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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感官

2024-01-27张凯

娘子关 2023年6期
关键词:算法

◇张凯

我都已经忘了具体从几岁开始了。大概从有记忆时起,就特别喜欢一个人看着夜空,幻想着星海中无数的生命,那是我童年全部的友情和初恋。一直到了大学,时间的洗礼才让这种幻想消解,但梦想的种子却早就生根发芽,所以我渴望成为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并找到外星文明的踪迹。

那个时候的我可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最热爱的事业上撒下一系列的弥天大谎。

事情还得从张乙加入我们的团队时说起。

那天,整个团队把实验室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改往日养蛊般的卫生状况。大家都希望能给新同事留一个好印象。

作为国内最专业的“地外智慧文明搜索”团队,我们背后依靠的是国家级天文台的雄厚实力。

每天,我透过实验室的窗户就可以看到不远处平原上壮观的大型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这些“宇宙千里眼”在自动程序的控制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扫过天空,记录下数以百万计的电磁波信号,之后再分发到实验室的电脑上,由数据处理系统,进行初步分析,最后研究人员再检索出可能是非自然的脉冲信号。

这个工作说白了就是大海捞针。主任已经干了大半辈子了,而我从博士毕业后也干了好几年。结果连针影都没有看到一点,可以说是非常“振奋人心”了。

主任平常给同事们打气时总说,咱们干的事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旦有成果,那就是震惊世界。

一开始这么说的时候,同事们还能兴奋一阵,到后来,激情在漫长的时间和枯燥的信号检索里就消磨得差不多了。大家每天都只是混日子、打游戏,谁也不会真的把小绿人当回事。

唯独我还能因为童年梦想多少保留一些工作动力。我想着,就算找不到外星人,能一辈子干这个事业到死,倒也挺浪漫的。

然后,张乙就来了。

这就像是扔了一发鱼雷,着实让我们团队这潭死水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因为张乙的履历是非常漂亮的,如果愿意,完全可以去一些更有前途的团队。而我们的团队嘛,长期以来在天文台都是鄙视链的底端。

主任激动得捧着鲜花去迎接,毕竟这是近几年,除我以外第一个主动加入的博士生。

等他进来的时候,大家好奇地凑上来看看这个“张乙”长什么样子,跟见了外星人也差不多。

简短的欢迎仪式后,主任让我带着张乙在天文台转一转,顺便给他介绍一下今后的工作。我当然却之不恭。

一开始我尽可能想把工作说得有趣一些,还搜肠刮肚地讲了两个段子来调节气氛,哪知道对方毫无反应,我略带尴尬地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睛竟然死死地盯着窗户外面的射电望远镜,跟狼看到肉也差不多。

我当初是否也是这样呢?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既然人家没兴趣听我唠叨,我也不会自找没趣。考虑到今后的枯燥生活,也只能祝愿他的兴趣保鲜期长一点了。

照例,新同事来了之后,少不了大家对他的讨论,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也在别人八卦时,被我听到耳朵里。

看不出来,这家伙居然是科学世家,父母都是顶尖的高能物理专家。虽然科学不论家世,但总是有比没有显得厉害一点,相比较我这种麻瓜家庭,张乙多少是带点逼格的。但他居然一点都没有显摆的意思,着实让我佩服。

私底下,我跟主任聊起这事,结果主任横了我一眼:“他不提,是因为他父母早就死了。”

“啥?”

“他爸妈以前在西北所工作的。”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所谓的西北所,是国内的一间高能物理研究所,前身是中科院高能所在戈壁大漠里建造的实验室,后来升级组建成了西北所。不过,这都是老皇历了。因为大概三十年前,西北所发生爆炸事故,全所上下,无一生还。是建国以来最大的科研事故,一度震惊海内外。事故原因众说纷纭,官方通报是实验设备故障导致爆炸,八卦传闻却说是西北所在研究秘密武器。之后,西北所原址被划定为了军事禁区,再也没有重启过。

“哎?不对。”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张乙今年多大年纪?西北所出事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吧?”

主任笑了笑:“说出来怕吓死你。张乙的母亲当初怀着身孕在西北所工作,爆炸发生之后,医护人员从她的尸体上,通过剖腹产把张乙救了出来。”

“我靠!”我被张乙的出生方式震撼到了。

“怎么样?张乙这小子,你看着其貌不扬,经历够传奇吧?”

我忍不住赞叹,觉得张乙似乎天然就是为科学而生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大家对张乙的新鲜感消失殆尽,可张乙对待工作的新鲜感,却没有丝毫衰减。于是,我终于找到了另一位认真工作的“盟友”。在大多数人每天划水的情况下,我和张乙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没过多久,实验室里都知道我俩是一对“好基友”。

张乙对外星人的热情是毫无疑问的,私底下喝酒聊天的时候,话题基本上就离不开各种外星人的内容。大多数时候,我讨论的范围都是各种科幻小说里的外星人形象,然后再加上一些包含专业知识的评论,但张乙完全不同,他也会列举很多外星人形象,但那些形象我从没在科幻小说里看到过,似乎是他原创的。而且,跟小说形象不同的是,张乙原创的这些形象,充斥着大量的演化细节,个别时候甚至逼真得让我汗毛直立。

