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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参照:杜甫《对雪》的英译及回译

2024-01-30停云

师道 2024年1期
关键词:雷克斯罗斯古典

停云

20世纪初,正当中国如火如荼地学习西方文化时,在欧洲和美国也有一批文化界人士在积极地引进中国文化。庞德、维特·宾纳和亚瑟·韦利等人翻译了《诗经》《论语》《大学》《中庸》《老子》《唐诗三百首》等中国古代经典。其中,庞德翻译的中国古典诗歌选集《神州集》影响极大,直接开启了美国现代诗人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步伐,从此,“每当美国诗人试图松动英国-欧洲文化传统的束缚,摆脱学院派保守主义的压力,他们就需要中国古典诗歌的支持。”(赵毅衡《诗神远游》)

庞德本人并不懂汉语,《神州集》主要根据美国东方学家费诺罗萨遗留的笔记,并参考日本学者有贺长雄、森槐南的注解,半翻译半创作而成。尽管如此,《神州集》自出版以来,获誉无数,被称为创造性翻译的典范。比如,庞德把李白的《长干行》译成了美国现代爱情诗,诗题也改为《河上商人的妻子:一封信》,但它却最大程度地保存了原作的诗意,无数西方读者为诗中的真挚爱情而感动。有时候,误译也具有积极的意义。

最近在读两本书,对此问题又有了新的理解。一本是谭夏阳的《李白来到旧金山》,讨论9位中国古代诗人被译介到西方所经历的误读和正名,材料颇为翔实。另一本是王家新的诗论随笔《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其中有几篇文章专门谈论美国著名诗人肯尼思·雷克斯罗斯对杜甫、苏轼等中国古代诗人的翻译。王家新是当代著名诗人,他对雷克斯罗斯所译的几首中国古典诗词又进行了回译。在不断的转译和回译中,中国古典诗词的意义也在不断累积、变化,愈来愈丰富。在此,想以杜甫《对雪》的英译及回译为例,讨论如何借鉴异域的文化参照,探寻中国古典诗词在当代的继承路径。

肯尼思·雷克斯罗斯(1905-1982),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旧金山诗歌复兴运动”发起人,美国现代诗领袖人物之一。雷克斯罗斯在思想、创作上反对自我封闭,主张毫无顾忌地汲取各种文化资源,其中就包括他所热爱的中国文化。由于热爱中国文化,他还给自己取了中文名“王红公”。

雷克斯羅斯翻译、出版了许多中国诗歌,包括《中国诗百首》《爱与流年:续中国诗百首》等,并与中国学者钟玲合译《中国女诗人选》和《李清照诗词全集》。《中国诗百首》出版于1956年,其中杜甫所占篇幅最多,达35首。雷克斯罗斯对杜甫的推崇,可见一斑。他对杜甫的评价也非常高:杜甫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非史诗非戏剧性诗人,在某些方面,比莎士比亚或荷马更优秀。至少他更自然,更亲切”。

我们来看看杜甫《对雪》的原作、雷克斯罗斯的英译以及王家新的回译:

对雪

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Snow storm

Tumult ,weeping,many new ghosts.

Heartbroken,aging,alone,I sing

To myself.Ragged mist settles

In the spreading dusk.Snow skurries

In the coiling wind.The wineglass

Is spilled.The bottle is empty.

The fire has gone out in the stove.

Everywhere men speak in whispers.

I brood on the uselessness of letters.

暴风雪

混乱,哀哭声,许多新鬼。

心碎了,衰老,我独自

对自己歌吟。乱云在铺展的

黄昏中低垂。急雪

在呼啸的风中翻飞。手中杯

泼洒出来。酒樽空了。

炉中的火也已燃尽。

人们到处只是在悄声低语。

我焦虑于诗文的无用。

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十月,宰相房琯自请征讨安史叛军,却因不通兵事,仓促出战,在陈陶斜、青坂接连大败,四万义军几乎全军覆没。杜甫当时被困长安,听闻房琯惨败,便写了《悲陈陶》《悲青坂》《对雪》等诗。《悲陈陶》中说:“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对雪》中的“新鬼”,指的便是同日赴死的四万义军。世乱时危,人民遭受巨大苦难,家人难通消息,自己又陷于叛军中,杜甫内心的愁苦可想而知。此时暴风雪来临,益增愁苦,所以,以他锻字炼句的功夫,却在40个字中用了两个“愁”字。

