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的诗歌
2024-01-31四四
四四
《认识猎鹿犬的清晨》
源自麦克劳德的《当鸟儿带来太阳》,
119页,第三行;源自挪威;源自石器时代;源自北欧神话。
“那是一条母狗,一条灰色的猎鹿犬”,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必将离开的狂野又自由的恋人。
以守护者的形象,它们曾与剑、盾埋葬在一起,
极寒之地,它们守卫孩子和牲畜,它们捕获强壮的驼鹿。
坚硬冷酷的城市,陌生焦虑的人群使我倍感孤独,甚至恐慌,
那个时而温情时而冷淡的男人,他点亮你的黄昏和蜡烛。
在驼鹿群濒临灭绝之时,它们捕获他们的天敌熊和狼,
它们有着浓密的银灰色外套,耳朵直立,眼神深邃。
和它们一样,你也敏捷、强壮、坚定,并且优雅得像个绅士,
你既不为我建设城堡,也不为我朗诵诗歌。
它们偶尔也捕获小鸟和松鼠,
就像我们不在一起的那些时间,你也独自听音乐,喝酒,悲伤……
《等待夜晚降临》
即使伴随着夜晚降临的还有孤独和失眠,
以及无形又庞大的网,以及徒劳的挣扎,以及哀伤。
而我说:永恒的黑暗以温情的沉默给予我信念和力量,
犹如沉陷恋人的怀抱,犹如阅读卡夫卡写给密伦娜的情书时那般幸福。
其实,来自爱情的蛊惑已经不能使我动心,或屈服,
我等待夜晚降临,只是为了等待自己现身;或者,听她倾诉,忏悔……
在凶险莫测的裂缝中,生活一刻也不停地朝着更凶险处继续,
死亡是个天使,它有着迷人的微笑,它对每个人饱含深情。
月光洒在玉兰树的枝杈上,那些即将开败的花朵圣洁又美好,
像日渐衰老的母亲——从来不言愁苦——她是勇士,也是篝火。
再忍耐三年,或者五年,我并不希望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永久沉睡的母亲,在她亲自挖掘的深渊,缅怀她不曾领悟的一生。
我渴望过赞美,并接受白天,然而,它使我感觉束缚和颓丧,
我等待夜晚降临,等待被洗涤,被唤醒……
《我的不安和忧虑》
和所有人一样,
我也不能完全摆脱源源不断的不安和忧虑。
更多时候,它们来自老病的父母的不安和忧虑,
偶尔,也来自我那年轻的麋鹿般固执又痴情的孩子。
在大理石中发现天使的人——古怪、孤独、悲惨、痛苦,
而我还不能从文字的魔法中获得永恒的救赎和幸福。
狭隘、迟钝、堕怠,以及永无休止的怀疑、否定、绝望……
我坚定地奔赴那无限宏阔又美妙的城堡,而我如此渺小……
我的不安和忧虑残忍而昭著,大水一直在翻腾,
沉陷在黑暗中的房间宽敞,空荡;它静静地燃烧,呜咽……
其实,我的性情并不像伏特加,也不具备逻辑学家人格,
是的,我恐惧未知,恐惧创造力的匮乏,恐惧与平庸为伍……
我曾无数次把自己粉碎,
此时,我站在镜子前观摩赤裸裸的不再明媚的身体,多么悲哀!
《秋词》
出于对旧物或寂寥的眷恋,或者,
那个晃荡在清风楼前怀抱婴儿的疯女人制造的阴影,
或者,她空茫的眼神、不合身的衣物一直渗透并压迫,
内心的深渊正在形成,吞噬我,也掩埋我。
像冷漠的樹木和建筑一样,
也像巨石,冰山,利刃,芒刺……
是的,每一次,我像别人一样若无其事地路过他们,
逃离他们。即使背负罪责,即使忧伤,即使愤怒……
我怀抱不为人知的侥幸——
我写下,是不是意味着摆脱了迷失和沉沦,
是不是就获得了救赎?
霜降后的某一个早晨,他们莫名消失——
和一切萧条衰败的事物一起,隐入尘烟,隐入更暗黑之处。
然而,我内心的深渊并未因此消失——
它仍然在生长。我要长成一个地球!它说。
万物静默,光芒仁慈,沧海横流……
而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他们,
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自己旁观者的身份。
《致一丁》
我一直在黑暗里行走,并且加快步伐——
我试图阻止它的生长和蔓延,试图使它在瞬间明朗起来。
但那象征我自由和思想的影子,已经和它们融为一体。
我愈陷愈深,不可救赎。
昨夜,接通电话之时,世界正陷入寂静和迷惘。
我们在桥上欣赏夜晚,它容纳一切存在和矛盾,
比白天更具体,比具体更深情,比深情更决绝。
然而,我们不谈爱情和人生,只谈论意义和自由。
那个把我的影子和肉身缝合之人,陌生又遥远——
像盐和月光般温情。偶尔,他唱歌,或写诗。
《如果,或者,即使》
如果,我在一首诗里找不到自己,
它是你昨天写下的,也可能是去年。
或者,在更遥远的海域,在更晦暗的明天。
即使无限接近,即使清晰又明亮,又怎么样?
