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羊和一匹马
2024-01-31达瓦次里
达瓦次里
优秀教师,刑满释放人员,酒精成瘾者——这些身份糅杂一体,也没能让洪中在这雨季捡到一坨美丽勤劳的牛粪。但他看上去并不失望,没捡到便没捡到嘛,来这些年也没见冻死人。洪中这样想着,便背着空筐回了学校。
怎么才算草原呢?好像也不必非得绿油油,大、结实、不易接近就算吧。当然,这片草原也不是完全没有与外界相连的路。学校一里开外那条被摩托车碾出的土黄压痕就算是路了。只是在这雨季,压痕积了雨,变成草原上唯一的河。
今天是月底最后一个周末。天刚亮,学生们便回了家,其他老师也顺着河路,去找各自的女人和爸妈。洪中刻意躲开他们,最后才走。倒不是无处可去,酒馆中午才开门,卓玛更是得等晚上才能摸出房门,摸到床上奶他。卓玛是好女人,好到可耻。她不要洪中的钱,她只要他足够专注。这样的要求让洪中觉得自己比卓玛还要可耻。可他没有办法,只能更加卖力吮吸她美丽勤劳的乳房。
回到宿舍收拾好东西,洪中离开了学校。一路要经过两处景点。姑且这样定义吧。每处都是草原上一个小小凸起。
第一处叫石堆。它还有别的名字,学校里的人喊它玛尼堆,使用机制是捡起石头垒到上面,然后许愿。洪中很快来到石堆旁,捡石头,放上去,默念了二十一遍世界和平,便继续曲行至第二处。
第二处叫枯树,像倒立于草原的鸡爪,味道也像。如何弄清一棵树的味道,大抵需要两步:第一步,掰块树皮,第二步,吃下去。此两步亦是对应着枯树的使用机制。周围村子口口相传,吃下这棵树的树皮便能挽回遗憾。洪中从未奢望母亲能复活,车祸从未发生,抑或摩托车驾驶证永远考不过。但他每每经过枯树,还是会掰下一块塞进嘴里。
口中残渣还未全数咽下,洪中已走到河路边上。并没等很久,洪中看到一辆摩托带着泥浪开来,隔了老远他就认出车上的汉子是班里调皮捣蛋第一名那孩子的哥哥。
摩托很快停到洪中身旁,汉子拍拍后座:“老师洪,我去县城,带你走嘛。”
洪中左右望了望,确认短时间不会再有车路过之后,还是上了车。说到底,他只是怕骑,不是怕坐。
接下去没什么好说。坐一段河路,坐一段泥路,坐一段河路;上一座坡,下一座坡,上一座坡;被狗追一段,追狗一段,被狗追一段;汉子唱首歌,喝口酒,唱首歌。
摩托车停到县城,洪中想给钱,汉子不要。汉子希望老师多照顾自己弟弟,语气求神拜佛般。比卓玛更可耻的汉子。
洪中下车后,走在开阔到变形的马路上。有车是有车,就不怎么多,一辆辆趴在路边像醉死的牛。行人比车还少,三人一撮。一撮踩着泥水与牛粪的混合物,摇摇晃晃;一撮扶墙站,在路边吐。
吐那撮吐完便走了。摇晃那撮各飘各的,间或拥抱电线杆,管狗叫兄弟之类。他们左右张望,声声感叹,仿佛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张望中他们扫到洪中,兴奋地冲他叽里咕噜一通。一人故意绕到洪中身后,吼了一嗓。洪中已习惯这种友好游戏,每次都跳个脚,抚抚胸,不然闹剧无法休止。
这波互动让洪中有些疲倦,他加大步幅,拐过街角白墙上崩满泥点子的“齐心协力奔小康”,直直奔向自己的小康。
果然还没开门。他踹了脚锁头,去到马路对面,点上烟。
招牌上方的窗帘还未拉开,阳光中,淡蓝色的布料呈现浅灰,几只蛾子僵死在窗帘与窗户之间。洪中想坐着等,好像没地方,只得靠到电线杆上。
杆上的“重金求子”被张“不孕不育专科医院”取代,四角都有抠撕痕迹。洪中仿佛能从那些痕迹中,看到抠撕者的无助和倔强。大概真的是太牢了,最终只能将电话号码后两位涂黑。可惜涂得不厚,也涂得不匀,数字隐约可见。洪中很想拨过去。接不通则罢了,接通的话提醒对方过来重贴一张,卓玛可能会需要。她虽从未明说,但洪中猜得到。不然这么个好女人被轰出婆家,又被赶出娘家,背井离乡来到这片草原能因为什么。