显然,《对雪》是一首借咏雪而慨叹时事身世之作。雷克斯罗斯对前六句的翻译,不管是环境描写、氛围烘托还是节奏的把握、情绪基调的传递,都与杜甫的原作紧紧贴合。雷克斯罗斯并不精通汉语,他对杜甫的理解,主要借鉴了著名旅美学者洪业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以及其他西方译者的译文。能做到这一步,得益于他的翻译理念和诗歌技艺。雷克斯罗斯把翻译看成“一种饱含同情心的行为”,即“以一个人自己来体认另一个人,以自己的言说来传递原作的声音”,努力去穿透语言、文化、历史的障壁,以忠实于原诗的精神。当然,饱含同情心的体认的前提,是对原作者的热爱:“我已经沉浸在他(杜甫)的诗中30年了。我确信他使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在道德上和理解力上都如此。”

关键在于结尾两句,单从字面意思看,完全脱离了原作。《对雪》结尾暗含“殷浩书空”的典故。殷浩为东晋大臣,以中原为己任,上疏请求北征,结果大败而归,被贬为庶人,“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晋书·殷浩传》)殷浩的经历和房琯相似,杜甫用此典故,可谓浑然天成。但在诗歌翻译中,用典很难兼顾,像杜甫这种不着痕迹的用典,更是难上加难。因此,雷克斯罗斯采取了“去典”的策略,这也是西方人在翻译中国古典诗词时经常采用的方法。

另一方面,杜甫当时虽被叛军所俘,但还具有一定范围的自由,他看到幸存的人们处境艰危,只敢悄声低语,整座长安城弥漫着恐惧、焦虑的情绪。自许稷契的诗人却难有任何作为,只能感叹、焦虑于诗文的无用,这是非常合理的想象。杜甫出身儒学世家,继承了《诗经》国风传统,关于诗歌之功用有自己明确的立场。“三吏”“三别”、《客从》《负薪行》《大麦行》《岁晏行》等极具现实批判力度的作品,精神内核是“忧黎庶”,自然也希望当政者能够闻之而后“知得失,自考正”。尽管如此,晚年杜甫也在《秋兴八首·其八》结尾说“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显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的杜甫,也曾对诗歌之功用产生深深的犹疑。因此,“我焦虑于诗文的无用”,与杜甫的形象是基本一致的,只是时间上有了错位。

这就是雷克斯罗斯所说的诗歌翻译的首要标准——可同化性。“可同化性”不是简单地与原作一一对应,而是基于同情心的体认,尽可能地忠实于原作,但不拘泥于字面意思,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创造性地改写,得到一首有效的诗。有时候,诗歌翻译就得打破“信达雅”的

成见。

“我焦虑于诗文的无用”,这是《对雪》在异域的行旅中生成的意义,可以从积极的角度来理解。

首先,它使得杜甫进入了美国现代诗歌,并且作为思想资源直接参与20世纪文化语境中的对话。“诗歌不会让任何事情发生”,英语诗人奥登在写于1939年的《诗悼叶芝》中如是说。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也说:“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舌头的管辖》)20世纪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世纪,战争所造成的巨大伤亡让诗人不得不去思考诗与世界的关系问题。雷克斯罗斯对《对雪》结尾的处理,其实也是借翻译杜甫回应20世纪诗歌所面临的道德困境。

由于《中国诗百首》的广泛传播,不少当代诗人也从杜诗中获得了心灵应和。在反抗纳粹的华沙起义失败后,波兰诗人米沃什曾写下如此诗句:“诗歌是什么,如果它不能拯救/国家或民族?”(《献词》)后来,在寓居美国期间编选的国际诗选《明亮事物之书》(1996年出版)中,米沃什收录了杜甫诗歌的英译11首,9首为雷克斯罗斯所译,《对雪》即在其中。米沃什对这首诗的简要解说,同样聚焦于“诗文的无用”:“不断叠加的困境所形成的生命状态——寒冬、日暮、孤独、老年——有时是如此令人沮丧,甚至一个对自己有信心的诗人也会感受到写作的徒劳。我们中那些经历过这样的夜晚的人,将会从这个声音中辨认出自己。”毫无疑问,米沃什从《对雪》中辨认出了自己的身影。

美国女诗人简·赫斯菲尔德也被《对雪》深深地打动,并写了一首《破晓前读中国诗》:“又失眠了,/我起身。/一阵寒雨/敲打玻璃窗。/我手执一杯咖啡/思索杜甫/打翻的酒杯。/在他窗前,雪/落了一千二百年;/在他手底下/墨迹尚未干。/‘文学多么无用。诗人老矣,孤独。/……我知道,在他的诗句中/有一种在翻译中/失却了的准则;/此地,唯有暴风雪。”对异域诗人的接受,必然要立足于自身所处历史文化情境,换个角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思接千载的对话?

