问,他也会从经济学经典理论开始耐心回答;如果有机会到广州,那就要先见见朋友,再看看古建筑。

与他交谈,有时候会忘记他头上那些光芒四溢的经济学奖项,会忘记他对经济形势的精准判断,也会忘记他与时代在摩擦间产生的火花。因为他只会用最贴近生活的语言和例子告诉你,接下来可以怎么做以抵御风险。

如果谈到他的人生为何如此选择,陈志武都乐于将其归结于自然而然—选了计算机专业或者是金融专业也好,纯金融经济学再转向偏人文方向也罢,抑或是回到亚洲,回到中国来,都是自然而然。

追溯起来,应该是对挑战与新事物的向往,暗暗给陈志武划定了一条人生轨迹,最终把生活在湖南农村的“老五”,推到了太平洋彼岸。

1979年,17岁的陈志武面临一个选择:高考要填报什么志愿。一如大多数同年代的学者,陈志武的家庭并不能给予他过多的意见。陈志武印象中,能够作为人生参照系的,只有一个在茶陵县城出生长大的亲戚,而他在中南矿冶学院(中南大学的原名)就读机械系。

“所以在我当时的认知里,中南矿冶学院就是最好的选择。”陈志武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

彼时,距离苹果公司推出打字机造型的Apple I计算机也不过三年时间。计算机于中国,更像是一种尖端科技,而非能够“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工具。对于生长在农村中的陈志武而言,更是如此。他不了解,也无从了解计算机究竟是一个如何的领域。

“别人告诉我,计算机是很新的领域,于是我觉得也许可以试一试,尽管当时我对这个专业没有任何概念。”无法否认的是,计算机专业和硕士研究生期间攻读的系统工程专业,共同塑造了那时与今日的陈志武—崇尚数理、量化的研究方法,喜欢从数字中寻找文明的答案。

他在1985年合作发表的论文《“不可能性定理”与民主》与1987年合作翻译出版肯尼斯·阿罗所著的《社会选择与个人价值》似乎都是预兆。

阿罗用数学逻辑讨论民主决策与社会选择,这几乎与陈志武后来的研究兴趣一致。更何况,在那个百舸争流、激情澎湃的1980年代,没有一个知识分子能够脱离开去,回避谈论政治、经济或者先锋文化。

于是,如果说那时的陈志武对未来有什么打算,能用数理的研究范式做一些与人、社会有关的研究,便是最理想的。金融,其实是这样才走入了陈志武的视野之中。“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金融是把人的行为、人的社会与工程、数学科学这两方面结合得最强的。”

相似的是,在踏上金融这条路的最初,有一些经济学认知的陈志武并不十分明白金融意味着什么。毕竟,那时的中国仍在尝试建立金融市场,1984年才刚刚发行第一张股票,直到1990年才建立了第一家证券交易所。

对新东西的好奇心,再次占据了上风。耶鲁大学的博士项目曾将许多选择摆在陈志武面前,最后金融成了陈志武后来几十年的研究方向。

这一次决定,成就了1994年拿下莫顿·米勒研究奖的陈志武,也成就了成为耶鲁大学金融学终身教授的陈志武。

从耶鲁大学博士毕业后,陈志武在威斯康星·麦迪逊大学与俄亥俄大学州立大学都待过一段时间,最后在1999年以教授身份重回耶鲁大学。彼时的陈志武,专注于研究期权、期货与资产定价,关注证券市场的投资策略,徜徉在纯粹的数理金融中,也因其对成熟金融市场的研究而声名大噪。

陈志武“回到”中国的时间,要比这时再晚上十来年。

如果认为经济学家只高高在上地谈宏观经济,那就错了。在陈志武的许多讨论中,家乡湖南茶陵是一个重要的“根据地”。他在里面观察,获得,然后传播开去。

很难想象,一个关注期货、证券的教授,会用带着乡土气息的例子,站在历史和日常生活中,去解释普通人生活中的经济学规律。

乡下市场中的人为什么要费劲讨价还价?货币对人、社会的重要性是什么?为什么人需要神?为什么人重视宗族?为何会有孝文化?

