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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书

2024-01-31虽然

莽原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校长校长老师

虽然

十字路口又撞车了,三个女老师看罢回来,一个蹲在校门外干呕,一个坐在门房里颤抖,信汝直奔宿舍,顶上门子,拉严窗帘,扑到床上,以被蒙头扎了一宿,憋了一尿泡的尿。半月之后她对我说:“人都碾没了,地上铺着一道肉末一道血,一只手甩出那么远,手上还戴个银戒指。觉得脚下硌得慌,挪脚一看,妈呀,一副假牙阴森森地张着。吓死我了!打死不敢看了。”车祸发生时我正上课,她从教室外走过,见我讲得投入,就约了两个没课的同事去了。

据说哪个地方出过车祸,就会经常出,像有了磁性,吸着车辆来这里出事。十字路口是事故高发地,我来到德荣中学才半年,那儿已撞了五次车,最轻的一回是一辆拉着鸡蛋的三马子本来好好地跑,跑到这里突然一扭,向右疾冲,撞断一棵不太粗的杨树,“哐”地倒在了校门口。所幸没出人命,就是满车的鸡蛋全报销了。司机从车底爬出,打个电话,又来一辆三马子,下来一男两女,齐力把车抬正,用锨把满地的碎鸡蛋敛入大桶,走了。校门口被金黄的蛋汁洗过,腥气扑鼻。我问老谷媳妇,碎鸡蛋敛回去干啥,她说卖给养貂儿或养狐狸的。

我和信汝在东侯乡中做过一天同事,我报到那天她正要离开,穿着长及脚面的大红连衣裙,长发波浪翻滚,从西南角的厕所出来,几片干枯的槐叶袅袅而下,在她裙摆撩起的风中多盘旋了几圈才不甘心地落到地上。她一直想往城里调,进不去,就疏通校长去了离城不远的德荣中学,是乡中老师第一个去私立捞金的。四年之后德荣办得有模有样,乡中却整年发不出工资,我一跺脚,冒着开除公职的危险,也投入了德荣怀抱。

我的宿舍兼办公室在校门西侧的简易房内,墙上贴着金黄的天鹅绒布料,石膏吊顶,前后窗上挂着深红的天鹅绒窗帘。乍看金碧辉煌,其实墙壁是三合板,一捅就破,顶是油毡,下雨就漏,天鹅绒布料上全是霉点,石膏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子屎,窗帘挺厚实,就是又硬又涩巴。我来的时候是夏天,屋里赛蒸笼,吊扇搅起滚滚热风,还不如太阳底下凉快。这样的房子也不是谁都能住上,我来时机会凑巧,董事长在教学楼四楼东头装修了三间房,和任校长搬过去了,旧房子腾出来,正好便宜我,比那些见缝插针挤在宿舍楼教学楼里的同事强多了。

一日黄昏我立在后窗前向外看雨,忧伤盘旋在心头。自从来到私立,我分外怀念乡中,虽说乡中工资发放窘困,人际关系却是分外好,同事们无欲无求,偶尔应某位家长之邀打顿牙祭,工作上你进我让,从来没听说谁拖堂占时间,也没听说谁为个分数高低你争我抢,真是世外桃源一般,普九检查那年校长把宿舍和教室的外墙刷成了淡黄色,一入校门像走进童话世界。私立就没那种美好的氛围,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职工水平良莠不齐,目的惊人的一致:捞金。为了一节辅导的课时费钩心斗角,为了提升成绩占用课间,挤得别人没法上课,于是爆发争吵。同事们似乎都不容人,你干得好就衬出他不行,所以你不能干好。老师们和董事长势不两立,谁想和领导搞关系谁就是叛徒。学生也不省油,背后站着更不省油的家长,隔长不短来找董事长闹事。董事长不胜其烦,才在教学楼里开辟了一套房,据说房内有暗室。

急雨打湿了窗外的紫槐和女贞。不住校的老师们穿着雨衣推着自行车向外走,特聘的老教师举着伞站在校车旁等着送。老谷两口子已把大门打开,一左一右分立两侧。突然门子撞开,信汝冲进来,奔到后窗,用窗帘遮起半边脸向外看,颤着音说:“这个东西来干什么?”

我也朝外看,不知该看谁:“哪个东西?”

信汝没回答我,失魂落魄地瞪着墙上的斑点,又掀着窗帘向外望:“他来干什么?怎么还不滚蛋?”

我恍然大悟。校门外站着她前夫,打把黑伞,边说那手边向里指,意思想进来。老谷媳妇把着门不让他进。

雨点嘣嘣地打在房顶,装了扩音器似的,分外惊人。信汝嘟囔着反复推敲:“不找我他来找谁?我房子没要,什么都留给他了,都断清了,还找我干什么?莫不是天冷了要钱买衣裳?”

“他连衣裳也买不起?”我诧异地问。

“他成天不干正事,一分不挣,哪来的钱。”她又扯起窗帘朝外看,对我说,“像是走了。你去门口看看他到底滚蛋没有。”

人已挪进门房,老谷媳妇正劝他:“离都离了,闹有什么用,白让人笑话你个大男人没心胸。夫妻一场,都留个脸面。不是我说你,她再不好,也是你媳妇,怎么能下那样的狠手?还让你打死了呢。有医院鉴定,伤在那摆着,你还有什么说的?离婚你也同意的,又没吃亏。回吧,回吧啊,找个活儿好好干,别闹了。”

男的很激动,立着俩眼,一手拄伞,一手大挥大舞:“我哪下狠手了呀?我还没挨着

她,她就往楼下跳,又不是我推的她。一个二楼,楼下那么厚的草,能摔多厉害?我的冤屈都没处诉。她坑了我!我的家原来怎么你们也清楚,她是高攀。她大我五岁,又在乡中教书,我和家里闹蹬才娶了她。自从家里出事,我丢了公职,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口口声声说她养家,到处臭摆我,还和别人好。别看法院判了离,都是她谋划的,我饶不了她……”

“朝前看,你还年轻。瓦罐子已破,扔了就是,回頭看有什么用?惹急了她报警,又把你抓进去了,有什么好处?夫妻一场,给她留个念想。不看她面看孩子,孩子总是亲的,你把她搞臭,对孩子影响不好……”老谷媳妇终于劝得这人一声长叹,伞也不打,冒雨走了。

信汝这才有胆儿出门,去向老谷媳妇道谢。老谷媳妇打着屋里的蝇子,疾言厉色地说:“他再骚扰你就报警!一个电话打过去,警车呜哇呜哇就来了,铐他几天,看老实不老实。对这种人不能怕,越怕他越上脸,哪儿土暄乎他往哪儿拱,欺负老实人。你都和他离清了,不该不欠,他再找你闹就是欠扇。汝,听我的,别闲着,趁着还年轻,有合适的赶紧嫁。没个男的护着,谁都想欺负你。咱这里不是大城市,小县城子就这么点见识,飞不出去就得随大流,别搞新的奇的。有了家把孩子接出来,扔给老人算怎么回事?”

她的前夫又来过两次,混进学校到处找她,都是躲进我屋里才没让搜着。任校长对信汝的躲躲藏藏很有微词:“不就是棉衣嘛,给他买就是了,夫妻一场连件棉衣也买不得吗。给他买,买个消停!别躲啊藏的课也不上,不是长法。”我替信汝分辩:“不是棉衣不棉衣,要是好聚好散,买十件也无所谓。他横眉立目地来,大张旗鼓地闹,意不在棉衣,而在闹事。这种硬判着离的谁还愿意再接触。”任校长抓搔着头皮,无话可说了。他为和董事长结婚,与原配好容易才离清,自然深有感触。

信汝住在女生宿舍楼,前夫找她都是直扑那里,她想搬离找不到闲屋,干脆搬到我这里。细叙起来,我和她不但都从东侯乡中出来,还是老乡,娘家村子相距不过五里,又近了一层。她把锅碗瓢盆搬过来,天天鼓捣吃的:当归炖老母鸡、锅烧肘子、九转大肠、酿八宝梨罐、拔丝苹果、元宝肉……我日子本来过得清汤寡水,能凑合一顿是一顿,自她搬来,跟着吃香喝辣,滋润起来。她还会国画,兴致来了就画葫芦,大大一张纸上两三个金黄的圆圈,后面耷拉几片大叶子。搬来不久,北风呼啸,宣纸柔韧正好挡风,窗户上糊的是画,墙缝儿塞的是画,简易房的格调顿时高了几分。