更关键的是他的眼神,那样子根本就不像是在编故事,就仿佛是回忆往事一样。

那个时候我觉得肯定是自己喝酒上头看错了。

外星人这种东西,虽然我特别渴望能够见到,但是理性和现实都告诉我,那几乎不可能。

如果连我都这么认为,那么我们的上级部门肯定也会这么认为,尤其是那些管理科研经费的部门。

团队被裁撤的消息下来的时候,整个实验室安静得像坟墓一样,往常的这个时候,应该多少有一点打游戏的声音。

主任红着眼眶给大家讲话,说是希望大家能够平衡自己的心态,在最后半年的时间里继续认真工作。另外他还说,每一个研究员都会根据专业能力和意愿调派到其他团队去,待遇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改变,所以不要担心。

大多数同事对于团队被裁撤显得有些无所谓,毕竟他们在这里本来就已经没什么理想了。

我应该算是比较伤心的,因为这代表着梦想破碎。

但没人能想到,张乙的态度完全是一种癫狂式的反抗,他嘴里大喊着死都不离开,然后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那样子把主任都吓坏了。老人家一把年纪,自己都顾不上哭,得先安慰这个来到队伍里没多久的老幺。最爱这里的,原来是个新人。

还剩最后半年啊!

这本该是最为平静和落寞的几个月,但张乙不允许。

“我想到一个办法!”

一天晚上,我俩在一家小饭馆喝酒的时候,张乙上来就是这句话。

“干吗?”

“救咱们的团队。”

“哈?”

“你不想继续找外星人了吗?”

“想啊!可还能怎么办呢?上头都不给批预算了,嫌咱们光花钱不出成果。”

“那要是能出成果呢?”

“出什么成果?”

“当然是找到外星人喽!”

我摸了摸张乙的脑门,似乎没有发烧。

“我的意思是,”张乙解释道,“如果我们能抓住最后半年的时间,发现宇宙中的非自然脉冲信号,那么上级肯定会重视起来的。”

“屁话,用你说!”我白了他一眼,“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最后几个月,谈何容易?”

“用老办法肯定不行。”张乙兴奋道,“所以我们得大胆地采用新方案。”

不得不说,我被张乙的话吸引了。

“我在钻研一种算法,一种全新的解码算法。”张乙道,“相信我,根据我的这个新算法,我们来重新编写实验室电脑的数据处理系统,一定能够找到外星人的踪迹。”

我不信!这是我心里的第一反应,而张乙也看出来了。

“好,我知道你不信,但没关系。那我们现在来想一个问题。”张乙把酒桌清了清,卷起袖子道,“你想想,如果外星人能够建造足够功率的设备,输出对外联络的微波信号,那么他们会面对什么问题呢?答案是光速!明白吗?一旦他们开始想这么干了,马上就会发现,光速太慢了,而不同文明的距离又太远。在光速范围以内去进行沟通,这压根就不可能嘛!”

“那不然呢?”我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不然呢?”张乙冷笑一声,“当然是用超光速的办法喽!”

“你是说,超光速通信?”

张乙点点头。

“好,就按照你说的,可这跟新的算法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只听他道,“你看啊,比如,我们拿宇宙飞船来说,一艘飞船和一艘普通的轮船,它们的制作材料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吧?为什么?因为功能不同,最关键的是,行进的速度和工作的环境不同。好,现在,外星人要突破光速来发射微波信号,那么该如何突破光速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走高维空间!”

“高……高维空间?”

“对,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性。那么面对高维空间的速度和环境,这样的微波信号,必然也得是经过处理的特殊信号。不可能是21厘米线之类的东西。”

张乙说的这个21 厘米线,又被称为氢线,是由氢原子发射出来的电磁波频率,是宇宙中最常见的波段,也是各国同行普遍监听的一个波段。

现在,张乙轻轻松松两句话,就否定了一直以来的科学共识。

“那你说,用什么波段呢?”我有点火大。

“什么波段?我哪知道?”

“你!”

“目前并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汇去形容那个波段,勉强叫的话,可以叫作‘超光速波段’吧!”

“你的意思是,外星人会专门制作一种特殊的‘超光速波段’的微波信号,并以此来进行星际间的沟通?”

张乙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什么样的天文设备,才能够接收到呢?”

“目前的那些锅盖就可以接收到,之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发现它们,是因为解码出了问题。”

“解码?”我明白了,他认为其实天文台早就接收到了外星人的超光速波段信号,只不过是因为解码上错误,所以才没有发现而已。所以,他自己设计了一套用于解码的算法,想以此找到外星文明的踪迹。

“记得香农的话吗?除非你掌握了解码手段,否则最高级的编码信息,听起来会和噪声无法区别。”

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没有开玩笑。

“嘶……”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挺了挺背,看他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你以为我神经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觉得他说的话过于匪夷所思。

“都说了,不信也没关系,至少你也得了解一下我的新算法再做判断。”张乙说着,抽了几张餐巾纸铺在酒桌上,然后又跟店老板要了一支笔,便刷刷地写了起来。

此时的饭店里人声鼎沸,四处都是谈天说地、划拳喝酒的声音,各色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斥了周围所有的感官世界。但我的知觉却都被张乙的动作吸引了。我看着他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个个字符,那种状态,那种自信,仿佛是拉普拉斯在拿破仑面前推演日月星辰的走向,并断言人类过去对上帝的崇拜是一个荒唐的笑话。这是一个专业的天文学家啊,不是某个跑江湖、吸流量的神经民科,而是从国内顶尖大学天文系毕业的高才生,父母生前都是高能物理专家,一个真正的科学世家,可他怎么能说出来刚才那番话呢?

