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与唐伯虎的跨时空对话
2024-01-29王悦阳
王悦阳
唐寅的《秋风纨扇图》和达·芬奇的《头发飘逸的女子》。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因互鉴而丰富。当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达·芬奇,与明代才子画家唐伯虎在一起对话,会产生怎样的艺术火花?尽管在历史上,生活在同时代的两人相隔万里,根本无缘相见,但在今天,却有可能将这延绵五个多世纪的艺坛传奇实现。近日,亮相上海博物馆的“对话达·芬奇——文艺复兴与东方美学艺术特展”,真真正正地让15世纪东西方两位艺坛名家,通过各自的作品展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在这场东西方绘画艺术对比展上,观众将从两个视角进行一场跨域时空之旅,领略东西方在相同时代却迥然不同的艺术表现手法。
近年来,作为“大博物馆计划”展陈的重要组成部分,上海博物馆计划重点打造“何以中国”文物考古系列大展和“对话世界”文物艺术系列大展,其中“对话世界”文物艺术系列大展将联手世界知名博物馆,一起推动文明对话,促进交流互鉴。首展“东西汇融——中欧陶瓷与文化交流展”,体现了上博的全球资源配置能力和全球叙事能力。而去年成功举办的“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作为馆庆70周年为公众奉上的重磅展览,也是上海博物馆首个自筹资金举办的收费特展,获得了空前热烈的反响。在98天的展期中,总观展人次超42万,媒体传播总量近5亿,成为了备受追捧的“超级大展”,为新形势下上海乃至全国博物馆事业高质量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示范样本。
为进一步营造“艺术上海”的浓厚氛围,满足观众对高品质文化的需求,作为系列展览的第三个重量级大展,此次“对话达·芬奇——文艺复兴与东方美学艺术特展”由上海博物馆和意大利特雷卡尼百科全书研究院联合主办,并得到意大利驻沪总领事馆的大力支持,精选了米兰盎博罗削图书馆和美术馆、帕尔马国家美术馆以及佛罗伦萨博那罗蒂之家收藏的18件文艺复兴艺术珍品,和上博馆藏的18件中国古代绘画传世名作进行同步展出。这将是上海博物馆首次推出的东西方绘画艺术对话原创大展,也是中国迄今为止最强阵容的达·芬奇作品真迹展。
“对于中国传统艺术,上海博物馆一直以其丰富的藏品和学术力量,成就着一个个自主策划‘全球总动员’式的重磅展览。这充分体现了上博联动世界级文博机构的号召力和全球资源配置的能力。而面向未来,我们更崇高的使命就是加强世界文明对话、掌握国际艺术话语权,此次特展便是我们努力迈进的第一步。”在开幕式上,上海博物馆馆长褚晓波如是说。
达·芬奇是一位闻名世界的伟大画家,他的作品里充满了他对多个领域的学习和探索,有的还充满了他严谨而又富想象力的发明创造。这次展出的手稿真迹有的是首次亮相中国,亮相上博。对此,上海博物馆从馆藏中甄选中国古代绘画名作,来一次与达·芬奇为代表的文艺复兴大师们在特定空间中跨越时空、超乎想象的艺术对话,让参加者享受了一场中西方文化艺术相融合的艺术大餐。
“从策展来说,本次展览是有难度的,需要去展现东西方绘画艺术对话。”本次展览策展人之一、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主任凌利中表示,一个是学术研究上,要对东西方美术史有了解,才能找到对话点;另一个则是要有丰富的藏品去呈现。所谓的对话,绝不是毫无学术与逻辑关联的简单的东西方艺术家作品联展,而是要通过时代性、艺术性与作品本身内容的横向、纵向对比,梳理出真正意义上“对话”的角度,凸显“对话”这一主题。中国的明代是与意大利文艺复兴遥相呼应的时期,艺术史上它们从未发生过对话,然而研究者发现在达·芬奇的手稿和笔记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与同时代中国画家视觉经验和观察中的主题却十分相似。“达·芬奇和唐伯虎都是15世纪的东西方文化艺术中心各自的代表,两个人都是年少成名,他们的作品题材也都是仕女题材。”凌利中如此介绍,“但是两个人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就会让我们好奇,如果他们能够互诉衷肠,会是什么样子。”