我来德荣应聘时,李校长说初中不缺语文老师,高中倒是缺一个,问我可有勇气试试高中。我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志气出来的,无论如何绝不回去。我说行,没问题。李校长望着我,眼球边缘一圈浑浊的蓝。他给我一周时间准备,一周之后来试讲。他像一片枯黄干净的落叶,走动窸窣作响,他窸窣地响着把我送出办公室,让我好好准备,抓住机会。一年之后我从德荣离开,凭着这仅有一年的高中经历跳入地区师范,十六年后我爱人一个亲戚的老丈人去世,他跟着去吊纸,看到灵棚前挂的遗像,才知逝者就是李校长。

我奔入城里新华书店,买了高中六册课本,又去书店买了本《中学语文教学参考》,内有一篇《致橡树》的课堂实录,设计的问题很巧妙,板书也别致,我格外留意多看了两遍。我拿出高考冲刺的劲头,废寝忘食,狠下了一周功夫。我的打算是如果进不了德荣,就咬牙跺脚,发个狠,去市里应聘,哪里发工资就去哪里,绝不在乡中沤着。乡中在私立的冲击之下已是奄奄一息,老师们为求活命各谋生路,倒卖试卷,包地,炒瓜子,搞推销……好学生已被私立挖走,乡中一个尖儿也没了,余下的什么也学不会,熬到初中毕业,该干什么干什么。乡中的老师成了涸辙之鲋,想离开,舍不得公职,不离开,就要饿死。实在熬不住的要去私立,就得写辞职申请,交给焦校长保存。焦校长也不上交,只是锁在抽屉里,教育局若查着,他不担责任,若查不着,他就瞒着不报,昧下这份工资。私立缺有经验的老师,据说公办老师要是肯过去,董事长们倒穿着鞋跑出来迎接。这当然夸张,我去德荣之前,还去了另一家私立,人家就不热情,只让我留了名字和联系地址,就打发出来了。还有一家私立,董事长十分粗鲁,把老师们比做待售的猪,说什么猪少价高,猪多价贱,这种学校我不考虑。

听课的除了李校长,还有四个老师。桌上有三个折起的纸条,写着待讲的课文,拈着哪篇讲哪篇,只有三十分钟的备课时间。我拈了一个,展开——《致橡树》!这下好了,我长出一口气,问题设计、板书都是现成的,为增加效果,我合上課本,现场把诗朗朗地背了一遍。背诗本来就是我的强项,呱呱呱地一背,听课的几位面露笑意,成功了一半。课讲完,李校长让我坐他对面,语重心长地说:“小李,你直接上高三的课,当班主任。高中不比初中,人才奇缺,这也是锻炼你的机会,抓住它。当班主任不难,腿勤点,盯住班,和学生搞好关系。你正年轻,摔打几年,就成熟了。”我顿时涌出豪情,张口就答应了。待到八月正式上课,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学生,再看看搭伙的几个走路摇摇晃晃的特聘老教师,才醒悟自己幼稚,干了件小马拉大车的蠢事。

我回东侯乡中找焦校长,他正蹲在办公室门前刮一根槐木,他精心看护一棵小槐树四年,终于等它长到足够做根锄头柄,砍倒了,斩去枝杈。他刮着木头上的毛刺儿,痛快地说:“去吧,树挪死人挪活,谁走我也放。但有一件,我不给你担责任,你得写辞职申请。申请交给局里,你的关系就扔到人才市场上去了。”

“真交给局里?”

“一个大活人去了私立,局里早晚知道。我不交,还等着他们要哇?”他端详着锄头柄,“各人的事各人了。我放你走,总不能让我落不是。”

我豁出去了。

焦校长扔下锄头柄,走进办公室,拿出纸笔,拿出印泥,往桌上一摆。我笔走龙蛇,写下申请,食指狠狠杵进印泥,拔出来,在签名处重重摁下,摁出个血红的斗。“好!痛快!”焦校长捏起申请,在空中晃着扇扇风,又吹一吹,放入抽屉,锁上,一笑:“申请先锁在我这里,给你留条后路。钱谁都想挣,不要只见眼前这点蝇头微利。私立一倒,你什么也没有,公办学校就算关门,国家管着,照样发你工资。现在工资是发不出来,但是欠着哩,早晚得补。你现在再想想,到底是走还是留?”

我说:走!

童话般的东侯乡中像飞速移动的风景,嗖一下子从我的眼前挪开了。

才来德荣,就听说有个女老师正闹离婚,两口子常打架,女老师四处诉苦,说被家暴,在学校躲着不回家,让门卫拦住她丈夫。丈夫就大闹门卫,弄得门卫很难做人。女老师在宿舍住上一个月,从家里来几个说合人,好说歹说劝她回去了,隔不几天又闹起来。循环往复,看热闹的都疲了。原来说的就是信汝。有回李校长正给班主任开会,她浑身是土披头散发冲进来,拽起李校长就走。李校长踉踉跄跄去劝她丈夫,白费吐沫,于是不再劝合,干脆劝离:“你们不要这么闹了,你也别说他净打你,你也不要说她有外心,过不到一起,就不要折磨了,成天打来打去,让人看笑话。不如好说好散,写个协议,把财产分了,看看孩子跟谁,谁也别耽误谁了。”二人回去离婚,刚进家又打起来,男的动了擀面杖,照信汝的后腰猛击。她无处可逃,跑到阳台上跳了下去,120拉到医院,腰部瘀青,尿都是黑的,法院才判了离婚。

老谷媳妇很不赞成她离:“当初她上赶着要嫁,图人家当着官儿,好条件,有房,有正式工作。现在人家出了事,丢了工作,她嫌弃了。她心狠着呢,去年冬天,她前夫没钱买棉皮鞋,来学校找她,她不给,吵了一架。我劝她:别这样,他是你丈夫,总不能大冬天让冻着,显得你脸上不好看,你少吃点省出来了,才给了五十。五十能买什么样的棉皮鞋?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打发了人家。她自己从不省着,工资全用在穿和吃上,你看她的衣裳,左一件右一件,半月不重样。鸡鱼肉不断,还嫌没啥可吃,成天换着花样鼓捣。别看她离了婚,婆家不好找,又带着儿子。前几天我见有个老头儿找她,说是退休干部,大她二十多岁,找爹呢?哪天老头子一病,她能伺候?夫妻还是原装的好,钱呀财呀身外之物。你们别不服,不信等着看。”

天冷之后,我们在屋里生起炉子,烧蜂窝煤。我和信汝都不会伺候炉子,夜里不是烧透就是憋灭,只好在天刚明时去门卫屋里接火。老谷媳妇爱生个起床气,大清早好甩脸子,见人爱搭不理。我夹着块新煤球过去,得等她洗脸梳头打扫屋子,再等她把火烧开,才夹出一块即将烧尽的煤球与我的新煤球对换。我用簸箕端着呼呼燃烧的煤球一路小跑,放入炉子里,上面再放一块,对齐眼儿,才算接着火。我格外巴结老谷媳妇,家长给了北瓜山药之物也送她点儿,门上不忙时趁过去说会闲话,她就给我抖擞校内秘闻,臧否个人物。她说话肆无忌惮,胆小怕事的老谷听她说话就往外躲,怕惹火上身。老谷媳妇鄙夷地说:“亏了我在这给他撑腰,没我,他早让人家轰走了。我不挣学校一分钱,力可没少出,董事长也知道我一直给她做贡献,人前人后叫我嫂子。在这种地方,人们一个个往钱眼里钻,你没钱谁看得起来?我不硬气,早让人看扁了。”

她问信汝:“放假你也在学校住?”

“能去哪里?我把孩子接来,在宿舍住。”信汝无精打采,光脚穿着棉拖鞋,裹着大袄。临近放假,她饭也懒得做,画也懒得画,下课就横在床上,不住声地叹气。横得实在没劲,就去门卫室听老谷媳妇说话。她处的那个老干部早黄了,人家儿女不同意,不让找这么年轻的。

“大年初一呢?”老谷媳妇又问。我们这里有个风俗,嫁出去的女人不能在娘家过初一,否则娘家一辈子受穷。我们都很在意这个,无论如何不敢大年初一给娘家添堵。

信汝发会儿怔:“也只能在这里了。”

老谷媳妇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说:“看把自个儿折腾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大年初一来我这吧,我和老谷反正也不回去,你带着孩子入个伙,热热闹闹过一天。”我才想起也可以邀请她去我家,只要不回娘家,她在谁家都可以过年。

信汝悲从中来,呜呜地哭了:“我走投无路哇!你们以为我愿意离婚?我是为了逃命。我也不怕丢人了,你们看看我这腰。”说着撩起大袄,撩起毛衣,露出后腰。老谷媳妇霎时感动,给她往下拽毛衣,泪水涟涟地说:“女和男打,绝对打不过。打不过就得跑,别傻乎乎地吃亏。你这人就是傻,就不知道跑?跑到邻家躲一躲,能让他打成这样?”