他不但说出来了,他还写出来了。

算式写满一沓餐巾纸,张乙举着其中的一张开始给我进行基础的讲解。

头十分钟,我越发笃定张乙是发疯了。因为他所谓的新算法里,充满了荒唐的数学逻辑,和崩坏的逻辑链条,尤其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大量由他原创的数学符号。可以说,这个新算法给我的初体验,根本就是在颠覆过去的传统数学观。我忍不住想起了《三体》里关于“物理学不存在”的科幻名梗。在张乙的新算法面前,传统的数学和物理学,都不存在了。

我真的觉得张乙病得不轻,但我没有打断他,而是一边听他讲,一边希望他能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说这一切都是玩笑,刚才的算法不过是他的小说创意。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发展,因为我的看法改变了。

我曾经看过一些综艺上有画技超群的高人现场作画,在画作最后一笔完成之前,没人知道他在画什么,但当完成的瞬间,一副栩栩如生的佳作就诞生了。张乙的新算法也是如此,乍一听觉得像个笑话,直到跟随着他的思路开始逐步了解其中的内涵时,便会有豁然开朗之感。

一个神经病的形象消失了,我似乎看到爱因斯坦式的天才就坐在眼前,就坐在这个沸腾嘈杂的小饭馆里,身旁还有啤酒、毛豆、烧烤和半盘吃剩的鸡蛋炒饼丝。

张乙讲完了,他放下餐巾纸,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他甚至都没有问我有没有理解,因为他已经发现我被说动了。

“我们应该跟主任去说,不,应该跟台长去说。你应该发论文,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有点激动。

“这不可能的,来不及了。”张乙摆了摆手。

“来不及?”

“你敢说,所有人听了我刚才的想法,都会像你一样立刻认同吗?别忘了,我们不剩多长时间了。”

我冷静了下来。是呀,张乙说的有道理。科学界的挑剔是众所周知的。爱因斯坦的论文也不是发表之后就立刻轰动世界的。普朗克提出量子概念的时候,曾紧张兮兮地告诉别人别太当回事,为什么?就是因为对传统观念太颠覆了。更遑论达尔文在研究物种演化思想后,被焦虑和惶恐折磨得一病不起,还要承受来自宗教人士的口诛笔伐。我自问没有赫胥黎甘为斗犬的勇气,就算有,几个月的时间也来不及。

“就算我们不在乎这点时间,”张乙进一步道,“先从传统的科学路径获得认可后再重建团队。可这个过程要花多久呢?五年?十年?还是更久?历史上,有些科学家做出正确的科学成果,却到死都没有得到认同。等到坟头都长草了,才沉冤得雪。”

我默默点头,但凡对科学史有点常识的人都能明白,如此巨大的颠覆,要想获得认可实在是难上加难,弄不好大半辈子就得过去。

“那怎么办?”

“先证明有效,然后再解释方法,这样大家就听得进去了。”不等我进一步追问,张乙直接道,“咱们偷偷用新算法把数据处理系统修改了,等发现外星人信号就都好办了!而这就离不开你的帮助。”

明白了,今天这顿酒不是一时兴起的,张乙显然认真策划过,因为他要想修改实验室的数据处理系统,肯定离不开我的帮助。

新算法不可能直接对解码程序生效,必须要编译成计算机语言才能让程序理解。过去,数据系统都是我来掌管的,这方面的工作我比张乙熟练得多,我要是愿意帮张乙的忙,大概就类似于监守自盗,方便得多。

心里话是,我被他说动了,现实是,我却很犹豫。原因很简单,就是害怕担责任。毕竟刚才我只是看着张乙用餐巾纸给我讲解,虽然听得心潮起伏,但要说这个算法好不好使,还两说呢!万一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被抓包担责,以后的职业生涯都得受影响。

“如果出了事,责任我承担,不牵连你,我就说是自己偷偷盗用你的ID 修改了程序。”张乙已经把我的担忧考虑清楚了,“但如果有功劳,我们一起平分。”

我看着他,心想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也看着我,那眼神似乎是在说,不然你还能怎么办?

是呀,我还能怎么办?放着眼前的机会不用,眼睁睁看着团队解散吗?

以前没办法,但现在嘛……

“好吧,我答应你!”

