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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

2024-01-31蒋文龙

莽原 2024年1期

蒋文龙

1

J还记得:第一次拍戏时,他躲在监视器旁,吸了整整一包的香烟。那时他已年近四十,但对于拍电影这事,他还是个毛头小子。青年导演J——媒体和学界这样称呼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学生。在片场,剧组人员时不时地望向J,等待着他的指令。他蹲着,身子僵硬,吸烟,神色痛苦,面部微微痉挛,竭尽精力思索着摄像机和演员的调度方式。并不是他身体有恙,他只是过于紧张了。

J还记得:他的第一部电影在国外电影节首映。放映结束后,在影厅内,他被人群簇拥着。现场的掌声响了十几分钟,如波涛此起彼伏,好久才得以平静。他腼腆地笑着,与身边人挨个拥抱,接着泪流满面。

J的电影拿了最佳导演奖,虽不是头奖,这也足够为他以后的片子拉来更多的投资。之后的每年都有J的电影上映,多数都差强人意。影评人批评他,不爱惜羽毛,追求高产,影片质量远不及处女作,可谓江郎才尽。J这样做,出于一个简单的目的——他有太多的故事想要诉说,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眼睛,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眼睛之于J,就如耳朵之于贝多芬。J并未向外界透露消息,关于他的眼睛,关于他的最后一部电影。是的,在J四十七岁生日那天,他决定拍摄一部名为《黑》的电影,尔后销声匿迹。

做导演的第二年,J发现自己患了眼疾。他的眼睛偶尔会模糊不清,起初他并不在意,认为自己只是疲劳过度,直到他视野中出现黑点,他才找医生检查。随着时间流逝,那个黑点将会越来越大,吞噬掉光线,J将被黑暗裹挟,并且永远无法从中脱身。

那个黑点是什么呢?J听不懂医生给他的解释。命运?J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词。这个词太过艺术,太过文学,它把具体的痛苦形而上化了,但J觉得这个黑点或许就是自己的命运。黑点,在特定的环境下,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它与J产生关联,互相影响,它使J渐渐失明。J将如何作用于它呢?J想,命运是虚无,是黑,命运将侵蚀他的全部。所以,在以前如果有人采访J :电影对于你来说是什么?艺术是我的生命,J会这样回答。现在,J想,电影就是电影,它代表不了什么。

在拍摄《黑》时,J的眼疾愈发严重,他仍一丝不苟地工作,确保拍摄顺利进行。他为这部影片倾尽所有,在拍摄每场戏前他都做足了准备,他反复打磨剧本,使之生动合理。剧本蕴含着特定的环境、时间、人物,如同命运,那么情节本该按照剧本设定的方向发展,可偏偏在某一处,在J的最后一部电影中,它失控了,它摆脱了命运之手的控制。J拍了十年的电影,这是超出他经验之外,他料想不到的。

在戏中,丈夫刺杀了出轨的妻子,然后逃离现场。J选择最后拍摄这场戏。J很聪明:这场戏难度不小,又是高潮戏,极为重要。经过前期的拍摄,剧组配合更为默契,演员也更易把握戏中的情绪,更易进入角色。这场戏里,J没有为演员写台词,他要求演员即兴说,即兴演。

J向着对讲机:“准备!开始!”

夜晚,一处溪流,流水潺潺,虫鸣如唱,周遭生着茂密的芦苇,在风中,簌簌作响。月隐在云中。黑暗,令人恐惧。远处的城市只是黑暗里的一个个光点,像是广袤荒原上的火焰,平静地燃在地平线的尽头。

男演员Y饰演的丈夫Y驾驶着汽车驶向溪流,黑暗將天空与大地连成一片,从高处俯瞰,车子亮起的车灯,犹如一颗划过黑夜的流星。

镜头拉近。丈夫Y停车,探身,亲吻坐在副驾上的妻子Q。妻子Q由女演员Q饰演。男演员Y之于丈夫Y、女演员Q之于妻子Q,在此刻已没有区别,艺术或者说哲学,将Y与Q各自的双重身份联系在一起。这是造物者的伟大之处,宇宙是一张无穷无尽的大网,Y与Q,又或者Y'与Q'都是宇宙之网的一个结点。J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将戏中男女主角的名字命名为男女演员的名字——Y和Q。

Q用力挣脱,甩手给了Y一个巴掌。Y捂着脸愣住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扬起手还了Q一巴掌。Q的脑袋撞在手套箱上,身子倒向座椅前,许久都没缓过来。Y仍不解气,拳头不停地向Q的身体擂去。他撕扯Q的衣物,Q的上衣被扯得稀烂,肩背露出,他病态地亲吻着Q裸露的肌肤。Q无声地抽泣,身子蜷缩,无力去反抗。Y看着Q的模样,陡然心生怜悯,他放开Q,哀嚎一声,瘫靠在座椅上。

J在监视器里欣赏着这出戏。两位演员的表演都是一流的,他们知道J想要什么,J因此信任他们,给足了他们表演空间。J看得投入,他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事。他们应该说些什么。不对,沉默才是最好的。J想。Y要怎样完成刺杀?在什么状态下?J等待着。

纤弱的Q用尽了力气推开车门,走下车去,她提起上衣,将裸露的肌肤遮住,手梳理着凌乱的长发,而后用橡胶圈扎成一束,她趔趄地向芦苇丛走去。Y坐在车内,看着车灯所照亮的Q的背影,他按了一声喇叭,Q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在车灯照耀下,Q面无表情,失了魂似的。Y下车,向Q走去。

镜头缓慢后拉,在这个长镜头内,景别由全景变化至远景。快要接近Q身前时,Y停下,刻意与她保持一点距离,二人都僵立着。画面是暗调,车灯的光柱,充当了画面唯一的光源。二人在画面的中央,随着摄影机的移动,二人越来越小,他们被黑暗压迫、裹挟着。

J盯着监视器,思索着:或许,Y应该说些什么了。Q呢?她应该回应Y吗?

“对不起。我没控制住自己。我爱你Q。”

Q沉默着。

“你不是真的爱他的,你们才认识不久,他也不是真的爱你的。我带你来这儿就是想告诉你,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儿对吧。已经过去七年了。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而你和他呢?你们在一起只是为了享受片刻的欢愉对吧,之后呢,他将你抛弃,还是你抛弃他?因为生活多的是苦痛和折磨,你们经受不住的。是我们一起走到了现在。”Y有点歇斯底里。

Q依旧沉默着。

J觉得,Y说的有点太多了,Q的沉默则恰到好处。

Y向Q靠近,而Q向后退去。

“好吧,我送你回去吧。我认输了。”Y跪在地上,两手撑地,接着痛哭流涕。

Q只想远离他,她转身,冷漠地向芦苇丛走去。

J想:动手吧。拿出你准备好的凶器,就在此刻动手吧。

Y望向Q离去的身影,他猛然跃起,向Q奔去,他掏出事先藏好的匕首,从背后搠向Q的身体。Q倒在他的怀里,没有挣扎。镜头的远景画面里,二人的身影像是一对深情拥抱的恋人,可随后Q的身子从Y双臂滑落,摔倒在地,破坏了这温情的画面。摄影机没有捕捉到: Q面部扭曲,痛苦不堪,眼睛布满血丝,她想要说什么,却无力开口,她已经无法用鼻子呼吸,依靠微弱的呻吟,勉强吸入微薄的空气,渐渐地失去意识,脸色煞白。(这是摄影机未能捕捉到的画面,因为整个镜头是远景而非特写,这是J有意而为之,那些画面唯独进入了Y的眼睛,准确来说是演员Y的眼睛。——L注)开拍前,J告诉Y,丈夫刺杀掉出轨的妻子后,丈夫逃离现场,J会使用远景长镜头记录丈夫刺杀、逃离的整个过程。