如果,我一直住在阴影里,
它关乎童年的饥饿和卑辱,青年的迷惘和潦倒。
或者,它稀薄如云纱;或者,它浓稠如夜晚。
即使你撩开它,即使你赠送灯盏和密语,又怎么样?
如果,我们不得不相信分别才是唯一的永恒,
它是倔强的麋鹿、河流、山峰……
或者,我们只能各自消受那些孤独、愤懑、恐惧和忧伤。
即使肉体和灵魂无休止地融合,又怎么样?
《我心中也有一片湖》
在春天,庐山境内的鄱阳湖变成绿洲。
在夏天,或许,它会被一场雨拯救。
或许,三场雨也拯救不了它。
一条小径直通远方——土黄色的、蛇形的小径!
它向两边延伸,速度惊人。它试图窥探上饶的秘密!
不,余干、湖口、进贤、九江、星子……也在等着它!
我心中也有一片湖,它呈现我喜欢的颜色和姿态。
在春天,它是迎春黄、桃花粉、玉兰白、芍药紫……
在夏天,它是张敞手中的眉笔,它是吴嘉纪的情书……
在秋天,它不是木落雁南渡,也不是秋风夜雨伤离索……
在冬天,它鉴证了你因我而萌生的惭愧、伤感,而我也一样!
如果一定要冰凍,请以琥珀的形式,请以蜜黄色,抑或深棕。
在那,我不再笑你夫子;而你,也不再担心我多情。
以常春藤的形状,我们如影随形。
《第四首诗》
前面的三首已经腐烂,但仍然泛着栀子花的香气。
它们可能给予过你片刻的宁静和柔软,
或者你因为它们——
而喜悦、激动、满足——像一头壮年期的麋鹿。
但,无须约定,我们已经转身,不再回眸和仰望。
此时,无论你深陷于空虚,抑或孤独正向你亮出利刃。
我要写下这第四首诗——它们是太行山的雄迈,
是那些石屋、石磨、石槽、石碾和石头砌成的小路。
或许,这不是告白,也不是电影结束时的黑幕。
我们知道每个人都是表演者,而我们演技拙劣。
尽管一无所知,我们也可能一无所获,但并不妨碍——
某种情愫像植物一样纯净而坚强……
《这两年》
这两年,我一直和一个虚幻的影子住在一起,
并且,我仍然有兴趣揣摩蚯蚓和蚂蚁们的心思。
或者,看雨、饮酒、喝茶……或者,
给一个不确定的男人写情诗。
我在西上庄的石头房子里出生、成长,
越来越像一块石头。
其实,我更喜欢柔软一些的东西,
比如月亮、流水,或者丝绸。
我更像一束白天之光——
尽管我渴望能够照亮每一处黑暗,
以及那些被迷惘、痛苦、贫穷折磨着的灵魂。
我试图削掉密密麻麻长在我身上的棱角,
但它们越长越深。
这两年,我居住的城市一直在变,
但我要保持缄默——或者,看雨、饮酒、喝茶……
《父亲》
窗户外的远方一派迷蒙,像所有人的归宿晦昧不清。
父亲也在往那儿赶,他一直走在我前面,走得快且坚定。
属牛的父亲七十岁了,身材一年比一年矮,总有一天矮到无。
没有一棵草在他酱红色的头顶上舞蹈,他的牙齿也早已背弃。
我一想起父亲便想起村西的坟地,那儿,依山傍水,草木葱茏。
但先生说那儿水向反了,一代一代将会陷于贫穷和庸俗。
我一想到未来的某一天要到一个新地方祭拜父亲,心便疼痛。
父亲舍弃了他的父亲、爷爷、老爷爷……他执意在另一个地方安家。
他把更疼的心攥紧,笑着说:新地方暖和,开阔,脉好,水口好……
明天立冬。法桐的叶子蜷缩在地上,像一个个死去的蝴蝶。
我一想到父亲比它们老得慢便觉得窃喜,甚至欣慰。
可是,明年,它们还会焕发生机——
可父亲却更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