酒桌上本就杯盘狼藉,又被张乙兴奋得手舞足蹈搞得更加凌乱。

“万岁!”张乙大笑起来。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似乎上了一艘贼船。

事情进展基本顺利,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把张乙的算法翻译成计算机语言的过程,为此我又跟着张乙系统性地学习了两个月的时间。接着,就是利用上班时间,完成了修改数据处理系统的工作。

之后,我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在心里默祷着刘谦的口头禅,希望早点能到见证奇迹的时刻。

那是一天下午,我闲极无聊在实验室里刷恋爱综艺,正看到齁甜的情节时,就被同事的尖叫声吓得掉下凳子了。

第一次!我们整个团队成立以来,第一次发现了可信度极高的非自然脉冲信号。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的心脏还是紧张地扑腾乱跳。幸好当时整个实验室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没人注意到我神色异常。主任怀着激动的心情要求所有人留下加班,全体成员彻夜不眠,奋战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主任就跟天文台领导打了报告,这件事情引起高度重视。台长想着以稳妥为主,别搞成乌龙事件闹笑话,详细排查一切有可能的错误之后,终于确认这些数据的真实性。甭管这些信号的来源到底是不是外星人,但肯定是人类天文学发展史的一座丰碑。

整个团队开始提前过年,而张乙则一边装模作样跟同事拥抱庆祝,一边冲我眨了眨眼。

很快,上级又发下文件,重新给我们批了一大笔预算。台长下令,不惜代价去跟踪研究这个非自然信号,再也没人提解散团队的事情了。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地球在不断自转,对于同一个信号来说,当地球转到背面,天文台的信号接收就会变得困难。经过上级领导决定,还是对外公布了消息,邀请全球同行一起参与进来。

就这样,我们团队成了全台的香饽饽,其他项目的工作凡是有跟我们冲突的,一律以我们为最优先级。被忽略半辈子的主任,突然变成世界的主角,连鸡血都不用打,就原地起飞。而其他同事们,也一改往日的懒散德行,争相卷了起来。

可好梦来得快,去得也快!全球范围内其他同行紧锣密鼓忙活老半天,就是无法做出同样的结果。整个地球上,只有我们一家能收到那些奇特的外星信号。一开始,同行们还觉得是不是自己有问题,反复试验后,都一致把矛头指向了我们,那就是——我们造假!

从台长到主任都炸了锅,尤其是主任,感觉刚爽两天就掉进冰窟窿,人生的大起大落固然刺激,可到这种地步,真的是让老人家心脏受不了。

大家又没日没夜地找原因,台长也脸色铁青地陪着我们。

到这一步为止,都在我跟张乙的计划之中。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张乙去找主任坦白自己有新算法的事情,毕竟现在全球同行都在关注,一旦新算法公开,铁一样的事实会奠定张乙新时代爱因斯坦的伟大地位,而我嘛,说不定也要跟着青史留名了。

不过主任的反应比我想象得要糟糕很多,隔着办公室的门,我也能听到他跟张乙砸桌子骂人,估计不但没有被张乙说服,还把张乙当神经病了。

等主任一脚把门踹开,我和其他偷听的同事赶紧光速闪到一边去,就看到张乙被主任押着去了台长办公室——物理意义上的押着。

接下来大半个月的时间,张乙、主任和台长直接从天文台消失了,打电话也打不通。我们团队人人自危,整个天文台都压抑了许多。

国际新闻上,对于这次事件多半都在阴阳怪气,本来西方国家就在围堵中国的科技发展,现在有了这件事情,那更是狗见了骨头一样叼着不放,可劲地糟践国内的科学家们。事情越发酵越大条,可我却不像其他同事一样唉声叹气,毕竟心里清楚张乙的实力。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下文。

果然,主任再次出现的时候,直接下令让我们所有人收拾东西,准备去中科院一趟。其他同事都围着主任问来问去,只换来一句“去了就知道了”。

我很清楚,张乙一定是引起了足够的重视。

再见到张乙的时候,是在一个大会议室里,我在门外隔着窗户看到他站在讲台上,身后正在准备投影设备。他的神情显得疲惫了许多,也不知道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我的目光冲着会议室其他位置扫了扫,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国内的天文学元老和顶尖物理学家,几乎都在场。

同事们都傻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惊动这些人?

“废话!”主任道,“这小子要颠覆物理学,当然会惊动很多人了。”

“张乙到底干了什么?”一个同事忍不住问道。

主任深吸一口气,语气中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他创造了一个新算法,能从原来忽略的白噪音中,分析出一整套完整而有逻辑的信息来。”

“那这么说,张乙是天才?”同事们七嘴八舌又说起来。

“我也希望他是个天才啊!”主任道,“可问题是……他从头到尾,就是不说自己做出算法的原理是什么。专家团实在没办法,就通过逆向工程的思维,找到了其中的规律。”

专家团?同事们明白了,估计屋子里那些大佬就是所谓的“专家团”,居然能让物理学界震动,这到底是怎样的算法原理啊?

“要想明白张乙的算法,就必须要认同这样一个前提。”主任咬着牙道,“必须假设哥本哈根解释是错的。”

“啊?!!”惊呼一声之后,大家半天都没反应。

“你们没听错。”主任道,“宇宙辐射信号的物理性质,可以用哥本哈根解释来理解。对光子的观察行为,会导致其波函数坍缩。但按照张乙的思路,只能认为光子的性质从一开始就是固定的,并没有发生波函数坍缩。光子一直以微粒的形式存在、行进,无论是否有观察。而从这样的原理出发,才可能制作出破译超光速波段信号的算法。”

同事们的脸皮抽了抽,然后都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你们笑?专家团当时可笑不出来。”主任接着道,“专家团居然很重视张乙的算法,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很重视。台长当场就发飙了,非要张乙说出个子丑寅卯,可他就是一言不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

“然后呢?”