在布置一新的展厅中,观众可以透过西式拱门或中式框景的展墙,将同时期或相同主题的东西绘画作品尽收眼底,看到艺术作品的相似之处,也能感受不同文化的差异。正如褚晓波馆长所表示的那样,作为上博东西方绘画艺术对比展的首次尝试,展览将采用独特的对话方式,带领观众开启跨越时空、超乎想象的曼妙之旅。“这将是一个互动性和趣味性很强的艺术对话大展,通过美妙的展厅设计,观众可自主选择展厅内的参观动线,沉浸式完成跨时空艺术之旅。我们希望,观众在欣赏杰作之际,用自己的眼睛与心灵去发现艺术的和而不同、艺术与科学的完美交融,感悟数百年前东西方艺术大师精妙绝伦的创新魅力。 ”
眾所周知,列奥纳多·达·芬奇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巨匠,他创作的《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等杰作吸引着无数人去一睹真容。同时他也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发明家,留下了不少与科学发明有关的手稿,堪称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全才”。然而,达·芬奇存世的绘画真迹屈指可数,且绝大多数作品为不可移动或禁止出境,在国内难得一见。本次展览中来自意大利方的作品可谓精品云集,包括:达·芬奇笔下最具神秘感的油画真迹《头发飘逸的女子》、首次来华的《大西洋古抄本》11 幅珍贵手稿,此外,还有同为“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米开朗基罗的2幅珍贵素描,达·芬奇弟子波塔费奥、梅尔齐及卢伊尼的肖像绘画作品,都将在上海博物馆集体亮相。值得一提的是,在上一季展览中,上海博物馆曾引进一幅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的拉斐尔油画作品《圣母子与施洗者圣约翰》展出,此次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又是首度汇聚上博,至此,短短两年时间内,上海博物馆将“文艺复兴三杰”的大师之作通过“对话世界”系列展览得以完美呈现。
达芬奇《大西洋古抄本》发射炸弹的大炮,1485。
为了做好艺术上真正的“对话”,通过对一系列外国作品时代、艺术与内容、思想的对比,最终上博拿出了从五代时期到明代500余年间的18幅绘画珍品参与对话,包括鲜少露面的五代《闸口盘车图》、南宋梁楷《白描道君像图》、“明四家”之一唐寅代表作《秋风纨扇图》等,堪称上博原创策划的一次“五代宋元明”小型国宝展。对此选择,凌利中强调,展品选择主要从两个维度考量:一个是时间相近,选择和达·芬奇处于同一时代的艺术家,呈现15世纪东西方两大艺术重镇吴门地区(今江苏苏州一带)与佛罗伦萨地区的文化差异与共性﹔另一个是绘画题材相似,通过对照反映东西方画家的表现手法与风格有何异同。
所谓的“对话”,在于艺术,又不仅仅局限于艺术。纵观历史,艺术的发展有着其客体与本体的规律,更与其文明的历史轨迹息息相关。朝代之更迭,艺术家的绘画风格也在不断变化。但无论中国还是意大利,其核心文化观念皆贯穿了整部艺术史:源于古希腊哲学的西方艺术重视数理和形式上的和谐,而中国艺术则更重视绘画中的“心理和谐”。西方绘画之“理性”,与中国画的“感性”构成了世界绘画史的一体两面。在中西方绘画的进程中,尤其15 世纪前后,两者经历了相似的历史阶段,虽时空不同,然于隐逸与世俗、主观与客观、再现与表现、具象与抽象等艺术理论与实践方面,各自都探索出了不同的路径。对此,意大利驻沪总领事馆官员、意方策展人达仁利也表示,这个展览的举办地非常独特。“得益于上博丰富的馆藏,我们才能够想象、勾勒并完成意大利文艺复兴天才达·芬奇与同时代的中国传统及艺术杰作之间的对话。”
