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麻雀河

2024-01-31王旭瑞

莽原 2024年1期
关键词:师母师傅

王旭瑞

1

那天是个礼拜二,母亲在厨房炸带鱼,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电视机没有信号,沙发里的弹簧嘎吱嘎吱响,好像在为他掏出的钱肉痛。父亲把钱放在我的手里,对我说实在不行就出去躲一阵儿吧。我收下钱,一走就是两个月。中间也回去过一次,只匆匆忙忙吃了顿午饭,临走前母亲非要给我一罐腌萝卜,邻里街坊看我的眼神依旧像看一个流氓。回去以后,我把那罐腌萝卜放在了过道的公共厨房后就再没管过它,却也没糟蹋,周婴挺喜欢吃,夸我妈的手艺不错。他一个人吃了半罐子,晚上被齁得咳嗽起来,我在梦里听见他在隔壁不停地起来喝水,哗啦啦,咕噜噜,水喝完了又做新的,铁水壶在煤气灶上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像被人捂了嘴,而我还是被吵醒了。

他在过道里喝水,我在过道里抽烟,我们谁也不说话,头顶上的灯每隔几秒就闪一闪,不冷不热的春风带着河水的腥气沿楼梯灌进来。他忽然过来撩我衣服,我掐灭了烟问他干什么。周婴笑了笑,喝水喝得他整个人热腾腾,额前的头发黏在眉毛上,他说你身上真的没有文身吗,好像真的没有啊。我把衣服卷下来,在忽闪的灯光下偷偷翻了个白眼。

刚搬到这里时,周婴站在楼道里,把欠了三个月的房租交给房东,一叠皱巴巴的五颜六色的纸币,在他手里开了花。他眼巴巴看着房东一张张点起来,每一张都粘上了几点唾液,那副样子,好像房东是劫匪,把他抢了个干净。房东问我脸上的伤,我骗她是摔的,周婴跑过来站在门口看我,过了几天才知道他把我当成了黑社会,还是那种误入歧途的,如今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周婴喝完水回了自己家,我有些困,躺在床上想重新做人的事。我今年十八岁了,会抽烟,能喝点儿酒,都是师傅带出来的,师傅说,男人就要抽烟喝酒,否则活得没滋味。当然,师傅不止教了这些,还有如何看电路、修药厂的机器,这些事一通百通,家里的收音机就是我修好的,托我的福,它还能在饭桌上多待几年。周婴喝水喝多了,又开始起来去上厕所,一会儿一趟,楼道里冲水声一次次冲走了我的梦,我想骂一句,刚要张口,又一头栽进梦里。第二天房东来找我要房租,我给了她一张整票,没有几毛一分的零钱,她挺高兴,问我的邻居周婴去哪了。我告诉她周婴一早就走了。她撇撇嘴,是在躲我吧,没想催他。我说,不是,他这两天都走得很早。她没再说话,见我在抽烟,碎嘴了几句,少抽点吧,毛都没长全,天天跟个灶台一样。我知道她在夸张,就说了一句知道了。我也一直想把烟戒掉,因为我一抽烟就会想起我师傅,想和他割断一切联系,但这东西不好戒,导致我经常无奈地抽着烟,同时心怀恨意。

两年前跟着父亲去药厂拜师傅时我只有十六岁,正是能进工厂的年纪。一个大雪天,父亲把我从学校拎了出来,那会儿还在上语文课,在默写戴望舒的《雨巷》,走之前,我看到同学朝我投来了羡慕的眼光。父亲拎着两瓶酒,我拎着几条烟,沿着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走,中间打了个滑,但没摔,父亲回头瞪我。等红绿灯时,他叫我,李横。每次他一叫全名我就紧张,他说,一会儿见了师傅嘴甜点儿,知道吗?我点点头,灯变绿了,我们继续向前走。

师傅说我長得周正,眼睛不大,但挺聚神,像是能吃苦的,两撇眉毛的眉峰挺俊,就是怎么末尾有一道豁,打架打的吧?父亲怕留下什么不良印象,说我是小时候淘气,磕在柜子上留的。师傅又补了一句,头发也显得不老实。父亲说,这好说,回去就让他剃了。师傅摆摆手,不用,剃了成什么了,我这儿成监狱了。就这么几句话,我多了个师傅,也再没去过学校,成了有工作和工资的人。老话讲依山傍水,对父亲来说,进工厂认个师傅,就是有了山依,再等我结婚成了家就是傍了水,人生就齐全了。再加上我在学校的成绩一塌糊涂,日子混了一天又一天,所以父亲从没问过我是什么意见,我也没说过什么,在这种大事上,我的逆骨毫无用处,因为我也不知道要逆流向何方。不像住在楼下的大哥,比我大好几岁,我在托儿所尿裤子,他在打架,我上小学时,他学会了蹲在院门口抽烟,等我成了初中生,他已经搂着女孩满街走了。然后,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带来了一辆红色桑塔纳,还有一阵稍纵即逝的南方海风。他的父母紧张地坐进了桑塔纳里,一路开到了市中心的燕春饭店,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他们搬走了,我们还在过我们的日子。

我的师傅是全厂公认的好人,做着随叫随到的活,嘴上爱聊些国际大事,不打徒弟,除了教技术,平时没别的事,也没架子。我去车间修机器时见过别的师傅打人,一巴掌抡到后脑勺,和公园里抽陀螺的声音很像。师傅的手掌疼,徒弟的后脑勺更疼,不学技术时伺候着,下了班还常常要去师傅家里干活,徒弟不像徒弟,倒像是旧社会的长工。相比起来,我就很轻松,没活的时候还能和同龄人打纸牌。师傅就像老师,学徒就是学生,和在学校是一样的。我第一次接触到师傅的家庭是在一个大雨夜,家里的阳台有一点漏水,母亲在地上放了一个塑料桶,水珠连续敲到空荡荡的桶里,与师傅的敲门声重合了,好像我们家的大门也裂了缝,有水灌进来。师傅带着半身的水渍,站在我们家门口,说实在需要我帮忙,他的女儿病了,师母不在家,他一个人弄不过来。

我不用做什么,只需在雨里推推师傅的三轮车,在急诊窗口排队缴费,吵醒药房的值班护士,看她眉头紧锁地把药甩到我的怀里,最后去水房打一壶热水,但师傅说我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雨一直下到天亮,冲走了黑夜,露出嶙峋的楼房,我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做了几个平庸的梦。醒来后,师母回来了,她和我说了好几遍谢谢,叫我和师傅回家,好像她一个人就能顶我们两个的兴师动众。师傅说要带我去吃碗豆腐脑,临走前,师母小跑着追出来,曲着胳膊,把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叫我改日去家里吃饭。回到家里,父亲问我怎么样,我说没什么事,师母叫我过几天去家里吃饭。父亲说,好,好,你是得多去人家家里,干点儿活什么的。

在我们家,师傅说的话比总理还要管用,总理在广播新闻上说,要坚决维护妇女儿童权益,父亲却还是对母亲吆五喝六,把母亲气得偷偷抹泪,明明一桌子饭都是她做的,她却一口都吃不下去。他见我在家后面抽烟,正要伸手打我,听说是我师傅教的就没下手,从此默许了我的吞云吐雾。我觉得,一定不能让父亲知道师傅经常在家打师母,不然他更有依仗了。所以去师傅家吃完饭回来,父亲事无巨细地问我,我挑挑拣拣着汇报:师母炒了三个热菜,拌了一个凉菜,说你让我带去的酒很不错,我喝了几杯,没敢多喝,他们家有个女儿,好像精神上有什么问题,但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异样,看着像普通人一样。

师傅打师母,也大都是为了这个女儿。师母是个很好的女人,放在人堆里,就像一滴水落入河中那样不显眼,老老实实地过了半生,做饭洗衣什么都会,工作结婚,为了几分钱的香油满街跑。直到他们的女儿贪玩从家门前的树上摔下来,师母睡着了浑然不知,发现后已晚,她将永远只会拿着一本小人书呜啊学语,师傅觉得是师母的错,出了家门,苦水往肚子里咽,是厂子里的优秀工人。回到家,关上门,便抬起巴掌,最后又变成慈父,给他的女儿买了十几年的糖,别人家父亲开始往家里搬收音机、手风琴、羽毛球拍了,只有他还在日复一日地买糖。

我觉得我也做不了什么,顶多去家里帮师母搬几回煤气罐,剥几头蒜,我和那些工厂里的学徒一样,成了师傅家里的常客和劳动力。不同的是,他们是迫于师傅们的威势,而我是自愿的。师傅对我好,教我技术,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从不抢我的功劳,也不克扣我的福利,以心换心,去帮忙都是应该的。