“然后?”主任冷笑一声,“他让我把你们都带上,一起来开会,他会详细解释自己的算法。”

大家的好奇心都被调动起来了,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居然都忘了问,张乙为什么非得叫上大家一起?我大概猜测,可能是张乙仍然担心专家团会不接受新算法,但又希望我能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所以让我隐藏在同事当中,可进可退。

进入会议室,我们这帮小年轻乖乖坐到二排。然后张乙冲我深深看了一眼,便正式开始讲述。

整个过程非常冗长。他在投影上放了一个公式,有点眼熟,好像给我说过,但我印象的确不深,然后他以此为切入点来进行讲解,这种方式此前从未对我展示过,搞得我这个前不久才刚学过他新算法的人,听起来都常常会感到迷惑。

难道是更加深入了?

虽然有点懵,但我可没有走神,因为张乙几乎每隔一会儿就会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比如,他用一组螺旋的箭头来表示“逆熵场”,用扭曲的多边形来表示“意识量子”,还有用椭圆的奥运五环来表示“维度隧道”……但这些东西除了让我不明觉厉以外,基本上没别的作用。

幸好我提前学过,总算断断续续还能大概理解他的意思,简单来说,张乙的核心理念是这样的:哥本哈根解释是错的,波函数坍缩根本不存在。因为人类的观察手段有限,无法看到隐变量对于实验结果的影响,所以才会得出错误结论。没有被观察的物质,并不会“融化”成缥缈的波动,而是进入了高维空间。宇宙之所以演化出这样的特性,是为了最大程度上以低能耗的状态,维持庞大的物质存在,说白了也就是省电模式。

这个理论当然是足够震撼的,随着张乙的讲述,专家团的讨论热情也被点燃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在他刚刚讲完之后,一个专家就立刻提问道。

对这个问题,我愣了一下,然后才忽然冒出一身冷汗。对呀,张乙是怎么知道的?他的理论虽然貌似能自圆其说,但其中许多的重要环节,都当作已知的知识来嵌套进逻辑框架里,这明显有些荒唐。

“比如说吧,你怎么知道逆熵场是按照你说的那样去运行呢?”专家团又进一步追问道。

接下来张乙的反应就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他不再像当初喝酒时一样解释得流畅和自然,而是说话磕磕巴巴,逻辑也开始前后矛盾,很多地方甚至有点强词夺理,总之就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固执地强调自己的公式是对的。从神态到动作,都让我想到一种人——民科!

会议室的声音嘈杂起来,有专家浮现出嘲讽的表情。等大家对张乙的问题问完,台长询问众专家的意见,想听听他们怎么看待张乙的理论。从他们失望的眼神中,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开什么玩笑?张乙这是怎么了?他在干吗?

他对自己理论的解释能力,居然连我都不如,连我这个刚学了没多久的人,也能回答一小部分专家的问题,可他居然……

我忍不住想站起来,就在这时,我看到张乙冲着我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他故意的?

张乙故意把自己的理论说成这样的?

为什么?

会议结束了,台长送专家团的成员离开,临走时恶狠狠地瞪了张乙一眼。我知道台长在想什么,他以为自己被这个有专业背景的疯子给耍了。

接下来,等待张乙的命运可想而知。

等到专家团走光后,主任又进入会议室,正式通知张乙被开除了。

张乙没有辩解一句话,我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到,他几乎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为什么?

我上前拉住他的手,用眼神向他询问,他摇了摇头,独自离去了。之后,当我再给他电话时,发现已成空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乙的离开,对于天文台来说,不单单是少一个普通研究员,更是少一个扫把星。每当同事聊起张乙,都觉得他是天文台的耻辱。

随着时间推移,张乙曾经造成的负面影响逐渐淡化,可还是留下深深的痕迹,无论国内国外,都有拿张乙或者我们团队来编排的玩笑。据说好莱坞还准备真的拍摄一部电影,虚构一个以张乙为原型的角色,把他说成是披着人皮的小绿人。

团队还是解散了,主任带着落寞离开天文台,而我则加入了隔壁引力波团队。

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想着张乙,不明白他为什么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他毁掉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也没能挽回团队,他到底在想什么?

张乙成了我心里的疙瘩,但生活还得继续。

转眼间到了新春佳节,原来团队的同事们都带着礼物上门去看望主任。虽然只是几个月不见,但主任的白头发明显增多了。大家把酒言欢,回想一起工作的诸多乐趣,聊到深入时,张乙又成了绕不开的话题。

“我是真的没想到啊!”主任感叹,“没想到他也是个疯子。”

我知道台里一直有人讽刺张乙是个疯子,但主任为什么要说“也”?

“你们不知道吧……”主任幽幽道,“其实当初西北所爆炸后,还是有那么几个生还者的。”

“什么?!”

