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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东汉辞赋家的“现实性”赋学观

2024-01-31

关键词:辞赋现实性现实

钱 林

(1.广州理工学院 党委宣传部,广东 广州 510540;2.新疆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1]311的汉赋自产生之日起,就成为汉代时代精神和社会风貌的直接反映。随着历史时代和社会生活的更迭及辞赋家经历的差异,汉赋在不同时期扮演的角色、表达的内容和传达的情感也各有千秋。今人对汉代辞赋家及赋作的社会功能的研究已经取得很多成果,比如:章沧授的《论汉赋对现实的批判》[2],顾绍炯的《论汉赋对现实的批判》[3],包礼祥的《招贤纳士的呼唤:汉初侯国赋探赜--兼论汉赋的社会功能》[4],周群华的《卑微与恐惧--汉赋讽谏失败的一种阐释》[5],陈丽平的《“讽谏”论遮蔽下的汉赋存在》[6],郑明璋的《对汉赋讽谏意识弱化的再叩问》[7],陈赟的《“赋者古诗之流”再探--论汉人的赋体讽谕观》[8],宋健的《汉赋功能的多样化》[9]等。但这些成果对“现实性”的阐发仍有余地。笔者拟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以东汉辞赋家的赋作为考察中心,从“现实性”赋学观的形成、内涵、价值和影响等相关问题出发,对“润色鸿业”的骋辞大赋发展到东汉时期,尤其是东汉中后期,赋作的社会现实指向性更加强烈以至直接揭露批判社会现实黑暗的特点再作探讨。

一、东汉“现实性”赋学观形成的现实基础

东汉辞赋家以针对性、战斗性极强的语言揭露当时社会政治的种种黑暗,反映了辞赋家敢于正面大胆揭露社会现实的批判精神。这种具有批判精神的“现实性”赋学观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它与东汉社会政治、儒家思想文化及辞赋家自身等因素密不可分。

清人刘熙载云:“文之道,时为大。”[10]63东汉初年“百姓遭难,户口耗少”[11]49。正如班彪在光武帝建武元年(公元25年)自长安往凉州(今甘肃武威)避难途中所创作的《北征赋》发出“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厄灾”[1]255“揽余涕以于邑兮,哀生民之多故”[1]256的悲咽感叹,将社会动荡不安、民生疮痍的凄凉景象尽收笔下。又如:“虽置三公,事归台阁”[11]1657“崇三公之位,而削其权,大臣不相亲也;授尚书以政,而卑其秩,近臣不自固也”[12]456等句描写入仕空间受限的窘境。在这样的社会政治环境中,君主作为最高统治者,掌握着绝对的权力,但因“大臣不相亲”“近臣不自固”,奸佞滋生,导致君主糊涂平庸、官场嫉贤妒能。至此,东汉王朝的皇权皇威俨然只是一个门面,例如:

帝以衍为曲阳令,诛斩剧贼郭胜等,降五千余人,论功当封,以谗毁,故赏不行。建武六年日食,衍上书陈八事:其一曰显文德,二曰褒武烈,三曰修旧功,四曰招俊杰,五曰明好恶,六曰简法令,七曰差秩禄,八曰抚边境。书奏,帝将召见。初,衍为狼孟长,以罪摧陷大姓令狐略,是时略为司空长史,谗之于尚书令王护、尚书周生丰曰:“衍所以求见者,欲毁君也。”护等惧之,即共排间,衍遂不得入。[11]977

再如:

父彪卒,归乡里。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11]1333-1334

由此可知,东汉初年,士人在经历“君权旁落、政局多变”的社会动荡之后,都有一种以道自任的社会责任感。但君主对士人的有意疏离和戒心,以及政治上的明争暗斗,导致“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受到威胁。

在这样的处境中,士人的心态等都发生变化。经过反思,他们希望找到新的生存方式,例如:班彪《览海赋》中“愿结旅而自托,因离世而高游”[1]252一句就表达了作者想要脱离政治、远离世俗纷争的愿望;冯衍《显志赋》更是直接道出自己怀才不遇的“抑心折节,意凄情悲”[1]258的悲愤之气。生活在乱世的士人,在面对自己的现实遭遇时,不再对“大一统”整体意识歌功颂德,而是表现出更多的自我意识,注重抒发自我情感。可见,“现实性”赋学观一开始就存在于东汉辞赋的创作中。

