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菜记
2024-01-31陈毓
陈毓
李兰戴上了眼镜,这是她自己做梦都没想到的。在她的认知里,眼镜是那些爱读书、肚子里装满了墨水的人的身体配件,也因此,李兰把自己的好视力归结于读不进书,她甚至曾在某个瞬间为自己的好视力自卑过。连李兰的妈妈都揶揄过她的好视力:“李兰这娃,隔山能看见兔子跑。”多年后,当李兰戴上近视眼镜的时候,她心里满是长久的惊讶与不可思议的虚幻感。类似的惊讶与虚幻感,其实还出现在她工作的时候。
现在李兰在农科城的农业智慧园上班,再说具体点,是在那儿种菜。
“上班”也是一个新鲜的词,把农业智慧园里的李兰和十里路之遥的王上村的李兰区分开。可具体到“种菜”这件事,又使两个李兰合而为一。王上村的李兰身上有汗气,脸蛋上有太阳红,风里来雨里去,披星戴月,要平地、点种、除草、护苗、施肥,当然,也有收获。农业智慧园里的李兰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白手套和口罩,鞋子也要套在鞋套里。李兰上班的第一天,既紧张又兴奋,出了一脸一身的汗,汗水叫她更紧张,一会儿担心弄乱了工装,一会儿又担心热腾腾的自己和身外这个清凉的环境不匹配,好在她藏在层层的包裹下,外人轻易看不见。
李兰是从参加培训的一百多名女工中被挑选到这个岗位上的。据说,和她一起参加培训的女人们,后来都分散到农业智慧园的各个工位上了,很少遇见,如天各一方。有时候冷不丁遇上,在断续交谈中,李兰得知对方的工作和自己的工作也大体相似。
拿李兰现在的工作和从前在王上村的种菜比,好像比不成。比如,同样是面对种子和土地,现在李兰是把一粒粒被技术员处理过的种子用小小的镊子夹起,投放进一个个标有规格的容器中,放种子的位置不能有毫厘之差,放种子的动作经过上岗前千百次的训练。工作日久,熟能生巧,李兰现在起镊子、放种子的动作轻柔,又稳又准。一个个等待李兰放种子的容器自动来到她的面前,被她点种后再缓缓地传送到下一个点位,那里是一个个高大的玻璃箱体,不同种子被归类停当。种子在那里像被某种口令催促,快速发芽、生长,又像训练过的最好的兵阵,整齐一致。
那种整齐也叫李兰惊讶,惊讶这些发生和她有关。她想,幸好从她手中出来的是小小青苗。青苗分叶抽枝,长成一棵棵菜。李兰偶尔停手看向那边,隔着巨大的玻璃,她看得清每一棵菜,但又像双胞胎孩子一样难以区分,菜该碧绿的碧绿,该红的红,开花结果,呈现菜的众生相。一棵辣椒苗上的辣椒串可以收获一笼。西红柿一串一串沉甸甸地悬垂,枝蔓甚至伸展到了天花板上。李兰凭借在王上村种菜的经验,识得几样菜品,比如菠菜、茼蒿、莜麦菜、茄子、辣椒、西红柿。但此刻眼前的西红柿,颠覆了李兰认知中西红柿只有青和红的概念,她不知道自己点种的小小容器里,还能结出黄的、白的和带花纹的、不带花纹的等各种新奇的西红柿。它们各有品种名字,可李兰哪里记得住。她看着陌生的西红柿,引不起味觉上的共鸣,毕竟那些果实一开始总是和她隔着一层玻璃的距离。
直到有一次,李兰偶然走到一列售卖给来农业智慧园观光的游客的果品攤前,买了一盒自己种的西红柿,咀嚼之后,她惊讶地得出结论:挺好吃。想到自己以前在王上村种的西红柿,那时她也给西红柿分类,大的、圆的、红的、品相好的,是要卖的,价格会定高;小的、不那么圆与红的,就便宜一点卖;样子不好看的、开裂的,她则带回家,熬一大锅西红柿酱,蘸馒头、拌面条、裹米饭,有时候一天的饭食里都有西红柿。此刻刚吃过盒子里工艺品般的西红柿,李兰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洗西红柿。不过,它们从种子开始,就没见过风雨雷电,没有飞蝶蛲虫咬,没有外界的一粒尘埃、一滴泥水,甚至连播种者李兰侍弄它们的时候都戴手套、口罩、帽子。这样种出来的西红柿还需要清洗吗?李兰再一次感到迷茫。
李兰看见自己端西红柿盒子的手,手指纤细、很白。李兰的脸也变白了,她的脸很少晒到太阳,她工作的地方和那些植物一样,风吹不着雨淋不了,太阳也晒不到。植物凭借昼夜不熄的灯光的照耀快速长大,李兰在这样的地方跟着变白变纤细。李兰在变白变纤细的同时也变近视了,于是戴上了眼镜。
用发小的话说,戴上了眼镜的李兰是文文弱弱的,像是有一肚子墨水的样子。戴眼镜的李兰走到毗邻农业智慧园的一块花地边,这是园区新辟的,将原有的油菜地改种了波斯菊。波斯菊花朵繁密,在团团花簇中,李兰看清了几棵旺长的油菜苗,正闪耀着黑亮的属于油菜的光芒。细雨霏霏,油菜苗得雨露滋润,散发出带着微微苦味的清香。李兰蹲在油菜苗边,取下眼镜,低头深呼吸,仰脸大吐气。那样子,像是一个肺被闷久了的人。
选自《文艺报》
2023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