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苇塘深处
2024-01-31◇张鑫
◇ 张 鑫
暑假,从繁华的大都市回到了自己童年和少年时居住的宁静乡村,我再一次见证了这座华北村落的晨与暮、日与月、风与露。
白天,火热的太阳将地面烘烤得酷热难耐,在气温最高的正午,体感温度有时候会达到四十度。我钻在屋内,在空调的庇护下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热浪的侵袭。窗外,繁茂的丝瓜藤编织出翠绿欲滴的屏障,在遮挡阳光的同时,自身也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丝瓜藤沿着牵引绳轻松地爬到房顶,远远望去仿佛从屋顶倾斜而下的绿色瀑布。那盛开的朵朵黄花,就是这瀑布中跌宕出的朵朵浪花。
前几日,早上五点多钟,我突然从梦境中跌入现实。睁开眼睛,竟变得异常清醒,再也没有睡意,便索性起床,穿上运动鞋和短裤背心,去街道上跑步。我平日里素来有跑步的习惯,在学校时,我经常在晚上绕着橡胶跑道肆意奔跑,于热汗挥洒中和同道好友一起见证恣意绽放的青春年华。有时候,我会喊上三五好友,一起去奥森公园跑步,奥森公园里花草相伴、草木参天的自然环境和专业的跑道设置,为市民提供了理想的运动环境。
马路两边,是农村田野中常见的景色。绿油油的玉米正处于“青春期”,嫩绿瘦长的叶子直挺挺地上扬着,像是一柄柄插入天空的利剑,显示出与秋季玉米成熟时叶片下垂所绝然不同的蓬勃生命力。牵牛花大片大片地蔓延着,蜿蜒的藤蔓四处缠绕,让人想起张旭笔下的草书。没有高大的攀援物,索性就在地面上铺编,一簇簇牵牛花茎叶给大地铺上了一片厚厚的地毯。紫红色、粉红色、浅蓝色等各色花朵正迎着清晨的微风怒放,喇叭状的花朵上还镶嵌着珍珠般的露珠。花朵们或聚或散,在地毯上漾开美丽的图案。路边时不时地出现一片片芝麻,它们顶部开着洁白的花朵,底部结满了厚厚的密闭硬壳,在这硬壳房子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或洁白或黝黑的芝麻颗粒。远处,威武挺拔的高粱迎着晨风起舞,让人想起莫言笔下那个神秘传奇的高密东北乡。
连走带跑经过一段路程后,我的左侧突然出现一个斜坡,弯曲的土路连接起柏油马路和远处的树林。我索性跟着土路的指引,走入这清凉的树林。转弯没多久,土路两侧渐渐出现三三两两的摩托车,有的摩托车后座上还摆放着专业的钓鱼器具包。我加快行进速度,向前远眺,果然,视线的远方是一处宽阔的水域,原来这下面竟然是一条河流!突然,年少时的回忆席卷而来,我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就是自己小时候常来捉鱼摸虾的邻村的那条大河,这条大河曾经给年少的我带来无尽的欢乐。这些年来,我在外地求学,寒暑假回家时再没来过这里。没想到我如今会以如此意外的方式与承载我童年记忆的这条河流再次相遇。
很多孩子都喜欢河流和湿地,我从小也对水天然地具有一种亲近感。意外邂逅这片池塘,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欢快起来。我迫不及待地加快自己的脚步,贪婪地欣赏着这乡野中难得的美景。久在北京城里生活,见惯了钢筋水泥、高楼大厦,也见惯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尽管城里也有着众多的公园和绿地,但城里的公园总给人一种能工巧匠精心设计的人为感和秩序感,处处凝结着园林设计师们呕心沥血孕育出的美学智慧。而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另一番质朴的纯真天地,这是真正浑然天成、野趣盎然的美,是不加雕琢的原生之态,她像出水芙蓉,不事装扮却依然散发出让人迷恋的独特魅力。南朝梁代钟嵘曾经在《诗品》里引汤惠休语云:“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由此形成了中国美学中迥异的两种风格,美学家宗白华在其《美学散步》中也对此多有论述。如果说城市里园林设计师们精心设计的园林是一种错彩镂金的美,那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则是一种出水芙蓉般洒脱自然的天趣之美。中国美学追求“天人合一”,追求浑然天成,追求与自然大道的合流,规避人工秩序。所以中国园林多追求一种“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混融境界,这是最高级的美学品格。《二十四诗品》中有“冲淡”一品,其曰“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想必眼前的景色也恰恰符合冲淡之美吧。
微波粼粼的水面十分宽阔,水中茂盛地生长着芦苇、菖蒲、柳树等草木,远处的水面上,竟然还有亭亭玉立的荷花。这真是一处乡村中难觅的美景。尽管如今的河流早已不像我童年时那般壮阔,水量大大减少,但奔涌的河流以及旁边的池塘美景也足以荡涤现代人焦渴的心灵。
我不由得放慢了自己的脚步,置身于湿地之中,整个人都变得非常清爽,像是在阳光下晾晒的残留着肥皂清香的衬衫。河岸边,悠闲的朋友在专注地垂钓,那场景像极了明代画家吴镇笔下的《渔父图》。经过他们身边时,我突然想起那首广为流传的小诗:“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于是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发出的一丁点儿声音会惊扰到他们的鱼儿。
远处,高大的柳树摇曳着婀娜的枝条,像妙龄少女的秀发。柳树枝头,栖息着一只体型较大的白色鸟儿。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白鹭。年少时,我好像从未在家乡的河道中见过白鹭,平日里多在宣纸上描绘优雅洁白的白鹭,此时的邂逅可谓是一份惊喜。不远处的水中,也有数只白鹭在嬉戏,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水中觅食,它们生活在这里,享受着这方乐园。数百年前,一代才女李清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写出了“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名句。数百年后的今天,我于村外的一处苇塘,竟得以欣赏到和这首词中所描绘的极其相似的美丽场景。现在正值凌晨,若是到了夜晚,月亮在云朵里穿行,星光洒遍水塘,白鹭在水畔小憩,荷花在风中散发幽香,想必也会出现张先笔下所描绘的“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的美丽场景吧!