同事们都是一惊,大家自然不会忘记张乙的父母就是在西北所事故中牺牲的,只是没想到还会有生还者。

“是有的。”主任继续道,“好像是有五六个人吧,不过这些人事后都罹患了精神疾病,专业点说,应该叫‘群体性精神障碍’。他们总是吵吵嚷嚷着说自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能看到……”主任顿了顿,“能看到另一个世界,唉,可能是被惨烈的事故现场刺激了吧!总之,这些人都疯了,没过多久,相继自杀。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当时的领导决定对外封锁消息,就说没有生还者。”

原来如此,同事们被这个新奇的消息点燃了好奇心,一群天文学家开始讨论起精神疾病和大脑科学的话题。只有我坐在一旁,如遭雷劈,我猛然间从这个消息中察觉到了某种可能性,一种直觉告诉我,张乙绝不是疯子,一个疯子不可能编造出那套算法。

可他的打算到底是什么呢?

我找不到张乙,新算法是我和他唯一的联系了。

那天我借故告辞,提前离开聚会现场,只身返回家中,从稿纸堆里翻出了跟他学习算法时的笔记。我看着那些稿纸,不知不觉间就被摄住了心神,在反复观看后,我从稿纸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公式,就是那天他给专家团介绍时反复强调的公式。区别是,投影上那个是有带入数值的。也就是说,可以作为一个题目被解开。

或许,张乙那天把团队叫去开会,就是为了用这个公式提醒我?难不成,这是他留给我的黑色方碑,一个路标,他在指引我跟着这个公式走?

我突然明白了,张乙给我出了一道题。

顺理成章的,我努力回忆起那天开会时投影上的数值,然后带入到公式中,开始废寝忘食地解题过程,连着几天足不出户,活像一个沾染了网瘾的堕落少年,甚至不耐烦地挂了天文台领导催我上班的电话。

随着解题的深入,我对新算法的理解也更加透彻,一幅新物理学的画卷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片段式的猜想逐渐汇聚,西北所、幸存者、发疯、张乙……这些关键词一点点连接起来,还有在主任家里同事们聊到的脑科学知识,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可能……西北所进行了某种突破物理学边界的高能实验,这个实验导致了事故的发生,也以某种未知的方式,影响到了幸存者,让幸存者有了一些特殊能力。

他们并不是发疯,只是看到了一些不一样东西,但又无法解释,最后只能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崩溃自杀。

至于张乙,他显然也属于幸存者中的一员,应该也会受到影响。而人类的认知和大脑的生长过程息息相关。对于成年人来说,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会崩溃。但张乙从小就受到这样的影响,说不定,他反而会习惯。

我想到张乙在解释自己的算法时提到过:人类之所以会错误地得出哥本哈根解释,是因为人类无法看到高维隐变量对实验的影响。

是啊!可张乙是怎么知道的呢?

答案明显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能看到所谓的“高维隐变量”。

所有的幸存者,都可以看到高维隐变量!

这么一想的话,他们并不是疯了,他们只是拥有了特殊的感官能力——一种“超感官”,看到了俗人无法理解的世界。

他们都应该是超人!拥有超感官的新人类!

而张乙,就是他们当中,仅剩的最后一人!

巨大的恐惧和兴奋萦绕在我心头。我不敢把这个想法跟任何人分享,只是惴惴不安地继续解题。

直到一天深夜,我总算解出了最终答案,只一眼我就知道,如果单独把答案中的数字提取出来的话,那就是一串电话号码,还是移动的号。

此时,月光融融地照在我身上,城市的光污染让我看不清天上的星星,窗外传来寂静的鸟鸣虫语狗吠猫叫以及某个不知名男人的号啕大哭,我看了看表,已经两点多了,但我知道张乙肯定在等着这个电话,于是我拨通了号码。十几秒以后,他接了起来。

“喂?”

“比我想的要慢,不过没关系。我给你发个地址,你自己过来吧!”那是久违的张乙的声音,说完他就挂了。

我有一大堆问题,但忍住了没再打回去,因为知道没那个必要。

第二天,我就到了张乙的住处。

那是一个典型的老旧小区,一进他的房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发霉的味道,看来张乙并不怎么在乎生存环境。

他的样子除了变邋遢了以外,其他的都没什么变化。我看着满地的方便面桶,不敢想象他这段时间如何生活。

“抱歉,没来得及打扫。”

我勉强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你得给我好好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乙没有废话,直接讲述起来,“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发现自己能感受到跟别人不一样的世界,不是看,而是感受。”

“超感官!”我脱口而出,“你真的有‘超感官’?”

张乙眼前一亮,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个词取得好,以后就这么叫了。不过你是怎么推测出来的?”

我把自己推测的过程都说了一遍。

张乙颇为感动:“真是难为你啊!你的猜测是对的,我的确具有‘超感官’,能够观察到高维空间,也让我对于自然科学的理解跟别人不同,甚至包括最简单的数学运算也一样。人类目前的科学知识还很不完善,在常规的三维世界中还行,可一旦引入高维空间,错误就会显示出来。

“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是特殊的,总想着跟大众的科学共识争辩,结果……我被当成了笑话……挺惨的。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怀疑起西北所的真相。我私底下调查过,没什么结果。西北所的事情越是神秘,我就越害怕,更不敢再主动提起自己的特殊能力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对外星人着了迷,具体的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迷上了。好不容易读完了博士,我就主动申请进入了咱们的团队,之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看着面前这个超人,我越发激动起来,尤其是对他的感官能力充满了好奇,不过更大的疑惑还是让我忍住了冲动。

“先回答我,为什么故意在专家团面前毁掉自己的理论?”

