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中花的意象研究
2024-01-28徐向玉
徐向玉
“意象”就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也就是“意中之象”。美国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认为“意象就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是富有某种特殊含义和文学意味的具体形象。简单来说,意象就是作者借用客观事物来表达自己思想情感的具体物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意象不仅仅作为独立的审美个体出现,还承载着作家的情感,表现出丰厚的文化底蕴。《源氏物语》一书运用了大量“花”的意象,或以花喻人,或以花入诗,或以花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再以花见证四季的流逝。“花”意象的反复出现,不仅实现了情与景的交融,一定程度上还反映了日本文学传统中的审美观念与审美特征。
一、人物命运的“代言人”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源氏物语》除了在叙述故事情节之外,还展现了日本的建筑、服饰、饮食等各个方面,但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是各种各样的花。全书总共五十四回,几乎每一回都有很多对花这一意象的描写,出现次数较多的有樱花、棣棠花、藤花、夕颜花、荻花、抚子花、女郎花、女萝花、梅花、莲花、菊花等,种类约十八种。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色彩,正如《源氏物语》里那些如花的女子般,有着不同的性格和命运。
在《源氏物语》里,很多女性人物的名字都和花有关,或者和花相联系。比如藤壶、夕颜、紫姬、末摘花、葵姬、槿姬等。不仅她们的名字和花一样,就连她们的命运也和花密切相关。“夕颜”就是一种隐喻性色彩极强的花,夕颜花又称薄命花,常常开在墙根、蔓草中。“这里的板垣旁边长着蔓草,青葱可爱。草中开着许多白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1]黑须重彦认为:“夕颜是实用性植物,夕颜花不会开在宫廷以及贵族的庭院中,一般是被栽培在五位以下的下级官僚家中。它就像是南瓜和黄瓜那样的食用植物中的一种,是卑贱的,没有风情的花,绝不可能代表贵人。”[2]花如其人,夕颜的处境与夕颜花一样,她住在简陋的房屋中,身份卑微,是书中雨夜品评时左马头归之于下层的贵族女性。其实夕颜本名为常夏,因其居处有夕颜花,源氏公子故称其名为夕颜。常夏也是花名,是一种四季常开的深红色的五瓣花,夕颜花则是夜间绽放、清晨凋谢的短命花。而且夕颜花属于蔓性植物,无法直立,其生长需要依托别物,故源氏与夕颜相遇的那天,女童见到赋诗的香扇时就说道:“这花枝条柔弱,不好用手拿。”夕颜的性格也是软弱的,侍女们说她“小姐生性胆怯”,她的身姿也很娇小。塚原明宏认为:“夕颜花最大的特点在于开花时间。黄昏开花,第二日上午凋落。作品中夕颜开放的习惯性时间也是深夜到黎明。因为是一年生草,秋季结果,冬季枯萎。夕颜这位女性,也是在开花时节出现,在八月十七日天色未明时猝死。人物出场退场就是植物的一生。” 夕颜先是头中将的情人,并为其生有一女,但被其正妻恐吓,头中将将她们母女抛弃。隐居时与源氏相逢,她的爱情甚至生命也像一夜绽放的夕颜花般瞬间凋零,因她人妒忌而亡故。
除了名字和花有直接联系外,在自然属性上,不同庭院、不同环境下出现的花草,也暗含着这一环境下主人公的性格、气质与命运。书中有很多对于环境的描写,特别是不同女性主人公生长的环境,由所种花草的风格就能反映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例如藤壶的居所长满了紫藤花,紫色是高贵优雅的象征,正如容貌姣好、出身高贵的藤壶一般。而夕颜简陋的房屋旁,开满了薄命卑微的夕颜花,夕颜花在断垣边凋零,夕颜也如花上的露珠般瞬间消逝。源氏初见紫儿的时候,山上山樱烂漫,紫儿容貌、品行、才华样样都和樱花一样完美。当夕雾去郊外深山中探望落叶公主时,一条院秋气萧索,落叶纷飞,龙胆从枯草中突出,这些萧瑟的花草在此时此地看来更加凄凉,落叶公主的命运也如这些秋日里的花草,一生充满失意。和《红楼梦》一样,女主人公居所栽种的各种植物,都从侧面映射出她们的性格和命运。花在这里不仅作为一种自然意象出现,还被赋上了情感色彩。