諸如此类回归日常的观察,反而是陈志武思想的重要来源地。

经济学者的思考惯性,也体现在探讨这些问题的逻辑中。用陈志武的话来说,无论是政治议题、经济议题还是传统的人文议题,最终都要回到人行为背后的逻辑来加以理解,如此才能抓住要点。

人行为的最终驱动力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十分关键,同时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钱。

找到“钱”,跟随“钱”,就能找到人行为的逻辑链。于是,在陈志武眼中,所有的道德规范与伦理细则,抑或者是法律条文,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人能够以最低成本实现互信,在合作互助中活得更好。

喜欢追究人是怎么一回事,这是陈志武不同的地方。如果再多问一句为何会对“人”产生兴趣,陈志武也会觉得很难回答。

他思考了一会儿,在开始找答案前先说了句“我也不知道”,然后把原因归到了母亲身上。

陈志武是家里的“老五”,也是第二个儿子。兴许担心再没有“带小孩”的体验,也兴许是怜弱的人类天性,总之陈志武的母亲对“幼子”倾注了更多的关注。全家六个小孩,陈志武和弟弟,是与母亲关系更近的那两个。

和母亲更加亲近或许意味着更多的情感支持,也或许意味着更多的感性视角。“有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会对人有更多的关怀和关注。”陈志武说。

陈志武用家庭和家乡换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最终也把他带回了中国。“最初我对人与社会的研究产生兴趣,是基于对中国社会的观察,最终回归到对中国社会的关怀上来,也是一个自然的事情。尤其,湖南人总有这样的情怀。”

面对改革开放后迅速发展的中国,在旁观者和行动者两个身份之间,陈志武最终选择了后者,在21世纪初频繁地飞回中国,并广泛地发表对中国经济的评论,不再只过单纯的书斋生活。

问起具体是什么让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中国,陈志武则要穿回到2001年,美国金融学会组织的那一次出行。先是台北,后是北京,包括陈志武在内的几位华人金融学教授做了一系列讲座,“当时在北大和清华都做了演讲,其实是这样开始关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

观察的习惯,也给陈志武带来了一些新的想法。彼时的中国学者,大多更加熟悉货币金融,熟悉证券金融、基金金融等领域的人少之又少,更别寄希望于普通民众能够真正理解各式各样的投资品。

从什么角度来解读金融的意义,成了一个问题。要知道,构建金融理论或者研究经济模型是一回事,让对金融一知半解的人也能理解规律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经济学家们往往能够做到“高深莫测”,普惠大众却不是都能做到的。

为了更广泛的听众,陈志武选择“接地气”,“想让人们能够看到,原来金融不只是让华尔街的人赚了很多钱,还可以对自己的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于是,在中国金融市场最初发展的十几年,陈志武都在致力于帮助普通中国人“定位”金融。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陈志武强调金融对于妇女自由的意义—在没有金融产品的封建时代,妇女几乎是家庭实现跨期风险安排的工具,这一经济角色使得妇女被要求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因为避险与给予女性更多的选择空间两者往往无法兼顾。

“如果投资品充当了家庭避险工具的角色,那么家庭就不需要靠女性来保险,女性也就能够实现自由选择”,从这一“为人而行”的角度来看,陈志武从金融转至量化历史的选择就显得非常合理。

本身学习经济学的人,多少都需要关注经济史,在历史中找寻并理解经济周期与经济模型。而对于想要关注人与社会议题的陈志武而言,量化历史则与当年选择金融一样,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方向—数理与人文的诱人结合。

而量化历史还有另外一个层面的意义:“加深对我们中国人是怎么来的理解。”这点,陈志武不只在一个场合中提及过。

陈志武的一些朋友不太理解他的做法—放弃耶鲁大学金融学终身教授位置,回到亚洲。“朋友说我傻,终身教授是多少人一辈子追求的。”陈志武笑着说。

主动放弃的原因有很多,最突出的一个是“蛮无聊的”。

从1986年在耶鲁大学读博士开始算起,到2017年陈志武辞去教授职务、离开耶鲁大学为止,他在纽黑文(New Haven)生活了近22年。“最后待得有点闷了,每天的生活从早到晚会是如何完全可以预见,只是重复,耶鲁大学所在的小城市其实也没什么生活可言,没什么地方可去,没什么东西可吃。”陈志武这样形容在耶鲁大学的生活。

但如果离开耶鲁大学,要去哪里继续工作生活?