“因为情况有变。”张乙道,“我原本是想正常解释的,但在跟专家团接触后,我猛地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那些老家伙们似乎对西北所讳莫如深,我觉得如果正常解释,肯定会暴露自己的能力,甚至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

“说不清,但总之不会是好事情。”

“西北所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可保密等级很高,也很危险。我害怕专家团监听我的电话,所以不敢用常规手段联系你,只能装疯卖傻,用那种方式来打消他们对我的怀疑。我特意办了一个新的号码,然后换算成题目放在投影上,就是给你看的,总算没有白费心思。”

我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消化了一下。

“干吗这么麻烦,等风头过去直接联系我不好吗?”

“不行,因为我要拜托你的事情很重要,所以如果你不是足够主动,联系到你也没意义。”

“什么事?”我警觉起来。

“我要你做我的替身。”张乙一字一句道。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

张乙接着道:“我想要彻底修正人类的基础科学理论,可如果自己来做的话,肯定会引起怀疑。相信我,西北所的事情恐怕很危险,如果让别人知道我的能力,我恐怕活不下去。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以你的名义来发表我的理论,这样没人会把你跟西北所联想,我也可以不用暴露自己。”

我犹豫起来:“如果我拒绝你呢?”

“你不会的。”

“不会?”

“你也喜欢这个算法,对吗?你入迷了,对吧?还有最关键的,只有修正了基础理论,人类文明才能真正地走向太空,发现其他文明啊!”张乙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在张乙脏兮兮的房间里徘徊几个来回后,答应下来。

是的,张乙很聪明,我入迷了,我渴望见到那个崭新的物理学世界,我更希望能发现外星文明。

张乙又像过去那样高呼万岁,我则觉得自己刚下了一艘贼船,便又上了另一艘。

接下来的计划依然是顺风顺水,张乙提出核心理论,然后再由我们两个一起把这些理论变成一篇篇论文。我先是在一年之内,连发两篇论文,以极高的水准论证薛定谔波动方程的不足之处,并提出解决方案,由此名震物理学界。之后按照张乙的意思,在沉寂一年后,又找到几位物理学界的前辈,拉着他们联名发表了新的论文,彻底把隐变量的影响带入了量子力学。自此,我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成了从天文台研究员到科学界新星的大跳跃。

从主任到台长对我明显比过去要“尊重”很多。他们倒是没有太多怀疑,毕竟所有问题我都做好了准备,对答如流,科学界里自从有专利局小职员飞黄腾达的故事后,再籍籍无名的人出头,都变得可以接受了。

而为了避免暴露,我跟张乙的联系一直都很低调,在出名之后,更是按照张乙的要求,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他甚至拒绝了我想分享奖金的要求。他什么都不要,他只希望看到这些理论能公之于众。

完全为了科学,我真觉得他是个圣人!

接下来几年时间,张乙有意识地降低新论文的产出频率,甚至偶尔还会要我在论文里故意设置一两处无伤大雅的错误,这样可以显得更加逼真。我知道是为了保密,自然完全认同。

这段时间里,台长光荣退休,我理所当然成为继任者。

坐在老台长曾经的位子上,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向不远处庞大宏伟的射电望远镜阵列,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但我知道,这一切荣誉都应该是属于张乙的。

在成为台长后,我便立刻着手调查当年西北所的真相。本以为靠着这个位子的权力,应该能查到一点风声,可没想到,西北所的保密等级比我想象得要严格,看来张乙当年的小心谨慎也是不无道理的。本以为这个秘密很难接触到了,直到有一天,中科院的领导来找我谈话,说要让我接入到一个新的科研项目当中去。

“人……人造虫洞?”我结结巴巴道。

“对,”领导点点头,“不过,你不用担心,并不是从零开始,事实上,我们已经有了很多研究资料和详细的实验数据。”

“有数据?怎么可能?”这个话刚一出口,我灵光一闪。

“西北所你知道吧!”领导微笑着看着我,“听说你似乎对西北所很感兴趣,那么现在,你可以成为新西北所的领导之一。上次事故后,我们封锁了实验。巨大的人才损失,让上面几乎对这个项目绝望了,直到你的出现。”

到现在的年纪,无论内心如何激动,面子上都能维持尽可能的淡定。我答应了领导的任务要求,并在当晚立刻冲到张乙的住处。

“还真是这样啊……”张乙听完后道。

“你看起来不吃惊?”

“我多少已经猜到了。”

也是,对于张乙来说,猜到了也不稀奇。

只听他解释道:“根据你带来的数据显示,人工虫洞从生成到蒸发,整个过程连一秒钟都不到,可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突然涌出巨大的能量辐射。我觉得,这些能量辐射的源头应该是虫洞另一端的高维空间,它们降维在三维世界的过程中,产生正反物质湮灭,虽然质量很少很少,但仍然带来了大爆炸。这就是事故的原因。”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这也是事后调查小组得出的结论。

“再结合我的能力来看的话,”张乙道,“应该是这些能量辐射带来了我感官能力的变化。我猜,人类的意识或许一直都是可以沟通高维空间的,只不过,这种沟通方式本身是被动的,无法被意识所主动察觉。而那些从虫洞里冲出的高能辐射,以某种方式,把这种沟通与主动意识结合了起来。”

我对于张乙的分析非常认可:“可是,那到底是怎么样的辐射呢?”