一位卷发飘逸的年轻女子,侧首垂目,神态柔婉,脸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显得优雅而又神秘。这是达·芬奇笔下最具东方美学神韵的一幅女子肖像,也是本次特展展出的作品——《头发飘逸的女子》。据考证,全球公认的达·芬奇油画真迹,不超过20件,这件是意大利唯一被许可出境的达·芬奇油画真迹,其珍贵与难得可想而知。
1627年,这幅画作首次出现在意大利贵族世家贡扎加宅邸的藏品清单中,被描述为“一幅头发飘逸的女子素描,达·芬奇作”。1826年它被帕尔马国家美术馆购得并纳入馆藏。这幅未完成的作品描绘了一位头发飘逸的年轻女性,她侧脸相对,双目低垂,轻轻颔首,脸上似笑非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达·芬奇在一块精心挑选的胡桃木板上用赭石颜料快速而概括地勾勒出轮廓,再用铅白颜料层层渲染,表现出绝妙的光影对照。而他笔下这位神秘女子,凭借优雅柔美的仪态成为了女性美的典范,也是其最具东方美学神韵的一幅女子肖像。女子恣意披散的长波浪卷发,柔媚百态,令人联想到无尽的流水波纹,给人一种沉浸大自然的错觉,她从头至尾散逸出典型达·芬奇式的神秘,使得学者卡罗·佩德雷蒂曾评论:“在他所有的创作中,这是最崇高的一幅作品,它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它代表了达·芬奇的实验精神,他试图探索在二维空间中描绘复杂现实的新技法。
“有的学者认为《头发飘逸的女子》是一幅未完成的草图,有的学者认为画面比较飘逸,留出大量的空白,以线条为主,顿挫起伏,更具有东方韵味,是达·芬奇在刻意追求的一种风格。”凌利中介绍说,“而这种风格与明代从写实到写意的风格遥相呼应,也是同时代意大利佛罗伦萨地区与中国吴门地区绘画的对话。”凌利中指出,《头发飘逸的女子》在达·芬奇的作品当中是罕见的,因为它很“写意”,以线条为主,像书法一样顿挫,而且是未完成的。这种具有东方神韵的作品,和以唐伯虎为代表的明代绘画的风格一致。因此,在展厅中,站在《头发飘逸的女子》画前,视线转向左边,就能看到“明四家”之一唐伯虎代表作《秋风纨扇图》。
《男孩與羔羊》,伯纳迪诺·卢伊尼。
作为“明四家”之一,唐寅可谓赫赫有名,不仅在于其绘画作品造诣颇深,也因自古以来小说、戏曲等文艺形式描写的“江南风流才子”,使得他的大名可谓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事实上,唐寅一生才高八斗却命途多舛,令人唏嘘。他字伯虎、子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1498年乡试第一,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但在会试时,因科场舞弊案牵连下狱,放归,还吴中。其后专心绘事,师沈周等,善作山水、人物、花鸟,作品传世颇多。
《秋风纨扇图》绘庭院一隅,仕女执扇沉思。人物面容柔婉,衣纹方折劲健,显得古朴典雅,是画家晚年佳作。幅左有画家自题诗一首,特别是“大都谁不逐炎凉”一句,点明秋风纨扇的主题。这是关于西汉班婕妤的文学典故,据传班婕妤隐退长信宫后,在秋日里看到被弃置的纨扇,触景生情,作《怨歌行》以自哀。画家描绘这一典故,并借以比喻自身,是唐伯虎感叹身世沉浮、世态炎凉的自我写照。凌利中介绍,不平衡的构图给人一种飘摇之感,晚年的唐寅在经历了人生的波折坎坷之后有了人生的思考,所以利用汉代的班婕妤典故表达自己的失意。
在凌利中看来,在写实和写意、具象和抽象、客观和主观的思考上,中西方艺术家的议程是一样的,只是节奏、顺序不同。以达·芬奇文艺复兴的作品为例,它更像中国五代北宋时期的作品,比较写实,细究物理。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到了唐伯虎的时代,进入了一种从写实到写意的转变,更具浪漫主义色彩的风格。从风格史上,观众可以得到纵向和横向的理解。“15世纪东西方半球都出现了文化艺术创作中心。”凌利中指出,“西方是佛罗伦萨地区,而在遥远的东方,是中国的吴门地区。佛罗伦萨地区有美术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我们有吴门四家(沈周、文徵明、唐伯虎、仇英)。”