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儒家思想不仅是服务于两汉时期统治阶级的主导思想,也是指导汉代士人创作的文学观念。在士人们对儒家经典作出阐释的过程中,依附与服务于大一统政权的儒家思想也悄然发生变化,出现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两个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对立的流派。今文经学沿着董仲舒“天人感应”“君权神授”思想的神秘路线,使儒学走上肆意歪曲、荒谬怪诞的附会解经之路,为“谶纬之风”的盛行奠定了理论基础;古文经学以大量文字训诂、考据为基础工作,注重实证。由这种对立引发的“谶纬之风”在东汉时期黑暗腐败的政治背景下盛极一时。如《后汉书·班彪传》载:“先是扶风人苏朗伪言图谶事,下狱死。”[11]1334又如《后汉书·马融传》:“会羌虏飙起,边方扰乱,米谷踊贵,自关以西,道殣相望。融既饥困,乃悔而叹息,谓其友人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故往应骘召。”[11]1953此句表面上是写士人通过屈服于大权在握的外戚或宦官等权势,以保其命,实则是从侧面影射出朝政大权旁落、最高统治者俨然是一副“空架子”的政治现实。再如《后汉书·党锢列传》:“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11]2185由此记载也可看出君主的昏庸无能、政治环境的恶劣使士人无容脚之地和喘息之机。由此得知,黑暗腐败的社会政治正好与今文经学的虚幻神秘、穿凿附会臭味相投,与古文经学的严谨实证相悖。同时,今文经学的神秘主义十分有利于君主身边的奸佞、外戚与宦官维护他们的身份和切身利益,成为一把遮蔽他们肆意妄为的“保护伞”。

在这场虚妄思潮之下,正如蔡玄所云:“夫书理无二,义归有宗,而硕学之徒,莫之或徙,故通人鄙其固焉,又雄所谓‘讠尧讠尧 之学,各习其师’也。且观成名高第,终能远至者,盖亦寡焉,而迂滞若是矣。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也。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自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疆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者,人诵先王言也,下畏逆顺势也。至如张温、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声驰四海之表,俯仰顾眄,则天业可移,犹鞠躬昏主之下,狼狈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绳约,而无悔心。暨乎剥桡自极,人神数尽,然后群英乘其运,世德终其祚。迹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历年所者,斯岂非学之效乎?故先师垂典文,褒励学者之功,笃矣切矣。不循《春秋》,至乃比于杀逆,其将有意乎!”[11]2589-2590这时的东汉已是“时政事渐损,权移于下”[11]1910“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11]1897,儒学不举,但统治阶级却仍不自知。对此,视儒家思想文化为正宗并长期受儒家思想文化熏陶的文人士大夫痛心疾首,他们亲历社会政治中的种种黑暗遭遇,在主体身份重新构建和辞赋创作过程中都必然受到这种客观事实的影响。张衡后期赋作《思玄赋》以自己追求的“旌性行以制佩兮,佩夜光与琼枝。纗幽兰之秋华兮,又缀之以江蓠”[1]393的修身洁行与社会上充斥的“珍萧艾于重笥兮,谓蕙芷之不香。斥西施而弗御兮,羁要袅以服箱。行陂僻而获志兮,循法度而离殃”[1]393的歪风邪气作出鲜明对比,以此集中宣泄对腐败封建王朝的不满。《后汉书·张衡传》对这篇赋作的写作缘由这样写道:“后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11]1914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宦官群小对政权的左右及政治的黑暗。又如“桓帝时,中常侍徐璜、左悺等五侯擅恣,闻邕善鼓琴,遂白天子,敕陈留太守督促发遣。邕不得已,行到偃师,称疾而归”[11]1980。可见,在面对宦官专擅独权和帝王酒色行乐时,蔡邕独善其身,不为其服务,将沿途所见与朝堂乱象融汇而作《述行赋》,真实反映沿途百姓的生活状况。蔡邕后来也因不畏强权、指陈时弊,最终落得“章奏,帝览而叹息,因起更衣,曹节于后窃视之,悉宣语左右,事遂漏露。其为邕所裁黜者,皆侧目思报”[11]2000的结果。面对江河日下的王朝,君主作为最高统治者,不但无所作为,反而昏庸无能,忠奸不辨,听信谗言,导致奸佞当道,朝政黑暗混乱,最终使有志之士把谴责和揭露统治阶级腐败统治下的社会政治现实融入和表现在辞赋创作中,故“现实性”赋学观在赋作中的表达和表现也由隐到显。

