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奥林，下潜110米之后

高滔滔

下潜的时候，王奥林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一条鲸鱼。

他需要时刻保持着屏息的状态，不背氧气瓶、不带重量系统，只穿戴潜水服和鼻夹，扎进深蓝色的大海里。由于没有呼吸动作，人在潜水过程中不会吐气泡，从鱼群中穿过，几乎不会惊扰鱼群，这也是一些人喜欢自由潜水的原因，它可以让人类无限融入海洋。

中国自由潜水的深度纪录，是由王奥林创造的。他曾经用时3分22秒，在巴哈马的蓝洞下潜110米，后来在日常训练的过程中，他还完成过下潜113米的挑战。

这是一项让人类回归自然的极限运动，它不仅对运动员的各项身体机能有着极高的要求，更是一场精神世界的博弈。

在自由潜水的过程中，细节决定成败。每一次肢体动作的调整、每一个情绪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成为蝴蝶扇动的翅膀，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对自由潜水运动员而言，比赛的哨声并不是在潜水时才响起。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角逐就开始了。

每逢比赛当天，王奥林并不急着起床，他需要在醒来之后保持静息心率，进行呼吸肌的训练。早饭要尽可能简单，有时王奥林干脆不吃，当胃里没有任何食物时，身体的氧气消耗是最低的。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关乎人类能否将潜水纪录刷新到更深的一米，也关乎运动员的生命安危。

下水之前，所有运动员都会做一次视觉化的演练。这个过程接近于冥想，运动员会在陆地上屏住呼吸，想象自己正在海中完成下潜动作。

即便做了万全准备，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下潜的过程可以想象，但谁也无法预判身体的反应。

在2017年巴哈马蓝洞深度挑战赛上，王奥林就在挑战108米的国家纪录时，陷入了浅水晕厥的状态。还没触底的时候，王奥林就出现了轻微的呼吸渴望。他心里清楚，这可能意味着自己无法顺利回到水面上，但当时他已经看到了底盤，想要成功的念头让他忽视了身体发出的信号。上升的过程中，强烈的呼吸渴望和氮醉（当潜水员处于高水压环境中，肺内的氮气会因高压，对潜水员产生麻醉作用）让他的意识变得模糊，最后一秒，他看到了透过水面传来的亮光，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但这不是最危险的，自由潜水最危险的一种情况是肺部挤压受伤致死。下潜越深，身体就会承受越大的压力，肺部会因为压力而变小，这时如果人体动作幅度过大，就会对肺部造成严重的挤压。所以到达一定深度后，潜水运动员在水下转身、拽绳的动作，都是小心、克制的。

好在浅水晕厥和肺部挤压都可以避免，只是氮醉无法回避，只能克服。受个人体质影响，每个人产生氮醉的深度不同，对王奥林来说，这个深度是80米。“氮气会攻击中枢神经，让我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出现误差，有时甚至出现幻觉，很难保持沉着冷静，非常危险。”

从第一次体验潜水，到成为中国第一位下潜深度超过100米的自由潜水运动员，王奥林用了5年时间。

他生长在云南，几乎没见过海。2013年春节假期，他去菲律宾玩，报了一节水肺潜水（携带自给式呼吸装备进行的潜水运动）体验课。最开始他有点后悔，站在岸边，觉得海不是海，而是深渊，让人恐惧。但钱都交了，他还是硬着头皮下去了。等穿戴上装备，他发现自己可以顺畅地呼吸，恐惧开始一点点消退，他这才发现水下原来这么美。

此后，王奥林着迷了，每天脑袋里都在琢磨潜水的事情。慢慢地，他感到水肺潜水不能给自己带来更多快乐，几十公斤的气瓶和装备也成了负担。在这样的心态下，王奥林被自由潜水吸引住了。

不久，王奥林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要辞职，去做潜水教练。”此时，王奥林还在外企工作，生活安逸。妈妈听了他要辞职去做潜水教练的想法后，差点哭出来。

一部叫《碧海蓝天》的影片，让王奥林最终下定了决心。影片中有句台词：“人经常会受到某种内心的召唤，如果你不去回应召唤，你的内心就永远得不到平静；如果你去回应这个召唤，可能意味着你会失去很多喜欢的人和事。”王奥林决定回应召唤。

2014年，王奥林前往巴厘岛，正式开始深度训练。那时候，他还在被耳压平衡这样的入门技术困扰，但两年后，他就可以下潜至96米的深度，成为媒体口中“中国最优秀的自由潜水运动员”。

“100米是所有自由潜水运动员的梦想，有些人的时间拉得很长，他们可能需要花费10年时间去做到这件事，但我不是。职业运动员需要职业化的思维，我把一整年的目标定下来，每天睁开眼就训练，所有的一切都在为这个目标服务。所以我进步得非常快，这就是专注的力量。”王奥林说。他曾用3年时间，14次刷新了中国自由潜水深度纪录。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想把中国自由潜水的深度纪录刷新到120米。“之前我的老师和我讲过，去过月球的人都比下潜到120米深度的人多，我想成为其中一个。”

潜水对人的要求，更多体现在精神控制力上。下潜的过程中，潜水运动员必须做到心无杂念，一旦发生情绪变动，就会导致耗氧量剧增，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这不是意志力的问题，意志力讲究的是对抗，在难受的情况下激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但对自由潜水来说，对抗意味着失败。我们必须时刻保持内心的平稳，不能有任何波动，即便有呼吸渴望，也只是接受这个现实，不能有任何想法。”王奥林说。

在水下，王奥林不关心过去，也不期待未来，只在意此刻身体最真实的感受。在他看来，自由潜水不仅是最纯粹的解压方式，也能让人学会接受生活中的压力。

因为浅水晕厥，王奥林当时未能刷新108米的纪录，醒来后他感到很沮丧，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的教练冷静地分析问题出在了哪里，将他拉了回来。教练总是对王奥林说：“希望下次你出水，我看到的是非常享受、非常舒服的你，而不是有什么目标性。”说得多了，王奥林真的慢慢做到了享受这一切。

影片《重返地球》中有这样一句台词：Dangerisveryreal.Butfearisachoice.（危险确实存在，但恐惧只是一种选择。）这句话将持续、坚定不移地伴随王奥林的人生。

（摘自《新周刊》，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