其次,它丰富了我们对杜甫的理解。雷克斯罗斯说,杜甫的诗歌“是唯一有可能经得起给20世纪划上休止符的这个纷乱年代的考验并留下来的宗教”,只有具备“敬畏生命”的态度的人,才能理解和欣赏他的诗。这是把杜甫当作同时代人,放在20世纪的框架中来理解。我们不妨来比较一下杜甫与当代杰出诗人关于同类题材的诗作。

2023年10月,巴以冲突升级,“悲剧循环”得到再一次的固化。而在此前的几次中东战争中,巴勒斯坦、以色列的诗人都通过各自的生命视角传达了悲哀、深刻的经验。战乱频仍,普通人都渴望和平,以色列诗人阿米亥说:“我的孩子有和平的馨香。/我俯身在他身上时,/闻到的不仅仅是肥皂味儿。”(《我的孩子有和平的馨香》)战争中无论谁输谁赢,受苦的都是普通人:“孤儿们的号叫声从一代人/传给了另一代人,就像接力赛;/接力棒永远不落。”(阿米亥《野生的和平》)巴勒斯坦诗人达尔维什则在《围困的境况·短章》中表达了身处“围困”中经验:“我们把忧伤藏在罐子里/以免士兵看见/有了庆祝围困的理由”;表达冲突与战争对个人生活的撕裂:“当生活恢复正常/我们将像别人一样/为纯属自己的事情忧伤”。

杜甫集中同样不乏这类诗句。他写战乱中的难民:“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三绝句之二》),写对和平的深切渴望:“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蚕谷行》)杜诗中回响着的战乱年代普通人的悲鸣,直到今天依旧令人震撼,即使千载之后,仍具有回应当代政治困境和道德困境的力量。

回到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问题,一直以来,很多人都认为是中国古典诗词是不可译的,因为翻译过程中有太多东西丢失了,如用典、音韵之美、汉语的想象方式、汉字独有的书写方式等。的确,翻译是有限度的,比如杜甫的《旅夜书怀》,就让雷克斯罗斯难以应对。“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王家新回译之后变成“繁星在荒漠的/水上绽开,月光随着/汹涌江水奔流”,两者高下立判。从这一点来看,美国诗人弗洛斯特说“诗是翻译过程中丢失的东西”,不无道理。

不过,从雷克斯罗斯的翻译经验来看,部分中国古典诗词还是可译的,如其所言,“复杂的历史和文化背景消失了,文学的指渉和回响消失了,音韵效果也无法被传递。我们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褪除了所有矫饰后的事实焕发的质朴光辉——赤裸裸的、焕然一新的诗歌场景。”如果译者能全身心投置于原作的经验之中,“将之以最大的生命活力传回自己的语言中”,“褪除了所有矫饰后的事实焕发的质朴光辉”还是有可能传达的。这也应了另外两句诗歌翻译宣言:诗歌是翻譯中剩下的东西,是那经受了翻译考验的东西。

最后,再举一个杜诗英译的例子,以说明中国古典诗翻译为我们提供的异域参照。

天宝十载(751),杜甫已年届四十,旅食长安十年,依旧一无所成。杜甫的堂弟杜位是权相李林甫的女婿,两人颇有交情。这一年除夕,杜甫来到杜位家中守岁,举目所见,皆为趋炎附势、伛偻俯仰之辈。杜甫不胜感怀,写下《杜位宅守岁》,后四句“四十明朝过,飞腾暮影斜。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感憤、无奈、颓唐中难掩狂放之态。雷克斯罗斯将这四句译为:“In the winter dawn I will face/My fortieth year.Borne headlong/Towards the long shadows of sunset/By the headstrong,stubborn moments,/Life whirls past like drunken wildfire.”王家新回译如下:

在冬日黎明我将迎来

我的四十岁,并被推向

落日的长长阴影

在这任性、顽强的时刻,

生命飞旋而过,如醉酒的野火。

雷克斯罗斯在此用了争议较大的“拆字法”,把“烂”字拆开,根据“火”旁,将“烂醉”译为“醉酒的野火”,用一个腾跃的意象,淡化了杜甫十年宦游、功名无望的潦倒,而突出其无拘无束的洒脱和狂野。“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杜诗喜欢自怜身世却一点也不显得颓弱,反倒富于老健之气,正是得益于这种狂放。“生命飞旋而过,如醉酒的野火”,我们仿佛看到一位现代社会的中年人,面对生活无处不在的围困、碾压、捶打,进退失据,却依然保持傲然独立的姿态。多次转译之后依旧能打动人心,这就是诗歌。

这也说明了古典诗词不是博物馆里的老古董,仅能供人欣赏、观瞻。让中国古典诗词回应当代重要的文化议题,回应平凡个体的日常困境,为我们提供可借鉴的生命存在状态和生活方式,才是其接续和重生的有效路径。

参考文献

[1]王家新.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

[2]谭夏阳.李白来到旧金山[M].北京:新星出版社,2023.

[3]赵毅衡.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4][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

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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