Y站在原地,紧挨着倒地不起的Q,他喘息着,面露惊恐。J与剧组人员等待着演员Y饰演的丈夫逃离刺杀现场,然后这场戏结束——J最后一部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拍摄完成,剧组杀青。

可Y仍是僵在原地,宛如塑像,一动不动,他神情呆滞,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的灵魂仿佛坠入了深渊里,或者他的灵魂本就是这深渊的一部分。

J被Y的表演所震撼,他这才明白,这静止的画面远比他想象中的逃离更有力量。他没有打扰Y,他刻意地让这画面延长。一分钟,两分钟……

“咔!非常棒!这是我见过最棒的镜头!”J欢呼道。

可Y仍是僵立在原地。两个姑娘手捧鲜花,朝芦苇丛走去,向Y和Q献花,庆祝杀青。走近的瞬间,两个姑娘一齐发出尖叫,她们发现: Q死了,妻子Q死了,演员Q也死了,Q倒地不起,Y仍是僵立在原地。

2

夏天刚来,青年作家L住进了女友Q的职工公寓,他们相恋已久,他将这篇只写了个开头的小说拿给Q看。Q坐在L的大腿上,L从后搂住她的腰,她的右脸贴着L的左脸,Q捧着小说手稿,聚精会神地读着。

“你把我的名字写进了小说里。”Q说。

“是的。你不高兴?”L问。

“不会。可是,那个叫Q的角色死了。妻子Q。女演员Q。”

“或许她还活着呢,后来被医生抢救回来什么的。这不重要,无论怎样,活着,还是死了,在这篇小说里,她都是个关键角色。只是……我还没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写。”

“Y为什么要杀她?我是指,男演员Y为什么要杀女演员Q?”

“不清楚。”

“Y怎么杀她的?”

“也许,他偷偷地把道具匕首换成了真的。对此,女演员Q并不知情。导演想用一个镜头,而且还是远景,就把整场戏拍下来,这就给了他机会。天很黑,没人注意到他拿的是把真的匕首。”L沉思着,凝眉,噘嘴,随后补充道,“又或许,这是一场意外。”

“天呐!太残忍了。”Q惊呼。

L并不知道Q所谓的残忍是指什么,他仍是搂着她,呆呆地看着她的脸,轻轻的呼吸拍在她细腻的脸颊上,吹动她鬓角的发丝,那模样楚楚动人。L心不在焉,他的心思不在小说上。这些天來,为构思这篇小说,他心力交瘁,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因此心头烦闷。但迫于生计,他不得不写。写作用以谋生,可不是一个好差事。或许是为了逃避这些烦心事,他在闲暇时间很少思索他的写作。他想起他在影视公司做儿童动画编剧的时候,虽然工作也很辛苦,但至少收入稳定,不愁没活干。一个月前,公司决定尝试启用AI编剧,要在两名儿童动画编剧中裁掉一位,L被选中了。L被辞退时,他大骂老板都是蠢蛋,宣称辞退他的人会后悔的。没有人在意他的愤怒,他的愤怒恰恰显露了他的无能。为了减少开支,L退掉租的房子,住进Q的公寓,并在她面前夸下海口,他要专职写小说,然后做出一番成就。L是有一些文学天赋的,在过去也有作品发表,若下一番苦功夫,应该会有所收获。Q不在乎这些,她爱L,这就够了,她的想法很单纯——这个时代总不会让人穷得吃不起饭。

“L。”Q叫他。

“嗯?”

“所以,你在写女演员Q或者妻子Q这个角色时,脑袋里想的是我,对吗?”

“在我的脑海里,她的模样总是模糊不清,充满神秘。”

“她和我毫无关系?”

“不是,她的名字和你一样。”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呢?L思索着。他回忆起,他初次认识Q,是在学校附近的酒吧,他去参加戏剧社组织的新成员聚会,Q也在其中。Q话很少,要了一杯果汁,静静坐着,她长相清丽,双眼清澈,打扮朴素大方,披着长发,玲珑的耳朵上戴着一对银耳钉,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连衣长裙。大学时期,荷尔蒙迸发的单身男青年在任何场合都对同龄的异性存有天然的兴趣和欣赏。L刚坐下就注意到了她,同时敏锐地察觉出现场的竞争者。他一直偷偷关注着Q,无心参与酒桌游戏,他被她身上沉默的气质所吸引,他抢先竞争者一步,主动与她搭话,邀请她去个安静地儿散步,他看出了她对这喧闹环境的不适。他的行为招致同性青年的嫉妒,可他们也只能认,寻情求爱一直都是勇敢者的游戏,这是自然规律,造物者的法则。

L与Q的爱情故事就从这里开始。L问过Q,为何她欣然同他离开那场聚会。Q回答说,她讨厌那个喧闹的地方,无论是谁邀请她去别的地方,她都会答应。也就是说,L与Q的爱情起点并不是L——他的勇敢,而是那个糟糕的地方。这或许也能解释,小说里妻子Q的不忠,也许她并不是爱上了别人,她只是对她的丈夫深恶痛绝。无可置疑的是,L与Q的爱情因那个糟糕的地方而发生了。

大学里,Q念的是历史学,毕业后,她去了县城的中学教高中历史,而L去了首都的影视公司工作。物理的距离并没有使他们的心分开,他们依然相爱,尽管他们现在还无力规划他们的未来,他们也没有放弃对方。

除此之外呢?L思索许久,仍给不出个答案,他只好选择放弃回答她。

“我说不上来,Q。可是……唯一的我敢宣称我所赋有的,是我的思想中来自于我们爱情的那部分。因为它们只属于你我,最伟大的诗人、哲人也无法拥有它们,我们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我将它们用以写作,所以我们不可能不会与小说中的人物产生关联。”L绞尽脑汁,尽力理清思绪。

“那么与你相关联的是谁呢?是Y吗?为什么小说里没有一个叫L的角色呢?”Q俏皮地问。

“我想,所有角色或多或少都与我产生关联,毕竟是我创造了他们。”

“哪个最多?是导演J吧,你们都是搞艺术的,而且似乎J是最主要的角色。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导演J与女演员Q间应当有更为亲密的关联。就像你我间,L和Q间,我们是恋人。”Q搜索枯肠,皱起的眉头随后舒展,一拍手,露出天真的笑容,“对,女演员Q是导演J的情人。”

她的话启发了L :导演J曾经认为艺术是他的生命。那时的他很纯粹,痴迷艺术,认为艺术乃是宇宙之真理,将其视作神圣的事业。他视欲望为邪恶,为此他坚持独身,简单饮食,在狹窄的出租屋内,为写作剧本日日熬更守夜。功到自然成,他的剧本在创投会上拿了奖,有资方愿意支持他拍摄他的第一部电影。他斗志昂扬,直到那个象征他命运的黑点出现了,命运击溃了他,他无能为力,他开始意识到最终等待着他的并非宇宙之真理,而是一团虚无的黑暗。之后的岁月,他仍然写作,拍戏,而支撑他的已不是那神圣的事业。他聊以自慰道,如果人终究要滑向虚无,或者人的存在本就是虚无,那么怎样走向它,决定了我们生命的价值。他坚持工作,是他残留的意志同命运所做的温柔的反抗。他想讲的故事还有很多,可命运决定了他终有闭上嘴巴的那天。敬畏上天吧!J想。承认自己的弱小!J曾暗自痛哭道。他彻底地放纵自己,沉醉于灯红酒绿之中。他与不同的女人结交,上床,他从不暴露他的脆弱与痛苦,避免她们触及自己的内心,而后从一段段露水情缘中全身而退。而这一次,女演员Q成了例外。她成为J的情人,之后在他眼前被Y杀害,J不可避免地涉险其中,难以脱身。这是否意味着女演员Q与其他出现在J生命里的女人不同,她真正地走进了J的心,见到了那团在他心中蕴蓄已久的黑暗?