到了中秋节,风起天凉,凉飕飕的风把天上的云一层层扫了个干净,工厂分了一盒月饼和几斤面,东西不如之前了。师傅喊我去家里吃饭,主要是陪他喝几杯,我知道,最近厂里好几个师傅的女儿都结婚了,他心里不痛快。饭桌上,师母的一道蒜苗炒鸡蛋放多了盐,师傅不依,师母也不肯服软,又当着我的面动起了手,他们的女儿扒在门后面张望,一双惊惧的眼睛挤在门缝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轱辘轱辘滚到地砖上,被这相互拉扯的夫妻俩踩成一摊烂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拉开他们,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说辞,翻来覆去就一句,大过节的,有话好好说。灯泡在开裂的屋顶上闪了又闪,一瞬间的黑让所有人都消失了,一瞬间的白又将连同半空中的灰尘一齐还了回来。我主动要求帮他们换灯泡,我站到椅子上,椅子上又搭了一个板凳,晃晃悠悠,但也能站住。师傅和师母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把旧的灯泡拧下来,把新的灯泡拧上去,仿佛我修补的不是灯光,而是他们之间充满裂痕的关系。师母坐在那盘盐放多了的蒜苗炒鸡蛋旁,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门缝里那双天真的眼睛已经消失了,她说,咱们要是有个李横这样的兒子,就好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装作没有听见,磕磕绊绊下了板凳,又把板凳抱下椅子,我看到师傅凝视了师母良久后才移开了眼睛。

从我换过灯泡以后,师傅和师母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儿子,师傅盯着我排查药厂的电路时,冷不丁问了一句,李横,你十八了是吧?我点头说是。师傅又问,家里有没有跟你说将来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我感觉脸上有些发烫,笑着说没有。他闷闷说了一句,该操操心了,不上心,好女孩都是别人的了。过年前,师母还给我织了一件双元宝花样的毛衣。在工厂的这两年,人情世故上自认为进步不少,当师傅又一次叫我去家里吃饭时,我特意穿上了那件毛衣,师母见了,不露痕迹地笑了笑,也不让我帮忙,让我去茶几那里吃橘子。那天师母做了不少菜,吃饭晚了些,天都黑了饭才全上了桌。

师傅难得没发脾气,可能是快过年了,心情好,一直在拉着我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光顾着喝酒,把一桌子菜都糟蹋了,一盘回锅肉在我眼前缩小又放大,肉片冻结在冷凝的油花中,是一艘艘搁浅的船,受到冷落的馒头是一座在融化的雪山。师傅和我讲他坎坷的人生,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他像我这么大时,已经能独当一面,不过我已经很不错了。好像今天晚上,这个世界他说了算,所以一直笃定地告诉我,我以后肯定大有出息。师傅手劲很大,师傅家的酒很烈,就记得他一直在夸我,我一直在谢他,其余的都是梦中的事,梦里我在工厂里评了先进,拿了锦旗。直到天亮我发现我睡在他女儿身边时,我的脑子里还在表决心,我一定会好好工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能忘记师傅的栽培之恩。

我和他们女儿面对面相望,清晨的阳光泛着一丝水雾状的朦胧,眼前不知世事的女孩爆发出了异于常人的哭闹。别看我在药厂跟了师傅两年,一场醉酒后才发现,我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我没想到师傅会算计我,他也没想到我能固执到一去不回头。他说我酒后乱来,睡了他的女儿,可我只记得我醉倒在酒桌上,成了不省人事的醉鬼,父亲说喝醉的我最没出息,是个抽耳光都不带清醒的傻子。我穿着师母织的毛衣,祈求她这个昨夜唯一清醒的人帮我说句话,可她只是抱着她的女儿呼天抢地,哭诉她女儿无法见人的命运,我这才知道,他们沆瀣一气,他们是一丘之貉。

师傅堵在门口,我看到他松弛的皮囊挂在脸上,一半是我的师傅,一半是个无助的父亲,结果哪边也够不上,便成了一个骗子。他说不会为难我,只叫我给他个说法。我把他推倒在地的那一刻,他已经不是我师傅了,那一半师傅的皮囊被我狠心剥掉。临出门前,我脱掉了身上的双元宝毛衣,将它扔在了这个房子里,只穿着一件被我妈洗得发硬的衬衫走在腊月的风中,吸了几口冷气,映着胃里的火辣,我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把隔夜的酒全都吐了出来。

事情没有随着我生理与心理并存的恶心而就此结束,师傅和师母找到家里,向父亲讨要说法,他们的悲哀与沉痛让人不得不相信,我好像真的对他们的女儿犯了流氓罪。他们不想追究什么,宽宏大量的模样令人感动,事已至此,何不将坏事变好事,把事订了,两年后,两家人变作一家人。父亲与师傅在沉默中对峙,烟从两人的烟卷里冒出,交叉、融合,一场软绵绵的刀光剑影。母亲哭得有些动摇,把我拉到屋里叫我说实话,我拿我的生命对她发誓这是一场诬赖。母亲听后又重新燃起了底气,冲出屋子指着师母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家女儿傻,你他妈的就当大家都傻!我儿子喝了酒什么样我知道,那晚他喝多了,你也喝死啦?由着事发生,第二天早晨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呸,不要脸,我好好的儿子为什么要栽在你们家,你们的姑娘已经够苦了,你们还这么糟蹋她,谁和你们一家人,放你娘的狗屁!

他们夫妻俩被母亲赶出了家门,却获得了全厂人的同情,我没再去药厂上班,一夜之间,半个城市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沾亲带故的都成了我的仇人。师傅做了半辈子的老实人,积聚的能量都在此时此刻爆发了出来,只剩我一个,孤零零的问心无愧。所有人都想为我塑造记忆,让我好好想想,那晚真的醉倒了吗?人家傻女儿好骗,又是个水灵的姑娘,你说是不是?我觉得这个逻辑很有问题,他们的女儿很水灵,又不懂事,所以我就应该对她犯罪,实在是没道理。好像她就像路边的十块钱,不捡白不捡。然而,他们越要为我捏造记忆,我的心理反而越难以动摇,甚至也能和他们一样绘声绘色地描绘出,那晚我喝多以后,师傅和师母是如何里应外合,一个扒我衣服,一个装聋作哑,只不过我醉到身体不听使唤,只能任人摆布罢了。后来,我被人堵到小街里打了一顿,他们自报家门,是师傅的外甥侄子,他女儿的兄弟,平时没声没影,好像是拔一根头发,吹口气,一夕之间,全都被变了出来为他们的妹妹讨公道,顺便发泄一下对生活的不满。我一边擦鼻血一边往家走,我妈见我挂了彩回来,挽起袖子就去师傅家吵架,我和父亲拽了她一路,却还是一块跑到了人家家门口,倒像是来助威的。母亲砸了桌上的水果盘,塑料的,没有碎,皮球一样,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她要报警,告他们雇凶打人。师母说去就去,他们也要报警,到时候判我个流氓罪。母亲笑了笑,指着门后的那一双大眼睛,你说流氓就流氓啊,有本事先去医院,做个处女鉴定,敢不敢?闹到最后,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去成医院,我们一家人被折腾得走投无路,父亲对我说,李横,要不你出去躲一阵吧。

2

我找的楼有些破,是六十年代的那种集体宿舍,除了睡觉吃饭的地方,其他都是公用的。临窗是一片废弃的荒地,一条河把它割裂开,荒草土堆隔岸相望,再然后就是一座粉白色的楼,几棵泡桐树围着,带着清清白白的院子,与这座旧楼面对面,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与课本上说的轴对称图形一模一样。楼前的河叫麻雀河,上个月我接了给同学帮忙修小电器的活,都是些BB机、收音机,也不用出家门,修得眼睛累了,开着窗户抽烟时,偶尔能看见周婴在河边溜达,他向一片烧焦了的枯叶走过去,快靠近了,它们忽然变成了一群麻雀,哗啦啦全都飞走了。刚来时这河水还被冰封着,冰下冻着一堆青黄的树叶,是还没来得及消逝的秋天,最近冰破了,时而静止,时而向远方漂流,去年秋天的残影被冲了个干净,周婴也不见了,好像被风吹走了。

为了房租,周婴最近找了个新的工作,早出晚归,前几天还大半夜敲我的门,笑着问我能不能继续用公用厨房的那罐子咸菜拌米饭吃。他的眼角挂着几抹浅浅的亮晶晶色块,好像走夜路时不注意,撞到了星星上,把碎屑带回来了。我陪他一块吃饭,他的屋里摆得满满当当,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阳台上的福猪存钱罐空空如也。问他在做什么,他说白天去饭店打扫卫生,洗盘子,收拾前一晚狂欢的残局,晚上帮别人看店,生意好了,还有提成拿。听起来辛苦,但总算有收入,用不着为他操心。