远古人类用花草植物来象征女性,赵国华说:“从内涵来说,植物一年一度开花结果,叶片无数,具有无限的繁殖能力;所以,远古先民将花朵盛开、枝叶茂密、果实丰盈的植物作为女阴的象征,实行崇拜,以祈自身生殖、繁盛、繁衍不息。”[3]大自然中的花草植物,可能只是一粒种子便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万千,而果实中又有千千万万的种子,花草植物强大的生命力以及强大的繁殖能力让古人将其与女性或者说生殖联系起来。同时,以花喻人也反映出日本人最初的生命意识是源于对自然的崇尚。自然美的观念是日本美学的基石,以自然美为基础逐渐形成了“物哀”“空寂”等美学范畴。四季的交替,自然万物生长的变化,都与人内心的情绪和忧愁相呼应,人和自然环境是相互依存和感应的。而物哀审美范畴中的“物”,是指客体的自然风景,“哀”就是指因长期审美积淀而凝结在自然景物中的主体情感。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在《东方的美学》中说明:“传统日本审美意识基本词语中的重要概念都是来自植物的,华丽、艳丽、娇艳、繁盛、苍劲等都是从描述植物在四季各个时期的状态而产生并被抽象化的概念。”早在日本现存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中,就被提到最多的就是植物,四千五百一十六首诗歌中,有一千五百四十八首诗歌中都提到了观赏与实用有关的花木,且都极具审美特色。因此,日本的文化史学者高桥千剑破说:“或许没有哪个民族比日本人更爱花。”日本人“不仅喜爱花的美丽,还希翼寻求花的精神”。可见,以花喻人饱含了日本亲近、热爱自然的审美意识 。
二、情节发展的“推动者”
《源氏物语》中“花”这一意象,不仅起到了隐喻女性主人公的性格与命运、丰富人物形象的作用,还作为独立的审美个体,在营造意境和表现主人公情欲等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花向来与爱情紧紧联系,人们常借花来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花情与人欲密不可分。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曾说:“意象是一种在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花的美丽外形加上花草的繁殖能力,再加上花之颜色的搭配就使其成为情欲的象征。源氏爱花、惜花,常常以花入诗,或者以花伴诗,借以表达自己的情欲。《源氏物语》中出现的赠答诗多达259 首,而直接借用“花”意象来表达情感的就有99 首之多。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一切景语皆情语”[4]。源氏借花传情,与夕颜邂逅时他写道:“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夕颜带露开颜笑,只为当时邂逅缘”,借夕颜花来表达他对夕颜的情思。在追求紫儿的时候,他写“山樱倩影萦魂梦,无限深情属此花”“野草生根通紫草,何时摘取手中看?”“渴慕武藏野,露多不可行。有心怜紫草,稚子亦堪亲”,遇到和藤壶极为相像的稚子紫儿时,他魂牵梦绕,多次通过写诗来表达自己对紫儿的追求。“世上若无樱花开,春心方可平”,随风绽放的花朵,也像人的情欲般令人难以自抑。四季之花是源氏传情时最常用的意象,他借此表达对心仪女子的爱慕与思念,同时也营造了风雅的意境,一切花语皆情语。以诗歌意象存在的“花”往往被抒情主人公用来起兴、比物,既生动地表达了感情,又具备表达委婉、含蓄的情趣性。中原村指出:“日本人倾向于一如其原状地认可外部的客观的自然,与此相应,他们也倾向于一如原状地承认人类的自然的欲望与感情,并不努力去压制或战胜这些欲望和感情。”[5]他们把女性审美同对植物的审美相互渗透,促成了以生命为美的观念,催生了以自然植物形态、姿态比喻女性之美的表现方式,这种方式通常被运用到日本与歌和物语等一切文学表现形式中,以表现人类的天性与情欲。