“你说得很对。是J吧。我想,对于小说家而言,所有的角色都是帮助他们将梦实现的人,梦想,梦境,梦幻……谋杀,爱恋,分别……全部的情节都是些无法实现的梦,早就埋在他们心中。J是主角,他要替我实现的梦最多,也最奢侈。”

两位恋人结束了对话,此时夜色已浓,他们身处祖国的西南,那儿多山地,时常阴雨绵绵。公寓所在的中学被群山环绕,连绵不断的青山如汹涌的浪潮,阻隔了外面的世界,留校住宿的学生们早已睡下,四周万籁俱寂。他们睡在一起,黑暗中,只听见彼此重复的呼吸声。时间是什么呢?它停止了吗?L想。随后他们做爱,亲吻,爱抚着恋人的肌肤,此刻,时间、空间、声音和光线都被黑暗吞没,并非世界遗弃了他们,而是他们将世界遗忘了……

“你爱我吗?”L快要睡着时,Q突然问他。

“爱。”L侧身,温柔地轻吻了她的脸颊,“你呢?”

“爱。”

一阵沉默。

“可什么是爱呢?是性?是同情?是迷恋和崇拜?如果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们怎么能说自己爱别人呢?”她义正辞严。

“我不太清楚。解释一个字,远比解释一个句子难得多。也许,当我们解释清楚了什么是爱,就意味着我们不再相爱。我们不如谈生活,我们生活在一起,和谐而幸福,这比谈爱更为真实。”

“可生活不只有幸福,还有痛苦和折磨。”她不认同他的话。

L面对她的诘问,不知所措。

“太残忍了。”她又一次想到了女演员Q。

“嗯?”

“小说里,女演员饰演即将被丈夫杀害的妻子,所以,她知道当她转身走向芦苇丛的时候,会有一把刀刺向自己,接着,她要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角色,沉浸其中,假想和感受死亡的痛苦,然后去表演它。可那把匕首是真的。它切实地划破她的皮肤,刺进她的身体。她立刻感受到疼痛、恐惧和衰老。一瞬间,她分不清这些痛苦是来自女演员Q还是妻子Q,她依然表演着,想要呼喊,却突然瘖哑,她呻吟,而后倒下。她的灵与肉都强忍着痛苦,一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妻子Q还是女演员Q。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这些痛苦是真实的吗?我是在表演死亡,还是我真的将要死去?在她生命的最后,她发出了这样的质疑。那时,她的心一定备受折磨,支离破碎。世界、爱情、艺术……所有的一切对她而言都真假难辨,最后堕入虚无,她绝望地死去了。”她像是自言自语。

“不要太在意了。这仅仅是一篇小说而已。”

L伸手去抚摸她的脸,想给她一些安慰,他发现,Q的眼眶已经湿润。泪水呛住喉咙,她好久都说不出话来。L住进公寓以来,这是她第三次落泪了。

3

女演员Q的死让所有人惊慌失措,现场乱作一团。人们手忙脚乱地做着急救工作,最终还是没能使Q起死回生。当人们冷静下来,揣测这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谋杀时,他们发现Y已经消失了。

导演J看着Q的尸体,他并不悲伤,反而担忧起这场意外会影响到电影的上映。他注视着她的脸,那张脸不再美丽,惨白,干瘪。他想起昨晚,他如饥似渴地轻吻她的脸,抚摸她的乳房,同她交换喁喁情话,她的生命是如此的真实。而现在,她已经死了,想到这,他不寒而栗。

Y的消失佐证了这并非简单的意外,他被警察通缉,许久不现踪影。出事那晚,警察带走了J。J承认与Q的情人关系,其他人并不知晓,她偶尔来他家过夜,昨晚,他们躲在剧组租下的会议室里做爱,翌日白天,拍摄正常进行,无事发生。他对男演员Y并不了解,当初Q向他推荐Y,他看过Y的表演,很有灵性,就让Y出演丈夫的角色,那不过是个小角色。

“Y与Q是什么关系?”警察问他。

“鬼知道呢!亲人?朋友?甚至是恋人?我不在乎,我只用知道他们在戏中是夫妻就足够了。”

“你真不在乎?”

“不在乎。我并不爱那个女人。她死了,我对此深感遗憾。我对Y一无所知,我对这场谋杀一无所知。”他烦躁起来。

“你真够混蛋的。”警察骂道。

警察没有为难他,做完笔录后,放他走了。午夜时分,城市依然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犹若机器,各个零部件井然有序地运转,昼夜不息。J走在回家的街道上,孤独万分,他咒骂这座城市的冷漠、井井有条,病态地期待着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因而改变城市的样貌。那么城市也有自己的命运?J想。是否就像他的命运,黑点、Q的死,突如其来?

他胡思乱想着:他已经快五十岁了,除去眼疾,他健康,身子健硕,但对于性爱,他也有些力不从心,做爱时,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在走向衰老。那个黑点出现后,他的欲望愈发难以抑制,现在依然如此。她呢?她三十几岁,对于J来说,她是个年轻女人,性感而美丽。他想到Q的死,顿时伤心起来。为何自己会伤心呢?他惊奇不已。他说他不爱Q,他突然后悔起来。他记起,在一个夜晚,Q拉开窗帘,关掉房间灯,让银白的月光洒进来,将房间微微照亮,借着月亮赠予的浪漫,她想和他做爱。他嘗试着向她走去,却被床角绊倒,直撅撅地摔在地上,艰难起身,没走两步,床头的花瓶又被他碰倒,摔个稀烂,碎片割伤了他的脚,顿时鲜血淋漓。他沮丧起来,抽抽噎噎向她坦白,他的眼睛病了,现在的环境下,他什么也看不见。Q为他包扎伤口,清理掉碎玻璃,再次关掉灯,她耐心地牵引着他,在房间内,在独属他的黑暗中,漫步,舞蹈,她亲吻他的眼睛,而后同他做爱,她温存了他的全部痛苦。我是爱Q的,他在内心对自己说。在她面前,他无需隐藏自己的懦弱、衰老,她没有因此离去,反而将他紧紧拥抱。可Q已经死了,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他回到家,立刻瘫倒在床上,他疲惫不堪,想要睡,却翻来覆去,好久也没睡着。他开灯,拿起手机,将屏幕贴近眼睛,翻看着与Q的聊天记录。昨晚,他们在会议室亲热之后,她执意要回自己的住处。因眼疾,他无法驾车,所以Q开车先送他,自己再回去。昨晚,他简单洗漱后,收到Q发来的消息,他应付着回答她,随后沉沉地睡去。