“他把门子关死,用毛巾堵住我的嘴。从嫁给他,我没少挨打。算命说我是太太命,这就是我的太太命。”她放声号啕。

自从她搬来,折腾得我看不成书。她是乐就极乐,悲就极悲,大起大伏,特别影响人。有了乐事她要分享,你得与她同乐,不同乐就别想在屋里待,她要放音乐,要高歌,要弄点红酒白酒喝一喝。悲了更要宣泄,要悲歌痛哭,要借酒浇愁。我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她这样折腾起初还算新鲜,时候长了我有点受不了。她在门卫室放聲痛哭,一时半会住不了。我借口班里有事,丢下老谷媳妇劝她,去班里转了一趟,回来时向门房望望,不哭了,和老谷媳妇低声说着什么。

我回宿舍给李校长写建校六周年纪念日发言稿。我没写过这东西,又无可参考,只好生憋,吭哧吭哧地憋出一千来字,给李校长送去。他戴上花镜看罢,什么也没说,折起揣进兜里,和我聊起学生提的意见。我上课爱即兴发挥,插入大量课外的东西,不由就离题越来越远。学生反映我上课净讲没用的,比如外国女人的腰细得像啤酒瓶子,等等。

“小李啊,语文课是得讲得趣味横生,但也得从课文生发出去,不能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外国女人的细腰如果能联系上‘楚王好细腰不就切题了?把课外知识和课内联系起来,让学生觉得是这么回事。看书多是好事,语文老师就得知识面宽,才能更好为教学服务。但你手里得有一根线,风筝放出去,还得收回来,不能把课上成断线风筝。还得出成绩,不能课上讲得天花乱坠,一到考试就不及格。毕竟高三了,高考要的是分数。”

我气愤难平:“学生们也是坏,好的地方不反映,专拣这种内容告状。谁干的不猜我也知道,数他不行,数他爱挑毛病。这学生上回找我请假,说嘴里长了痔疮,他连痔疮长在哪都不知道,瞎话都不会编,我没准假,他就怀恨在心了。”

“学生有意见很正常,慢说是你,就是那些老教师的课,也不见得人人满意。有过则改,你还年轻,改了就有进步。学生提的意见也不要再对外解释,越描越黑。一句话,提高业务吧。”他语重心长地说。

开大会时他念的是另外一份稿子,洋洋洒洒三四千字,内容充实感情充沛辞采飞扬,显然不是我写的。我受了刺激,打听到学校有个图书室,钻进去抱出一大摞书,发愤苦读,每天想的是怎么上课怎么写稿子。信汝离婚那点儿事我已听了又听,安慰了又安慰,实在想不出新词儿劝她了。

李校长鼓励我们听课,既听精心准备的公开课,也听原生态的推门课。听公开课的机会不多,这种课举办一次不易,参加了既无奖金又无证书,老师们不愿费这事,来私立就是挣钱,与钱无关的统统没兴趣。至于推门课,倒是遍地机会,每天都有人上课,只管去听就是。

作为退休老局长,李校长是真的爱教育,他不顾高龄,以身示范,一节课一节课地听,一个老师一个老师地指导。我学着他的样儿也听起来。高三只我一个语文老师,无课可听,就去高二听甘老师的。甘老师矬粗短胖,冬瓜似的,特别能说,从德荣建校就来了,算是老功臣,很受重视。见我推门进来,他一愣,让学生去念课文,他踱到后面对我说:“你还真听推门课?我这节课不讲,就是背,背了检查,没可听的。”我耗着不走,坐了十五分钟,他果真就只是检查背诵。我只好提着凳子出来,转到另一位特聘老教师的教室。老教师一头银发,笑口常开,身体相当不错,大冷的天也是风衣敞着怀,有范儿,很受学生欢迎。他挺开放,巴不得人来听,见我从后门悄悄走进教室,立刻精神抖擞,恨不得讲出花儿来,半个小时就分析了一个林黛玉的“黛”字,旁征博引,天上地下,宇宙纵横。照这进度,别人一节课能结束,他得拖四节课。

高一有个年轻老师,大学刚毕业,口才了得,很有创新精神,我听了她一节,深受启发。她在德荣教了一年,代表学校去市里开会,得到个发言的机会,露了一手,大放光芒,被市里一个重点高中的校长相中,挖走了。另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教师不敢恭维,据说是犯了事被单位开除,才来到德荣,字写得漂亮,欧底赵面,于是格外爱板书,话不多说,就是一黑板一黑板地抄教学参考,抄上一黑板,擦掉,再来一黑板,下课了。我强忍困意看他抄了两黑板,什么也没学到。

我又去听甘老师的课,他无可再推,只好讲了一节。课后特来和我讨论,让提意见,又逐个点评别人的课,对别人只有赞美,赞美到十二分。我说那位老同事整节课都板书,未免浪费时间,甘老师不同意:“上课就得发挥特长,口才好多讲,字好多写。那位特聘老教师能讲,他就不怎么板书,整堂课就是讲。这位老同事能写,就在黑板上示范,让学生知道什么是好字,把字写好也是本事。字好了卷面不就整齊了?”我说:“那也不能整节课都示范怎么写字,语文课毕竟不是书法课。”他不置可否。我又说那位年轻老师的课,赞她有创意,甘老师一拍大腿:“好课就得与众不同,别人都那么讲,你来个反弹琵琶,讲出新意,这是成功!你的课也挺有创意,大胆,敢突破常规。年轻人就得有魄力,就算讲得出格,天又塌不下来。”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课?不记得呀。”

“你试讲那天我来听。当时我就觉得你是员干将,对李校长说:这个老师不错,得留下来。果然用了你。”他挺像回事地说。

“不对吧?我记得清清楚楚,试讲结束你们就走了,李校长单独和我谈话。没见李校长和你商量呢?”我又问。

他手一挥:“你这人,这么较真干什么!”

不久他家里有事,请了一周的假。他的课无人肯代,李校长把我叫去:“小李,甘老师的课你敢代吗?”我心想:“这是什么话?他那课我听过,又不是好得上了天,有什么敢不敢的?”我陡地生出豪气:“这有什么不敢?学生还能轰我出来?”李校长点点头:“就得有这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你放心去上,什么也别想。”我把高二课本一翻,正该讲诗歌,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顿时气壮,雄赳赳走进教室。学生咦咦连声,一个男生斜靠着椅子,抱着膀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儿。听着听着,他坐正了,又听着听着,他朝前伸起脖子,张着嘴,欢喜起来。一周之后甘老师回来,突然有了危机意识,也提着凳子来听课,边听边记,十分谦虚。

教务处每两个月组织学生给老师提一次意见,各科的意见装订起来,放教务处的桌子上让老师们自看。我到教务处时,已有一群同事拿着本子看,甘老师也在,他翻了几页,“啪”地一扔,云飞一般地走了,随后就听他在班里吼起来。李校长听到楼上热闹,问谁在上面叫嚷,没人吭声。他细听一会儿,叹口气,慢慢踱出去了。

替甘老师代过课后,李校长问我:“给你安排一节公开课怎么样?你觉得哪种课最拿手?”我说:“除了议论文不愿意上,别的都没问题,最擅长小说,要不讲《祝福》吧。”于是李校长给我两周时间,让我把课好好打磨打磨,两周之后在大报告厅讲,全校老师都来听。

我摁着《祝福》反复读,反复揣摩,找突破口,设计问题,设计板书。不得不承认,经典就是经典,随便拿出一句就是金句,放在哪里都能无缝衔接。甘老师被我代过课后,心灰意冷,屡次说自己原来教初中,本不想上高中,架不住李校长屡次三番地找,于是赶鸭子上架,教了高中。他唉声叹气,以教高中语文为苦,教学组开会时他就祥林嫂似的叨叨:“我本来不想教高中,非让教,非让教,三番五次地找我。”我想起柳妈问祥林嫂的话,挪用过来:“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呢?”他一