他不是没考虑过娶了卓玛。两个被嫌弃的鬼,相互扶持在一起也算不得道德沦丧。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被嫌弃”倒算不得什么大碍,相互不嫌弃就好。关鍵是“鬼”。两截没根的木桩子,怎么嫁接都开不出花。
漫漫等待往往佐以消沉,洪中刻意保持着消沉,急切与亢奋只会让时间走得更慢。县城渐渐在发动机轰鸣中苏醒。开始有不醉的车和不醉的人从他面前经过。洪中躲避着车轮溅起的泥浪,还得小心路人将烟头或鼻涕甩到他鞋上。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条溜达了一晚上等着回家的狗。
如此持续到中午。窗帘终于动了一下。十分钟后是第二下,以及第三下,接着一只黑亮的手抓住窗帘拉到一侧。
又十来分钟吧,木门抖动几下后,伴随着呻吟被缓缓拽开。洪中重新点上根烟,跑过去。
“说了不要这么早来。”卓玛说。
“有没有吃的。”洪中说。
“饿死鬼投胎一样的。饿就去桑姆家吃包子,这里喝酒的。”卓玛说完,走到屋子中间,将水壶拿下来,“炉子烧上,喝什么自己拿。”
这是洪中第二十一次见到卓玛。当看到那对被袍子裹得紧实的乳房,他心中一片火热。洪中想尾随卓玛进去,扒掉她的衣服,吮吸她的乳房,但他不会这么做。卓玛不是妓女,她有她的脾气。
洪中取来两饼牛粪,稍稍掰碎。炉里先燃纸,然后小柴,最后将牛粪堆到上面。很快,一股草香冒出来。洪中将烧水壶坐到炉子上后,并没急着去柜台找酒。他坐进沙发,半踩住炉挡。当鞋面冒起白烟,他感到舒适和妥帖。
没多久,卓玛出来了。洪中赶紧缩脚。即便如此,依然被她一拳捶到腿上。“不许狗尿,狗还要尿,你是不是狗嘛。炉子烤手不烤脚,要说多少次跟你。再把你那个脚丫子凑上去,剁了就。”
洪中双手插在腿缝里,动也不敢动。其实还可以有别的反应。踹一脚炉子说:给你脸了。或者抓住卓玛的手:剁脚可以剁,往上剁你要后悔。只不过他知道卓玛喜欢他唯唯诺诺。
果然,卓玛笑骂了句“库巴”,将一大碗多肉多辣的面条子和醋瓶放到桌上。
“房开好了给你。下午你帮我看店,钱你收好。我天黑前回来给你做饭。”
洪中问是不是又去看病。卓玛摇头,又点头,还是摇头。感觉她还想说什么,到底是没有开口。她从脖子上摘下那串一百零八颗的凤眼菩提,婉婉哼唱着二十一度母赞,拽门离开。
并不是完全没有失望的。可无论如何,被桌椅板凳挤满的酒馆至少比空旷的草原更让洪中感觉自己还活着。
吃完面,收拾好碗筷。洪中在酒柜上扫过一圈后,决定今天要喝个管钱些的。他拿了瓶八十八块的青稞酒,回到炉子旁,坐进沙发。感觉有些臭,那臭味仿佛是从沙发布料里透出来。他闻闻扶手,又闻闻自己,旋即释然。
木门外渐渐喧嚣。洪中想锁门,但他不会这样做。卓玛回来前,要真再没人进来消费,自己得喝掉更多酒。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股酥油膻跟着风涌进来。洪中不情不愿起身。
来者是个长发男人,半个身子探进木门,一手扶着门把,一手牵着马。他环视过酒馆一圈,退出大门,看了看木门上的招牌,再又探进来:“老板卓玛吗这里?”
看到男人肩上的布袋和脖子上挂的抛石绳,洪中已没了招待的兴趣。这个时间,再懒惰的牧民都是不会来县城找酒喝的。
“卓玛出去了。”洪中说。
“什么时候回来?”男人问。
“她说晚上回来。”
“什么地方去了她?”
