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另一个世界,或重返精神家园
——论陈平军散文诗
2024-01-28◎敬笃
◎敬 笃
散文诗究竟该怎么写?一直困扰着散文诗人,就连散文诗人的称呼都成了一个纠结的命题。散文诗人,抑或散文诗作家,还是诗人?这些没有契约精神的称呼,给散文诗的合法性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自从散文诗诞生以来,争议就未曾停止过,就是在这种不眠不休的争论中,散文诗也已经跨过了百年门槛。百年意味着什么?一种文体,怎么也该成熟了吧!然而,事实并不尽如人意,直到今天,散文诗仍未获得应有的尊重与认可,合法化危机一直萦绕在它身边。实际上,散文诗的发展史上,曾经闪烁过无数璀璨的星星,无论是波德莱尔、兰波、圣-琼·佩斯,还是中国散文诗史上令人敬仰的刘半农、鲁迅、耿林莽、秦兆基等等。然而,我们一提及辉煌,总是那些过去时。虽然今日之散文诗发展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甚或一种空前的繁荣,但这种繁荣,总给人一种“悬空” 的状态,汗牛充栋的散文诗文本充斥文坛,又有多少可以是大浪淘沙下的精品,这难免不让人打上一个问号。
散文诗的特殊属性,决定了散文诗写作的文体偏离性,偏于散文,或偏于诗的问题,时至今日,似乎都得到了解决,但仍未达成共识,因此,我们将散文诗作为独立文体来书写,从而创作出更出挑、更有价值的作品,犹未可知。实际上,散文诗消融了散文与诗的区别,在二者之间寻找到了一种词语的平衡。那么,解决了文体问题的困惑之后,再去审视当下散文诗的文本,或许,我们的视野会开阔许多,方法论会更明确一些。对于所有文体的思考,归根结底,都要落实到文本(作品)的质量上来,文本质量是否能够承担起散文诗作为独立文体的重担。事实上,我们在寻找这个命题答案的过程,也是为其合法性建构的过程。
在中国绝大多数散文诗人的传统认知中,始终认为散文诗就应该是抒情的、吟哦的、自我陶醉式的、浪漫主义式的、唯美的、歌咏式的、赞美诗式的,等等,所以,当这一切反映在那些同质化、人云亦云的文本之上,一点也不违和。但近年来,也有一些富有觉醒意识的散文诗人,在尝试着打破旧式牢笼的束缚,从“生命节奏” “个体话语” “灵境” “神性” 的沉思中,探求一种新的突破。且不论实验的成败与否,关键在于,这些勇于探索,敢于探索的散文诗人们,在尝试着走出自我的困境,来重塑自我的另一个世界,于是,一个自为自洽的散文诗场域便形成了。陈平军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愿意尝试探索的散文诗人,从他的散文诗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其特有的品质和实验的迹象。在陈平军那里,散文诗承载着他的精神溯源,象征着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昭示着他的对生命本体的思考之维。他以自我的微薄之力,寻找一个与阔大世界的精神对峙的空间,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他开始树立以自我精神建构为中心的美学理念,并渴望在纯粹的日常中,获得自我的肯定与主体性的延伸。
他有时会把自己置身于故土的自然地理、风俗人情之中,由特殊性延展至普适性,那些值得关照的事物,都一一尽显。他文风亲和,平实而准确的书写,让我重新认知了属于陈平军的“紫阳”。无论是《车过紫阳隧道》 《登文笔山》,还是《在焕古,探寻一个传说的转折》 《寒月夜,想起一棵漆树一滴多年前的眼泪》等,都在为我们呈现作为散文诗人那一面的陈平军。著名诗人周庆荣曾这样评价道,“陈平军的散文诗比较好地解决了叙述上如何平衡目标事物的细节和写作者对这些细节如何进行能动性的萃取的问题。他保留了事物的本质特征,没有任物象蔓延。” 陈平军借助家乡客观存在的物象,来展示自我主观世界的认知,在自然而然之中,找到一种平衡感,并提供稳定的诗意输出。
“半杯惊悚的目光,早已成为无法释怀的老家具,越擦拭,光泽越闪亮。我对时光不过敏,只对你难以忘怀。所以,沿着时光边缘,在并不常见的月色、夜色里,把你渐次剥开。瓦砾间,泥土不多,水土、养分稍显吝啬。…………//这种哭声,就像慢慢打开的月色,铺满庭院,确是一种很愚钝的流泪方式。”(《寒月夜,想起一棵漆树一滴多年前的眼泪》)在这里,可以读出喟叹时光易逝的伤感,亦能读出隐藏在词语背后的辛酸,还能读出物是人非的苍凉。正如陈平军自己写的那样,“撕心、裂肺,犹如这薄凉的月色缓缓打开受伤的心灵。” “人,用一种植物的泪水擦拭另一种植物的悲伤,到底是谁的悲伤?” 实际上,植物哪里来的眼泪,这眼泪是人给予的赋形罢了。由物及人,然后由人及物,这种情感主体的来回切换,早已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超越。所以,到最后“植物的眼泪,不是哭泣后的残余物,应该是新生命的一种改弦易辙,或者洗心革面式的变换主张”,散文诗人看到的新生,看到的洗心革面,是一个开放性的指向性命题,留给我们足够的想象空间。也许,当我们想象如何在他的散文诗作品中发现另一个自我的时候,那个潜在的自我早就浮现在某个喻体之上了。