最后的聊天是关于Q与他讨论剧本的事情。

Q:我总觉得,妻子的死毫无意义。难道她的命运仅仅是充当丈夫泄愤的对象?她并不脆弱,反而是个坚韧、勇敢的女人。她不爱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简直是个混球,是个自私、卑鄙的小人。

J:没有人可以预料到自己的死亡。死神没有通知她,直接就找上她。谁又可以左右命运呢?她死了,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的死或许能赢得观众的同情,打动他们,这就是死亡的意义,对于电影来说。

Q:你知道你的电影很烂吗?你完完全全错了。

J:你可以生气。但现在没法再改动剧本。

Q:如果是她主动选择了死亡呢?她看到她丈夫歇斯底里的模样,她知道她如果继续向芦苇丛走去,她丈夫很可能会伤害她,但她依然选择离开他。

J:有这种可能。但这样太麻烦,要添很多细节上去。观众不会在乎的,他们只想看结果。无论如何,妻子都会死去。

之后,她没有再回复他。

他思忖着Q的话,他仍不理解为何她会对妻子的死耿耿于怀,但想到Q的死与妻子的死竟然重叠在了一起,他心生愧疚,仿佛是他编排了这场谋杀,他觉得要是他改写了剧本,改写了妻子的结局,Q就不会死。

他仔细地回忆昨晚与Q相处的细节,从中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她生性是个敏感、忧悒的女人,但她能胜任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角色,她信念感很强,是一流的演员,奈何事业一直没有起色。在车上,她玩笑似的抱怨起演员这个职业,她说以后她想经营一家餐馆。

他时常觉得Q是一个谜,而谜底又是她自身。他看不穿她的心思,对她的背景一无所知,但只要她在他身旁,他心里关于她的所有困惑就消散了。平日里剧组收工后,Q喜欢驾车带他去往郊野的小湖,那里远离城市的灯火,只有直抵人心的黑暗与静谧,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牵着他,沿着湖边,漫步在湿答答的草地上。她似乎想让他提早适应黑暗。她曾感叹道:这样的黑暗在人类社会是多么稀有!我们本就该这么活着,在黑暗中活着,这是你使我懂得的,这里有无数的可能性,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财富、地位、权力统统失去了意义,生存即是全部,因我们同为人类而团结一致,适当关注内心世界,以至于我们不会因为无聊而自杀。他回应道:人类社会将无法进步。她反驳道:人类的进步是一场灾难!(请大家不要苛责她的话语,人不可避免或多或少地活在偏见中,否则Q就无法成为Q。——L注)随后,他们在车里过夜,他们依偎在一起,好几次,他感觉到她平静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发现她无声地哭泣着……

房间内,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他在脑中将Q与Y的模样放在同一个场景内,咖啡厅、大学校园、街道、床……他思索着Q与Y的关系。他发挥他做导演的想象力,一时间数不清多少种可能性出现。他还不愿接受其中任何一个。现实如同电影,危机降临,主人公一旦做出抉择、行动,时间就不可逆转地开始流动,命运之一种在等待着他。J不清楚如何选择才能使自己免受痛苦。

他想象着,或许Y与Q曾经相恋,又或许他们的爱恋一直延续着,直到Q死的那天……他嫉妒Y的年轻、俊朗、明亮漂亮的眼睛。他无法忍受Q与他相伴时,Q也同样爱着Y。他想象着,Q背着他与Y相会,他们亲吻,抚摸对方的身体,欲火中烧,而后做爱,汗水浸湿了Q的头发,Q的脸红彤彤的,他们四肢虬结,贪婪地搂在一起,皮肤紧贴,他们的交媾富有激情与活力……昨晚,会议室的窗外传出动物活动的声响,或许是猫。他想象着,是Y躲在窗外,或许行凶之夜本该在昨天,最后Y却取消了计划。Y向室内窥视,黑暗中,他只看见两个人影融作一团,密不可分。Y听见Q的呢喃,唤起他的情欲,他倚靠着外墙自渎,他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J,最后他快速离开了那里……

Y为何要杀Q?他自然而然地将现实与电影情节联系在一起。丈夫杀死了出轨的妻子……他逼迫自己不再做幻想,他对事情的真相突然失去了兴趣,无论怎样Q已经死了,她被Y杀死,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相隐藏在关于过去的无数种可能性中,无数条关于时间的平行的线在Q死亡时交织在一起,尔后再次分散,但对于J来说,他只能占据未来的可能性中的一种,几乎是命中注定的。时间在他看来并不是割裂开的,过去总孕育着未来,这是他思想中的观念,尚且可以改变,可现在的他精疲力尽,他放弃与命运搏斗,他疲劳地等待着未来的发生,不做任何反应,他将在未来的可能性的一种中苟延残喘,他无力改变这一点。

他终于睡去。

翌日中午他醒来时,脑袋胀痛,艰难地从床上爬起。他已完成工作,不想写作,不想出游,他想无所事事地度过余生。他约见了往昔的情人,同她吃饭,睡觉,把Q的事情抛之脑后。夜里,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他被铃声吵醒,他看了一眼,将手机静音,扔在一边,继续睡去。似乎他早就预料到——Q的死与他眼睛中的黑点一样,他终归无法逃离它们。

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老头。先死的人应该是你。

一则头条新闻:疑似女演员Q的不雅视频泄露,近日遇害的女演员Q身陷性丑闻!其与著名导演J的恋情也同时曝光!据了解,二人年龄相差十六岁,恋情引发大众诸多猜测和非议。不雅视频中,女子身体裸露,但并未露脸,根据女子发式、身形及画面声音,网友推测,该女子系女演员Q。有传言称,不雅视频为导演J录制,并上传网络。不久前,女演员Q在导演J电影《黑》的拍摄现场突然遇害身亡,案件目前正在侦查当中,导演J暂时排除作案嫌疑,警察正全力追捕此案犯罪嫌疑人男演员Y……

4

写到这,L停笔。他拆开一袋刚过期没舍得扔掉的饼干,就着白开水将饼干慢慢咽下肚,一只苍蝇总在他耳旁盘旋,嗡嗡嘤嘤地吵闹,他伸手去扇,屡次落空。想到一周的时间自己仅写了三千余字的内容,他的心情愈加腻烦和颓丧,好在故事已经过半,他清楚他要做的就是让所有角色有个归宿。

他独自一人待在Q的公寓里。几天前,Q离开学校,去往省城的医院看望病重的父亲。她早就听家里人说父亲住进了医院,还是老毛病,家里人让她放宽心,别误了工作,谁知后来病情竟然危及了生命。Q有个大她十岁的哥哥,现在父亲已年过花甲。父亲平日里身子就一直不好。好在昨天,L从Q那儿得知父亲已经脱离危险,再歇息两日她便返回。他理应陪她一起看望她父亲,但她不肯,为此他有些失落,认为对于Q的家庭来说自己还是个外人。他没有强求她,他知道近些日子Q心情低落,那些顽皮的、辱骂师长的、不知感恩的学生和父亲的病几次让她崩溃落泪,所以他宁愿顺着她的心意。Q后来在电话里向他解释:父亲有可能会离开我。平白无故地去经历和感受一个人的死亡,这对于你是残忍的。

夜晚,他卧在床上,与Q通了电话。在分开的日子里,这是这对恋人间的惯例。他向她讲述小说的最新内容,以此来帮助她消磨掉陪伴病人的漫长的夜晚。她听着,时而心不在焉,时而饶有兴趣似的予以评论。

挂掉电话后,他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为何男演员Y要杀女演员Q?在小说中,这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导演J避开它,但身为作者,L有义务将这个问题想清楚。其实,导演J已为他提供了头绪,纵使它只是万千可能性中的一种,L顺着J的思路,将小说的现实同电影联系在一起,设想出三个情节,用以回答内心的这个问题。

情节一:导演J与女演员Q的初次相会。

女演员Q慌忙地走进一家茶餐厅,望见坐在角落的导演J正向她挥手,她大步流星地走近,满脸歉意。

“抱歉,导演。我迟到了。”她气喘吁吁,赶紧坐下,不敢直视他,难堪地打量着四周。店内环境很安静,装潢简洁,很有古典韵味,整体色调偏暗,摆着许多绿植盆栽,店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

“剧组收工太晚,抱歉让您久等了……”她接着说。

“你在门口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你一看就是做演员的。”他打断她的道歉。

“您怎么看出来的?”