“我怎么会知道嘛。”
洪中已失去了全部耐心,留下句“你要喝酒就进来,不然晚上再过来”便自顾自坐下。
男人走进酒馆,取了窗下一堆草料,抱去门外后,再又进来。他扶着腰带,走到炉子旁,问洪中喝的什么酒。
“青稞酒,八十八一瓶,吧台上自己拿,先交钱。”
男人哦呀一声,左逛一圈,右逛一圈,厚底靴子在地板上咯噔咯噔响着,如同检查新装修的房子,抑或巡视自家的草场。男人在吧台玻璃大碗里抓了把瓜子花生揣進袍子,踱到火炉旁,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喝了,再倒一杯递给洪中。
“你就是卓玛另一个男人吧。”男人说。
洪中没抬头。他接过酒杯,轻轻放到桌上,抽出张纸巾,擦了擦桌上的酒渍说:“这是酒馆,不是你家,酒要花钱买。”
“认识一下,我叫扎西尼玛,放羊的。”
洪中看着扎西伸过来的手,还是握了上去。“我叫洪中,村小老师。”
洪中并不意外,也不认为自己跟眼前的扎西有什么矛盾。跟卓玛在一起这二十一个月里,洪中又怎会毫无察觉。卓玛耳朵上突然多出的一副新耳环,抑或某个下午她身上那股子腥膻。洪中不问卓玛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不在意,他始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就如卓玛从未问过洪中的过去。
“卓玛怎么跟你提起我的?”洪中问。
扎西干笑一声,拿起洪中的杯子再喝过,说:“我觉得卓玛的另一个男人是个外面人。这么个偏地方除了你哪还有别的外面人。”
“今天我守店,你买瓶酒吧,不然卓玛回来又要说我不给她做生意。”洪中讲完这句,闷了口酒,微微忍过高度酒精对口腔黏膜的刺激,再次开口,“或者我回学校,你留下来等卓玛也可以。”
说完,洪中想了一下,又补一句:“谁等都一样,谁等都得卖酒。”
“外面人跟草原人不一样确实。”扎西嘿嘿笑着,走去吧台拿了瓶跟洪中一样的青稞酒,“钱怎么给,给你吗?”
本是理应如此,卓玛走前也这么交代,可洪中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没办法,洪中只能说自己请客,权当第一次见面。
扎西愣了一下。他掏出两百块钱,用计算器压到吧台上,提着两瓶酒坐回沙发说:“请客也该我请,你是客人。”
客人?晚来的才叫客。洪中很想问问扎西什么时候认识的卓玛,到底谁是客。还是忍住了。某种程度上,他和扎西都算卓玛的客,不同时段的客。大概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客人间相互攀比谁认识主人更早。
扎西显然没有意识到洪中的别扭,他倒满一杯,碰了下洪中的杯子,抿过一口,问店里有没有什么吃的。洪中想找小吃单给他,可看到桌上的酒,还是问扎西想吃什么。扎西说热的就好。
“卓玛不在,不然她煮面可以。我去给你买吧,县城你应该不熟,桑姆家包子不错。”洪中说完这句,似是不过瘾,临出门又补,“有客人帮忙招呼下。拉啤十块,百威二十,青稞酒三种,除了你喝的,矮瓶二十八,胖瓶五十八。要有人问上面那瓶全是外国字的,你就说等老板回来,这酒我给卓玛的,法国原装进口,能换一匹马。”
洪中说完这一提溜话,也不管扎西记没记住,套上外套走出了酒馆。
拽开门,洪中看到了扎西拴在门口的马。是匹棕色藏马,草原上人手一匹,每年秋末,牧民们便会骑着马将羊群从一片草场赶到另一片草场,次年夏初再回来,周而复始。洪中是欣赏不来这种短腿马的,他还是喜欢高大的伊犁马。
棕马正吃草料,马尾往返扫着近身的苍蝇。缰绳似是系得有些紧,马头歪向一边,只能用舌头将一根根草秆卷进嘴里,说不出的为难。这时,一股凉风扑了洪中一个满面,他忍不住喊了声爽。
街道已晒得不行,洪中不禁想,似乎唯有在草原,太阳还依然被尊重。阳光让土地长出草,草让羊吃饱,羊让牧民有肉吃,多出来的还能换成钱养活一家。城市里的太阳努力加热屋顶和墙,却敌不过空调,努力照亮房间,却被厚厚的窗帘阻挡。
