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勇于献出、接受和受伤
2024-02-01黎戈
有一部日本电影,说的是两个文艺青年因错过尾班车而邂逅了,共同的文艺爱好、喜欢的导演和作家使他们相爱了,然后随着时间流逝,他们走上社会,慢慢发生分歧,女方不满意男方开始看成功学书籍等,觉得他已经不是灵魂伴侣了,最后,两人分手了。
这种对书影音的高度契合就是爱情吗?日本难道没有豆瓣?多加几个小组就找到了。
爱情中的契合,不是兴趣爱好的百分百对称,而是独享一个精神空间又完全被信任尊重的自由。男主角以责任为先,女主角随心意而活,他们的底盘差异远远大于局部重合。他们因之分手的,才是爱情中最重要的质素。正是那些乏味的、粗粝的、承重的, 才是牙髓、骨头、爱情的结构性部件,深刻的关系正是源发于此。而那些甜美的调情、文学化的互动,充其量也只是爱的序曲。
不管是文艺还是爱情,只要它是与具体生活对立的,用来遮蔽生命真相的,就不是真正的文艺与爱情。因为,爱的首要条件,就是直视爱的客体。所谓爱生活、爱自己、爱他人,就是去爱生命的全貌、真实的自我和他者。
最近我在读杜甫,杜甫的感人之处,大概是昭示了诗歌与生活生动又朴素的关系。诗原是这样接地气的事。诗,就是穷得只能住个破庙也要写成诗,耳聋、牙疼、呕吐、拉肚子、舍不得花掉的最后一文钱,都能随手成诗。有些诗其实就是穷途末路的哀号,连吃饭的碗都要写诗去求,但由诗记录下来,却又有了倔强的尊严。真正的文学,必须深植于那些生命最泥泞难堪的部分,它饱含对生命至深的爱。而爱是什么呢?爱是强者才能操作的事情。
什么是强者?强者就是勇于面对真相的人,而生命最大的真相是什么?就是它本质上的孤独。这孤独,是伴侣、孩子、父母、好友都无法消解的,是你用结婚、生子、谈恋爱、天天聚会都没法对付的。
人生是一艘黑暗号轮船,在茫茫无涯的夜航之中,有瞬间的交汇,彼此照亮,那一刻,你看见了我、懂得我,已经堪称奇迹——这个“懂得”,不是谈论作家作品的懂得,而是懂得我的品质,不恶意揣测;懂得我微笑下的倦怠,把我肩头的担子接过去;懂得生之艰难,参与彼此的生命体验。
找一个精神双胞胎,爱上另外一个自己,封闭在自我的回音壁里,那是自恋的折射。看见真实的他者,尊重他浑然完整的自我,去容纳异己,这才是爱。
瑞典导演伯格曼在与友人的通信中写道:“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好好地活着。勇于献出生命, 勇于接受生命,勇于为生命所伤,勇于感受生命之美。敬勇气,吾爱。”这几句话是个整体,缺一不可,而且,我也感慨他这个表达排序,没有献出、接受和受伤的勇气,就没有生命之美。
爱情,作为一种至深的生命体验,它当然得和生命同质。谈作家、导演时那种共鸣、快感,是關系的上限,而共度生命的痛苦磨难,是关系的下限。最好的爱情,往往由上限缘起,在漫长的并肩作战中,生出下限。深爱不是“花束般的恋爱”,而是“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的勇敢坚毅,饶平如先生的回忆录《平如美棠》里那些艰难时代的通信,全是谈生计艰难,没有一句文艺腔对白,可是它蕴藏的爱何其动人——真正的文艺和爱情,可不是用来逃避现实的,恰恰相反,它是深刻地理解和拥抱生命最糟糕丑陋的那部分。
所以啊,“敬勇气,吾爱”。
(画中花摘自“黎戈”微信公众号,张云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