“看你头发的造型,演的是民国的戏吧,现在不流行这个发式了。有点阮玲玉的味道。”J盯着她的头发,笑着说。

“时间太紧,没来得及卸,换了衣服就赶过来了。”她明白过来,跟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心情顿时轻松。

“好啦。我们不耽误时间。我的副导演向我推荐你,他说你很适合我下部片子的女主角。她是个单纯至极的已婚女人,并不是说她懵懂无知,而是我要她敢爱敢恨。她善良,勇敢地追寻欲望,又束缚于道德。单纯至极往往意味着复杂和内心矛盾的滋生,我要她的心最后被撕裂。就像……”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例子。

“就像……”她思索着,试着帮助他,“就像阮玲玉。伟大的女演员。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她一直追问: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好人。她自杀了……”

“坐过来。”他情绪激动,像是在命令她。

她坐在他身旁,他们面对着。

“把眼睛闭上。用手捂住对方的眼睛。”他兴奋地欢叫着。

她稀里糊涂地照做。他们第一次触摸到了对方的脸。

“Q。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一阵沉默。

“不对。我们看见了黑暗。”

“看见了黑暗?”

“仔细看这黑暗,我们再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它的边界,也无法想象它的边界,因为它是无限的,而我们是有限的。黑暗中,无数的光点在闪动,红色的、绿色的、藍色的……我们看见的是没有边界的、无限的宇宙,那些闪动的光点就是在宇宙中永恒运动的星系。这不是我的谵妄。宇宙是一张无穷无尽的网,我在一个结点上,你在另一个,我们连通着整个宇宙,因此我们能看到它,与它相通,它的意志就存在于我们的灵魂中,指引着我们通向它。它孕育了我们,赐予我们一些智慧,借用我们的灵魂传递它的意志。可是我们变得自大,企图向它发起挑战,追寻永恒,尔后战争、瘟疫等灾难降临了。我们被迫承认自己不自量力。宇宙的意志是什么呢?它于冥冥之中告诉我们所有的一切终将走向黑暗,这是我们的命运,这是我们通向无限的唯一道路……”

J无法再说下去,头剧烈疼痛起来,他仿佛经历了一次通灵,元气大伤。Q被他吓住了,对于他所描述的黑暗,崇敬油然而生。他用尽最后的精力告诉她,他要拍一部关于黑暗的电影,她被选中出演女主角。

情节二:女演员Q与男演员Y的幽会。

L不愿意将女演员Q描绘成一位放荡不羁的女子,纵使事实清晰明了——她与Y曾经幽会,L仍可以做一些偏心于她的设想。

那段时间,男演员Y常常出现在她回家的巷子里,待她出现后,跟随在她身后,在她就要进单元楼前将准备的礼物送与她。她曾婉拒过他的心意。遭受拒绝后他灰心地消失一阵子,随后再次现身。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他的行为是冒犯或骚扰,有一次,在回家之前,她竟突然期待着他会站在巷子口,等待着她,陪伴她走过那段灯光昏暗而时常令她害怕的小路,她幻想着他会送给她一束鲜花。时间久了,她开始心疼起这个面目俊朗、行动精干、总是跟随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L的印象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总容易在夜晚发生。

一个夜晚,她在巷子口见到了Y,她莞尔一笑,姿容曼妙,大步从他身旁走过,而后故意放慢了脚步,好让他跟上自己。Y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一盒糖果,偷偷地欣赏她诱人的身段。

她舞蹈似的向前迈步,身子转了一个圈,荡起她的裙摆,她瞥见他手里的糖果,停下步子,转身面向他,微笑着说:“这是给我的吗?”

Y点点头。

“你话比我还少……”她抱怨似的说,转身继续向前走着,背身于他时,她的脸上立马出现笑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我去见了一位导演,他要我出演他下部片子的女主角,我入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做女主角呢。”

她第一次对他卸下防备心,很想同他倾诉一些话,可他仍是沉默着。

“我也许可以向剧组推荐你,帮你也争取一个角色……我是说……你需要的话……”她背对着他,继续向前走着。

他依旧沉默不语,只是加快了步伐,贴近她身后时,他却徘徊不前。刹那间,他迈了两个大步,从身后抱住了她。他手里的糖果盒滑落在地,糖果散落四周。她吓了一跳,尖叫了一声,随即被他捂住嘴巴。他将她拖拽进绿植浓密的暗处,她挣扎反抗着,甚至哭泣着哀求他,但都无济于事,他将她制伏于黑暗中,然后抚摸她的乳房,亲吻她裸露的肌肤……他突然情绪崩溃,松开了她,跪在地上,哭泣着向她道歉。她没有逃离,反而蹲下身子,双手捧着他的脸,揩去他的泪水,她主动亲吻了他,而后紧紧抱住他。在这个夜晚,她将自己奉献给了她臆想中的爱情。

情节三:男演员Y对女演员Q的威胁。

在L的设想中,女演员Q慢慢明白,她对于Y的感情更多的是同情而非爱恋,但她并没有因此同他分手,她试图说服自己——爱情本身就蕴含着同情,直到她发现他的不忠,她开始对这段关系失望透顶。她发现他与别的女人私会,刚开始他矢口否认,当她拿出证据后,他又失声痛哭向她乞求原谅。这次,她坚定地选择离开他。她不自知的是,她一直暗暗压抑着的对导演J的情愫促使她如此坚决地同Y分手。

在电影拍摄的初期,Y与Q秘密地相恋,她帮助他争取到了电影中丈夫的角色。没过多久他们就分手了,但他仍然纠缠着Q不放。后来,Q向他承认了自己与导演J的爱恋,企图以此使他死心。他一如既往地哭泣着请求她回心转意,而后歇斯底里,对她威胁。他揶揄导演J是个老头,认为Q与老头的爱情是对他赤裸裸的羞辱,他扬言要杀了J,而后把J的尸体扔在Q的面前。他胁迫她回到他的身边,否则他要使她臭名远扬,他炫耀似的向她展示他手机里的录像——过去他与Q做爱时他偷偷拍摄的,然后对她破口大骂。她沉默地忍受着屈辱,从未对任何人谈及她的痛楚,直到她死去。

5

犹豫许久,导演J还是去殡仪馆参加了为女演员Q举办的告别仪式。出乎他的意料,他在现场并没有见到Q的父母,只有一位自称是Q大哥的男人(下文都称呼Q的大哥为那男人。——L注)同他打了个照面。那男人取出一朵塑料白花别在J胸前,随后递给他三支香,引他进了堂屋,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具冰棺,Q静静地躺在里面。J蹲在地上,借着蜡烛的火焰将香引燃,随后将其插进小香坛中。