花草除了在赠答诗中作为抒发情感的意象外,还作为情节发展的线索,起到连接上下文的效果,推动故事的发展。第八回“花宴”中,春季樱花烂漫,皇宫举行樱花宴会,在这次宴会上,源氏偶遇朱雀帝的妃子胧月夜,并与她发生恋情。而这次偷情,也成为源氏遭排挤流放须磨的重要原因。宴会结束后,右大臣家又举行了观看藤花的宴会。藤花又成了源氏和胧月夜再次勾连的引子,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第三十三回“藤花末叶”中,左大臣以观赏藤花为由邀请夕雾赴宴,席间以藤花比喻其女云居雁,暗示允诺了夕雾对其女的爱慕,意欲成全云居雁与夕雾的两情相悦。藤花是人物之间产生关系的媒介,并且作为线索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使一切顺理成章之外又充满了浓浓的宿命感。不仅是藤花,《源氏物语》中的其他花木也具有此种功能,故事的情节也紧紧围绕着“花”意象展开。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构成自然的美是使我们联想到人或者预示人格的东西,自然界的美只有作为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自然美包含两个层次:一是自然物本身客观存在的美,二是把自然看成是人心所显现的自然物、自然风景的意象世界[6]。在紫式部的笔下,这些植物不仅仅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更是融入了作者感情的意象,正如宗白华所说“是主观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灵境”。作为诗歌意象的花,成为源氏抒情的出发点和载体,含而不露地表达他的情欲,同时,花的意象又作为情节发展的线索贯穿全文。
三、四季变化的“见证物”
《源氏物语》全书以时间为顺序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在表现季节变化、岁月流转时,新颖地选择了花的意象,庭院里相继而开的花默默地见证四季的更替。《源氏物语》的故事背景是日本的平安时期,当时平安朝的都城是平安京,也就是现在的京都。京都四季分明,书中几乎每卷都伴有同季节时间流逝外部自然景观变化的描绘。
春日樱花盛开,抚子花、紫藤花摇曳生姿时便是春天向夏天的过渡;经霜变色的荻花诉说着秋天的来临;暗香扑鼻的红梅宣告着冬日的驻足。时光在花开花落间悄然流逝,生命意识和时间意识紧密相连。紫姬逝世后,源氏的悲伤随着四时之花的变化而逐渐加深。第四十回,望着庭院傲然开放的红梅,源氏觉得更加寂寥。三月,樱花盛开的季节,更是引起他对故去的紫上的思念。夏天,看见塘中莲花盛开,便茫然若失,如痴如醉。到九月时,看见菊花上盖着棉絮,他便吟诗云:“衰此东篱菊,当年共护持。今秋花上露,只湿一人衣。”到了冬季,源氏逐渐有了出家之意。通过红梅、莲花、菊花的渐次出现来交代一年当中四季时光的流逝。这些花意象的生成方式都是与文本、时间融为一体的,具有促进情节发展的线索功能,不单单是作为一种审美客体存在。“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花开花谢,四季循环更替,轮回之花,繁华不断,无尽万象,春夏秋冬。所谓一叶知秋,正是万事万物的四季变化引起了人们对于季节的感知,特别是庭院中植物的变化。花开花谢,花生花落,自然植物的变化与人的情绪、心情的变化紧紧联系,并且以一种美妙调和的姿态出现。《源氏物语》中的故事时间跨度长达八十余年,以不同时令的花之荣枯叙说着时间的变化,既体现了日本人亲近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也反映了人的时间意识、生命意识与自然密不可分。
“物哀”是《源氏物语》突出表现的审美特征。它是一种极为敏感的情绪,也是日本民族关于大自然审美思维的一个集中表征。例如,花草树木从其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直至凋零的整个生命历程,使日本人有了最初的生命轮回和变化的感受;日月星辰的变化规律和风花雪月的转瞬即逝,则强化了生命短暂无常的感伤心理。所以,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与季节感密切相连。日本国土面积小,地震多发,这就增加了日本人对世事无常的感慨和反思,人们会认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如自然景色一般是转瞬即逝的,是没有能力改变的。在欣赏樱花美好绽放的同时,也会油然生出生命苦短、转瞬即逝的感伤情怀。他们把自然与人看作是同体的、同情同构的,季节感就伴随着花开花落与时间、生命紧紧相连。
花的意象在《源氏物语》中是众多女主人公的命运写照,也是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无论是从自然属性上还是社会属性上,这一意象的运用都可以窥见日本传统的审美观念与特征,景物与人的融合,人借花来表达情感、抒情叙事,都为整个故事增添了风雅趣味 ,绽放后便凋谢的花仿佛那陨落的群芳,也为故事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