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行者”蒋彝
2024-01-27仇广宇
仇广宇
1956年6月11日,美国哈佛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年会上,一位与众不同的演讲者走上了讲坛。这是一位身材魁梧,黑发黄皮肤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沉静、斯文。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中式长衫,这身传统的装扮与那些身着红色长袍的演讲者明显地区隔开来,无言地述说着他异乡人的身份。在演讲中,他用自己多年传播中国文化的经历告诉人们,来自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化应该选择相互依存,而不互相孤立,隔绝于世界。
这位男子就是旅居海外的作家、书画家蒋彝,继泰戈尔之后第二位在这里发表演讲的亚洲人,也是第一位获得这一殊荣的华人。
多才多艺的“哑行者”
1933年,为了学习海外先进的政治学知识,找条出路,时年30岁的蒋彝在家人支持下,从江西九江出发前往英国留学,并辗转来到汉普斯特德区,和江西老乡熊式一住在一起。
环境塑造人,到了英国,蒋彝发现自己在政治学上并无建树,反而对文学艺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这个兴趣,最初也是来自好友熊式一的“刺激”。1934年7月,熊式一出版了以中国传奇故事为基础的剧本《王宝川》,很快排成戏剧,在欧美连演多场,大受欢迎。当时,蒋彝曾为《王宝川》这本书绘画了十二幅线描插图,剧本卖得好,他也与有荣焉。后来,熊式一提出,蒋彝可以专门给他的书画插图。但是这个要求让蒋彝内心很不舒服,他从小就有书画才能,不愿意为他人作嫁衣。于是,原本英语功底极差的蒋彝开始主动与本地人沟通,练习英语表达,甚至去公园找人练习英语,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用英语写书。
机会女神常常青睐那些努力而有准备的人。蒋彝的绘画才能很快被人发现。1934年,英国的一个环保协会“人树总会”向艺术家征集作品,蒋彝在当时中国大使馆的推荐下画了水墨画前去参赛,没想到画作被登在伦敦的报紙上,他开始以画家的身份在英国小有名气。之后,在熊式一的推荐下,出版商找到蒋彝,希望他以中国艺术家的身份撰写一本普及中国艺术的书。
就在那个阶段,蒋彝恰好交往了两位在日后长期帮助他的贵人,其中一位就是伦敦大学东亚学院的院长庄士敦。庄士敦欣赏蒋彝的中国文化功底,安排蒋彝在东亚学院教书,让蒋彝就读他的博士,并在学术路途上处处支持、保护他。此外,他东方学院的学生中有一位叫英妮丝·杰克逊的本地女孩,她才华横溢,中英双语的功底都很扎实,英妮丝愿意帮助蒋彝润色英文,她也可借机学习中国文化。两人一拍即合,也开始了终身的友谊与合作。
很快,在庄士敦、英妮丝等人的帮助下,蒋彝的作品《中国画》出版,受到好评后,他又不断以中国艺术家的身份参与讲座和课程,发表文章,累积了名声。1937年,蒋彝出版了成名作《哑行者:中国画家在湖区》(又名《湖区画记》),记述他为了排遣学业和生活中的挫折,在英国湖区休假散心,与自然为伴时所写下的散文和画作。这本书亦文亦画,饶有趣味,不但受到英国媒体的好评,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被重印了九次,长销不衰。也正是在这本书中,蒋彝开始正式使用自己的笔名“哑行者”。之所以叫“哑行者”,一方面是因为蒋彝字仲雅,“哑”与“雅”谐音,另一方面,“哑”字中的沉默之意,也暗示着他是一位母语并非英语的异乡人。
通过《哑行者:中国画家在湖区》,蒋彝“哑行者”的形象真正树立了起来,并以不错的销量得到了英美出版商的认可。此后无论在世界各地,蒋彝都会用“画记”形式,以一个异乡人的眼光去观照异国社会的风土人情。每到一地,他精美又充满想象力的绘画作品,细腻而充满质感的笔触,如纪录片一样充满镜头感的记述,都能引发读者的惊叹。他书写过、绘画过牛津铺满雪的大街,纽约金门大桥的桥塔,面对这些名胜,他在个人体验中又能挖掘出丰富的文化内涵,让读者获得一种新奇、通俗却又富有深度的精神体验。