近处的水畔,簇拥着一丛一丛的菖蒲和芦苇,菖蒲的顶端,已经长出了赭红色的蒲棒,蓝色、绿色、红色、黄色的蜻蜓在毛茸茸的蒲棒间翻飞起舞。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自己一向喜欢的一位画家,他擅长描绘湿地的美景,创作出无数气势恢宏、开阔辽远的湿地美景佳作。他曾画过一幅以蒲棒和红蜻蜓为主体的作品,画面中,密密麻麻的菖蒲交织在一起,水墨淋漓、繁而不乱。数十只红蜻蜓在菖蒲上飞舞,身姿轻盈,姿态各异。我想,他一定是经常见到类似的场景,将这种美景化入胸中,有感而发,才创作出这韵味十足、意境悠远、生动传神的精品佳作。
水面上,不时有鱼儿上下翻跳,它们也想看看水面外部的世界,诗鬼李贺的那句形容箜篌的“老鱼跳波瘦蛟舞”似乎恰恰能描绘出我眼前的这幅画面。河畔的荷梗上,站立着一只长嘴短尾的蓝色小鸟,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它,生怕它被我惊飞。嗬!竟然是只美丽的翠鸟。这种鸟儿并不常见,比起真实的翠鸟,我更熟悉的是齐白石、王雪涛、李苦禅等画家笔下的翠鸟。画家画荷花、芦苇等水中景色时,总喜欢加上一只美丽的翠鸟,这可爱的精灵既丰富了画面,又增添了一份生机和活力。
我眼前的这只翠鸟,真是漂亮极了:长长的黑色嘴巴散发出淡蓝色的光泽,不大的黑色眼珠灵活地打量着外界的一切。椭圆的脑袋上分布着斑斑点点的宝蓝色花纹。有趣的是,它的眼后有一片橙红色的绒毛,橙红色绒毛右侧则是洁白的绒毛。它的背部长满了宝蓝色的羽毛,但是这种宝蓝色又不是完全一样的,而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彩变化,有的羽毛接近于绿色。它的飞羽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粉蓝色斑点,像是夜空中密布的繁星,也像春天草丛里迷人眼球的野花。它的腹部布满了橙红色的柔软绒毛,在国画中,或许这是朱磦能呈现出的美丽色彩。它的红爪子紧紧抓住荷梗,支撑起自己胖胖的身子。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翠鸟,它身上艳丽的色彩让人着迷。我不禁感叹,此处苇塘真是宝地,竟栖息着如此多的精灵。
散布于河畔,还可以看到毛茸茸的野鸭子在水中嬉戏,不知名的黑白两色鸟儿在芦苇上歌唱,成群的鱼苗在浅水中游荡……池塘里的水是如此清澈,塘里的鱼儿和水草尽收眼底。一代文学大师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时,曾意外邂逅一处不知名的乡间小潭,留下了《小石潭记》这篇经典散文。“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写尽了潭水的清澈和鱼儿的灵动。此刻我眼前的画面和文中所描绘的景色竟是如此相似,我吟诵着文章,似乎见到了柳宗元曾经见到的风景,感受到柳宗元曾经的感受,实现了和柳宗元的精神共通。但是柳宗元写这篇文章时内心的幽深冷寂、孤凄悲凉,是和我此刻的心情绝然不同的。
水面和陆地接壤的地方,散乱地铺放着大小不一的石头,石头间隙钻出顽强的野草。沙土细腻柔软,经受着水浪一次次的亲吻和抚摸。石头间流动的河水唱着叮咚叮咚的歌谣,似乎在憧憬自己充满未知的旅程。
五代画家徐熙出身江南名族,一生以高雅自任而不肯出仕。他常年漫步于田野园圃,所见景物多为汀花野竹、水鸟渊鱼、园蔬药苗。他画面中呈现的,也是充满野情野趣的乡村风景,所以才赢得了“徐熙野逸”的赞誉。齐白石童年时,经常去离家不远的星斗塘游玩,他观察池塘里的螃蟹青虾、小鱼水鸟,与这些精灵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之后把它们呈现在自己的画面中,通过自己的作品呈现出对大自然浓烈的热爱。他们擅长描绘野逸荒疏的自然,我暗自凭想,如果让他们看到此刻的苇塘,不知两位画家会创作出怎样的丹青杰作?
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气温也逐渐升高。苦于高温,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处美景。我知道,我很少再有机会来拜访这处隐藏在荒野中的苇塘幽境。今日跑步误入苇塘,邂逅白鹭、翠鸟、荷花、芦苇、菖蒲,邂逅一处质朴幽静的清新之境,真如陶渊明误入桃花源那般美好。所不同的是,陶渊明向往的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般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而我邂逅的,则是万物并作、生机勃发、清旷脱俗的自然纯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