过了几天,高中同学要请我吃饭,说我东西修得好,像新的一样,他也能卖个好价钱,哪学来的技术?我接过他信封里的分成,说,是在药厂学的,那些大机器都能摸清,这些不算什么。他问我,那怎么不在那里干了?说不定以后混个领导坐办公室。见我没吭声,他又说,算了,有这本领去哪儿都行,如今工厂都快不行了,听说要关门裁人,你听说了吧?我依旧没做声,半天说了一句不知道。和师傅家闹掰前的确听到点风声,说什么遇到了困难,一部分人要下岗什么的,我只当是个玩笑,覺得不太可能。就算是有也是很远很远的事了,父亲说实现共产主义的好事这一代是赶不上了,那被扫地出门的坏事也不至于轮到他们。

回到家时已有些晚,踩着一路荒草石子,抬头往楼上看,我和周婴的屋子都还黑着。刚走进楼里,听见有人在抽抽搭搭,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黑咕隆咚,声音听着很近,又很远,我叹了口气继续登楼梯,终于看见有一团轻薄的影子蹲在楼梯上,影子吸了一下鼻子问,是李横吗?我听出是周婴的声音,但认不出他的轮廓,周婴跟在我身后往楼上走,也不知道在我回来之前他在这里坐了多久。周婴稀里糊涂地没有回自己家,跟着我进了门,我打开灯,吓了一跳,他脸上都是伤,鼻血沿着唇边撇出两条红色的胡子。他说今天快到家时黑地里钻出个人,石头垒成的魁梧,把他拖到了楼那边的土堆后,他打不过他,只能扯着嗓子喊。那人顿了顿,往他身上摸了两把,才发现是男的,骂了句脏,又抡起手臂抽了他两巴掌。周婴被打得眩晕,在原地躺了几分钟,那个人已经跑了,夜空百无聊赖,连颗星星都没有,他缓了缓,起身进了楼,想哭,上楼需要力气,哭也需要力气,只能二选一,干脆坐在楼道里哭一会儿。

周婴窸窸窣窣地脱下了外套,像秋风把叶子都吹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被汗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他长得瘦小,平时走起路来也有种莫名其妙的飘然,黑灯瞎火,确实容易错认。我给他倒了杯水,周婴坐在床边,手里捧着我用来喝水的罐头瓶,塑料纸上的字快磨成一片融雪后的狼藉。

被我用了一半的跌打损伤药又在周婴的身上找到了用武之地,看着他洗干净脸后的血痕和淤青,我想起了几个月前被堵在小道里挨打的样子,骨头在咔咔地响着疼着,尊严在无声地发出胜利的大笑。帮他上好药,他说疼得懒得动,我便留他在家里住了一晚。天亮后,他翻着电话本,用楼下门房的公用电话请了两天假。我继续坐在屋里修一个一分两半的随身听,下午家里来了个姐姐,抱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在隔壁敲了半天门,才后知后觉地来到这里,拎着两瓶牛奶和一盒虎皮蛋糕。周婴坐起来,喊她,一珊姐。我把我坐的椅子搬给她坐,她穿得素净,丝巾拢着长发,看着没有做生意的精明,她拧开牛奶瓶子递给周婴,问他怎么伤成这样。周婴挠挠头,被当成女孩子了。一珊骂,怎么什么王八蛋都有。他不语,只一口一口地灌牛奶,小女孩也闹着要吃蛋糕,一珊说这是给哥哥的,不能吃,她委屈得要掉泪,周婴拿了一块给她,屋里安静了。我站在桌前继续修随身听,听一珊轻声细语地说话,你这一年多一直在我这里待着,今年有十七了吗?周婴点点头,她说,怎么不去上学?我停下手中的十字锥,也有些好奇。周婴舔掉了嘴上的奶皮,他说他不喜欢在舞蹈学校,妈妈是妈妈也是老师,不像妈妈也不像老师,天天折磨他,罚他,骂他,站不能好好站,坐不能好好坐,好像这样第二天就能从这里直接跳到国家大剧院了。一珊说他不懂事,跳舞有什么不好,她就喜欢这些唱唱跳跳的,说不定哪天就成大明星了。周婴不为所动,不,不好,她想尽办法折弯我腰,让我的腿长在胳膊上,让我的胳膊长在腿上,恨不得能变成一块橡皮泥,捏成一枚硬币,一座桥,一个箱子,没有尊严,不如那些柔软的女孩,也比不上校外铿铿锵锵的男孩。一珊的女儿小口小口地啃着虎皮蛋糕,好像能吃一辈子,下午的阳光剪裁小女孩的影子,贴在斑驳的墙上,一珊摸了摸她的头,说,那在我的店里卖衣服就很有尊严吗?周婴笑了笑,卖衣服是人做的事,硬币、桥、箱子,不是人。

阳光把墙上的影子拉长了,一珊准备走,小女孩儿一心看我修随身听,扒着桌沿不动,她装作要发火的样子,喊了一声岚岚。岚岚依旧没动静,好像能看懂我的步骤,说,快啦,马上就好啦。一珊不再催,坐回椅子上,周婴还在吃蛋糕,岚岚看我修随身听,只有她没事干,就开起了玩笑,问我们是不是朋友。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是。她说,那你以后就接小婴下班吧,这世道,流氓好多。随身听修好了,我把之前取出的磁带放进去,岚岚蹦着伸着手要听,麻花辫飞起又落下,我将耳麦挂在她的耳朵上,声音开得有些大,从她的耳朵里溢出来,里面在唱一些革命老歌,向前又向前。

晚上我在楼道的厨房煮挂面吃,楼下破天荒地有人在炖排骨,香味横冲直撞,快把楼道撑爆了。周婴拿来了两个生鸡蛋和肉味叫板,让我打进去,他一个我一个。我问他那个服装店里就一珊姐和她女儿吗?他说是的。我又多问了一句,那她爱人呢?他说没见过,但是一珊姐说他在南方,原来还是个大学生,现在早就工作了吧。我看着锅里涌起的白沫,怎么不住在一起,是不是那个男的不要她了?周婴有些急,好像他就是那个男人,才不是!她爱人在南方赚钱,每个月还写信汇钱来呢!面煮好了我还在故意抬杠,寄钱有什么用,又不在身边,说不定他在南方都成家了。周婴给了我的手臂一拳,手一松,筷子掉进了锅里,被挂面缠住,他冲我叫嚷,都跟你说了不是的!你为什么把人想得这么坏啊!我说,人本身就挺坏的。

等周婴的伤好全了,天气也彻底暖了,麻雀河上飘着柳絮,柳絮在热腾腾的阳光下如同飞舞的火苗。火苗在窗外飞,我继续埋头在屋子里干活,修的东西越来越离谱。高中同学“改邪归正”,把倒卖电器变成了副业,找了个私企当打字员,天天对着电脑键盘练习一指禅。送来一只机器狗,会摇尾巴,会拜拜,会坐下,只不过它坏了,这是他领导儿子的玩具,很贵买来的。我算了算,周婴要扮一年的女孩子才能买它的一半。他打包票会找人修好,又想到了我,还把上回欠我的分成给结了。我折腾了一天,拆了装,装了拆,这只狗在我手中被大卸八块又死而复生,还是只会坐下和起立,依旧不会拜拜和摇尾巴,修得一肚子气,我想出去走走,突然想起一珊来家里说的玩笑话。我准备去铁路学院找周婴,半路上感觉有些饿,天也黑了,在路边吃了一碗炒面,隔壁桌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说的还是工厂裁人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比我在师傅那里听来的又多了一些细节,听得有些心烦,想着哪天回家问问父亲,父亲还在厂里,应该更清楚一些。找到周婴那里,店正要关门,一珊姐在收拾衣服,笑我是个老实人,她那天就开个玩笑,还真来了。岚岚已经趴椅子上睡着,嘴角淌着口水,周婴见了我很开心,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唱那英和王菲的《相约九八》,今年就是一九九八,相约九八,要做什么呢。

我还在修那只机器狗,进度很慢,明知道挣不了什么钱却还一直和它较劲,天快黑了,我也累了,这破旧的屋子一秒钟也待不下去,只能出去透气,于是每回都会走到周婴那里,再和他一起回家。见到他在悠闲地拿着勺子吃黄桃罐头,一珊踮着脚挂衣服,把她的声音抻拉得悠长,她说周婴养伤那几日没来,给他留了几瓶罐头,他一直不肯吃,说要留给岚岚,刚才饿了,这才投降。我远远喊了他一声,周婴听见了,朝我一笑,继续用勺子伸进玻璃瓶里捞果肉,生出风铃般的空旷声。