方文竹似乎发现了陈平军散文诗的新趋向,“实现了由传统抒情向经验表达的转换”,至于怎么转换的,对于陈平军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著名批评家秦兆基在《紫阳书》 的序言中指出,“《紫阳书》 确实使我看到了在他过往散文诗作中没有呈现过的东西,或者是作为潜质、隐性存在,并未显露出来能为读者感知的因素。这种新变使人欣喜。” 实际上,在其早期散文诗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观察到陈平军的抒情传统,以及他在传统式抒情与现代性探索上的犹疑。或许,在文学创作中,时间是个体成长最好的老师,给予了陈平军无数的滋养与帮助,当然,其中自然少不了散文诗人自我的追寻和探索。正是这种探索与尝试,让处在混沌中的陈平军,找到了一种真正打开方便之门的钥匙。于是,新近呈现出的作品,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拔高。
“我从笔直的树干旁走过,脚步不紧不慢。甚至对接下来的突发事件没有丝毫准备。真的,一双疲惫的翅膀,吃力地挂住毫无依附的无助。一道凶恶的弧线,迅疾地扑向了还没停稳的栖息。//翅膀无力地扑棱了一下,我的心也紧了一下。那个遭遇的影子还在挣扎,将死未死。我已在心里把这道弧线,或者叫做预谋的姿势,在空中,杀死一千次,一万次。”(《偶遇一个人打鸟》)散文诗人以自己的现实经验来重构那个“打鸟” 的现场,此时,他已经摒弃了传统的抒情,把“喟叹”“伤感”“哭泣” 等等相关的词汇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现场的还原,于是,便引发了“心中杀死打鸟人一万次” 的咬牙切齿。这种转换,是质的升华,是另一个自我的呈现,是拔高散文诗作品层次的必经之路。“我们在祭奠谁?谁将在不远的将来、不远的远方祭奠我们?”(《祭奠》)“天穹中飘荡着无数个问号,谁能找到计算精神与现实的换算公式?”(《雁南千秋》)这些留下的问题,无论是设问,还是反问,或者疑问,都是从侧面为我们重新审视陈平军散文诗中隐含的哲学思维,敞开一扇门。
诗人、编辑家卜寸丹总结了陈平军的写作内涵,她指出,“在一种天然的状态中,体现闪光的神性,笔力向下掘进,植根于泥土,笔意却是向上的,灿若云霞,绵延开阔,揭示生活本身,而有着直抵生命现场的快意与光亮熄灭以后语言隐含的复杂与神秘。” 在写到自己家乡紫阳的时候,他不是一味地拔高,或者要将其深厚的文化内涵一一尽述,而是植根于村庄,植根于大地,在最平常的事物中发掘和体悟真理:“从村庄朝着日思夜想的小城的路程,我,走了三十年。//现在从城市的边缘出发,抵达城市的心脏,又要多少时光?或者,换一种说法叫做农村包围城市。//这是经过多年验证的,无比正确的策略。//其中的主旨,可以运用在多个领域,当然,也适合我的命运轨迹。//当泥土的滋味渐渐散去,被沥青的焦味逐渐取代,也完全符合我这么多年的行进路线。//这,只能说明,那个众所周知的中年人随意说出的一句话,已经在大地上开出了无数朵娇艳的花。//而我,这些年所有走过的脚步都是为了验证这个真理的正确性。”(《紫阳街巷志之环城路》)当泥土的滋味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柏油马路上沥青的味道,原始的、最切近生命本源的事物消失了,故乡也会随之而去,一切都无法找回,剩下的,只能是独自喟叹。同时,回忆自己三十年的风雨路,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 的路线,这虽有自我调侃的意味,也能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浮动与自我确认。在阅读中,清楚地发现,陈平军的“我” 是一个矛盾体,在面对时代变迁的过程中,他尝试着寻找一个自我的精神出口,同时,他也在这个精神出口上浇筑自我的现实出口。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交互之中,产生了一种对抗,而这种对抗则会在不确定的时间推移中最终选择消融,这样,两种自我便合而为一。所以,当他找到那个属于自我真理的时候,才蓦然发现“这些年所有走过的脚步都为了验证这个真理的正确性”。