怔,顺口接了:“啊呀呀,你不知道他力气有多大。”同事们回过味来大笑不止,会也开不下去了。自那之后,他一诉苦我们就问:“那你怎么竟肯了呢?”堵住了他的抱怨。

我设计了一幅简笔画,把礼教画成一只老虎,老虎张着大嘴,正要吞吃祥林嫂,以突出“礼教吃人”的本质。我对板书很着迷,力求创新,什么花瓣式、峰峦式、断崖式……花样百出。离开德荣之后,我在地区师范又待了几年之后,省悟到:对于语文课来说,花样百出的板书并不重要,形形色色的互动也不重要,语言才最重要,语文老师没有能吸引学生的语言,那才是最大的失败。多年之后我进入职业倦怠期,上课的激情不再,回想这时的自己,还是佩服的。

东朱村的村民为要占地款大闹德荣,把课后的研讨会冲了。当天下午本来课后让语文组讨论,李校长任校长都来参与,还没开始,楼道里传来数个女人的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们顾不得开会,出去探看动静,就见几个村里女人挨个闯教室,对学生们发话:“别念了,德荣要倒了!快去退学费吧!”上课的老师立在讲台上发呆,不上课的各回各宿舍,生怕惹火上身。李校长做不了主,缩在办公室没露头。任校长更猴儿,和董事长藏进了密室。负责招生的金主任无可奈何站在楼外,老谷惊慌失措地陪他站着。叫骂了一个多小时,这伙女人扬言还要再来,耀武扬威地走了。第二天没来,据说冒出说和人,帮着学校去协商了。

四至六月是德荣学校火热的招生季。四月热身,厉兵秣马,大力宣传;五月走村串户,逐个击破;六月趋向白热化,学校雇了公交,拉来一车又一车学生参观。食堂开足马力,做出好看又好吃的丰盛饭菜。骨干老师精神抖擞,给参观的学生上课洗脑。这期间全校上至董事长,下至餐厅清洁工,每个人都喜气融融满面春风,让学生以为来到极乐世界。收罢学费书费预付金,招生基本结束。但也不敢大意,还得定期回访巩固,免得被别的私立撬走。如此提心吊胆直到秋天开学,家长交齐学费,才算彻底放心。招生是私立学校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从这点来说,负责招生的金主任劳苦功高。但我们不认可他,觉得这岗位是董事长因人而设。明摆着的事嘛,没有金主任,我们该招生也都积极地招,谁都明白私立靠的就是生源,没有生源,收不上学费,没有学费,发不了工资,无论董事长还是老师们还是清洁工,大伙一起喝西北风,一齐完蛋。招生都是分了片的,几个人包一片,各在片区辛苦招生,竭力搜罗起所有学生,搜得越多回扣越多,就算没有金主任,我们也是这么招,他这主任不过是统计统计招生人数,教务处能干,会计室能干,随便一个人都能干,何用常年养着他?养他等于养个瘤子。老谷媳妇说,全是董事长脑子进水,是个人都当个宝儿似的往学校扒拉,养了一堆闲人,吃着她的喝着她的,还背地里骂她。

金主任本在粮食局做领导,闲置多年,就跑来德荣捞钱。据说他人脉广,认识各乡的中小学校长,可直接入校宣传,董事长很倚重他,委以招生主任。招过生金主任闲散无事,到处乱串门。他是主任,也安排着晚值班,每周两次。自从信汝离婚,他这夜就查得勤起来,时时去信汝宿舍外晃悠,左一趟右一趟,醉翁之意不在酒。

“有天夜里他敲门,我才开一条缝,他门子一推就往里闯,酒气熏天。”信汝把毛笔在桶里涮涮。她也有情绪平稳的时候,这时就说一说那些追求者们。原来她搬来与我同住也是为了躲开金主任。

“看着人模人样,想不到是这德性。”我问她,“后来呢?”我关心她轰出金主任没有。

“原来也常往我屋里钻,没话找话地烦人。”她端详着宣纸,琢磨在哪落笔。“这种事又不能声张,我正离婚,让人看见他骚扰我,不坐实了我有外心?我给了他一刀,划破了他的羽绒服,鸭毛都飞出来了。当我好惹。”

“那以后他见了你也不尴尬?”我立在她身边,就见她勾一笔,又勾一笔,一朵菊花成了。

“可能心里也不自在吧,脸上看不出来,该打招呼还打招呼。他老婆在家病得一死一活,他还有心思调戏我,也不动脑子想想,他也配?”她突然咬牙切齿,“老谷媳妇说离婚称了我的意,好像我多么想离。我称什么意?我心里的苦谁知道?我背着人哭过多少回,哪个见来?对你说实话,我都不信男的了。”老谷媳妇说信汝的前夫是找小姐被公安部门抓了现形。

“金主任的媳妇要是没了,你倒是可以考虑他。他长得不错,又能抓钱,真和你成了挺好。你家孩子的爸爸去二中看大门了,前两天我一个学生去二中找同学,他把着门,问:‘你知道信汝老师吧?她是我前妻,长得不丑吧?像是还没对你死心。老谷媳妇说多少人盯着金主任,就盼著去补这个坑儿呢,不信瞅着,他媳妇一闭眼,提亲的立马踏破门槛。”我劝她。

信汝不言声。她画了三朵菊花,又找补两片叶子,停下笔:“想当年我结婚那么不容易,盼着能白头到老。自从他丢了工作,人也不正常了,我再忍下去,早晚死他手里。以后找个什么样的,看命吧。你说咱们这上了大学的,怎么还和那没上大学的一个样儿呢?转来转去这么点破事,绕着男的打转转儿。我要生在大城市多好,不结婚,不生孩子,自由自在一辈子,死了遗体一捐,给医学做做贡献。可惜没那命!托生在这样的小地方,由不得我。”

“有钱去哪里不行?我要嫁个富翁,早歇着去了,用得着在这里卖命?天天鸡不叫就起,夜深了才睡,两周歇一回,苦巴巴的。”我仰到床上。

“你当歇着是好事呢,没见城南那些发了财的富婆们闲得嗷嗷叫,除了美容还是美容。还是有个工作幸福,能养活自己,不依赖别人。有钱当然好,我也盼着天上掉个大馅饼呢,就怕哪天时来运转,没那驾驭的本事。”她把毛笔往桶里一扔,“做点什么吃吃?我现在就对吃穿有兴趣。人生在世,吃穿二字,热腾腾活着就好。”

“其实你完全可以往大地方走走,大地方机会多,人也多,说不定遇着合适的。在这小城里憋着,就这么几个人,没的挑没的拣。你看那些去了大城市的,混得都挺好。你现在单身,多好的机会。说走就走,反正从乡中出来了,再往前迈几步怕什么。”我怂恿她。

“这我倒是想过。我有个老师在邯郸一家私立当主任,前两年让我跟他去干,比这里挣钱多。那时家里有事,没去成。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得去一趟。说去就去,明天我就请假去看看。那边要是真好,你也去。”她兴奋起来,按捺不住地在地上走动,“咱们吃点什么呢?明天出门,总得壮个行。”我们吃了顿涮锅子。

第二天她坐车去邯郸,一去三天,从邯郸回来,疲惫地往床上一躺:“世事变幻呐!”我催她快说到底值不值得去。她坐起来,叹着气:“怎么向你形容呢?肯定比这里挣得多,只要你不怕苦不怕累,就多多给你安排课。他在那边上着五个班的课,连轴转,一天没个歇着的时候,个个疯了似的上课,为抢课吵得鸡飞狗跳。那里帮派斗争也厉害,本地帮和外来帮势如水火,乌眼鸡似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谁都怕谁好了。我不想受那苦,人都活成机器了,不值得。还是在这里好,挣得比公办多,也不太累。”

“那合不着。咱挣钱是为了改善生活,不是送命。又离乡背井,死在那里可怎么着。”我立刻附和。来德荣半年,我时常想起东侯乡中,那里的生活简直是田园牧歌,除了发不了工资。

“有空我再去市里看看。其实一说应聘,我腿肚子就发软,莫非这是老了?”她又往床上一躺,“我三十五了,还到处跑着送上门去让人家挑拣,掉份儿。上周听那几个试讲的,我都替他们难受。”

上周来了六个应聘的,任校长叫上我们过去帮着筛选,他十分挑剔,六个否了五个,余下的一个还要再考虑。他合上本子,刻薄地说:“现在师范生的素质越来越差,培养的这都是什么?那个男老师,还没说话,嘴角先咕嘟出两朵白沫,一说话那沫儿噗噗地往外喷,喷雾器似的,还吐字不清,含着石头一样。另一个,一看就没好好上学,什么都讲不出来,皮夹克倒是擦得锃亮,小头发倒是抿得明光,公子哥儿似的。那女的讲课还说得过去,就是那衣裳,揪揪着,长得又胖,穿那么紧绷绷的像什么!真要用她,得给她提个醒。那三个就不用说了,畏畏缩缩,哪像知识分子!”噼里啪啦一通评。李校长摇着头站起来,慢吞吞地说:“新老师成长也得需要时间,素质好的早留市里了,落不到咱这里。”