J绕着棺材缓慢地走了一圈,他弓着腰,仔细地凝望Q的脸。她像是睡着了,似乎再凑近一点就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但她精致的妆饰、梳理整齐的发式时刻提醒着他——Q死了。

J出了屋子,站在树荫下,独自抽烟,他一直望向堂屋的入口。不断有人走进那里,那些人的胸前都别着白花,他们为死者上香,瞻仰Q的遗容,然后面露哀伤而出。他突然想到,若是Q活着,看到这些重复的举动,她是否会愤怒或笑出声来。

天气炎热得要命,热辣辣的太阳高高挂在天空。纸钱燃烧后升起的袅袅青烟使J的眼睛蒙眬不清,汗珠子挂满了他的脸,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观察周围的人,他甚至试图找出Y的身影,尽管他知道Y不可能出现在此。他发现除去自己剧组的几位,其余人他皆不认识。他忍不住去思索那些人与Q的关系。她死了,她依然像个谜,J不禁想到。

那男人向现场的人致谢,感谢众人对Q生前的帮助,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告别仪式就这样结束。随后Q被送入了焚烧炉。时间永不停歇地流逝。没有人哭泣,J也不想哭,只是在看见骨灰从焚烧炉缓缓送出后,J的心突然绞痛,他感觉自己的过去和记忆都虚假无比,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到现在的。

一切都已结束。众人纷纷离去,继续忙碌各自的生活。

当J也准备离开时,那男人叫住了J:“先生,请你帮一个忙。”

J愣怔一下。先生这个称呼实在是有些奇怪。

那男人递给J一把黑伞,随后捧起骨灰盒,说道:“还请你替Q挡一挡太阳,让她的魂魄能够安息些。”

J小心地撑起伞为骨灰盒遮挡阳光,他走得很慢,生怕露了一点阳光,那男人紧跟在他身后。一小段距离,他们走了很久。最后他们护送着Q的骨灰盒到了一辆破旧的黑色桑塔纳汽车旁。

那男人将骨灰盒固定在后座,自己坐上驾驶位,摇下车窗对J说:“你不介意的话,上来吧,我送你。这儿离市区还很远。”

“那就麻烦了。”J坐在了副驾的位置。

车行驶得很慢,每驶过一座桥,那男人就回头向着骨灰盒喊一句:“妹。过桥咯。你走好。”起初J对这些迷信的东西不以为意,后来也跟着那男人喊了起来:“Q。过桥咯。你走好。”那男人的声音很粗犷,他对J说话倒是很客气。他看起来与J年齡相仿,衣着朴素,皮肤黝黑,想必他经常在烈日下做工,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劣质香烟的味道。

“先生,我认识你。你是Q剧组的导演,对吧。”那男人对J说。

“是的。”

“那么,新闻里说的是真的吗?你与Q的关系?”那男人小心翼翼地问,然后观察着J的脸色。

“并不是真的。”J不愿向他承认。

“你知道网上传言的……就是关于Q的那段视频……说是你拍摄的……”那男人有些难堪地说。

“胡说八道!”J将愤怒做给他看,心里乞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Q以前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导演。先生,如果电影上映了,请你告诉我,我很想看看她演的戏。虽然我与她不是血亲,但有她这样的妹,我很骄傲。”

“我不清楚还能否上映,不过,剪辑完成后,我可以拷贝一份给你……”J想就着那男人与Q的关系问下去,想知道更多关于Q的事。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J觉得这是对Q的尊重。

“凶手还没有抓到……”那男人叹气说。

“是的。凶手还没有抓到。”

应那男人的请求,J用手机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J答应他会寄一份电影拷贝给他。J隐约觉得自己不会联系他,也不会再关心电影的事情,他佯装看手机,又删除了那个号码。

车子一驶进市区,J就下了车。在车内,他一直觉得恶心,下车后一阵干呕。他为自己的虚伪而恶心,为他所引以为傲的艺术而恶心,他突然明白自己所创造的、所崇敬的一切都不如那男人那样的单纯、真实和高尚。

下午三点钟,J回到家里,煮了一包速冻水饺,而后狼吞虎咽。期间,他接到了警局的电话,警察告知了他关于那条陌生号码信息的调查结果。“老头。先死的人应该是你。”警察说:这条信息是Y发送的。这一点无需警察调查J也知道。警察说:Y谎称手机丢失需要联系家人,然后向一位小卖部老板借用手机给你发送了这条信息,当然,Y走之前删除了记录。警察查明地址后立刻启程前往,摸排了小卖部附近居民楼的人员,并未找到Y。但这条信息证明Y很可能仍然躲在这座城市里,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逃离这座城市——他的目的还没有完全达成。警察提醒J,注意人身安全,发现任何异常要立刻通知他们,这几天他们也会在J家附近安设蹲点的同志。

J查看了网络上关于Q的新闻报道,他很容易地猜想到:所有的消息包括Q的那段不雅视频都来源于Y。他已经不再关心Y与Q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他甚至不恨Y,即便Y在暗中威胁着他的性命,他更无心思索Y为何要这样做,他反而同情Y,认为Y不过是个狗急跳墙又无能的人。他太疲惫了,他只想日子快些过去,然后不留念想地死去。他徒劳地等待着。他尝试着拨打了Y原来的电话。无人接听……对于J来说,他不自知地陷入惘然的境地中,他拍了个电影,与小自己十几岁的女演员相恋,在片场女演员被男演员杀害,男演员下落不明,现在他似乎又成了下一个行凶目标。他内心充满了疑惑,他不理解事情是如何发展至此的,时间是断裂后再重新缝合起来似的,像蒙太奇,时间跳跃或者被省略了,从而营造出朦胧的悲剧般的诗意,它蕴含着无限的痛苦,使人倦怠,J将所有他无法理解或解释的东西称之为命运。

下午J睡了一觉,然后避开蹲点的警察,去往自己的工作室。他坐在剪辑台前,反复地观看了丈夫杀害妻子的那个长镜头。画面里:Q向芦苇丛走去,步子虚弱而又坚定,Y攥着匕首向她扑去,匕首搠进了她的后背。她身子的剪影在黑夜中划过一道弧,倒在Y的双臂上,而后滑落在地。Y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汽车的灯柱将将照亮Q与Y的身子,像是舞台的追光,他们在远景画面的中央被黑暗包裹着,没有台词,只有汩汩的溪流声、虫鸣声、风声。J将画面放慢,逐帧地看。Q的死亡重复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仔细观察着画面里的细节,他似乎期待着Q在死亡时通过镜头向他传递些什么信息。画面里,Q与Y背对着灯柱,J只能看见二人身子的轮廓,就在Q倒向Y的一瞬间,在那几帧画面里,Q的脸朝向Y,面向灯柱,她的脸被照亮。J将画面定格,将画面放大。Q的脸有些模糊,再放大。他看见,Q的脸上似乎露出诡谲的微笑,他继续播放后几帧画面,还没等他看清楚,那神情电光石火似的消失了。