风铃声唤来了几场雨,岚岚在春天少穿了一件外套,发起了烧。一珊暂时把店关了,陪她等着病好。周婴清闲了几天,用攒的钱买了一双回力牌的白色球鞋。雨停了,他穿着新鞋沿着麻雀河走,跳过一个又一个水凼,自暴自弃的荒草被他踩过后又收拾收拾重新站起来。他问我河对面的楼是干什么的,我说不知道,他继续低头看他的鞋。他原先穿的最多的是舞蹈鞋,鞋底又软又薄,踩在地板上能感受到地板的冰凉,踩在石子路上,每个石子都在打招呼,如今不一样了,踩在水里,脚依旧暖暖和和。我连晚上都在驯服那只机器狗,这几天不是没有收获,它不光会走,也会坐了,昨天又会摇尾巴了,却依旧不会作揖拜拜。我实在搞不清是哪条电路不对。周婴见我执着,劝我如今人人平等,不会拜就不会呗。我想了想,越琢磨,越觉得这话有意思,就是说,在我的努力下,它成了一只有骨气的狗。

岚岚的病好了,再见到时,她和一珊都瘦了一圈,好像两人一块病了一场。又到了日子,她爱人汇来了钱,这次是笔不小的数目。我接周婴回家时她正在落下的卷门后握着汇票发愣,坐在椅子上,撑着额头。她说这次汇来的钱是平时的十倍,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说,钱多了还不好,也许他看岚岚刚病好,正好买点儿好吃的给她。她摇摇头,一直说,不对,这不对,她在电话里没有告诉他孩子生病的事,他在那里还要不要过日子了。我压住一些恶意的揣测,也许是他准备回来了?一珊还是不住摇头。天暖了,有虫子了,她抬手挥了挥,眉头依旧锁着。过了几日,一珊姐没能给她的爱人打通电话,我去的时候新来的衣服她都没心情拆开,店里只有一个男大学生隔着柜台结账,随口和周婴聊几句,问他在哪上学,周婴看他一眼,被舞蹈学院鞭打过的脊梁挺拔纤细,摇摇头,什么也不想说。我走到店门口点烟抽,烟刚点上,那人便走出来,往东走了几步,又掉回头往西走,又凭空绊了一跤,对面摆摊卖袜子的大姐替我发出了无情的嘲笑。一珊姐喊我进去时,烟正好抽完,她把我们当成了朋友,说她想来想去,还是要去深圳看看,她爱人给过她地址,应该很好找,就去几天,但是带着岚岚太不方便了,问周婴能不能帮她看几日孩子,又保证她会很快回来。周婴答应得很痛快,也很高兴。岚岚最喜欢周婴,一珊交给他比交给别人要放心,孩子也高兴,好像他们的生活要从此大变样了。我多嘴问了一句,她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呢?一珊把脸颊上的碎发别在耳后,说他们早就不来往了,当初为了生岚岚,和他们断了,也没有什么朋友,只有生意上的,为利而来,都不怀好意。

一珊没有心情,早早把店关了,为了表达感谢,让我们挑了几件衣服拿回去。我和周婴走在铁路学院旁边的街上,卖板面的小摊上有很多人,书摊前的人只看不买,他说,我白天得出去,岚岚不用上幼儿园时你就看着她,岚岚也喜欢看你修东西。我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反驳他,毕竟刚才我拿了人家的衣服,他又给我安排得很明白。周婴见我没意见,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快步往前走,好像准备着,迎接什么惊喜。

回到家,我看见我妈在门口等我,其实一开始,我没有告诉她我住哪里,她说就算是出去躲事情,也得让她知道,不然睡不踏实,对身体不好,她可不能垮。周婴一声不吭地回家碰上了门。她是来给我送饺子的,茴香鸡蛋馅,不是过年,就只有一点点肉。她不着急让我吃,掐着我的胳膊,不停地说,也没瘦啊,一天天的没动静,蔫蔫的干什么呢。她转身把我屋里翻了一遍,被子也给抖了抖,我知道她在找女孩子留下的痕迹,就像小时候每周定期要搜查我的书包。她什么也没找到,警告我在外不要瞎折腾,再等等就回家住,现在都在闹下岗的事,大家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清,没人会逼我给师傅当冤大头女婿。我问她,要下岗的事是真的吗,我爸也会?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说我还年轻,跟他们不一样。

我妈愁眉苦脸地走了,我看着她走到大路上才回去,收拾了一下被她翻乱的房间,歇了一会儿,叫周嬰一起来吃饺子。饺子还温着,我倒了一碗底的醋给他,他说他不要吃醋,前两年他喝醋喝够了,老话说,喝醋能软骨,山西的陈醋最正宗,他妈就逼他一天一碗,恨不得把骨头喝没了,现在一闻这味儿就想吐,也想哭,更想死。听得我以为手里端着的是毒药,干脆也不蘸醋了,和他一起干吃饺子。他说,李横,我妈妈给我喝醋,你妈妈却给你包饺子吃,我妈妈都不会包饺子,怎么这么不一样,你妈妈比我的好。

第二天岚岚被一珊送过来,书包里是换洗的衣服,还有每天都要喝的营养奶粉,她留下了一些钱给我们,一半算是岚岚的生活费,另一半是我们的辛苦费,她说小孩子不好带,小女孩更细腻,要费多少心,过几天就知道了。她又留下了传呼机的号码,有事就呼她,她会留意的。周末白天周婴也不在家,岚岚就来我这里看我修东西,我总是在拿着小钳子、十字锥、一字改锥把东西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再把它装好。刚刚和桌子一样高的岚岚看着拆之前的收音机病入膏肓,拆完再装上就能唱歌了,说我像个做手术的医生。

同学听说我修不好那只机器狗,有些失望,不会作揖的狗失去了趣味,不再讨人喜欢,他也不能再向领导邀功,领导的儿子又迷上了赛车,早就忘了机器狗了,我也是白忙一场。见岚岚无聊,一本《白雪公主》,封面被翻得只有白雪,没有公主,我把砸在手里的机器狗拿出来,她喜欢得不得了,睡觉都要抱着。

在照顾小孩子上面,周婴要比我有耐心,一身骨头被折到不能再折,醋喝到倒酸水,所以轮到自己做短暂的监护人时就格外慈悲、好脾气。他给岚岚扎头发,皮筋从他的手指上绕个圈,再一圈一圈弹回她细软的黑发上,手腕一转,手指一挑,和跳舞一样,他也允许岚岚把从服装店里带来的假发扣在他头上,在身后给他梳辫子,拆了梳,梳了拆,假发不比真发,越梳越打结,直到变成了一团鸟窝,而他就这么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撑着下巴,看摊在腿上的旧报纸,变成了被他用来压腿多年的横杠,变成了一瓶被喝了一半的醋。岚岚一边玩一边唱一些不在调上的歌,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在永远的青春年华。我笑话她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青春年华吗。她说不懂,但妈妈喜欢。

一珊说她最多走一个星期,可过去了半个月,她仍旧没消息,不光是我和周婴有些不安,岚岚的恐惧更明显。她不像一开始那么乖,拒绝喝奶粉,不肯安安静静睡觉,早上不肯起床,谁拿她也没办法,她已经一周没去幼儿园了。等到过周末,我们带她去公园转,一珊留下的钱还有,可以尽量满足她看到风车、泡泡机、仙女棒后的要求,却也让她触景生情,在看到她和一珊一起坐过的旋转飞机时哭了起来,呜咽着说想妈妈。我们两个二十岁不到的人慌乱又懊恼,怕被当成人贩子,只能轻声哄着,方法很拙劣。我拿雪糕换她停止哭泣,却被周婴提醒,一珊说过,她不能吃凉的,会生病,她可以哭,但不能生病。

哄岚岚睡着后,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我站在楼道里抽烟,周婴站在楼道里喝水,新罐头瓶里残留着看不见的糖分,倒进去的水变甜了。我对他说,得想个办法,不能再这么下去。周婴低下头,春末的楼道里已经有了沉重的热意,好像夏天躲在了这座不起眼的楼里,外面的风有时还带着凉,怕被吹散了似的,看着时间到了,再一起出动。他说,一珊姐给我留过传呼机的号码,我呼过几次,没有动静。我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平静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不会本来就打算一去不回吧?周婴这次没有打我,只是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带着些气回敬,告诉我一个没用的事实,她是岚岚的妈妈,一珊姐不是那样的人。我说,妈妈又怎么样,该犯糊涂还是会犯糊涂,如果还没消息,就报警吧,这么一个小女孩,他们不会不管的,能这么过一辈子吗,钱早晚要花完,你最近才能勉强养得起自己。说完,我把烟灭在了石台上,好像怕照亮他对我的失望。周婴嗯了一声。我又问,那你说,咱们再等几天?他转身前说,不知道,反正不是明天。