这样想着,洪中来到了桑姆家。已过饭点,洪中只能提着袋冷包子回去。
再次看过招牌下拴着的棕马。洪中进了屋,抱来几饼牛粪,填进炉口。随着屋里升温,他将包子逐一放到炉挡上。“包子烤一会儿的,先喝酒。”
两人没有碰杯,各自抿过一口后,整间酒馆只有炉子里轻微的噼噼啪啪声。洪中和扎西相隔半米坐着,仿佛都在等炉子将包子烤热。这般沉默持续到炉挡升起焦香。
扎西抓起个包子咬了一口,香辛料和牛肉的香气跟着白烟冒出来。洪中闻着也有些饿了,双手来回倒着抱起一个也吃起来。实在烫啊,拳头大的包子,就了三口酒才吃完。扎西似是不怕烫,连吃了四个,点上根烟靠到沙发上。他突然问洪中是不是前几年那个教书不要工资、坐过牢的老师。
洪中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扎西笑着说,平白来个便宜老师,大学毕业还有经验,村里怕出事,肯定要去派出所调查情况。
洪中问扎西怎么知道的。
扎西却是不答。他喝了口酒继续说:“听说你们学校校长非要收留你,还跟学生家长拍胸脯保证你会是个好老师。”
听着扎西的话,洪中想到个要命的事:
“那卓玛会不会也知道了。”
“这么大点地方,卓玛还开了个酒馆,想打听个人应该不难。”
洪中猛地陷入庞大的痛苦。他并不清楚这痛苦的来由,卓玛知道了如何,学校知道了又如何,大不了换个地方,总会有需要老师的山区,总会有需要男人的卓玛。洪中试图以盘算“离开学校和卓玛后要去什么地方”消解,哪知换来了更大的痛苦。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倾诉欲从他心中升起。他渴望将一切过往对身旁的男人和盘托出。但他做不到。母亲死后,父亲卖了房子远走他乡,曾经的女友,朋友,同事,都在自己换了手机号之后,变回一张张陌生的脸。洪中害怕听到宽慰,他不允许自己被谅解。
该走了,洪中对自己说,趁卓玛没回来,趁学校还在放假。不需要多久,学校就会有新的老师,卓玛也会有新的男人,洪中这个名字将再次被人遗忘。
“我先走了,卓玛回来你跟她说一声。”洪中说完,就要离开。扎西却拉住了他:“别急
嘛,先坐一下。我是想找卓玛的,碰到你刚好商量一下。”
洪中不认为自己跟扎西还有什么可说,依然要走。扎西站起身,扶住他肩膀说:“卓玛生不了孩子你知道吗?”
“你也知道?”洪中脱口而出。
“来嘛,喝酒,喝酒说。”扎西说着坐回沙发。洪中犹豫了一下也坐了回去。两人各自喝过一口,扎西摸出袍子里的花生,剥开一颗丢进嘴里,却没有接着刚才的话头。
“为什么你不娶卓玛。”扎西说。
“那你为什么不娶,你跟卓玛更般配。”洪中丝毫不让。
扎西沉默了。此时炉挡上的包子已经煳了,扎西将包子挨个翻了面后,拿起一个,撕掉焦黑的包子底,吃着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扎西在寺庙里长大,十六岁时师父给了他三只羊和一匹马,让他离开了寺庙。没有户籍和身份证的人是分不到草场的,扎西就骑着马赶着羊,一路流浪。当初的三只羊慢慢变成了二十一只。运气好的时候,能在一片草场待个一年半载,运气不好还得赔破坏草场的钱。两年前扎西租了一块草场,安定在这片草原上。今年村委领到全村脱贫的指标,扎西不是本地人,村委便不肯再租给他草场,秋末前就得离开。
“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娶老婆。”扎西说到最后,看向洪中,“你为什么不娶,我派出所的朋友可是说你没结过婚。”
洪中同样苦笑着看向扎西:“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就有资格娶老婆。”
“你能带卓玛离开草原。”
“然后呢?像你在草原上流浪一样,我带她在城市流浪?你以為只有草原才会吃人,城市就不吃人了?”