挫折求生的“熊猫人”
在抚慰人心的画风和文风之下,蒋彝的内心,其实也经历过不为人知的挫折和动荡。生长于旧式文人家庭的他从小聪慧,学贯中西。为了实现科学救国的理想,他放弃了擅长的文学和书画,选择东南大学的化学专业。但毕业后,蒋彝的“求职”报国路充满坎坷:做中学老师时,他碍于当地民风剽悍,资金短缺,工作很难开展;中间,他还一度替身为民国外交官员的舅父蔡公时做助理,但蔡公时突然在与日本人的冲突中被杀,让他的职业前途再度被斩断;后来,一身书生气的他转做县长,最终也未能成功。
幸运的是,蒋彝的前半生有哥哥蒋笈为他托底。无论是读大学还是出国读硕士,都是蒋笈为他拿出学费。因此,1938年蒋笈在战争中突发心脏病去世时,身在海外的蒋彝伤心欲绝,思乡之情更为强烈,但中国正被日军侵略,他又不敢贸然回国。此时,全力支持他的导师庄士敦也已经去世,更让蒋彝觉得孤立无援。
从保护伞消失的那一刻起,离家的乡愁就化为了无法消灭的痛苦。最终,他用不间断的工作冲淡了这种痛苦,将情感寄托在他所喜欢的小动物和自然美景上。蒋彝曾说,工作可以让他远离大部分烦恼。“也许工作是我拥有幸福的唯一形式。”写作就是他构建的、关于家乡文化的精神家园。他在文字和图画中流露出的好奇、趣味和纯真打动了更多的人。他画的熊猫也受到海内外读者的欢迎,广泛地在外国人中传播了熊猫的形象,英国评论家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熊猫人”。
漂泊一生的“爱国者”
1955年,蒋彝从英国搬到了美国,受聘成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中文教授。在美国,他继续着边走边写的生活,陆续出版了《波士顿画记》《日本画记》等知名的作品,收获了更多的读者。然而风景和清谈背后依然是浓烈的乡愁。在1964年出版的《旧金山画记》中,蒋彝大胆地绘制了一幅颇具现代意味的水墨作品:一只熊猫在落满和平鸽的广场地面上悠闲地散步,背景是城市高楼大厦和匆匆来往的人群。他给这幅画起名为《联合广场的东方来客》,这似乎也在隐喻着自己的身份: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变化,他依然是那个在异国他乡观察世情的“熊猫人”。
20世纪70年代,中美关系逐渐解冻,蒋彝终于有机会踏足中国的土地。1975年4月,蒋彝在离开大陆四十多年后回乡探亲。回到家乡的蒋彝变得感慨万千。他来到北京和小女儿一家同住,不顾70多岁的高龄到处游览,抓紧时间体会在家乡的一切,两个月间,他游览了中国的20多个城市。回到美国之后,他将中国之行用文字记述下来。此时人们发现,一贯娓娓道来、不疾不徐的蒋彝,文风突然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感性、热情。他大力赞扬在国内看到的一切,包括医疗水平的提高和社会氛围的改善。
关于家乡的一切像磁石般吸引着他,直至死亡来临。1977年8月,蒋彝第二次访问中国,继续他未完的旅程。他考察古迹,陪伴亲友,观看京剧,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国庆节前后,他终于体力不支导致癌症复发,数日后在北京去世。这位在不同文化中自由穿梭的“哑行者”,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落叶归根。
蒋彝的去世消息传回美国,他所供职的哥伦比亚大学在悼词中称,蒋彝将中国文化带到了纽约,带到了哥大的日常生活中。这次,他不过只是出了远门,“与哑行者经常出门远行一样”。
但蒋彝最终还是留在了中国,他被葬在江西庐山脚下,与哥哥蒋笈、妻子曾芸葬在一起。这位一直漂泊在外的异乡人,也终于可以带着他文化交融的梦想,在家乡休息了。
(源自“中国新闻周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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