J沮丧地离开工作室,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走得脚软了,便随意地进了一间酒馆,他想要喝一些酒,然后赶在天黑前回去。他的眼睛在酒馆昏暗的环境下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他摸索着走向吧台,向服务生要了一杯烈性酒。他无视医生要求他戒酒的嘱咐,实际上这些天他连药也停了。他喝得有些醉了,他突然有些想念Q,他怀念那些他们相处的时光,他强忍着眼泪,扶着椅背,以免自己晃动的身子从高脚凳上摔下来。他在心里承认自己老了,Q死后,他衰老的速度加快,记忆也开始模糊,他艰难地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光阴。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人?爱着谁?他回答不上来。那些记忆失联了,那么于他而言,就无法证明过去J的存在,仿佛他一降生于世就是现在这副衰老的模样。

一个服务生走近,向他打招呼:“您好,刚才有一位先生已经为您埋单了,并留了一些东西给您。”服务生将一个信封递给他。

他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以为是影迷认出自己后写的。他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照片和一个纸条。他借着手机电筒的光勉强看清,那张照片里,两具裸体撕咬般纠缠在床上。他心脏随即猛烈跳动,他盯着他们的脸,辨认出那是他和Q。他顿时清醒,急忙朝门外走去,半途却被椅子绊倒,摔在地上好久才起身。他拖着脚走出,步履蹒跚,他在酒馆外四处张望着,并未发现Y的身影……

纸条内容:老头。我在Q死的地方等你。不想这些照片传出去的话。一个人来。立刻。

6

Q与哥哥轮换着陪护在父亲身边。父亲的病原本已经得以控制却又突然恶化,身体多个器官已经衰竭。Q的归期不断推后,L在小城中焦急地等待着。

在一个夜晚,父亲对Q讲,他人生最后的愿望就是躺在Q或者哥哥的怀里死去。Q听了泪如泉涌。她服侍父亲吃下镇痛药,待他安睡后,她獨自坐在寂静的长廊里,小声地同L通电话,这是她度过夜晚最安稳的方式。

她同L谈起了别离。Q说,别离的方式有许多种,如果有一天L要同她分别,她希望L不辞而别,这样他们就能永远记住对方,并且幻想着在未来与对方不期而遇。Q说,父亲已经向她告别,她或许不久后就要失去他,永不再见。

两位恋人又谈起儿时的事,他们将自己的记忆赠予对方,他们互相感受着对方童年的欢乐与忧伤,他们的生命仿佛在这个夜晚延长了。

在另一个夜晚,电话里,Q主动提出要L把小说新写的部分读给她听。L照做,并向她解释了男演员Y杀女演员Q的动机,也就是最初L在脑袋里所设想的那三个情节,有关导演J、女演员Q和男演员Y的三角关系。

“你还在想那件事吗?可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Q哭泣着说。

L先是一愣,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过了一阵,L回答道:“对不起啊。你想多了。”每当Q哭泣时,L都会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在他眼里,Q像是一个内心敏感柔弱的孩子,他得时时刻刻保护着她,这事显然是他力所不及的,他自己还太过软弱。

“那是我的过去。”

“我明白,我没有在纠结这件事。我想这是正常的,每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的照片,总会有些不适。”L向她解释道。

“更何况是那样的照片,对吧。我听你讲女演员Q与男演员Y的故事、男演员Y拍女演员Q的私密照片,这让我想到我自己,好像我是个卑鄙下流的女人。而你呢,是作家L,是导演J,做着高尚的艺术工作……”Q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不知道网盘会自动备份那些照片……”

“我是无意间看到的。”

“L,你真的爱我吗?爱我的一切吗?我的过去,我的脸、头发、膝盖上的疤痕……我总觉得你的回答还不够坚定。我身体的每一处地方,似乎都已经离不开你了。”

L心中突然感到困惑,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困惑,和导演J一样的困惑。他们真的爱Q吗?导演J失去了Q,她死了,导演J的生命从此缺失了一部分,他悲伤不已,所以在困惑之后,他能确定自己是爱Q的。那L呢?两年前,当他看到Q与前任男友的私密照片时,他没有向Q发脾气,只是理智地同她交谈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尔后对此事闭口不谈。他内心有过愤怒和嫉妒,他厌恶那张照片里的Q。他与Q相恋以后,他从未失去过她,甚至从未与她有过恋人间的争吵,那么他又该如何确定自己是真的爱Q呢?

L沉默许久后说:“我知道我没有理由苛责你什么。我无法爱你的一切。当我看到那些照片时,我恨不得杀了那个男人。”

“你不应该把这件事写进小说里。”

“我没想这么做。”

“可是你做了!这是在羞辱我!”Q哭得越来越响。

“好了。我不再写了。我没有想提那件事,你没有做什么不道德的事,更谈不上卑鄙下流,那是我们恋爱以前的事情。说实话我厌恶那个时候的你,生理上感到恶心。我们是恋人,我有责任把它压在心里,两年来我就是这么做的。可我想到他也许还保留着那些照片,把你当做战利品,我就心里难受得要命。”L向Q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向她发脾气。

“L。请不要再说下去了。”Q央求道。

一阵沉默。最后是Q挂掉了电话。

之后的几天,一种奇怪的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使两人产生些许隔阂。通电话时,他们的话变少了,像是一对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冷静下来后,L后悔起来,他本该在写作时就察觉出小说与现实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意识到小说中隐秘的情绪进入他的生活,或许会给他带来麻烦。他应该规避这些问题。这是他所想象的故事,他的幻想,他欲望的能指,不应该让Q也进入其中。

L还是食言了,他仍在写那篇未完成的小说。

Q常常为父亲的病在夜里偷偷掉眼泪。她仍每天与L通电話,他们之间那种奇怪的氛围被氤氲着的死亡的气味所替代,在Q周围是消毒水和排泄物的味道,在L身边是阴冷潮湿所造成的霉臭味。一天晚上,L接到Q打来的电话。她说,父亲死了。

夜晚难眠之时,父亲的死使Q忽然想到了导演J、他命运中的黑点和他注定要瞎掉的眼睛,这其中似乎有什么相似之处。她想到了导演J所说的命运。那么她同L的爱情呢?也会注定消逝吗?

后来Q问L :导演J的《黑》究竟讲了些什么?L说:这篇小说就是《黑》,我与你都身在其中。Q说:那么导演J也许早就知晓了自己的命运。L :是的,但他对此亦无能为力。

7

黄昏,天边透出玫瑰色的霞光,黑压压的麻雀在空中四处飞舞,啁啾啁啾,使人心烦意乱。突然间,乌云密布,瓢泼大雨汹涌而来,噼里啪啦,雨声吞噬了其他声响,世界一下子变得单调。J没有犹豫,独自乘车前往当初拍戏的那处溪流。待他抵达时,雨已经停了,喂饱了雨的溪水变得湍急,芦苇经雨水击打耷拉下来,周遭满是泥泞。

J听见Y的呼喊,才发现Y。Y在溪流边的泥路上,倚靠着一辆车灯亮着的白色汽车。天已经黑了,J的眼睛只看得见远处亮起的灯柱和脚下的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向灯柱走去。

“导儿。人老了走不动路啦?这么慢。”J走近时,Y嘲笑道。Y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点燃后递给了J,J接过,随即Y又点燃一支,猛吸一口。

“哪儿搞的破车,不怕警察逮?”J也嘲讽道。

“有钱什么都能搞到。”Y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Q的视频和那些花边新闻……你做这些不就是想逼迫我见你吗。”J冷漠地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

“你不怕我报警?”