想到出去应聘也得这么让人评点,别说她气馁,我也气馁。

教育局向各乡中下发通知,在编不在岗的都要限期回来,否则开除公职。形势突然紧迫,像要来真的。原先也下过类似通知,大伙观望一阵,回单位避避风头,风平浪静后又出来。这回像是不一样,校长们亲自联系,把通知内容亲口告知,限期不回者,后果自负。我们顿时忙乱,互相串门打探消息,商量回还是不回。

甘老师不想回:“好容易出来了。咱走出这一步容易么?啊,让回去,颠儿啦颠儿的又往回跑?自己放屁自己捉?好马不吃回头草。不就一个公职么?公职就是个名声,说起来在体制内,有保障,这几年保障了咱们什么?险些饿死!我不打算回。每月不到五百块,够干什么?我出来这几年,家里的账还清了,城里买了房。在私立多干几年,公办的钱就挣出来了。就算私立倒了,还有别的私立,社会上还有那么多搞培训的,个个干得风生水起。你们最好回去,女老师么,还是求稳,有个稳稳当当的工作,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得了,还追求什么?”他自己不回,极力劝我们回。

我也不想回,总觉得从乡中出来再回去,画个圆回到起点,折腾半年又回到解放前。我突然想起那份辞职申请,问信汝:“你出来时写辞职申请没有?”

“谁给他写?我请了焦校长一顿,又提着东西去他家里转了一转,痛痛快快就让出来了。乡中本来人多,好几个萝卜占一个坑,好歹当个小头头就不上课,闲得登登的,缺咱们这几个呢。”她凝神一想,“也可能我出来得早,当时没那么多讲究。我出来,校长吃掉我的工资,何乐而不为?”

“他让我写了,这又通知我回去,是不是申请还在他手里?我的工资他也吞着呢?”我粗略一算,校长至少拿着六个人的工资,怪不得痛快。

“你最好回乡中一趟,晃一晃,探探底,看出来的有回去的没有。我灰头土脸的,懒得去探,就怕那不识趣的问东问西,烦。”她怂恿我好歹回去一趟。

这几天我总梦到东侯,梦到乡中铺着细腻白沙的地上拱出一片又紫又红的月季芽,梦到倒伏的大片黄菊,硕大的花朵垂在地上,那么静美。风缓缓吹起沙子,薄沙如雾如幔,悠悠地盖住整个乡中。醒来我很怅惘,这个又破又穷的乡中,想忘还真让人忘不掉。

李校长问我回还是不回。我说还没想好,请他拿个主意。李校长微向前俯着身子,慢慢地说:“小李啊,不敢说替你拿主意,你自己权衡。要往长远处看,不要只顾眼前。公办学校以前工资低,人才流失严重,以后呢?既然让出来的老师们回去,说明它也在想办法解决。私立目前生源多,工資高,国家也支持办私立,前景也不错。你正年轻,闯一闯也有好处。你今年二十七?机会多得是,有了好去处再挪也不迟。”

坐上公交,我回想李校长的话,暗下决心还是不回的好。出来扑腾了一年,虽说大学念的不是汉语言文学,但我报了自考,本科马上毕业,教高中的课不成问题。我也不想在德荣多待,它距我理想的工作环境还有很大差距。

东侯乡中,一点儿都没变。我走之后没人再去私立,也没进新人,也没谁退休。各办公室的门都关着,除了上课去的,人们窝在屋里,不是打扑克就是说闲话。我直奔焦校长的办公室,他向我哈哈大笑:“你可出大名了。”说得我莫名其妙。

“昨天去局里开会,局长问德荣中学在职的老师是不是都回去,德荣的校长说:‘我们那的老师都不想回去。他提着你的名,说:

‘这位女老师一听让回公办,勃然大怒,桌子一拍就起来了:誓死不回!你可不大名远扬了。”焦校长继续哈哈。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造谣、诽谤!”我立时恼了,“哪个校长?长什么样?回去我找他。”

“找人家干什么?没说就没说。你得这么想,他把这种话往你身上放,是不是你平时爱这么说呢?值当生这气?”接下来焦校长转入正题,局里要动真的,我们这些出去了的,都得回来。我的辞职申请在学区校长手里,学区校长的儿媳妇顶着我的名儿上课呢。他劝我回来,公职不易得,那些代课老师梦寐以求转成正式,我却把好好的公职往外扔。

“我不想回来,也不想在德荣长待。我打算往大地方挪挪。我不信非要沤在县里。焦校长,要是倒退十年,你有走出去的机会,是不是甘心只做个乡中校长?”焦校长地区师范毕业,从一个草根老师做起,慢慢熬成校长,苦于没有背景,只好在乡中窝憋着,深感怀才不遇。我问到了他的软肋。

“你这么想,也不是坏事。倒是有个机会,看你有没有胆子去试。地区师范正转制,要办高中,正招老师。你有信心就去试试。”焦校长击打着额头替我谋划,“你的自考本科拿下没有?这不正好嘛,赶得这么寸。你抓紧时间,局里一动真的,就怕学区校长把你的申请交上去,又生枝节。事不宜迟,你速速行动。”

辞了焦校长往回走,我回想着他的话,突然记起件蹊跷事。去年我到德荣不久,有人捎信,让去学区一趟。学区校长又瘦又高,弓着肩,大虾米似的,说话时这腿抖了那腿抖,没个不抖的时候。听说让去见他,我心中暗惊,以为他要作梗,就琢磨他会如何给我作梗,我该如何应对,是请他吃饭还是送礼。一路走一路猜,心神不定,坐公交到了学区,他正坐在办公桌后打电话,一腿翘在桌上,一腿高频率地抖着。电话打起来没完没了,好容易等他打完,我站在门口叫一声:“李校长,我是……”电话又响,他朝外冲我一挥手:“你去外面等着。”

院里有个种着月季的花坛,杂草丛生,狗尾巴吊子分外茂盛,都要把月季淹没了。花坛东边是个小院,院门上镌着三个字:迎春院。这名不伦不类。朝院里望,有一座陈旧的二层红砖小楼,不知做何用途。我绕回来坐在花坛边上,采了几枝狗尾巴吊子,这草学名“红蓼”,极易繁衍,一棵结籽无数,年年长满校园,得发动学生集体采拔,依然难以拔净。我搓着狗尾巴吊子的花,搓出一把漆亮的籽,琢磨着他怎么问我怎么答,一步一步推敲。我知道这种人既无趣又无才,全凭着关系爬上来,弄钱十分地不择手段。推敲一番觉得无甚漏洞,再听屋里还打着电话,屁股坐得生疼,便又站起来绕过这排房子朝后走,见一间办公室开了,出来个长瘦脸喇叭嘴的男老师,可能感冒,吸溜着鼻子。他胳膊窝里夹着课本,扑棱扑棱地走。乡中老师个个土气腾腾,冬天裹上厚袄,面目仿佛,背影相似,还很以这土气腾腾和面目仿佛为荣,谁想搞搞突破穿件新鲜衣服,立刻群情汹汹。

再回到花坛前,学区校长的电话终于到了尾声。可能他隔着帘子见我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怕我等不及自行走掉,终于挂了电话,隔着帘子叫:“你进来。”我掀帘子进去,他从抽屉内拿出一张纸,铺在桌上:“这是你写的?你确定要辞职?想好了?”回答这三个问题太容易了,我依次回答:“是我写的。我要辞职。想好了。”他手一挥:“好,没你的事了,去吧。”

等了半个小时车,坐了半个小时的车,又在院里晃荡了近两个小时,就为回答这三个简单的狗屁问题。老小子简直有病,让他的腿抖断吧。我咒着他朝外走,又等车半个小时,坐上了车。路上有个大坡,车吭哧吭哧朝上爬,爬到顶,突然向下疾冲,我的心忽悠一下,脑子一晕,瞬间空白。我只顾体验这俯冲的刺激,把这事丢到了脑后。现在明白,学区校长原来是另有打算,把我叫去问个清楚,好从中捣鬼。二十年后我在城里街上遇见学区校长,他早退了,得了脑血栓,好容易恢复得能走,天天在街上晃。我见他的时候他正一手六一手七,左脚画圈右脚踢。走过之后我恍惚觉得面熟,扭头看了看,像是他,又打焦校长电话确定,就是他。

进德荣遇上任校长,他迈着碎步橐橐地往厕所走,见我背着双肩包自外而入,问:“小李,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回还是不回?”