值得研究的是,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人们也注意到绘画再现、象征、表现的多重功能。画家探索再现技巧的同时,运用象征隐喻图像背后的精神意义,并期待能以姿势、面部表情等传达情感。之后,随着绘画史的发展,画家和理论家逐渐获得一种共识:表现不必依赖面容和姿势,而可以和色彩与线条的抽象图形联系起来。中西方的绘画史发展,都经历从再现到表现的探索,而节奏有所不同。通过两幅情态不同、传递的情感表达也不同的美人画交相对比,观者可以在“不同”之中,找寻东西方艺术家通过绘画艺术形象传情达意的“相同”之处。文明也因这样的互鉴而更显丰富多元。
此次来到上海的达·芬奇作品,还有其手稿《发射炸弹的大炮》。这件素描是《大西洋古抄本》中最著名的手稿之一,描繪了两门正在发射的火炮。它创作于达·芬奇初到米兰时期。在写给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大公的信中,他提到:“我还能设计易操作、易携带的火炮,可以像风暴一样射出碎石。它产生的浓烟能让敌人感到恐惧,造成严重的伤害并且陷入混乱之中。”然而实际上,这件武器装置不仅能够射出“碎石”,还能发射由火药、钉子或其他金属装填的榴霰弹,并且可以根据不同进攻情境装填不同弹药,即使到了十七八世纪,很多人依然震惊于达·芬奇当时跨时代的想象力。
《闸口盘车图卷》,约907-960 年,卫贤(传)。
与之“对话”的则是传为五代时期卫贤所绘制的《闸口盘车图卷》。对此,凌利中解释:“这是从风格史角度来考虑,达·芬奇所处时代通过数学、解剖、光学等,以科学家的思考方式介入绘画,对应的是中国画的写实。中国画写实的阶段的高峰出现在五代和两宋,所以我们选取了五代《闸口盘车图卷》。”
其作者卫贤(公元10世纪),长安人。南唐内供奉,以界画著称。尽管此图款署后添,然尚存五代、北宋初特点,为10世纪中叶风俗画杰作,描绘了官营磨坊生产的宏大场面。图中所画的水磨装置,展现了古人对于水力应用的杰出成就。西方史学家将水磨视作中古文明科学技术的象征。《闸口盘车图卷》即是唐宋时期水利兴盛的实证。随着文人画的普及,明代画家对于客观实物的探索,更强调文学性及抽象性。而文艺复兴时期,西方画家则注重科学、理性的表达。对达·芬奇来说,科学和艺术是融为一体的。他在绘画时极其注重几何关系、透视、光影等,甚至会通过计算的方法确定一棵树要画几片叶子,前面的叶子和后面的叶子是什么比例关系。而这也为观者今天复原五百年前的人力轮提供了精准的设计施工稿。同样地,《闸口盘车图卷》写实地呈现出五代的官营磨坊生产场面,让大家看到中国古代先进的水利科技。
《白描道君像图卷》,约1204 年,梁楷。
在展出的仇英《临宋人画十五开册(选六开)》中,第一开画仕女镜前自照,是女性自我观察的图像表现;第二开作士人持卷之态,身后悬挂着一幅自画像。“文艺复兴时期有一个核心的观念,就是从神到人、关注自我。那么在中国的绘画史中,我们也有同样的进程。”凌利中介绍说。除此之外,这一时期文化艺术的繁荣与商品经济的发展有着密切联系,中西方艺术史上同时出现了工作室制度。仇英是名满天下的画师,达·芬奇也有很多学生。商品经济的发达、艺术消费的力量增长,导致了画作供不应求,于是出现了很多专门模仿吴门画家创作的画坊画家。达·芬奇和仇英还有另一个共同点,这也展现了当时中西方画家相似的谋生方式:通过雇佣关系成为职业画家。达·芬奇去米兰、到佛罗伦萨,总会自我推荐参与城市建设,绘制水利、建筑甚至武器的图纸,通过契约、合同拿到薪水。而本次展览上的《临宋人画十五开册》也是仇英晚年客居项元汴府上时,受其委托所作的古画摹本,由此可见,艺术家的绘画创作,都基于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需求,而绝不是简单的只追求自我表达的“孤芳自赏”,越是优秀的画家,其追随者越多,需求其艺术作品的量也就越大,这也是古今中外相同之处。
此外,达·芬奇的《军用临时桥梁》与明代沈周的《垂虹桥图页》,达·芬奇的《 火炮发射场景和一匹马》与元代赵雍的《 长松系马图轴》,伯纳迪诺·卢伊尼的《男孩与羔羊》与传为仇英的《送子观音图轴》同场展出。相同的绘画题材,东西方画家的表现手法却大不相同,也给此次展览增添了不少可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