的确不是明天,周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岚岚竟然又去上幼儿园了。我早晨买完早点回来,看见他正拉着她的手一步步下楼,阳光从楼上的镂空缝隙里斜插进来,落在台阶上,如同一根手指伸进了笼子,逗弄着里面的鹦鹉八哥。周婴也不和我打招呼,反而岚岚一如既往喊我李横哥哥,我给他们让开了路。正巧今天挣到了钱,周婴也没说今天到底有没有空去幼儿园接人,临近黄昏,我却和他在还没开门的幼儿园相遇,站在一群女士间有些不像那么回事。都说男人是家里顶梁柱,但和周围人比起来,我们是那么不可靠。他和我站在一起,说我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却觉得大家都很坏。我笑了笑没说话,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

幼儿园管饭,岚岚说晚上吃的是肉卷和大锅菜。我告诉她今天挣到了钱,可以再买一点零食。她说想吃路边的炸虾片,有好多颜色,放到锅里会变得很大的那种。天快暗了,我抢着去付钱,好早点离开这条拥挤的街。周婴在我身后说他也要吃,算是与我和解,结果突然变了调,成了一声无谓的呐喊。我猛回头看,周婴不见了,岚岚也不见了,有些人停下脚步,往十字路口望去,我顺着他们的眼睛看,周婴的身影恰好在路口被春风卷走。我心里知道出事了,也往那个方向跑,连路上的捷达车都跑不过我。跑得太快,把心跑散了,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跑到大路上,终于我在天桥下追上了周婴,他并非刻意等我,他从天桥的阶梯上摔下来,摔得一塌糊涂,滚了一路的尘土柳絮,最后撞破了头,躺在地上,血沿着他的身形在地上画轮廓。他喊不要管他,挥着手臂指着一团不断变小的黑影说,快呀,快去呀,快把岚岚追回来!

我只能先丢下他疯了一样地跑过去,那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正抱着岚岚往面包车里钻,我扑过去和他厮打,我叫他把孩子放下,他威胁要杀了我。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抱着岚岚开车,一个过来和我撕扯,我扒着车被拖到了红绿灯下,绿灯闪完了,黄灯也闪过后,红灯唰地红了,仿佛是周婴的血一路流到我眼前。见几个交警吹着哨跑来,我才肯撒手,车的尾气喷在我的脸上,忍不住咳嗽起来,我的肺快跑炸了,躺在地上看半黑的天,看来今天晚上没有月亮。

岚岚吓坏了,哭着过来抱我的脖子,我抱着她站起来,交警问我有没有受伤,我摇摇头,只觉得浑身疼,不用管,一会儿就好了。我带着岚岚去天桥那里找周婴,远远看见天桥下只剩下了一摊血迹,沒有干透,反着夕光,我捂住了她的眼睛,怕她看见。一边卖缸炉烧饼的大爷说刚才有医院的车把他带走了,我问去的哪个医院,他摇摇头。跟过来的警察劝我去处理一下擦伤,然后到派出所说明情况,医院那里有他们在。做完笔录已经很晚了,今晚果然没有月亮。岚岚睡着又醒了过来,小声地喊了一声饿,我去商店买了胡萝卜面包,我们一边吃一边往医院走,她吃得噎嗓子,咳嗽起来,我才发现忘了给她买水。

我在医院见到了周婴的母亲,年轻又小巧,脸上没有皱纹,都以为她是姐姐,一再解释后才知道,原来是他的妈妈。周婴还没醒过来,也没有危险,大家都当他在睡觉,睡觉不奇怪,因为早晚要睡醒。她端着母亲的架子,只让我们在门上的玻璃方块里看一眼,转过身又去和警察说话,她一问三不知,但还是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我在医院楼道里坐着,岚岚站在刷着绿色油漆的墙壁前,抱着一半吃不下的面包。周婴的母亲又和陪同的亲戚抱怨,抱怨周婴不愿意吃苦,她也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受不了的,如今一下雨,她的腰就会疼,有人在把骨頭当鼓敲,就算这样,她也只能在市里的舞蹈学院做老师,周婴这样不懂事就是没希望了。我觉得她有些疯魔,长得不像妈妈,说的话也不像妈妈,也不再请求她让我进去看一眼,带着岚岚离开了医院。看着车辆在黑夜里往来,我一时不想回那栋麻雀河旁的房子,把她抱回了家。

我爸因为要下岗的事出去喝酒还没回来,我妈见我抱回来一个小孩,天塌了一样失魂落魄,说我肯定是在外面禁不住诱惑瞎搞了。我搬出科学常识和她解释,岚岚已经快四岁了,在幼儿园上小班,四年前我才刚刚十五,我离开家还不到半年,就算是瞎搞了,也不可能生个孩子出来。我妈坐在沙发上,半天不吭声,应该是在核算,发现确实是那么回事,又开始臆想我是不是没有出息地被美色冲昏头脑,甘愿收拾别人的烂摊子。我只能跟她讲实话,岚岚有父有母,我不过是帮个忙而已,我妈叹了一口气,心里还是不平衡,说,你怎么总当冤大头呢。

岚岚渴了好久,一口气喝了两杯水,蜡黄的小脸有了血色。我家比麻雀河旁边的房子要好很多,我妈经营了这么多年,该有的都有,沙发茶几,白色的主席像摆在五斗柜上,上面挂着一面镜子,镜子边缘贴着牡丹。岚岚的眼睛左看右看,有好奇想问的,也害臊着不开口。我给岚岚打了泡脚的热水,毛巾用水沾湿给她擦脸。我妈看不过去,抢过来说,就算不是你的孩子,也不能像擦桌子一样给人家擦脸,男人真的什么也不懂,老的小的都一样,什么也指不上。岚岚的一双小脚被热水泡得通红,像穿上了一双到脚腕的红袜子。临睡前她想听故事,可我不会讲故事,只会讲个开头,又很快蹦到结尾: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有一个公主,然后他们结婚了,幸福生活在一起。岚岚今天受了惊吓,又跟着我跑了一晚上,没有力气纠正我敷衍的童话,很快睡着了。

天亮得不情不愿,只是由黑变灰,然后再也不愿意亮透。岚岚不想去幼儿园,我没有周婴的本事,就没勉强她,把她放在家里,再去医院看周婴有没有醒过来,他额头上那么大的伤口,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好。临走前我妈说天要下雨,早点回来。岚岚也要和我一起去,我说,出门的话就只能去幼儿园了,在家里还是去幼儿园,你选哪个?她选择了在家里,如今我也能和小孩子周旋了。然而我到了医院,护士却说周婴昨晚就已经转院,转去哪里,她也不清楚,还有快要回血的病人等着她,转身将我抛在脑后。岚岚的书包和衣裳还在周婴那边,得找房东要钥匙拿东西。我回了麻雀河,正好见周婴家大开着门。周婴的母亲在狭小的屋子里抱着手臂转悠,一件衣服挂在窗前的绳子上,只夹住了一只袖子,如同在垂死挣扎。房东拿着钥匙跟她说话,还算愉悦,说这房子旧了,却是块宝地,每天都热热闹闹的,看来没少她的房租。

我问周婴的母亲他现在在哪里,她不理我,只把东西往箱子里塞。我说,昨天那个小女孩的东西都是周婴保管着,我得带走。她用狭长的眼睛看我,说,那你拿走吧。她没有昨晚那么年轻了,眼角的鱼尾纹在白天很清晰,粉填不平,遮不住,一头黑发的油亮也像是假的。外套下的短袖上写着一个潇洒的“舞”字,衣服是黑色的,字是白的,好像白色凹了进去,完完整整嵌在她的身体里。我又问了一遍,周婴在哪里?她依然不回答我,屋里的东西被她装得再无可装,我跟着她出门、下楼梯,一再恳求她告诉我周婴在哪个医院,醒了没有。她停下脚步,整个人立定站好,微微一颤,像要落幕前的矜贵,她转过身来,不光眼角的鱼尾纹清晰,额头嘴角也在缴械投降。她说,你就当他死了。我一愣,什么叫死了,昨天晚上医生不是还说没有事吗?她瞥了我一眼,那也没什么区别,反正他也不再跳舞了,你就当他死了吧,别再跟过来,不然我喊人了。她转身走了,一下迈了两节台阶,把自己抛了出去。

回到屋里,不知道该和谁生气,拿起罐头瓶砸向窗户,玻璃碎了一地,把一朵乌云切成了好几片。坐在床边点了烟,我知道周婴没有死,他妈妈在和我说气话,可能在她看来,不再跳舞,就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在她眼里,我和周婴一样可恶,是他离家出走后和跳舞一刀两断的证明,我就像在马路边捡到了钱的过路人,不说交给警察,不说寻找失主,反而自己拿来挥霍、据为己有,和小偷没有区别。随她怎么想,只是这个世界很大,人来人往,我好像永远都见不到周婴了。