扎西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口。两人举起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想带卓玛去大医院。看好了病,卓玛就能嫁个好人家。你能不能带她去大城市看病。”扎西说。
洪中没有说话,他何尝没考虑过。作为曾经城市机器中的一枚齿轮,自己总还是有些锈蚀的人脉。治不好便罢了,如果治好了,接下去怎么办呢,娶了她,帮她找个婆家,还是自己消失。洪中每每想到,都感到荒唐可笑,自己又不是南丁格尔。无论卓玛还是自己,只有都病着,都是鬼,才能相互取暖。
扎西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或许他意识到了,却远比洪中高尚。他再捡了个炉挡上的包子塞进嘴里,魔障了一般嘟嘟囔囔着卓玛要是能恢复生育能力,乳汁多肥沃,孩子多美丽,草原再困不住她。洪中听着扎西对于卓玛美好未来的描述,仿佛在听另一个平行空间中的故事。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马嘶,扎西和洪中同时朝窗外看去。透过透光不透影的玻璃窗,洪中看到一个身影蹲在棕马旁边。扎西骂了句娘,冲出木门,洪中抄起炉子旁的火镩,也冲了出去。
扎西已跟个汉子扭打在一起,酒馆招牌下,绑马的缰绳散开,棕马终于肆无忌惮吃起了草料。
洪中上去帮忙。不过几下,汉子便被制伏,洪中控制着汉子,扎西则准备把马重新拴好。汉子很瘦,力气却极大,他挣扎着将右手从洪中大臂里脱出来后,洪中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居然是骑摩托带他来县城的那个汉子。洪中愣神了一瞬,汉子逮到空隙,彻底挣脱出来,转身就跑。
两人并没有去追。这种事草原上是经常发生的,偷马,偷车,偷羊。草原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没抓到才报警,抓到揍一顿就得放了,扭送派出所是没蛋男人干的事。就在他帮着扎西一起拴马的时候,汉子骑着摩托突然从他们身后窜出来,一鞭狠狠抽到棕马屁股上。
又是一声马嘶,棕马扯动还未拴紧的缰绳,猛地前冲,将洪中重重拽倒在地。
还是扎西先反应过来。他扯下脖子上的抛石绳,路边捡起块石头,放进绳子中央的皮质囊袋,朝汉子狠狠一甩。正中后脑勺,汉子连人带车摔到路边。
此时洪中已爬了起来,跟着扎西跑过去。见他揪起汉子就要打,洪中赶忙出声。
“先追马!”
扎西朝汉子肋骨踢过一脚,扶起摩托,猛地踹着油门,驮着洪中朝棕马的方向追去。
摩托车追出县城,追进草原。洪中抓住扎西肩膀探出身,他看到棕马壮硕的马尾如同一杆红缨枪,水平着扎在屁股上,尾鬃飘荡,两只后蹄翻起的泥浪竟比摩托还激烈。
正常情况下,发动机推动的轮子总还是要比肉蹄快的,可在草原上,这种天生为奔跑而生的动物,远不是一台笨重机器好比。
扎西为了更快追上棕马,几乎完全不绕开草垛,致使两人不得不半蹲着,双腿夹住车座,如同骑马一般骑在摩托上。
太阳当空,日光照耀之处仿佛只有一匹马,一辆车。草原大得着实有些不真实了,无论开多久,开多远,始终看不到尽头,这季节枯黄过半的牧草一路斑驳到天边。羊群均匀散开,如背景板一般安静觅食,偶尔抬头,看着一匹铁马和一匹棕马狂奔,仿佛永不休止。
望向两侧庞大却几乎毫无变化的草原,洪中理智上当然知道自己正在深入,可视觉听觉和嗅觉,都让他无法通过观察得知自己真是在前进,还是身处于一台算力不够的全息投影仪之中。
洪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扎西来追马,也不知道追上马之后自己该干什么。他该坐在火炉前守店,等卓玛回来跟她做一夜的爱,第二天回到学校蛰伏,等下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来到县城,再跟卓玛做爱。洪中回忆着二十一次见到卓玛的场景,他们从未吵过架,甚至从未有过争执,最严重的一次两人冷战了一下午,依旧没有阻碍晚上的运动。