综上所述,不论是从辞赋家个人传记所载,还是从具体赋作所写来看,现实使得士人与政治的关系渐疏渐远。于是,赋作家把关注的焦点从宫廷苑囿转到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中,对自己经历或看到的世情百态、民生疾苦等社会政治问题给予揭露批判,以强烈批判社会现实的斗争精神为东汉赋作的创作注入“现实性”的血液,这些都极大地影响和推动了东汉“现实性”赋学观的形成。

二、东汉“现实性”赋学观的内涵

汉赋作为全面反映汉代时代精神和社会风貌的文学体裁,在社会政治等因素的影响下不断变化,其创作描写的内容由初期阶段服务于统治阶级的歌功颂德,到注重作家的个人感受,再到直接揭露批判社会现实。从作品中不难发现,东汉赋作正是汉赋揭露批判社会现实创作内容的关键时期。具体而言,东汉“现实性”赋学观的内涵主要包含两方面:揭露并批判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揭露动乱不安的社会和描写下层人民艰难因苦的生活。

揭露并批判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这方面以班固《两都赋》为代表。《两都赋序》中称西土耆老:“盛称长安旧制,有陋雒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矅,折以今之法度。”[1]311《后汉书·班固传》载,班固“自为郎后,遂见亲近。时京师修起宫室,浚缮城隍,而关中耆老犹望朝廷西顾,固感前世相如、寿王、东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乃上《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宾淫侈之论”[11]1335。由此可知,作者表面上描写西都宾客的奢华,但实际上却是用反衬的表现手法揭露东都的腐败现实。《西都赋》中对“盛称长安旧制”也如此写道:

宾曰:“……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挟丰霸,据龙首。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二之延祚,故穷奢而极侈。建金城其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1]312

此段貌似描绘西都的豪华壮丽,实则是用正意反说的手法反讽统治阶级的荒淫奢华之弊,以此指出统治阶级沉浸在这种穷奢极侈之中无法自拔且不自知的现实,其中尤以“昭阳宫”一段最为精彩:

昭阳特盛,隆乎孝成,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裛以藻绣,络以纶连。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钅工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扣切,玉阶彤庭,碝磩采致,琳珉青荧,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红罗飒纟丽,绮组缤纷。精曜华烛,俯仰如神。[1]313-314

这段文字利用以小见大的表现手法,通过对“昭阳宫”富丽堂皇的极致描绘,将现实存在的后宫作为反面典型,借以极力渲染统治阶级的奢靡风气,其目的只为树立一个批判揭露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现实靶子。

对于荒淫失政、耽于享乐的昏庸君主,张衡《二京赋》作出最为直率的批判揭露:

作者以史事为例,以古讽今将统治阶级的荒淫无度跃然纸上,旨在为君主敲响警钟,达到劝谏警诫的目的。

《后汉书·张衡传》云:“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11]1897从上述作者的创作动机可知,班固《两都赋》和张衡《二京赋》中的种种描写,不仅征引史事,而且紧盯社会政治问题,紧扣现实生活,所发言辞,无不是辞赋家有感而发,这也正是两篇赋作“现实性”的落脚点所在。

揭露动乱不安的社会和描写下层人民艰难困苦的生活。东汉辞赋家在面对千疮百孔的社会时,感慨良多,于是描写和反映社会各种尖锐对立的乱象和被压迫剥削的下层百姓困苦生活的刺世之赋便出现了。张衡《二京赋》中就具体描写了奸商猾贾在市场中投机钻营、欺诈诓骗的行为:

尔乃廓开九市,通阛带阓。旗亭五重,俯察百隧。周制大胥,今也惟尉。瑰货方至,鸟集鳞萃。鬻者兼赢,求者不匮。尔乃商贾百族,裨贩夫妇,鬻良杂苦,蚩眩边鄙。何必昏于作劳,邪赢优而足恃。彼肆人之男女,丽美奢乎许史。[1]415-416

在这段中,作者对市场黑暗不公、百姓艰难困苦的描写是全面而深刻的,“何必昏于作劳,邪赢优而足恃”一句表明这种不正之风已然成为社会普遍现象。

蔡邕《述行赋》深刻地反映了下层穷苦百姓的生活:

通渠源于京城兮,引职贡乎荒裔。操吴榜其万艘兮,充王府而纳最。……贵宠扇以弥炽兮,佥守利而不戢。前车覆而未远兮,后乘驱而竞入。穷变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清嘉榖于禽兽兮,下糠秕而无粒。[1]567

这里,作者以敏锐的眼光“准确地揭露了人民的‘寝湿’、‘无粒’,是由于贵族豪门的‘守利’--贪得无厌所致”[13]585。正是基于对这种社会现实问题的清楚认识,赋作家们才能准确地将广大人民被逼迫得家徒四壁、愁饥忧寒的情形描写出来。这篇赋的序言中提道:

延熹二年秋,霖雨逾月。是时梁冀新诛,而徐璜、左悺等五侯擅贵于其处又起显明苑于城西。人徒冻饿不得其命者甚众。白马令李云以直言死,鸿胪陈君以救云抵罪。璜以余能鼓琴,自朝廷敕陈留太守,发遣余到偃师。病不前,得归。心愤此事,遂托所过述而成赋。[1]566

序言的写实之笔表明此赋是作者所闻“是时梁冀新诛,而徐璜、左悺等五侯擅贵于其处”和所见“人徒冻饿不得其命者甚众”后的有感而发。“心愤此事”表达了作者内心的愤懑不平,因此才会用犀利的语言揭露东汉王朝的黑暗腐败以及由此造成的民不聊生。

赵壹的《刺世疾邪赋》以循序渐进的写作手法,通过“无以相逾越”句充分地展示了东汉末期社会风气败坏和人民生活苦不堪言的黑暗现实:

春秋时祸败之始,战国愈复增其荼毒。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1]555

同时,该文不仅将社会黑暗腐朽、堕落败坏的全过程做了清楚描绘,还一语中的地指出社会现实黑暗在秦汉发展到极点,并在最后两句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症结所在--残暴的统治阶级集团为了追求私利、满足私欲,置人民生死存亡于不顾是一切黑暗现实的根源。这几句话以极其富有现实性、针对性、总结性的语言对东汉的整体社会问题进行了深刻揭露。

综上,基于“现实性”角度,通过结合东汉辞赋家的具体作品对东汉“现实性”赋学观内涵进行的论述表明:该时期的作品是东汉辞赋家通过自己描写现实的笔触,对统治阶级各种社会政治问题作出更深入的揭露;同时,这种揭露还拓宽了东汉赋作的思想内容,丰富了辞赋创作的表现手法等;更重要的是,在此基础上,“现实性”赋学观的创作思想集中体现在东汉辞赋家的主观追求上,因此极具批判性、针对性、总结性的创作实践使抨击时政、痛斥时弊的“现实性”赋学观得以形成。

三、东汉“现实性”赋学观的价值和影响

东汉政治文化视野下的“现实性”赋作,在“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14]13理论的影响下,东汉辞赋家秉承的现实批判性的创作赋学观更进一步地焕发出创作生机。辞赋家以亲身经历,通过揭露自己在政治上遭遇的不公和看到的丑恶面孔来表露自我心态的变化,以此抒发和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和呼声。崔篆留存于世的唯一一篇赋作《慰志赋》就揭露了当时“愍余生之不造兮,丁汉氏之中微。氛霓郁以横厉兮,羲和忽以潜晖。六柄制于家门兮,王纲漼以陵迟。黎、共奋以跋扈兮,羿浞狂以恣睢。睹嫚臧而乘衅兮,窃神器之万机。思辅弼以偷存兮,亦号咷以酬咨。嗟三事之我负兮,乃迫余以天威”[1]250的黑暗政治,表达了作者在纷繁复杂的政治漩涡中不知何去何从的忧惧痛苦和内心的怨愤不平。

张衡《归田赋》对“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1]468田园之乐的描写,看似是一幅逍遥自在、欢娱歌唱的阳春美景,实际上却是作者在政治上遭遇险恶不公后的逆反表现。其本质思想是: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1]468

这段文字借用反衬和暗喻手法,表面上是作者在表达自己对归隐田园的向往,实则以“俟河清乎未期”“谅天道之微昧”的隐喻表达作者对外戚干权的强大势力和骄横不法的宦官的批判,同时抒发了作者内心看不到政治曙光的绝望。