“当然不回。誓死不回。”我说。

他顿时喜上双颊:“我早就料定你不回。我在教育局都说了,我们那的小李老师绝不回公办,这胆魄谁能比得上?”笑眯眯地要走。

“我也未必在这里长干。”我补一句。

“随你吧,随你吧,缺魂儿!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个长性,不说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来,净想着跳槽。我看你就是缺魂儿。”他快步朝厕所走去。

信汝在城里租了房,不住宿舍了。她的前夫已再婚,据说找了个有俩孩子的丧夫女人,这女人开着厂子,有钱。信汝打问确实,松了口气,终于不再提心吊胆了。她在城里租了个两室两厅,买了辆银灰的大木兰,骑着上下班。又置了几身衣服,打扮得与众不同,分外惹人注目。

老谷媳妇逮着我嘀咕:“你看信汝这个张扬劲儿,裙子后面开那么大的口子,露着半块背。一个当老师的穿成这样,怎么进教室?怎么教学生?在黑板上一写字,让学生看她的脊梁?我都替她臊得慌。她要么穿得死紧死紧,勒着屁股勒着胸,要么就是死宽死宽的裙子,风一吹飘出丈八远。又不跳舞又不唱戏,穿这么夸张干什么?这回搬到城里可自在了,本来就招蜂引蝶,这下更招引了。”

“她什么时候招蜂引蝶了?我和她伙着住了半年多,一个蜂蝶也没见。她不过是喜欢打扮,也会打扮。你快七十了还穿红衫呢,何况年轻人。年轻时不穿,老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一条床单子就打发了。那裙子不过是开口略大,哪有你说的露半个背?”

她哼一声:“你傻乎乎的知道什么,人家在你眼皮子底下就把事办了。我在这里看了六年的门,什么能逃过我的眼?有个市里的老头子三天两头过来,没离婚时就找她,找到她离了婚,没影儿了。别看信汝俩眼滴溜溜地转,看着挺精,其实不精。就在这学校里,她和金主任也是不清不楚。什么能瞒过我。”

我发会儿呆,好奇心上来:“要说在外面有人我可能信,若说在学校,我不信。金主任可能想打她的主意,可她未必肯呀。”

“我晚上和老谷打着手电在学校里转,见的比你多,不说罢了。她前夫打她,平白无故就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琢磨去吧。”老谷媳妇甩下我进屋去了。

自搬入城里,信汝办了汗蒸卡,办了瑜伽卡,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给她做媒牵线的也多起来,每天忙着相亲,见了几个有职有权财大气粗的人。她和个丧妻的副局长处了几天,很有感觉,不想副局长突然刹车,弄得信汝一头雾水,问媒人,媒人吞吞吐吐,说副局长可能听了闲话,想找个贤妻良母型。信汝大怒,跑来学校和我挤了一夜,把与副局长交往始末说了一遍,骂道:“我怎么不贤不良了?他听了谁的闲话?谁没事乱嚼舌头坏我好事呢?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说闲话的人下拔舌地狱!”

我赶紧声明:“我可什么也没对人说过。我也不认识什么副局长,这里头没我的事。”

“你想哪去了?怎么能是你?肯定是学校里的人,我要查出来,不阴他一下子我不姓信。”她对着天花板发誓。

“也未必是学校里的人。你在城里做汗蒸练瑜伽,那种地方人又杂,认识你的人多了。原单位的同事、你同学、老乡、亲戚,不定什么人和副局长有交集,无意中说了点什么也有可能。”我替她分析。

“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两个孩子,我一个,加起来三个,想想都头疼。我都不知道怎么当后妈。还不如老金呢,才一个孩子。”她释然了。

隔不久她处了个没孩子的,在辛集开着皮草店,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个儒商。这人挺舍得投入,大把花钱,哄得信汝满心欢喜,结婚提上日程。她兴兴头头,每天盘算的是在哪个酒店摆席,大大摆一场,震震大伙,堵住说闲话人的嘴,也好扬眉吐气。

我提醒她:“你该找可靠的人问问这人的过去。”

她反问:“问什么?他白纸一张,一目了然。有什么可打听的?”

“你真是脑子里少根筋,婚姻大事,总得慎重。要是知根知底的亲戚介绍也罢了,汗蒸馆里介绍的,你得多个心眼。你托个知己的亲戚朋友打听打听,又不费什么事,悄悄地就问了。”我催她。

她的老姑也在城里住,老姑的亲家凑巧和信汝的男友住一幢楼,听说事关亲戚,亲家大吃一惊,把老姑一把拽入屋里,关严门子,摇手阻止:“啊呀,对你外甥女说,可不能嫁他!这小子看着安安生生,狠着呢。前头那媳妇让他打得苦,起诉了才离的。他住我楼上,天天打呀斗的,听说还剁了人家一节小手指。咱可千万不能往火坑里跳。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不敢得罪这种人,听说沾着黑社会。”

老姑吓得全身哆嗦:“这可怎么着?好退吗?别招来祸。”

“不怕,就说八字不合,强合了破家败财,让他打退堂鼓。买卖人信这个。”亲家支招。老姑哆嗦着拉开门,望了楼上望楼下,确定无人,匆匆下楼,一道烟地回家,把听来的全倒给信汝,直替她后怕:“得亏你多个心眼,吓死人哪!怎么又遇这么个东西?你是命里带灾还是咋的?总把这种人往身上吸?”

信汝热辣辣的心浇了一瓢雪水,她呆坐良久,往沙发上一趴,呜呜而哭:“老姑,我好命苦!”

老姑拍着她的背:“这才到哪了?你还年轻,耐心慢慢找,哭什么?该你的总是你的。”老姑不會说话,最后这句“该你的总是你的”让信汝很不舒服,似乎她命中注定要倒霉,跑到哪里都逃不掉。

学期即将结束,公办老师们基本尘埃落定,多数要回。我已在地区师范应聘成功,下学期就去师范了。甘老师要留下来,他决定赌一把,把宝押在私立这边,他坚信私立的明天更好,钱更多。信汝想把工作往城里调,调不成,只好先回东侯,慢慢再想办法。我和她闷闷地在校外小饭店吃散伙饭,她幽怨地说:

“莫非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八字里藏着什么煞星?这种人怎么总让我碰上?我都不敢结婚了。”

“哪里话,好的在后头。算命的都说你是太太命,哪天时来运转,嫁个脾气好又有钱的主儿,青云直上。这只是流年不利。”我安慰她。

“借你吉言。我现在值钱的资产也就一个公职,哪里敢扔掉。有人说咱们这公职值二十万,若是真能卖,许多人抢着要。谁像你运气这么好,在这里教了一年高中,叭地一蹦,进个好单位。我呢?还得灰溜溜地回去。”她把玩着啤酒杯,无奈又不甘。

“回去也正常,挣了几年钱,已是赚了,有什么灰溜溜?我倒是听说那些出来了的男同事,总觉得回去了还当普通老师不甘心,觉得好歹是在私立干过的人,相当于镀了镀金,学了点私立的先进管理经验,和焦校长谈条件呢,想提一提,当个主任什么的。据说各校也挺看重这些敢往外走的男老师,频频招手,许诺说回去就给个什么职位。甘老师不回去,那是他和原单位闹得僵,没脸回。”

“不管他们,和我没关系。你到了师范,我上下班都从师范门口过,见面机会多得是,随时聚。瞅着里头有合适的,无论丧偶还是离异,替我留个心。我现在还是对咱们当老师的比较放心。”信汝情绪好起来。

“我听说有个副校长死了老伴,条件挺好,就是岁数大,快退休了。我应聘那天一个女老师说,他老伴一死,就有人提亲了,截至百天烧纸,下至十八上至五十五的女人,七七八八相了二十多个。目前像是谈着个什么单位的会计。老头儿原来邋里邋遢,谈起恋爱,西服上了身,领带也系上了,头发还喷起摩丝,焕发得不像样。还对人说:哎呀,谈恋爱的滋味真是不错,怪不得学生们千方百计要谈,管都管不住。笑得人们不行,到处传讲他。”我笑得喝不下啤酒,只好把杯子放回桌上。