慢慢地,洪中发现这些回忆离自己越来越远,细节越来越不真实,仿佛唯有眼下的奔驰才是真实,其他那些不过是划过的流星,抑或背景板上吃草的羊群。他忽然希望棕马一直跑下去,自己便可以一直追下去。
然而草原毕竟是草原,连同草原上的一切,哪怕一坨牛粪,都有自己的脾气,不会一成不变,也不会因任何人的意志有所转移。
左侧草原的上空不知何时飘来大片的云。起初只如一层薄纱遮住太阳,让阳光变得柔和了一些。紧接着,云越来越厚,直到渐渐显出灰色。随着空气中出现金属腥、麻味和焦煳气,一声雷鸣炸开了,音浪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洪中无法忘记他第一次在草原听到雷鸣的场景,雷声并不很响,却回荡极久,久到地面和天空都在共振中隐隐颤抖。这种颤抖是无处躲避的,如同地震。洪中至今仍记得当时自己跪倒在地,蜷成一团,双手胡乱抓着,大滴大滴的汗水落到地上。此时,便是这种雷。暴雨要来了。
先做出反应的是羊,原本吃草闲逛的羊群,雷声响起后仿佛被定住了般一动不动。接着是草,枯黄的便不说了,还带着青的草,这一刻都低了头。这种低头的幅度本是极为细微的,细微到哪怕盯着看也未必能够察觉。但当观察的尺度大到绵延至天边,再细微的动作都会化作宏大叙事,洪中仿佛看到了朝圣的人群。
雷声还未彻底消散,雨就下来了,如同一盆水迎面泼到奔驰的摩托车上,雨珠打到透明挡板,乒乒乓乓的,就像满桶玻璃球滚下楼梯。洪中不敢再探出身,紧紧抱住扎西的腰,缩到他身后,扎西此刻却挺直了腰板,几乎站立在摩托上。接着,他听到扎西喊了句“狗杂种的!来嘛!”
洪中并不确定扎西这句狗杂种骂的是马还是雨,他只知道扎西疯了。
几乎将油门拧到了底,浑身肌肉紧紧虬起,扎西的身体坚硬得如同挡住洪水的坝门。车轮滚过水路溅起泥浪,就像斩向水面的利刃,他喊著,叫着,从他扭曲的声调里,洪中听出扎西在唱二十一度母赞。那已不能叫唱了,被雨水糊住口鼻,扎西无法发出哪怕一个清晰的音调和字符,只能更大力抽干肺里的空气,将雨水带出口鼻的同时,发出尖啸。
洪中从未听过如此惨烈的二十一度母赞。洪中哭了,当然,他只是感觉自己哭了,洪中无法分辨脸上是否有泪水。他抓住扎西的肩膀,如同抓住山岩,一个猛劲,迎着同样尖啸的大雨,也站了起来。
棕马依旧在前面跑着,只是和摩托车的距离近了许多。它原本稳定的屁股和头,已出现大幅度晃动,尾巴也不再笔直,马腹剧烈地膨胀收缩。
“它累了!妈的终于累了!”洪中指着棕马大喊。
“操蛋的!有种别停!”
“追上你老子废了你!”
“追上你老子日死你!”
“拴着婊子养的看我不追住你!”
“跑啊!跑天边去有本事!”
“狗骡子的!弯不会转你倒跑!”
“活让人骑!死不吃了你!”
“没爹没妈个东西!逃了屌样逃哪里去!”
洪中和扎西不断咒骂,骂到后面,两人竟也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骂的又是什么。
草原便就这样了,雨来急促,雨停比雨来还要急促。太阳猛一探头,云雨消散,天色大亮。除了身上浸透的衣服和湿漉漉的草原,竟再找不出一处落过一场大雨的痕迹。
棕马从奔跑到小跑再到走步,终于在一片草场停了下来,喘着大气,舔起泥洼里的水。洪中先下了车,走到棕马身旁,抚摸起马肩抽搐的肌肉和浇透的马鬃。
这是片铁丝围起的小小草场,小到更像是院子。铁丝围得很低,有几处已埋进牧草,仿佛不为挡住羊,只为将这片草场与别的草场区分开来。
扎西支好摩托,走到洪中身旁,指着不远处一顶黑色帐篷和二十多头屁股上喷有红漆的羊:“要不要进去喝茶,没想到这匹疯马是跑回家。”
“扎西,我要是哪天不做老师了,能不能买三只羊和一匹马入伙。”
“洪中,我要是哪天不放羊了,你能不能带我去大城市打工。”
回到县城时,天已经黑了。此时已过了下班、下学和出门的时间,街道依然如离开时那般沉静。扎西驮着洪中停到酒馆门口,两人推开了木门。
卓玛已经回来了,坐在炉子旁,炉子灭了,炉挡上的包子已变成黑坨坨,她看着那些黑坨坨,不知正想些什么,连开门声都没有听见。
洪中和扎西并肩站到她身旁。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洪中和扎西只是笑。
“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