今天果然要下雨,我感觉到余光更暗下去,没一会儿便听见不疏不密的雨嘈切着落在麻雀河里,油煎声,蚕食声,沸腾声,一齐大作。我站在窗前看,河前的荒地又冒出了一个一个的水凼,一只只眼睛睁开了一样,用斑斓的色彩看着我,质问我,可还记得前几天,周婴带着岚岚,在它们这些水凼子之间跳来跳去,多快乐啊。迸溅而来的雨点打灭了我的烟,忽然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新仇旧辱,全都没有着落,一切即将崩塌。我踩过一地玻璃,沿着麻雀河走了好久,下了公交车后又沿着一条条路走了好久,停在了我有半年没去的药厂前。车间里没有人,机器如同酣睡的大狗,水房里是空的,篮球架、乒乓球台和没发芽的树一样在雨里荒凉萧条,路过的食堂大师傅告诉我,别瞎找了,所有人都在礼堂开会。

好,开会好,就是说,所有人都在。我不再没头没脑地转悠,直奔那里而去。门被我撞开,我的师傅好像恭候我已久,让我第一眼就在一群穿着白色工服的人中看见了他。他正站在主席台上念稿子,身后还挂着今年欢度新年的红花彩带,鼓励大家自谋生路,自主就业。我扒开一层又一层的人,我想他也早早地看见了我,念稿子的速度循序渐进地慢了,停了。我跳到主席台上,厂长拦不住我,几个车间主任更拦不住我,我掀翻了台上的木头桌,把椅子摔碎在台下,人群如退潮。我一把夺过师傅的演讲稿,揪住他洗得发白的领子,我们俩的呼吸被麦克风嗡嗡放大。我问他,你是不是忘了我了?他也不太反抗,反而平静地说着,哪就忘了,这不是李横吗?我说,好,记得我就好,现在全厂的人都在,那你告诉大家,去年年底,你叫我去你家吃饭,咱们喝酒,喝醉后,我到底有没有糟蹋你的女儿!师傅听后不吭声,厂长过来劝我,今天是大日子,私人恩怨下去再说。我大骂一声去你妈的,你当我不知道,今天过了各谋生路,就都散了,必须今天说清楚!

原先总说师傅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可现在,我恨透他老实人的模样,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站着,到如今都是我在欺负他。我揪着领子把他往话筒前按,他许久没洗头了,摸了一手油腻,一些白发和黑发交错着从我的指缝间钻出来。我喊着,你说!我有没有趁着喝醉欺负你的女儿!你说话啊!去我家讨说法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找人打我的时候不是挺有主意的吗!在这儿装什么好人!他只看我,仍旧抿着嘴不出声,我挥起拳头抡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他栽在地下,哼哼着,更可怜了。人们冲上台将我按住,我挣扎,他们用力,我越挣扎,他们更用力,全都乱了套,我被药厂的白色工服淹没,沉没在了一片大雪之中,好像台上在上演什么百人集体舞,分不清谁主谁次。终于有人从中脱颖而出喊着,别闹了,我说!我抬起头,嚷着我在心里郁结了许久的台词,好,那你说!我有没有欺负你女儿!师傅爬起说,没有。我喊,你给我大点声!他撂开了声音,你没有!我眼眶热了,那你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是我故意让你喝醉了,把你拖到了屋里,是我看你人好,想让你以后当女婿,可你不会愿意吧。我不理他,你再告诉大家,你有没有雇人打我!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也没关系了,整个礼堂只有我和师傅在一唱一和地说话,他说,是,我有。

3

我从礼堂里走出来,像个胜利者。雨已经停了,被雨打湿的头发、外套在慢慢变干,等到天彻底黑下去,和昨天一样没有月亮,湿漉漉的烟尘味飘来飘去,我这才想起来该回家了。回家前我想再抽一根烟,但摸遍了外套,身上只剩下一只打火机。我想了想,应该是掉在了药厂的礼堂里,那也好,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再抽烟了。我按了按打火机,火苗啪的一声蹿了起来,由内而外,从蓝变黄,再一松手,它又落下去。

吃晚饭时我妈说岚岚很乖,比我小时候好带很多。她说完,时不时地瞄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我下午去药厂大闹一场的事她应该已经知道,等吃完饭她才放下筷子讲,我师傅下午散会后,去领了买断工龄的钱,没一会儿,又回去摸了厂里的电门自杀了。我本来要站起来收拾桌子,却忽然变得一动不能动。我问,是因为我下午当着所有人打了他吗?母亲摇摇头,他是厂里的老同志了,厂里要他做表率,如果给大家做下岗工作,买断工龄的钱可以多拿一点儿,本来他是最不想下岗的,一直在嘟囔他家的情况,他不赚钱了,家里可怎么过。人们说他下午拿了钱往家走,结果半路被人划了包,一瞬间的事,找都找不回来,一下什么也没有了,真就这么想不开。

我们沉默着将碗刷干净,岚岚在我的房间玩,父亲则一直在喝酒,他和所有人一样,成了下岗人,他再也不用去上班了,他依靠的山崩塌了,只有面前的水还在假装平静。他一直喝到了十点,嘟嘟囔囔、痛心疾首地砸碎了我当初好不容易修好的收音机,这一摔,我眼瞧着是再修不好了。我和我妈去扶他,他捏着我的肩膀,问我恨不恨他那天把我从学校带出来去药厂认师傅,不再让我上学。我说不恨,反正你也知道,我学习不咋样。他说我在骗他。

有岚岚在,能减轻一点师傅的死对我的折磨,在这个家属院里我不再是酒后乱性的李横。但也没好到哪去,因为我又成了半个凶手,法律上无罪,道德上有亏,我也在因此痛苦。那个抢匪抢了他的钱,在这之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抢了他的自尊,但是好像没有人在意,我也曾在他的算计下失去了里里外外的尊严,只因为我还很好地活着。

我带着岚岚又去了一趟麻雀河,去拿她的东西,把房子退给了房东,赔了那块被我砸碎的玻璃,临走前我给她留下家里的地址,如果有个叫沈一珊的女人来找你问我的去处,就说我在这里。岚岚抱着她的机器狗沿着河边又跑又跳,暂时忘记了她消失的妈妈和周婴。她只会在晚上,面对看起来很忧伤的黑夜时,很忧伤地问我,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周婴哥哥呢?这些问题已经难不倒我,我已经能给她一个让她暂时不再忧伤的答复。

岚岚在我屋里睡觉,父亲又出去喝酒了,我妈在门外的沙发上摘豆芽,掐头去尾,只留中间一段白。她问,岚岚要在家里住多久。我说,那得看她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她问,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也没有底,但还是说,快了。她把一根豆芽抛在盆里,那人别是把你坑了吧。我说,不会,她妈妈人很好的,走的时候也留了钱的。我妈听后拉长着声音喊了我一声,儿子啊——每当我刺激到她时她都会这样,小时候我打破了同学的鼻子,前两年刚发工资就把钱花光了,她就是这么喊我的。如今她说,儿子啊——哪来的那么多好人,当初你把你师傅当一家人,给他们忙前忙后的,他还不是拿女儿算计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记吃不记打,钱有花完的时候,要是她妈妈再不来,你就把她送到派出所,或者福利院,听见了吗?我胡乱点头,她仍不满意,别老点头,给我个具体时间。我说,不知道,反正不是明天。

晚上我让岚岚在我的房间里睡,白天就带她出去,盡量不在我妈眼前转悠。只要不去幼儿园,去哪里她都愿意,岚岚抓着我的袖子,心怀恐惧,妈妈不见回来,再独自走进幼儿园,可能就没人想起来去接她了。我带她去公园玩,又一路玩到了铁路学院那边,数条铁路横贯城市南北,只能在上面搭高桥,或是在地下挖洞,才能保持城市交通的连贯畅通。就这样游荡了几天,我们越走,越觉得这个城市破旧,纷乱的铁轨后是几座苍老手指一样的烟囱,明明工厂倒了那么多,却还是有灰色的烟源源不断冒出,填满云层的缝隙。今天有风,风吹过来,削掉了烟,像在一遍又一遍给烟囱剪指甲,看着是那么死气沉沉,毫无生趣。岚岚看了半天却说,烟囱好像甜筒的脆皮,冒出来的是奶油。我才发现,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不是这些烟囱,也不是这座城市,而是我,可是我还年轻呢。