“太老!人一老,身上就长出酸味,我受不了。”信汝把脸朝窗外一扭,端起啤酒一饮而尽。

我试讲了三篇课文,外加一上午的考试。

我对地区师范并不陌生。我家曾在它对面种过五年的地,我时常提着水壶进校找水。那时师范很破,种了许多木槿,木槿朝开暮落,黄昏时树下一片落花。我上完高中,念完大学,工作五年之后,师范还在,只是岁月变幻,它迫于形势,不得不向高中转变。我来应聘时,正是转制的第二年,各科老师急缺,只好面向各县高中招揽贤才。无奈贤才不敢来,怕转制不成散了摊子,落个流离失所。人们对它的转制很不乐观,它是市直属,虽有大把正规本科毕业的老师,但自建校以来,老师们没有升学压力,从不坐班,懒散惯了。转制之后门卫就有好几个,有专管白天的,有专管巡夜的,巡夜的管着家属区的大铁门,十点半,他把锁子拿在手上,对值完班往家走的老师说:“看着啊,你们看着,我每天就这么摁一下,五十块钱。”

我试讲的第一篇是《游褒禅山记》。据同事们后来告诉我,我讲完之后走出教室,听课的就炸了营,争论这到底是不是文言文的教学方法。当时的校长拧着脖子说:“文言文就是翻译,逐字逐句地译,译通顺了,内容不是问题。哪能不管翻译,上来就赏析课文?有这么讲的么?”也有人为我辩解,近来文言文兴的是赏析,翻译么,学生对照资料就能搞定,专家们为提高课堂效率,要求老师们“三讲三不讲”,普通翻译即在“三不讲”之列,应把重心放在难点和精彩之处。两撮人争来争去,最后和解,让我再讲一课,这次是《荷塘月色》。

《荷塘月色》固然是名篇,也不是全无瑕疵。在赏析了那段著名的“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之后,我引入余光中的观点,对几个比喻挑刺,如“出水的叶子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此比喻其实很不雅,舞女的裙怎么样才能与圆圆的荷叶相仿佛呢?除非轮起来,轮圆了的时候才像。此时裙子倒是像荷叶了,可舞女的大腿也露出来了。讲到这里,听课的几位领导翻到这一页细读起来。后来据同事说,讲完这一课,我刚出门,屋里又炸了,有的认为这么讲哗众取宠,歪解《荷塘月色》,诽谤朱自清。有说这么讲倒是很新鲜,引入不同的评价拓展知识面,引导学生深入思考,收获更大。最后兩派又和解,让我再试一次。这一次直接去班里,面对学生,真刀实枪讲一课,讲鲁迅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我很怵鲁迅的杂文,他的讽刺与犀利、短小与丰富糅在一起,构成了教学的难点。新手往往以其昏昏使学生昏昏,熟手也常陷入“以其昭昭使学生昏昏”的尴尬,何况这篇课文我没讲过,手头也无参考资料,还只给了一个小时的备课时间。我坐在一间空办公室内,反复看课文,看了足有六遍,理清线索,匆匆写个简案,设计了板书,就该上课了。导入激趣、分析课文、延伸拓展、课堂总结,课上得平平板板,学生反应也平平常常,即将下课时,我的左腿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抖得像要飞出去踹人。我暗中用力向地上蹬,定住这条腿,那条腿又抖起来,也是抖得像要飞出来。正好下课铃响,我急忙宣布下课,在讲台上左右走了几步,才恢复正常。

回到德荣,我躺在宿舍把这节课回想一遍,不敢乐观。此时的德荣正忙着招生,凡是能动弹的都下去了,篦子似的梳遍全县的小学。我顶着烈日骑着车子跑了几个村子,深入小学内部,逐班宣传,讲得口干舌燥,觉得招生实在辛苦。在东侯的时候,哪里会顶着大毒的日头这么四处跑蹿呢?茄子北瓜一起来,生源从来不愁,只招一个班也是那么教,招得越少越轻松,钱也不少一分。而在私立,招生永远是头等大事,不上课也得去招生,一切为招生让路。有个女老师每到招生时候就杀气腾腾,手伸得特别长,谁的片区都插手,消息又灵通,听说哪里有学生想来,租车就过去了,跑得飞快。她的课夸张了说天怒人怨,但因能招生,在德荣待得十分牢固。烈日下奔波了几日,我不肯再奔,招不来就不挣招生费,让那些能招的招去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学生即将高考,总得先顾学生。

这拨学生很难教。有的是没考上一中,不愿去二中,就掏钱来念私立,以为私立抓得紧,出成绩,招生老师一鼓动,就来了。有的是中考分数不错,来这里能免三年学费。还有的是哪都没考上,只好来私立。入学才知,高中师资紧缺,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是特聘的退休老教师,还有如我这等勉为其难上了高中的初中老师。家长不免失望,就想在学费上找补找补,每到学期初,千方百计不交学费,磨着蹭着朝后拖。学生互相观望,你不交我也不交,谁先交谁吃亏。任校长让班主任催,不交学费的回家,人来钱来,钱不来人别来。于是班里天天缺人,不是这个不在,就是那个不在。有天我在对子班上课,正讲着,对子班的班主任推门而入,气势汹汹地扑向一个男生,揪住领子就往外拖,男生气得脸红脖子粗,和班主任打起来,最终还是让拖出去了。说是让这学生回家拿学费,学生不回,偏上课,班主任在窗外望见他稳稳当当地坐着听课,大怒。这蛮横的一幕让我很受刺激,为学费伤害师生关系,我实在接受不了。隔不多久,高考结束,学校要退学生一小笔资料费,均分下来不过每个学生二十块钱。我一直不明白这钱为何不提前退,非在学生急着回家时退,忙上加忙,便易乱中出乱。我让学生排队领钱,偏冒出个插队的女生,挤到前面扒着桌子催促。让到后面排队,不肯,训了她两句,女生焦躁地大吼一声:“你给不给我的钱?”我正窝火,抓起钱照地上一摔,一脚踹倒桌子,回宿舍痛哭。家长与学校,学校与老师,学生与老师,全盯着钱,没有基本的信任,只有红着眼的争斗。家长为少交学费不惜动用黑社会,老师为少记一个课时费在教务处拍桌子踹板凳,学生为这么二十块钱冲老师大吼大叫……正哭,班长进来,说钱已瓜分完毕,少了几张票子,不知谁浑水摸鱼顺走了。不过肉都烂在锅里,也没便宜外人,私底下组织同学聚会还得凑份子,没领到钱的不必出份子,算下来也吃不了多少亏。

听说学生和我干架,甘老师率先发声:

“你就不该管这事。什么都找班主任,净把班主任放到风口浪尖上,他们缩在后头图省事。收资料费时没通过班主任,这时候看见班主任了?是按什么标准退的?交了多少花了多少得有个账吧?弄了一笔糊涂账,让班主任替擦屁股。”他一边骂学校,一边撩着褂子擦汗:“什么破房子,顶又薄,天花板又低,破电扇把热气搅过来搅过去,更热,都没法睡觉。说实话还不如厕所里凉快呢!我来了这么些年,早听说要盖高标准的教工宿舍,嚷到现在,影儿都没有。收学生那么多钱也不知鼓捣到哪儿去了。”李校长从他的简易房办公室慢慢走出来,听着我们发牢骚,叹口气:“办私立不是办公益,不为赚钱谁肯费这劲。”又慢慢走回办公室去了。

六月中旬,师范打来电话,让去参加考试,再选拔一次。三个原师范的老师,加上新招聘的我,从中选出两人教高中。要做三套语文卷子,写一篇作文。

这一场考试简直超越极限,考得我们头晕眼花。我胜在手快,卷子做完,作文写完,交卷时不到十一点,余下的三个吭哧到十二点。四人成绩相差不大,只好按答题的快慢来定,我和一个男同事上高中,那两个继续教师范。她们很不平,嫌学校放着自己人不用,反用外面招聘来的,分明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对李校长说,我要走了,要去师范了。“好,有好地方尽管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他十分高兴。

“李校长,要不是您让我教高中的课,我也去不成师范。”我真诚地谢他。

“这是你自己的运气,运气上来谁都挡不住。家有良田百亩,不如薄技随身,去了师范,趁着年轻把业务好好弄弄,别荒废在吃喝玩乐上。”他谆谆告诫。这一别我再没见过他。

任校长听我说下学期不来了,瞪一瞪眼,不甘心地说:“走吧走吧,去的是好地方,还能拦你不成?你们这些人,净给来个冷不防。你一走,我还得赶紧招人。要不就说,以后谁来都得签合同,违约交违约金。不这么弄一弄,净流水似的换老师,弄得家长学生意见大,影响招生。”