“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不会报警。为了Q,你不会允许那些照片有一点被传出去的可能性。说实话,你没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被警察包围的准备。”

“删掉那些照片和视频!”J伸手揪住Y的衣领。

Y笑着将J的手拍下去,突然,他趁J松懈,狠狠地向J的肚子踹了一脚,J摔倒,痛苦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

“我从没有想过要删掉那些东西。你和Q真该死啊。”Y骂道,又向J的身子踹了两脚。

Y看J一直倒地不起,随即狂笑不止,慢条斯理地上了车,他迅速地调转了车头,开车朝J身上碾去。老头,去死吧。Y嘴里嚷道。J赶紧在地上打了个滚,身子躲了过去,一支腿被车轧过,他发出痛苦的哀嚎。Y面目狰狞,兴奋地倒车,试图再次向J压过去。J向路边爬行,躲过车子,而后瘫倒在泥路边,大口喘着气儿,缓过劲来后,他尝试着站立,腿将将直立,却无力支撑身子,他又重重地摔下去,两手撑地,跪在地上。Y疯了似的踩下油门,车子加速朝J撞去。J只看见一团白光迎面飞速而来,他来不及起身躲避,迫不得已身子向后倒,从两米高的泥路摔下去,摔进了芦苇丛里。他啃了大口泥巴,浑身剧痛,身子嵌进泥地里动弹不得。他的意志被疼痛消磨殆尽,他忽然想到,Q死的时候也承受着这样的痛苦,渐渐地他感受到痛苦在减轻,他知道并不是他的身体在恢复,而是死亡即将到来了。Y的车子从J头顶飞跃过去,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车头受损严重,车灯在芦苇丛间闪烁。

月亮从厚厚的云中出来了,银白的月光如水涌动着,大地亮如白昼。但J什么也看不见,遭受撞击后,他的眼睛彻底失明了,那个黑点最终侵占了他的全部视野。在黑暗中,他以为自己死了。人死后,所见到的仅仅是一团黑暗?他在内心哭泣着,他无法接受,他在黑暗中寻找着Q,寻找着电影的光,寻找着他所爱的,最终一无所获,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当内心的哭泣传至喉咙,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如初生婴儿般的哭啼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个世界不只是一片黑暗,还有声音,它证明了时间的存在。

不远处,Y的车子侧翻在泥地里,他浑身是血,努力地从车窗爬出,他跳下车子,顿感天旋地转,他使劲地晃动着脑袋。他观察着这片芦苇丛,试图找出J的身影。老头!混蛋!出来!他大声喊叫道。

J听见了Y的声音,顿时怒火中烧,他攥紧了拳头,铆足了劲儿,从泥里爬起,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向声音处走去。他完全处于弱势,他的眼睛已经失明,他更不如Y年轻有力,但他的愤怒使他顾不得这些。J无法辨别方向,他走了几步就迷失了,他听不见Y的动静,胡乱地向溪水边走去。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还没等他转身,他就感受到脑袋遭受硬物的捶打,他瞬间摔倒在地,几乎晕厥。随后他感觉到Y拖拽着他,他刚要挣扎,脑袋就被捺入溪水。冰冷的溪水瞬时让他清醒,他无法呼吸,手向后拼命地捶打着Y的身子。Y的伤口被J击中,疼痛难耐,腿陷入泥里,Y被绊倒在地。J趁机脱身,他的脸通红,青筋直暴,辛辣苦涩的溪水呛入口鼻,他剧烈地咳嗽着,胃里一阵恶心。

二人都耗光了力气,瘫睡在泥地里。

“老头。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Y尝试着将腿从泥里拔出,没能成功,他太虚弱了。

“为什么要杀了Q?”Y自言自语道。

“你明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今晚为何又要来呢?你真的爱Q?”Y似乎要哭出来。

J沉默着。人终究还是为自己而活。J想。或许最初他是为了Q而来到这里,不顾一切,在此刻,他又无力去关心Q的事,疲惫和疼痛折磨着他的肉体,使他对自身以外的事都丧失了兴趣——他想活下去。自他患了眼疾以来,他变得沉闷而消极,他怯懦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对命运的种种安排总是被动地做出反应。在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求生的意志是如此的强烈,他要活下去,不为Q,不为艺术,他只想活下去。他精神陡然一振,突然醒悟,宇宙之真理不是别的,就是他自己,是Q,是Y,是每一个人,宇宙在永恒地运动,人也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Y恢复了一些体力,终于从泥里脱身,朝瘫在地上的J走去,他从包里取出那支刺杀Q的匕首,握在手里,刀面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走近时,他见J仍无法起身,他狂妄地笑着,用匕首向J腹部扎去。J惨叫一声,血涌出来,他身子佝偻着,痛苦地捂住伤口。Y因体力不支,再次倒在地上,睡在了J身边。

“老头。你就要死了。用不了多久血就会流干。”Y眼望星空,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我没有想杀Q。我真不敢相信我真的做了这些。”Y嚎啕起来,“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J趁Y情绪崩溃,向Y翻滚过去,他用身体死死地压住Y。Y惊慌地挥舞着匕首向J的身体刺去。J眼睛看不见,挨了一刀,立刻用手臂去挡,借用身体的重量将Y的手按住,夺过匕首,却不小心抓住刀刃,手掌被划破,匕首滑入了溪流中。J压得Y快要窒息,他的拳头不停地向Y的脑袋擂去。Y慌乱中捶击J腹部的伤口,使得J顿时身子疲软,Y顺势翻身,与J扭打在一起,在泥地里翻了好几个滚。

“删了那些照片和视频。”J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现在才明白Q为什么要换掉那把道具刀。”Y冷笑道。

“什么?”J不明白他的话。

“我没有想杀Q。是她选择了毁灭。选择了你。她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是她把那把道具刀换成了真的,在戏里,我没有发觉。结果她真的死了,被戏里的我杀死。我要让她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她的死改变不了什么,挽回不了她的名誉和清白,也救不了你。”Y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Y失去理智,处于癫狂中。最终,在J与Y的搏斗中,Y占了上风,Y卡住J的脖子,J四肢紧紧缠住Y的身子,向一侧使了全力,他們滚落水中,急湍将二人瞬间冲散。Y在水里挣扎着,他大声地呼救,随后被水淹没。J在水中漂流,侥幸被冲至岸边,他双手抓住一簇芦苇,用尽全力爬上了岸。

J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身子湿透了,冰冷的水使他浑身刺痛,鲜血还在从腹部的伤口往外流,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回想起Y说的话,他咒骂Y是个无耻的骗子,他不相信Q会是主动寻死,不相信是Q换掉了那把道具匕首。他突然想起他在工作室里看到的Q脸上露出的微笑。他恍然大悟,随即痛哭流涕。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她将自己的生命写做一个谜,而他也恰巧在他生命的最后忽然懂得了她。J明白,Q的死保护了他,可惜他知晓得太晚了。

在黑暗中,J的生命逐渐逝去,他偶然窥见世界的真实样貌,那是黑,是虚无。没有人会真正地死去,Q、Y还有J,他们的生命本就是无。J想,他知晓了无就知晓了一切真理,知晓了Q这个谜一样的女人……

8

L去车站接Q的那天,天下起了雨,小城被蒙蒙烟雨笼罩着,远方青翠的山峦雾气缥缈。L躲在屋檐下,看着车辆进站。乘客们急匆匆地拾掇行囊,下车奔向马路边的屋檐下避雨。Q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L撑着伞迎了上去,他们走出车站,漫步在小城的街道上,四周少有行人。一路上他们都沉默着。在一刹那,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将对方紧紧搂在怀里。他们安静地聆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将其他的全都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