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中的审美经验
——从悲体验谈起
2024-01-28王静
王 静
一、悲体验
朱光潜先生的《悲剧心理学》中明确地表达了“为什么中国人、印度人和希伯来人这些伟大的民族,当他们满足于哲学和科学的时候,虽然在文学各个领域里都取得很高的成就,却根本没有写出一部真正的悲剧”①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257-258 页。。也就是说,朱光潜先生并不承认中国写出过真正意义上的悲剧。透视悲剧主要基于对人性的复杂性的认识。在相当程度上,复杂性其实就是可能性。人在被孕育阶段,首先长出来的是一颗心,其次是大脑。可见,在自然规律中,心是比大脑更重要的。大脑控制人的理智,而心掌控人的情感。如何更好地疏导人的情感滞塞,让人更好地将理智与情感统一起来,这是本文关心的问题。
在《诗学》第6 章中,亚里士多德在美学史上第一次对悲剧下了一个完整的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取叙述法;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些情感得到净化。”②凌继尧:《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第187 页。亚氏强调情节乃是悲剧的基础,有似悲剧的灵魂,悲剧的目的不在于模仿人的品质,而在于模仿某个行动。
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其中就是对已去的时间的一种再现,即此情节是已经逝去的矛盾,从时间的焦点中已然退居二线,不再是人们奋力挣扎的原点,就如同人们回忆往事。悲剧之所以可以勾起人们的怜悯和同情,是因为这些悲剧人物与事件以一种不会伤害观众但又可以勾起观众类似经历的情感回忆,即所谓的审美经验。因此,朱光潜先生在写《悲剧心理学》中的第一章时便开始谈审美经验的问题。朱先生认为中国不存在悲剧,是因为中国人不大进行抽象思辨,不去想费力解决那些与现实无明显直接关系的终极问题,可以看出中国人关心脚踏实地的现实问题。朱先生还指出“现实生活中并没有悲剧,正如辞典里没有诗,采石场里没有雕塑作品一样”③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243 页。。
但是不论是哪国人,现实中的痛苦和灾难都是存在的,但凡对生活中的痛苦和灾难,哪怕是切己性的没有崇高的目的的平庸的痛苦有所感悟,都是审美经验的积累。而悲剧在唤起人们审美经验的同时,却因为观者已然突破重围,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平静或者还在另一个矛盾中挣扎,但此时上演的悲剧就如同唤起了自己曾经在过去战胜过那些类似的苦难,随着悲剧情节的上升,悲剧中矛盾的激化,必然更切近地使观者回忆起那些审美经验,使人感叹生命的短暂,使人面对巨大的无法调和的矛盾中对切己性的审美观照越来越清晰,观者会随着情节的上升而不断地切近难以抑制的情感,但正如叔本华所说,“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也就是在过去和遥远的情景之上铺上一层这么美妙的幻境,使之在很有美化作用的光线之下而出现于我们之前,最后也能够产生着不带意志的观赏愉悦。这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幻觉现象,因为我们已经过去很久了的,在遥远的地方所经历的日子重现于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的想象力所召唤回来的仅仅是当时的客体,而不是意志的主体。这意志的主体在当时怀着不可磨灭的痛苦,和现在我们所感受到的一样。只不过这些痛苦已被遗忘,因为自那时以来,这些痛苦就早已让位于别的痛苦了”①[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第112 页。。