夏天彻底来了,热得措手不及,周婴曾说岚岚不可以吃冰激凌,而天已经热得不像话,我只好给她买了瓶汽水。她像只小麻雀一样啄了一路,喝一口就笑一笑。家门一打开,我妈高兴地迎过来说家里来了客人。我和岚岚朝前一望,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竟然是一珊,她走的时候是春天,如今骄阳似火,也只是少穿了一件长外套。岚岚条件反射地把汽水藏在了身后,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突然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妈生怕被误会我们平时在欺负孩子,一直在解释说岚岚很乖,就是想妈妈了,总爱哭。一珊抱着岚岚红了眼睛,抹着眼角和我们道谢,对我说深圳那边出了点儿意外,回来得实在太晚了,给我们添了大麻烦,实在是抱歉。不光麻烦了我,还麻烦了我的妈妈,她要好好谢谢我们,准备请我们去饭店吃饭。我妈总说她没有去饭店被服务的福气,如今近在眼前,她反而不去了,一再推脱我爸出去遛弯还没回家,家里不能没有人。最后坐在饭店里的只有我和一珊,还有被服务员领着玩的岚岚。

一珊点好菜,才问我周婴在哪里,怎么不见他。我把那天有人抢孩子,周婴受伤后被家里接走的事情说了。她听后,将手肘拄在桌上,捂着脸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惧怕过,因为她走得太久我们会狠心丢掉她的女儿。我问她深圳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抹抹脸说,都过去了,没什么事。好像本打算就此放下,成为生命中的一段插曲,可吃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告诉我,她爱人是和别人合伙做生意,她就觉得,她爱人注定不会平凡的,眼见这两年大有起色,但是起头的人偷偷卷款跑了,那样一个刚刚起步的公司,成了空架子,还有没还完的债,一下晴天霹雳走投无路,报警后也暂时没线索,就把这几年攒的钱几乎是全部汇给了家里,要破釜沉舟似的,一人去找卷款而逃的混蛋。

她口中的深圳要比这里好一百倍,楼高得像塔,多得像林,哪像个小渔村啊,那儿总有即将迷失的恐惧,和不甘迷失的贪心。她找不到人,明知道该回去了,却总觉得明天一定会有收获。光天化日的,一个人就这么无声无影,该找的人找不到,不该出现的人,像田野里无人照管的流浪狗往她身上扑,她已经够难过了,还是有人要欺负她,抢走她怀里的包,让她一无所有。可也因祸得福,折腾到警察局,警察花了两天,帮她找到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快沦落成了一只亡命的狼。他们在深圳相对着哭泣,和当年被家里赶出来,不知该往哪里走一样的狼狈又迷茫。

一珊越说越多,她和她的丈夫是大学同学,比她大一届,她刚到学校就遇见他了,他知她过得辛苦,处处帮忙,小到食堂的木须肉他都怕她抢不到,总要提前帮她打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结果,他正忙着找工作,自己还没毕业就怀孕了,学校劝她退学,许多人笑她不知羞耻,只有这个男人在说对不起她,他会照顾她一辈子,一起生活吧,一个人太难,就算不再有家,两个人总能把日子过好的,也就是个家了。她毅然决然和他走,家里说她怎么这样贱,一珊说她也在想,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做出了选择,可能是过够了吧。做二女儿真的是很讨厌的一件事,尊敬着大姐姐,让着小弟弟,自己如何不重要,早早被要求出去挣钱给弟弟交择校费,上大学也是寻死觅活着闹来的,太累了。

岚岚已经被喂着吃了一碗龙须面,总是坐不住,闹着要去看大堂养的鱼。我对一珊说,好在你遇到的是个好人,没有让你伤心,这次回来是还像以前一样吗?一珊给我点了一份冰激凌,她依旧喝着橘子汁,她说打算这两天把那间店处理处理,就带岚岚去深圳,一家人在一起总是不一样的感觉。我问,那卷款的事情解决了?一珊撩了一把头发,眼里有些扬眉吐气的心酸与骄傲,点了点头,那个人找到了,我就知道,他就是要做成事的人,没有看错。

这段时间岚岚难得这么快乐,玩累后倒在椅子上睡熟了。一珊又在大堂买了盒高档点心和水果,让我带回家送给我的母亲。回家后,我妈打开盒子看了看,又原封不动地装好,等着给我爸尝,可他还没回家,留的饭也凉透了,她实在应该跟我们去的。她说一珊长得漂亮,看着像大学生,孩子居然那么大了。我告诉她,一珊姐二十八岁了。她说果然漂亮的人老得慢,听说她爱人在深圳等她带孩子回去生活,又一咏三叹起来,有人天生就是不用吃苦的命啊,不像我。说着,她对着五斗柜上的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差啊。我没有再说话。

能干的一珊挥挥手,几天内就把店卖了个好价钱,只留下一些来不及出手的货。她喊我过去,非要塞给我一个信封,说是这段时间照顾岚岚的辛苦费,我硬是不要,她硬要给,说里面也有周婴的一份,我不能做主拒绝。她又叫我挑些合适的衣服,说年轻人就得讲究一点,不然怎么谈女朋友,如今是伸手就能够到真维斯,以后活出点儿成绩,华伦天奴巴尔曼也要往身上穿。我送他们去车站,一路上,一珊一再嘱咐我,如果找到了周婴一定要告诉她。岚岚仍旧把那个机器狗当宝贝,不会作揖的机器狗被关掉电源躺在她的怀里,从沉寂的北方奔向了还在生长中的南方沿海。

送走一珊和岚岚,我顿时变得更加空虚,回去的路上,火车震耳欲聋地轧着铁轨开过,只闻其声,被一座桥挡住了视线,看不到车厢一节节在眼前流淌,整个人恨不得随着这声音飘到远方。一到家,许多年不感冒的我忽然发起了烧,周婴不见了,一珊带着岚岚走了,离开这半年来,认识的人和发生的事从我身边一一消失,现在这莫名的高烧恨不得又要烧干我的记忆。我妈说我是看孩子累的,可见男人没用,我挣扎着拖着脚步去医务室打了一针退烧针,回来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之际,我梦到了周嬰,在天桥上,唱今年春晚的金曲《相约九八》,在甜美的春风里,在银色的月光下,他问我,相约九八,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要做什么呢?他边说边跑到麻雀河边,头顶是漫天的星星,星星映在麻雀河里,河水打湿了他白色的回力球鞋,漫上荒草地,我伸手就要拉他……

等到烧慢慢退了,我厚着脸皮去找之前一块倒卖二手设备的同学,求他帮忙介绍一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又花了些钱报名上夜校,准备补学历,就像把人生中间的一段剪去了,将现在,和我十六岁那个离开学校一去不复返的大雪天重新缝合起来。而我爸不再整日游手好闲地昏昏买醉,挂着被廉价二锅头泡发的眼袋,在一顿早饭间,忽然说他要出去找工作挣钱,和几个厂里的朋友说好了。前几年大家都往南方跑,南方遍地黄金,他能去捞一个微末的碗底就很知足了。看他坚持,我妈没太阻拦,只说别逞强,就当是出去看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盼望能和一珊一样,哪日一提深圳上海,说去就去了。我觉得我爸出去一段也好,省得他一直觉得我在怪他,我生病在家躺着,他觉得我是因为恨他而自暴自弃,我晚上在外读夜校,他也认为我满怀着怨气去纠正十六岁的错误,都是做给他看的。

同学介绍的工作是他在的私人企业,模式与设备很像我待过的药厂,只是规模要小很多。这个老板之前就干得很像回事,所以他的儿子能轻易地忘记昂贵的机器狗。这几个月,他又靠倒卖国企工厂的机器设备大赚了一笔,留下几条生产线自己找新门路干,这要是放在以前,倒卖国有资产就是破坏生产,是要抓起来枪毙的。我给他修好了一个一启动就咔咔怪叫的机器,他留下我做技术员,我同学也面上有光。

1998年摇摇晃晃地过去了,1999年的元旦下了场污突突的雪。下岗给这个城市留下的创伤等着在新一年愈合,报复性的枪声、偷窃、闹事,也都等着在新一年消化。师母和她的女儿搬出这个城市回了老家,我妈总担心她们再来找事,如今终于松了口气。小年夜晚上我没有回家吃饺子,同学找我吃饭,不去就是看不起他。他最近失恋了,看上的女孩子丝毫不喜欢他,究竟为何也不说,反正我不能看不起他。一桌子菜没吃多少,空酒瓶在桌上立了一片,像一座微缩城市,要是城市建设有这样的速度,好日子来得得有多快啊。他从饭馆喝到了一家闪着粉色灯管的KTV,叫送酒来的女服务员唱首歌再走,已经九九年了,他还要人家点《相约九八》,女孩子看着很紧张,却唱得不错,一个人,既是那英,又是王菲,在灯球下闪闪发光,来吧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