除此之外,赵壹《刺世疾邪赋》中对阿谀奉承、逢迎谗言之辈也给予了尖锐的批评揭露:

于兹迄今,情伪万方。佞谄日炽,刚克消亡。舐痔结驷,正色徒行。妪媀名势,抚拍豪强。偃蹇反俗,立致咎殃。捷慑逐物,日富月昌。浑然同惑,孰温孰凉。邪夫显进,直士幽藏。[1]555

荣纳由于闪榆,孰知辨其蚩妍。[1]555

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髒倚门边。[1]555

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1]555

赵壹用简洁犀利的语言直指在黑暗的政治斗争中,廉洁、才智、正直之士受到轻视或被迫害的政治现象,批判了同流合污、颠倒错位的价值观念。在《穷鸟赋》中,赵壹又写道:

有一穷鸟,戢翼原野。毕纲加上,机阱在下,前见苍隼,后见驱者,缴弹张右,羿子彀左,飞丸激矢,交集于我。[1]553

赵壹借用生活中最为常见的猎鸟场景,“用比喻的手法,反映了东汉末年正直文人的危险处境和恐慌惊惧的心情”[15]。他用通俗易懂、形象生动、极具讽刺意味的语言对东汉后期黑暗政治斗争中的冰山一角予以揭露,表明他是一个不畏强权、有骨气的士人。

祢衡《鹦鹉赋》以一只“辩慧能言”“聪明识机”的“鹦鹉”自比,对东汉后期德才兼备、怀才不遇的贤士才人的悲惨遭遇及痛苦心情描写道: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嘴,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而张罗。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之所加。且其容止闲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惧,抚之不惊。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剪其翅羽,流飘万里,崎岖重阻,逾岷越障,载罹寒暑。……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感平生之游处,若埙篪之相须。[1]611-612

东汉辞赋家在黑暗政治现实中的创作实践,不仅是作者个人创作心态变化的反映,也是“现实性”赋学观的创作思想在作者主观心态变化上的反映。正基于此,东汉辞赋家的“现实性”赋作才有了与前代的本质不同,也由此形成了借古讽今、古今对比、借物拟人、正意反说、直抒胸臆等多种现实批判性的艺术表现手法。在借古讽今方面,班固《两都赋》和张衡《二京赋》中都有多处借古讽今之例,其中的反面人物在诸多方面都与现实中的特定反面人物具有相似之处,因而作品的现实指向性也会随之得到增强;在古今对比方面,《两都赋》中描写的西都奢华、东都法度和《二京赋》中对西京骄奢淫乱的揭露、东京的铺陈歌颂,都是通过对现实中的两个参照物的对比,希望统治者能够反思和警醒;在借物拟人方面,具有代表性的是祢衡的《鹦鹉赋》和赵壹的《穷鸟赋》,两篇赋作都是借用正面人物的描写来表现东汉王朝的昏政,以正衬反,控诉和揭露奸邪势力对一切不愿趋炎附势、狼狈为奸、同流合污的正直士人的迫害;在正意反说方面,张衡《归田赋》极力描写了一幅阳春美景,但其实是作者在政治上遭遇不公与迫害后的逆反表现;在直抒胸臆方面,当以赵壹《刺世疾邪赋》为代表,龚克昌评价此赋作者:“揭露社会问题之深入,感情之激烈,笔势之凌厉,措词之尖刻,在赋作家中是绝无仅有的”[13]533,这篇赋也在漫长的中国古代现实性文学的历史中成为千古之绝唱,深深影响着后世现实性文学的发展。东汉辞赋家的“现实性”赋学观的创作思想成为奠定后世这种文学创作实践发展的基石,也成为影响中国古代现实性文学创作的优良传统,从杜甫、王安石、苏轼等众多名家的诗文作品中,都能看到这种“现实性”赋学观创作思想对其影响的痕迹。

综上所述,在东汉尤其是东汉中后期,辞赋家的创作实践不仅形成了“现实性”赋学观,而且丰富了赋的艺术表现手法,繁荣了中国古代现实性文学,也为当代现实性文学的书写提供了参考。其“现实性”内容亦是正确认识东汉政治及时代风貌的可靠载体和重要来源。同时,辞赋家将“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的“现实性”赋学观的讽谕谏诤功用最直接、最深入、最大化地付诸辞赋创作之中,形成了辞赋创作的一种群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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