随着切己性的回忆的上升,自己战胜了当时的苦痛(所谓的战胜也不过是没有向死神低头,还活着,使自己还可以面对下一次苦痛),让人产生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安全感,由对情节中苦苦挣扎的人物的所处环境的观察,进而引起的观者自身的怜悯、同情、害怕等,这些都会在理智战胜它们的过程中,在审美主体安全感重新获得的刹那,人在泪流满面时,使观者得以重新审视自己如同在为即将到来的生活中平庸的苦痛提前做准备一样。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写道:“倘若人生此在没有被一种更高的灵光所环绕,已经在其诸神世界中向这个民族显示出来了,那么,这个如此敏感/如此狂热的欲求/如此独一无二地承受痛苦的民族,又怎么能忍受人生此在呢?把艺术创建出来的同一种冲动,作为引诱人们生活下去地对人生此在的补充和完成,也使奥林匹斯世界得以产生,而在这个世界中,希腊人的‘意志’就没有了一面具有美化作用的镜子。于是,诸神因为自己过上了人的生活,从而就为人类生活做出辩护——此乃唯一充分的神正论。”②[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商务印书馆,2012,第34 页。
人,生下来就必面临海德格尔所言及的“被抛在世”,在一个古老的传说中,西勒尼说过:“可怜的短命鬼,无常忧苦之子呵,你为何要强迫我说些你最好不要听得话呢?那绝佳的东西是你压根儿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生下来,不要存在,要成为虚无。而对你来说次等美妙的事情便是——快快死掉。”③[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商务印书馆,2012,第32 页。
而对人来说,面对不生于如此苦难深重之地还好的境况,人,出生了,这大抵便是悲的初体验。就如尼采所言,对于那些荷马式的人类的真正痛苦,就在于与此在相分离,尤其是快速的分离,对于他们来说,最糟的事体是快快死掉,其次则是终有一死。作为不得不出生的此在,如何存在于世就是对于每一个存在者必须思考的问题。
难的不是毁灭,不是破坏,而是建构;重要的不是什么时候死去,而是死去的时候自己正在做什么。道理是多么简单,而明白这个简单道理又是多么的不容易!一旦明白了道理,就像是见到乌云背后的太阳。人,出生是一回事,意识的觉醒是一回事。这并不代表着人出生了就有了意识。除了可以敏锐地洞悉人被抛在世又终有一死的人,时刻会自省和追求真实,平常人是需要被刺激才可以知道自己是在活着。而悲剧的存在,是会不断地刺激人去思考切己性问题,否则,谁会愿意去接受实在?动物只有在死亡的同时会意识到死亡,人则是意识到自己是逐步走向死亡。意志是自由的,但意志所表现出的形式却恰恰是不自由的,因为没有一个行动是完全自由的。
叔本华给予悲剧极高的赞扬:“悲剧艺术暗示着宇宙和人生的本来性质,是文艺的最高峰。”④[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第80 页。而悲剧和死亡、苦痛、无辜、怜悯、同情、移情、距离、崇高等都或多或少有联系。从这些来看,如果存在者向内看的最好方式便是经历悲剧的洗涤,使灵魂得到净化,在一种近似迷狂的情感冲动中,随着剧情情节的跌宕起伏而变化,最后经历过波涛汹涌的情绪起伏后获得的一种平静。
除了不得不生于此世的悲之初体验,存在者不得不每天面对不断重复的日常琐事,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这也是不得不接受的悲体验。
意志确实是自由的,但是自由意志却不能解决人为何会作恶的问题,尤其是无法解决自由选择承担结果但是还是要为恶的问题。比如:人主动承担杀人之后的法律责任,明知道自己也要被处决还是要杀人。如何避免人作恶,人与人之间真的不能达到一种互相理解的可能吗?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质问大法官:如果所有人类的幸福都要建立在牺牲掉一个婴儿的基础上,你会怎么选择?有什么可以弥补那无辜的婴孩眼中滴落的眼泪呢?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孩子,现在的那些长了胡子皱纹的大人只不过是戴着一个名叫“成人”的牌子生活的孩子。存在者无法左右心甘情愿的选择,也无法改变意识被意识控制的悲剧。在面对选择的同时,会不会因为这无限可能性而恐惧后退,逃避选择的自由?