歌唱完了,如今依旧是1999年,服务员放下麦要走,同学抓着人家不放,我拦住他,劝他差不多得了,别难为人家。可他已经醉得彻底,耍起了酒疯,就连我也像极了那个看不上他的女孩子,在包间里又摔又打,服务员早吓哭了,一出门就喊了警察,说有人寻衅闹事,跟他一块去警局的路上,我简直想装作不认识他一走了之。

我坐在派出所的走廊等着他被教育问话,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标语下飘着淡淡的烟味,我看着墙上的黑板报和一些事不关己的通知打发时间,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低头看见一排蓝色的塑料椅子间里蹲着一个人,只穿了一件毛衣,头发被走廊的灌堂风吹得飘来飘去。他垂着手臂,前后晃着身体,手指在惨白的地砖上画着波浪线,也不嫌脏,白色的回力鞋上蒙着一层灰。年底事情多,我以为又是一个借酒消愁愁更愁的人,从大衣里拿出来BB机看了看,没有人呼我,准备再把黑板报上的文章看一遍,看看能不能挑出几个错字。

刚看了一行,内容没有看明白,反而心里忽然像被电击了一般,跌撞着转身走到了那个还在地上画画的人身前。我喊您好,他不理我。我蹲下看他,他不抬头。我喊了一声周婴,他的手停了停,慢悠悠地抬起头来。我们相视几秒,他猛地站起身,眼里漾着异样的懵懂,半天才恍然大悟,叫出了我的名字,李横。我想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又回去跳舞了吗?周婴却忽然拉住我,小声说,你来啦,咱们走吧。

往哪走?去哪里?他好像一直在等我。可派出所的人不让我带走他,告诉我周婴是从精神疗养院跑出来的,正等着有人来接他回去。想不到等到再见面,周婴已经变成了这样。我只能把外套脱给他,可他貌似不知道冷,并不要这样的关怀,也不再和我说话,试着和他交流,收到的只是一个将食指贴在嘴唇上的噤声手势。我和他一起等到疗养院的白色面包车开进院,我记住了面包车上的字,西河疗养院。周婴被带走前,回过头来,再一次对我说,不要管我,快去把岚岚追回来啊。他被拽上了车,车门重重地关上,路灯映下枯枝的影子,他的话在水泥路上落了一地。

面包车开走了很久,我还站在原地,几乎忘了我最初来派出所的原因,走到路边的电话亭,有一个女孩子在用,在寒风里哭着问,你为什么不和我好了,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她挂了电话,好像终究没问出来到底为什么。我上前插上电话卡,拨了寻呼台的号码,寻呼员的聲音在黑夜里呈现出漫不经心的懒散。我报了一珊的呼机号,请她帮忙发送留言,我刚才遇到周婴了,但他状况不太好,我看着他被疗养院的人带走了。挂掉电话正要过马路时,我又折了回去,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事,添了许多细节。我的话像极了在自言自语,我对着话筒讲,我记住了那个疗养院的名字了,等我找到具体地方,就去看他。

我又回到了麻雀河,河水结了一层灰白色的冰,冰下是数日前的雪渣、冬天的枯叶、河边干柴一样的芦苇,一年四季都被冰冻在了河底。曾经我在河岸,看着对面粉白色的楼,两边没有桥,近在眼前又无法触及;如今我站在河水的另一边,对面是我曾住过的楼房,同样的近在眼前,却走不过去,就像过去的日子,在记忆中、在眼前,但不在当下的时间。

周婴曾经总在好奇,麻雀河对岸的粉白的楼、干干净净的院子到底是做什么的,日复一日地泛着梦幻般的粉色,会不会是个一去再不想离开的乐园。如今明白了,这里便是那家精神疗养院,因为它在河水的西岸,所以叫西河疗养院。疗养院背对麻雀河,只留给我们一个看似恬静的背影,欺骗着周婴。我找护士、找主治医生,告诉他们我是来探病的,医生说这里只有家属才能来,除非征得家属同意,否则我不能进去。我听后将手中的两瓶白酒杵在了他的办公桌上,继续问道,我是他的朋友,我能去看看他吗?医生朝那两瓶酒瞄了几眼,他的脸在酒瓶后拧成了一片漩涡,他清了清嗓子,五分钟后给我批了个条子。

医生说周婴的头受过撞击,应该是醒来后就成这样了,但他的病情并不严重,不哭不闹,没有攻击性行为,平时都是自己安静地待着,按时吃饭睡觉,只是记忆停在了固定的时间中,偶尔会偷跑出去,去做一些明明已经过去的事。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为什么那天临走前要我去找岚岚。医生领着我去看他时,他正挂在院里用来健身的单杠上,仰面望着满是裂缝的云层,像一条毛巾、一件床单一样柔柔软软地挂在那里。医生说,他经常这个样子,别人问他干什么,他说在练习柔韧度,去年冬至我们改善伙食,食堂大师傅包了一顿饺子,他也不吃,一个人喝了一壶醋,你注意点儿,别刺激他。医生说完就去忙了,只留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院子里,1999年的我,看着还活在1998年的周婴。终于,他发现有人在一直看着他,便灵巧地翻了个身,如同床单被风吹得飘起。他从单杠上跳下,兴冲冲地朝我跑来,他还知道我是李横,但不知道我已经是1999年的李横了。他跑过来撩我的衣裳,刺凉的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冷战,问他干什么。周婴笑了笑,看你身上真的没有文身吗?好像真的没有啊。我记起来了,那是个晚上,吹着不冷不热的春风,我为他这句话在夜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而如今,我只想抱住他大哭一场。

从这天起,来这里看周婴成了我的常事,就连过年也没忘,我把我妈包的饺子装到饭盒带给他吃,仍旧是茴香馅的,因为是过年,肉总算放得多了,听他一边吃给我讲他曾经被逼着喝醋的故事,山西的醋,正宗的酸,我妈妈要比他妈妈好。过着年,疗养院少了一半的人,四处挂着病态的冷清,若非门口象征性地挂着红灯笼与对联,这萧索的清冷,满院都是风,灰尘斜斜飞起,要连同着风雪吹成一段尘埃了。有那么几次,我很想和他提一提一珊姐。我呼过一珊好几次,她一直没有回电话。我很失望,怀疑她是故意的,她怕我们把周婴的责任推到她身上,才不肯回电话。我没想过让她承担责任,只是希望她能回来看看周婴,或者给他打个电话,关心一下他的情况。我觉得她辜负了我们的友情。但是我妈不这样想,她认为一珊可能有难处,过得不好。我说,她找到老公了,她老公被卷走的钱也追回来了,能有什么难处?我妈说,那她老公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接孩子?我愣了,然后想起来,一珊带岚岚走后,一直就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也没写过信。我想告诉周婴,一珊没有来看他,可能是有难处,不是忘了他。话就在嘴边时,看着周婴安静地将脸埋在围巾里的样子,又闭上了嘴,这大过年的,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

大年初六这天我又来看他,这么冷的天里,周婴竟不在房间里。我只能去院子里找他。他正坐在后院疏于管理的墙头上,粉白色楼房的阴影罩住了我和他,我哄他下来,快下来吃罐头,橘子的、黄桃的都有。他却说先不吃了,要出去一趟,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该去工作了。我眼见着他翻过了围墙,只能跟着一块跳了出去。我应该阻止他的,可我没有,一跳出围墙,天广地阔,阴冷的天闪着骄矜的阳光,绵延了万里,我也想着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了。周婴踩在冰封的河面上向对岸走,我连摔带跑地跟过去,要是被医生知道,我非但没有阻止他,反而还和他一起跑,可能就再也没有探视权了。

我和他一起行走在麻雀河上,脚下踩着被冰封的春天,把冬天甩在了身后,一直走到了河中央。远处有鞭炮在响,我试着告诉他,现在已经是1999年,农历年也已开始了。他眨了眨眼睛平静地看我。忽然,我们脚下的冰面裂了缝,从细小的裂痕碎成了一张千头万绪的网。我们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滞住了,周婴木讷懵懂的眼神中裂出了一丝惊恐,我努力镇定下来,拉着他说,前面的冰还没破,别回头,向前一直跑到岸上吧。他点点头,我们奔跑起来,不断开裂的冰河紧跟着我们的脚步,鞭炮仍在响,像一口长长的、还没吐完的气……

一齐扑倒在残雪未消的岸上时,我们不禁回头望去,麻雀河上的冰向两边开裂而去,在眼前划出了一条巨大的缝隙,仿佛冬天就这么被我们踩碎了。我们在劫后余生中拥抱,踩着半湿的球鞋站起身,周婴指了指眼前复流的河水说,你看,冰破了。

猜你喜欢

师母师傅
师傅开快点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喧噪
某师傅一年要杀多少头牛?
柔柔好
一个师傅,三个徒弟
你的微笑
——写给我们亲爱的师母
只会一种
只会一种
信仰
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