“目光如炬,道貌,岸然半分,像是要寻找脚步匆忙的答案。//别这样阴阳怪气,不怀好意,满是污垢的汗水一样也会凝结为成色十足的仙丹,一样也会拯救误入歧途的凡夫俗子。//阳光暧昧地表达着对毛孔的侵略,尖锐得那么彻底,让脚趾一直无语。//注定无法深入变幻莫测的语法,也就不能轻易地在文字表面找到你内心深处的密码。//三个自然段,失去了相互照应的勇气,对苍生的耐心苍白得逐渐忘却了炼制长生不老药的程序,你恰好忽略的就是你一生最重要的环节。//这让炼丹炉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在离我五公尺的地方,任由不远万里来找你寻找长寿秘方的信徒从你不小心虚掩的后门自由进出。//这与你折巴蜀、转徙秦陇,事于河东的从容身影大相径庭,道教、禅宗、儒教杂乱无章地打坐于汉之阴,山中日月耷拉着无解的面容,始终无法解释你九九归一的谶语。”(《在悟真观读〈悟真篇〉》)陈平军的变化,源于他在细微处着手,抛却旧有的写作范式,从日常事物中捕捉诗意,从山水风物中提炼诗情,从历史人文中洞悉诗境。众所周知,优秀的散文诗作品,也应该与其他文体优秀的作品一样,具有普适性的价值。特别是词语的幻变,让我看到了一位优秀散文诗人的潜质和可能性。“阳光暧昧地表达着对毛孔的侵略,尖锐得那么彻底,让脚趾一直无语”,此句是难得的散文诗佳句,这种点悟式的写作,很大程度上扩充了词语的外延,盘活了这章散文诗的灵魂,这持存的诗意,丰富、流动的血液充斥在读者的毛孔之中。
令人欣喜的是,陈平军的散文诗除了朝向另一个自我之外,也在重返自我。他借助“他者” 的躯壳来完成自我的塑身。尤其是在其系列散文诗 《家谱记》 中得到了很好地体现。陈伶俐指出,“陈平军的散文诗向来因温润自然、朴实畅达而动人心弦,带有极强的乡土情怀和家园意识。他擅长探寻日常生活里的幽微诗意,常常在自我的出走与回归之间找寻着精神的皈依之地。” 实际上,人在离开家乡之后,总会出现一种莫名的还乡情愫。正如荷尔德林那句经典所言,“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人还乡的方式有很多,在陈平军这里试图构筑自我家谱,以文字的方式,寻求自己的精神家园,以达到精神归家的状态。“一个家族,同居三百三十二年,人丁三千九百余口,田庄三百余处。……//队伍绵延数十里,持续几个月……//一直持续至今。//怀揣碎锅的铁片,义门家风的温度始终不肯散去。//脚步丈量着有关七十二个州郡、一百四十四个县、二百九十一个庄的深浅不一、长短各异的乡愁。//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家族最悲壮、最壮观的大分庄、大迁徙的开始,然而有谁知道,事关合久必分的诠释,何时才会结束?//而我们是不是正走在分久必合的道路上?”(《数字义门陈》)在这章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家族兴盛,可以看到一个家族的家风。特别是如此具体数字的罗列,让我们感受到家族的庞大之外,也能感受到诗人所要表述的那种 “合久必分” 的必然趋势,于是,搬迁势在必行。在最后结尾的时候,话锋一转,回到了“分久必合” 道路上,也能反映出作者对家族“合” 的美好祈愿和独特的视角。此文,以家族的迁徙来折射历史发展规律,既是诗人的内心由衷地自豪,也是诗人对世事的体察。
“稻谷收割的季节,哪里有含苞的干稻草呢?//正当朝廷上下为买不到含苞干稻草而处于愁云惨雾的氛围中,陈旭组织浩浩荡荡的车队,拉着含苞干稻草向大宋的军营走来。义门陈的含苞干稻草拯救了大宋的战马,也挽救了日趋失利的战局。//一个家族的口粮,换来了边境百姓的安宁。//那时,大地上的阳光十分和煦。”(《含苞稻草》)这是一章极为朴实的散文诗,用平实的语言,刻画出陈氏大义凛然的鲜活形象,以这种默默付出,来呈现为国分担的豪迈,无疑鼓舞着无数后辈争相效法学习。作为陈氏子弟的陈平军,时刻不忘先祖之德,用散文诗的形式重新阐释那段高义,就是向先祖致敬,就是在寻找自己最原初的那个“根”。在家族的辉煌历史中,陈平军找到了精神的皈依之地,也寻觅到了那个被遮蔽的存在之家。
从陈平军的散文诗中,我们能看得出一位散文诗人对探索与求变的坚守,也能读出一位散文诗人的艺术追求。他乐此不疲地用散文诗这种文体来书写自己的家乡,书写自己的精神世界,以求获得灵魂与艺术的超越。他把自己对生命、对存在、对意义的追求落实在最平凡的事物上,并且从那些看似平常之中,离析出属于自己的那份乐土。他是一个散文诗的苦行僧,一个散文诗的西西弗斯,正是这份信念和虔诚,让他达到了“我手写我心” 的境界。又或许正是由于无数散文诗人的虔诚,才给散文诗的发展带来更多的可能性,才给散文诗的合法性挣得了筹码。
再次回到最初的话题,散文诗究竟该怎么写?从陈平军的探索中,我们似乎能够窥得一二,至于还有多深的奥秘,则仍需要更多的散文诗人不懈努力,继续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