局里动了真格,不肯回原单位的老师真被除了公职。随后各乡中的工资收归县里,由财政局统一发放,解决了乡中工资拖欠问题。并且,工资有了大幅提升,连涨好几次,直逼私立水平。这么一来,没回的悔断了肠子。甘老师当初果断扔了公职,德荣倒闭之后,他去市里一家私立,为罚一个学生,惹怒了家长,家长不依不饶,要往报上捅,要找黑社会,逼得学校无法,只好让甘老师在全校大会上向家长道歉,不道歉就是和学校过不去,就要扣发工资。甘老师万般无奈,含羞忍耻,写了一封长达千字的道歉信,念了。念了之后工资到手,他就辞职不干,去了张家口一家私立。张家口这学校有个硬性要求,必须是正规大学本科毕业,甘老师学历不够,托人做了个假证,试讲过关后混进去了。他一人教四个班,当着班主任,每天就是上课上课上课,干了一年,打熬不过,又辞了职。这时有个德荣的同事在北京搞培训,让他过去跟着干,干了几年,在市里买了房子,又买了车。

十年后我送考时遇见他,他带着人在考点大门外支着小桌子招生,桌子放在两棵大槐树下,树间扯着大红条幅:“豪英培训中心祝广大学子高考成功!”桌下墩着几件纯凈水,桌上放着大摞彩版广告。广告言辞颇具煽动性,上有各类培训班:初高中衔接班,高一高二衔接班,高二高三衔接班,高三冲刺班,复习生补课班……种类齐全。我一眼认出他,叫了一声,他看着我,想起来了,一手点着我:“看我这记性。老了,老了。你是那谁来着?噢,对,小李,小李!”从桌下扯出个塑料凳子让我坐。我们坐在条幅之下,桌子之侧,抚今追昔,不胜感慨。

“你这一步可是走对了,赶得那么巧,早一步不成,晚一步也不成,不早不晚让你寸上了。”他抹拉着渐秃的头顶。十年不见,他胖得不轻,腮上的肉向下直垂,肚子腆着。“你也挺好的,早听说你发大财了,又买房又买车。德荣若是不倒,你还教着高中挣那几千块钱呢。它一倒,成全了你。”我回夸他。

“这倒也是。德荣猛地一倒,给人来个冷不防。老任让老师们签合同,谁提前走谁算违约,那他这学校突然倒闭,算不算违约?公办是回不去了,只好向前闯吧。有一段时间我也后悔,悔得快抑郁了,一夜一夜睡不着,想死的心都有。现在出一百万买公职都买不来,我那时抽什么疯就扔了呢?熬了小半年,不能挺在家里喝西北风吧?爬起来去了张家口,从张家口到北京,渐渐好起来。现在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他抹拉着渐秃的头顶笑起来。

“别的同事去哪了?”陪他笑了几声,我问。

“这么多年,有的早忘了。倒是高中的几个语文老师我还有印象。那个冬天穿风衣的老头,老伴得了直肠癌,回去伺候病人了。爱板书的那个,他儿子不正干,就指着他挣钱挥霍呢,德荣倒了之后,回了保定。还有谁?早忘得差不多了。”他凝神回想,反过来向我打听:“你还知道谁的情况?”

“记得信汝么?”我问他。

“就那个长得像阔太太,能吃能穿,挺能折腾的那个?她不是回原单位了?”甘老师俩眼定着,细细回想,“她怎么也挪到城里了吧?她不像那种肯沤在小地方的人。”

“她早没了,车祸没的。”我小声说。

“啊呀哈!哪一年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这倒可惜了的!”甘老师全身一震,圆睁双目,瞪着我。

信汝回东侯乡中之后,上下班都从师范门口过。师范门前是省道,大车小车来往不绝,流水似的。我住在学校的家属楼内,上下班不用出校门,自然很难碰上她。不久听说她和金主任结婚了。有回和家长吃饭,家长与金主任同在粮局上班,说他很早之前有个相好,媳妇一死,相好就转正进门了。我心中一咯噔,脱口而出:“不可能吧?”“怎么不可能?他们没转正的时候,我还提供地方来着。”家长口无遮拦,大大剌剌。他媳妇使眼色也不顶事,只好拧他大腿。他脖子一梗:“你拧我干什么?我还能瞎编呀?好多人知道,又不是我造谣。”

饭局之后我在街上闲逛,逛进一家店里看裤子。正看,帘子一撩,进来个穿着黑风衣的人,直扑一条绣花阔腿裤,问:“只剩这一条了?”我听着耳熟,试着叫一声,信汝拉下口罩,扑扇着油光的卷翘睫毛:“哎呀!你还是这么白。怎么不戴眼镜了?把近视眼做了?哪做的?多少钱?我能做么?”

我撇开这串问号,直奔最想知道的:“你和金主任成了?”

“早成了。这回好了,儿女双全,省得再生。我对你说,他那女儿真懂事,老金对我儿子也亲得很。哪天有空咱们聚聚,好好聊。我得走了,回家给孩子们做饭。”她算了裤子钱,戴上口罩,骑着木兰走了。

我来到师范之后,一心扑在班上。学校初办高中,招生艰难,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给家长下跪,才招来四个班。好容易招来的学生,还老是流失。新生入学不久,我的班一周之内走了七个,合着一天一个。校长沉不住气了,让我想尽办法留住学生,千万不能再流失。我很焦虑,天天守在班里,恨不得把学生们拴在身上。这样忙着乱着,不知不觉,已是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又到夏天。

省道加宽之后车更多,货车卡车一辆接一辆,昼夜不停地跑。校门口北边这段路接连出事,先是一辆满载沙子的卡车与一辆三马子相撞,沙子前扑出去,盖住了卡车车楼,盖住了三马子,连撞带捂,死了两个人。随后又是一起三车相撞,死一人伤两人。我的一个同事晚上顺着公路从饭店往回走,好端端地走着,背后来辆摩托,“哐”的一声撞她后腰上,撞得她飞进了路边的鸡冠子花中。摩托跑了,她在花中躺了一会,慢慢爬起,活动活动,无大碍,走回来了。

我一直遗憾没见过车祸现场,听说校门北边又出车祸,正好没课,就走着去看。走到校门口,一个目击者正对人讲:“是个女的,趴着,又长又黑的头发散了一大片。不知还能不能救活,救护车刚来,正往上抬。”我立刻加快脚步,赶到出事地点。救护车刚走,路中央一摊鲜血,一辆大木兰侧翻在路东,一只深红皮凉鞋甩在路西。我瞥见一个东侯的女同事呆立,凑过去打听:“人没事吧?还有救么?”她瑟瑟发抖,一语不发。再看,人群中还有几个东侯同事,都是面色戚戚,眼神惶恐。我感到事情不妙,问一个年轻的男同事:“撞着谁

了?撞得厉害?”男同事轻声回答:“信汝。头都碎了。焦校长过来确认了,跟着车走了。”我全身向下猛地一沉:“不可能吧?”

“我们一起出的城,她向我打个招呼,就走了。我骑着车子过来,就见她躺在路中央了。我还想:这木兰怎么这么眼熟?不是信汝的吗?赶紧给焦校长打电话。两辆卡车撞的她,前一辆撞倒,后一辆紧跟上来,从頭上碾了过去。两辆车开得飞快,眨眼不见了。”男同事说完,退坐到公路边的水泥墩子上。呆立的女同事歇斯底里地号啕起来:“我干嘛凑过来看呀?头都碎了……”我们战战兢兢,都流泪了。

我不知怎么回的学校,醒过神时人已在教学楼下。我频繁地往外打电话,通报这个惊人的消息。打得手机欠了费,又找固定电话打。打了一通,终于不再狂躁。回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想起一个男同事与信汝同村,就爬到四楼去找他。他倒抽一口冷气:“我来时见公路正中趴着个人,头泡在一摊血中,原来是她!她和我还是同学呢!”他坐不住了,心神不定地问:“还有救没有?我得组织人去看看。”于是打电话联系同学。他们下午过去,人已进殡仪馆,金主任找了化妆师给信汝整容,把塌下去的颅骨补了起来。

甘老师唏嘘不已:“德荣的女老师数她漂亮,又能写会画……真是!”他不停地叨叨,“按说和金主任成了挺好,也算修成正果……人生难料,真是人生难料啊。”

自从信汝去世,我像是忘了的德荣,现在一幕一幕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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