彼时陈志武的满腹学识,早已足够支撑他在对冲基金行业赚到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钱,也足以支撑他在政府中谋一个级别颇高的职位。

但陈志武问自己,到85岁时再回顾一生,到底如何的人生才能称得上满意与成功?是赚到大钱,还是得到响当当的头衔?答案呼之欲出。

“我有那么多朋友都是富豪,如果要跟他们比赚钱,那我肯定是比不过了。我个人的价值取向、性格和兴趣,也注定了我不可能花时间在这些方面。我还是要做一些我看来更重要的事。”说到这里,陈志武微微坐直了身子,笑声爽朗。

于是,陈志武开始做人生的减法,推掉体制内任职的邀请,也推掉学校行政职位的邀请,把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在量化历史领域的研究之中,以发现更多的知识。能够探讨未知,达成新的成就,再把知识传播开去,造福更多的人,再幸福不过。

这样看来,把自己圈在一个地方,一个领域,似乎是陈志武不能想象的事。陈志武最看重的,就是能够保持自由,能够选择自己过什么生活,做什么研究,又如何进行研究。

就算是食物的选择,也非常重要—这体现在陈志武对于香港的偏好上。在陈志武看来,香港优于纽黑文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从中餐到西班牙餐、意大利餐、法餐,能在香港吃到的东西远比在美国多得多。

對“选择”的在意直接来源于他过去的生活经历。从湖南茶陵开始,陈志武就一直是自由生长的状态。一家8口人,父母都是没有正式上过学的农民,也忙着支撑起这个巨大的家庭。

也就是说,陈志武和那些出生、成长于城市中的小孩不同,他难以从家庭中获取“向上流动”的任何建议,当然也没有压力。从选专业,到谈恋爱结婚,陈志武总是自己做决定。“成年后,如果有人指定我一定要这么做或那么做,我很自然地有很大反应,因为我觉得这是我的事。”

从陈志武的学术思想谈起,或许更能证明自由对于陈志武的意义。

和同时期的大多数经济学家一样,陈志武当然推崇市场化经济,市场化经济延伸开来,是每个人开始有追逐自己利益、选择个人生活的可能。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相比于对生产、分配等进行了事先计划的计划经济模式,市场经济模式中的个人要面临更多的风险。在陈志武的论述中,家庭与伦理规范,多有抗衡风险的功能,通过分摊风险让人抱团取暖,过得更好,这点在中国历史中尤为明显。家庭等级秩序、养儿防老的观念以及三纲五常的伦理规范,都是证明。

陈志武坚持,能够实现风险互助、跨期风险均摊的金融产品,可以把人从“工具化”的抗风险角色中解放出来。把抵御风险与经济交易的成分从家庭关系中剔除出去之后,人也能够追求更加纯粹的情感。带来更多的个人自由,几乎是他所有论述的核心。

陈志武坚持,能够实现风险互助、跨期风险均摊的金融产品,可以把人从“工具化”的抗风险角色中解放出来。把抵御风险与经济交易的成分从家庭关系中剔除出去之后,人也能够追求更加纯粹的情感。带来更多的个人自由,几乎是他所有论述的核心。

于是,“自由”也自然而然成为陈志武能给予女儿们的“人生哲学”。

在给女儿的信中,陈志武写道,他和妻子养儿,从不为防老。女儿们能一生幸福,做任何事只以让自己幸福为标准是他和妻子对女儿们最大的愿望。为了能够给予女儿们最大程度的自由,陈志武已经准备好养老金,购买医疗保险,保障自己的老年生活能够经济独立,以确保女儿们没有养老负担,能在未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人、自由、历史、金融,四者交融的学术结果是,陈志武决定重新选取,用来衡量文明演进的度量衡。不过,这已经是陈志武前几年的研究成果。

能放弃耶鲁大学终身教授的头衔,也意味着陈志武本身就是一个向前看的人。以过去做成的事来决定接下来的人生走向,这不是陈志武的个性。从纯金融走到量化历史,陈志武还在继续往前行走。

事实也是,在出版完《文明的逻辑》后,陈志武正在准备自己的新书和新课程,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将近5年。

“原来只是回看中国一百年的历史,现在往回看一万年历史,带出了很多新的研究话题。比如,中国历史上的世家,是如何实现财富的跨时代传承。”陈志武口中的财富,不仅仅是指钱,还包括待人接物等文化资本。

以财富为核心,陈志武正跟随着历史展开去,到人的社会中去寻找答案。谈起正在钻研的内容时,陈志武总显得格外兴致勃勃。

教授也好,经济学家也好,两个身份对于陈志武而言,都首先意味着要做一个真正的学者,要对学问有天然的好奇心。

用中文或英文,做纯粹的学问,做纯粹的学者,也做纯粹的人。在充满“未知”的戈壁滩中,陈志武还在清醒地与风险对抗,与自我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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