但是那些让我们振奋的悲剧人物: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西西弗,他们没有因为要背负那命运之名而沉沦。他们在面对选择的时候所遵循的都是不得不为的选择,哪怕这种选择会招致祸端。面对每天不断啄食自己心脏的鸟、不断新生的内脏的普罗米修斯;面对命运的诅咒,俄狄浦斯哪一步做错了选择?面对推到山顶的巨石,却又不得不向边上挪一步的西西弗。若普罗米修斯不为人盗火种;俄狄浦斯不会打自己年长的人,不娶年长的妻子;西西弗遵守约定,大概就不会出现那些悲剧。根据微精神分析学,人生就是不断地试错。而他们的存在不断地在提醒读者,要为自己的自由选择心甘情愿地负责。
对悲的体验是观者可以感受悲剧的基础和现实材料,经过艺术家的提炼可以形成悲剧,欣赏悲剧要把观者的悲体验调动起来,使观者在情感上得以宣泄,得以与理智统一,使人在面对无限可能性选择的世界中,有做出抉择的根据。这就是为什么人会需要悲剧,自讨苦吃似的经历感情中的起伏跌宕还要花钱去观看悲剧。
二、绝望
对绝望的彻底体会和反抗,是从悲剧人物身上体会到的第二重审美经验的涤荡。“人是精神。但什么是精神?精神是自我。但什么是自我?自我是一种自身与自身发生关联的关系,或者是在一个关系中,这关系自身与自身所发生的关联;自我不是这关系,而是这关系与它自身的关联。”①[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致命的疾病》,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第9 页。所谓的绝望,并不仅仅是说他们对于无法改变的现实绝望,而是对于自我与自我关系的绝望。厌恶自己的人还要包容自我的所有优缺点一并生活下去而无法逃离,这是真正的绝望?理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实现,首先要从自己开始,理解自己。而理解自己的第一步,便是要和自己相处。当自我在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并且要彻底认识这种关系的恶化是在成长中一种无法躲避的环节,你会做何感想?在普罗米修斯被啄食心脏的时候,是什么让他挺过这一切,如果连他自己都将自己抛弃的话,是不是普罗米修斯就不会被人如此刻骨铭心地记住,就像他必须忍受每日刻骨铭心的痛苦一样?但是,普罗米修斯或许曾经真的想过放弃自己,但绝不是在每日被啄食心脏的惩罚来临之时,是在此之前,在盗取火种之前就已把自我与自我的关系处理得当,而之后的选择是反抗绝望的意志表现。
同样,俄狄浦斯和西西弗也是一样的。俄狄浦斯在戳瞎自己双眼的时候,已经是反抗绝望的成功。西西弗平静地看着巨石携着空气飞扬的黄尘向山脚滚下,他吹着口哨穿越黄尘向巨石走去的时候,他已然处理好了自我与自我的关系,早已解决了绝望的问题。
“绝望着的狭隘是原始性的缺乏,人的原始性的自我剥夺,或在精神意义上的自我阉割。每一个人的存在最初是想成为一个自我,注定要成为他自身。”②[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致命的疾病》,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第28 页。每一个自我肯定是具有某种自我原设定,这种自我要成为的形状颜色,并不意味着自我会惧怕这种设定,而是出于对人们的恐惧,在他的更根本的遭遇中不敢成为自己。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中还是自为的。“一种绝望鲁莽地投入无限并且失去它自己,另一种绝望却似乎让它自身被‘他人’骗走……这种绝望的形式在世界上通行无阻,正式失去其自身的这种方式……绝望不只不在生活中产生任何不便,而且还是生活更惬意更舒适,因而这种绝望决不被当作是绝望。”③[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致命的疾病》,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第28-29 页。
就像俄狄浦斯打死了一个比自己年长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其实那时候是俄狄浦斯即将要获得与狮身人面相媲美的智慧,也即将要成为国王……这一切都将要开始,以一种舒适恰当,貌似可以成为另一个俄狄浦斯的俄狄浦斯,貌似对着自己离开养父的国家而欣慰,自己或许已然脱离了命运设定的自己,成了自己想成为的自己,有地位、有家庭、有智慧,仿佛已然获得了成功的幸福。但是这一切已然落入了失去它自己的形式中,这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绝望比对自己绝望更让人绝望、更具有痛感?当一切真相水落石出,俄狄浦斯刺瞎双眼的勇气让人惊叹、佩服。但是谁看到他深入骨髓的绝望了?对这样想成为自己而不能,想给世界、给身边的人带来幸福却带来了灾难的深深的绝望、失望,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对自我绝望的绝望吗?但是,真正让读者浑身战栗的是,俄狄浦斯没有自杀,他或许已然厌弃这命运,厌弃这自我,但是他没有逃避,他还活着,他选择了活着承担自己不能给自己最在乎的人(国家、人民、亲人)带来幸福的事实,但此时若俄狄浦斯也放弃自己的话,读者又怎么会得知他给一个人带来了幸福?他在刺瞎双眼的那一刻,他没有选择放弃这种令人作呕的人生,他给了自我一个机会,他重新给了自我与自我重建关系的机会。就是这机会,给了读者希望,反抗绝望不是只能悲惨豪壮地死去,而是为了反抗绝望,哪怕是卑贱地活着!
这一切值得吗?“如果有个人爱上一朵花儿,好几百万好几百万颗星星中间,只有一颗上面长着这朵花,那他只要望着许许多多的星星,就会感到很幸福……可是绵羊吃掉了这朵花儿,这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满天的星星突然一下子都熄灭了!这难道不重要吗?”④[ 法]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第34 页。知道为什么焦虑了,从理论上找到了根据,或许就不会害怕星星都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