张乙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恐怕也很难知道。”

我俩都沉默下来。

“接下来,我们可以开始执行新的计划了。”张乙突然道。

“新的计划?”

“对呀,光靠现有的技术,是无法安全地制造虫洞的,很容易就会造成当年的悲剧,所以我们还得完善一些新的技术。”

他当时没有立刻跟我说新的技术内容,而是在我就任西北所副所长三个月后,才偷偷传给我一份压缩文件。

文件上的内容,是一系列复杂的实验设备和建筑工程图纸。我都不知道他居然还懂这些,看来他这些年一点都没闲下来。

以我的理解能力,那些图纸乍一看只能懂得三两分,不过有张乙给我详细讲解之后,再理解起来就没什么问题了。这些设备足够被每一个物理学家视作瑰宝,其精妙的程度和大胆的创造力,足够再一次把我个人的声誉推上新台阶。只是出于保密的需求,没有对外公布,但在西北所内部,我算是又被封了一次神。

转眼之间,又是四年过去。

我早已有了家庭,头顶时不时会冒出一点白头发。可张乙呢?他仍旧独身一人,对于成家立业毫无兴趣可言。

这四年来,因为建设西北所的工作原因,我很少跟张乙见面,大部分都是电话联系。一般情况下,我会为了在工程建设中遇到的问题向他请教。有时,他也会主动联系我,听我汇报一下工程的进度。天长日久,我对于两人的合作已经成为习惯,对张乙被迫隐瞒自己的能力也有些怜悯。

等到工程建设完成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

“那么,实验什么时候开始呢?”

“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件事情的保密等级太高,在上级决策之前,我也只能等着。不过,合理预估,应该会在三个月之内。”

“好,我知道了。”张乙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实验当天,我想亲眼看看。”

“什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想亲眼看到人工虫洞的诞生。”

听到他这么说,我很理解。

“可你进不去呀……”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话直说比较好,“西北所不是天文台,平常都是军事化管理,非常严格,连我这个副所长也无法例外。你一个大活人,我怎么带进呢?更何况,你还想亲眼看到,那不得到实验核心区吗?这更不可能了。”

张乙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我不用亲自去。”

“不亲自去吗?你让我带数据出来?”

“那就不是亲眼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东西我给你寄过去了,你看了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我就收到他寄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脑机设备,使用说明上称之为“头盔”,但在我看来,更像是头环,它的主体部分是一圈圆环状的金属结构,正好可以严丝合缝地套在我脑袋上,想来应该是照着我的尺寸定制的。

“戴上它之后,我就可以通过远程连接的方式,共享你的感官。”张乙解释道。

我没有特别惊讶,只觉得以张乙的能力,再厉害的技术似乎也正常。

一个月后,上级发布命令,人工虫洞的实验可以开始了。

崭新的世界即将到来,我所带领的新西北所,将成为人造虫洞的阿姆斯特朗。哪怕实验还没开始,我对它的成功都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可惜张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以自己的名字去享受这一切荣誉。

在实验开始前的一段时间里,为了避免被怀疑,我特别买了一个大号的宽檐帽,每天戴着工作。同事们看到,都会好奇,但我借口是家人送的礼物搪塞过去。没几天,大家都习惯了,看见也会自动忽略。

等到实验当天,我带着脑机头盔进入核心实验区。从控制中枢,我能看到各单元组件正常运转。数百亿个高能粒子携带着万钧之势在加速器的轨道上疯狂驰骋着。透过观察视窗,可以看到核心区外围巨大的机械设备,那是张乙亲自设计而成的“安全支撑力场发生装置”,正是因为有了它,我们才能确保这次实验不会重蹈上一次的惨剧。

趁人不备的时候,我伸手到帽子里,打开了脑机头盔的开关。

“很好。”张乙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看起来一切顺利。”

这样就行了?正当我想的时候,视线突然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两组画面叠加在一起,但又不影响看清各自的画面。一组是我原本的视线,另一组则是在某个陌生的房间里。

“老天,那是你的视线吗?”我叫出了声,幸好声音被隆隆的设备运转声给遮盖住了,才没有引起注意。

“是的。感官共享是双向的,你还能分享我的其他感官呢!”张乙解释道。

我仔细感受,能听到张乙房间里音乐声,还能感受到他似乎是躺在水里。

“哎?你在浴缸里吗?”

“对呀。”

“真享受。”我喃喃道。

有同事好像听到我的声音,向我这里看过来,吓得我赶紧闭嘴。

“没关系,你可以用意识跟我交流,实在不习惯的话,就试着张嘴不发音。”张乙说道。

“那我们就等着实验成功吧!”我试了一下张嘴不发音。

“不,接下来,你得照我的话做。”

“什么?”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你需要悄悄移动向自己身后三点钟方向。”

“为什么?”

“因为我命令你这么做。”张乙的声音冷冰冰的。

“你……怎么回事?”我感觉到有些不妙,下意识朝身后三点钟方向看去,那里是观察区的普通一角,没什么人,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那里有一片金属支架结构,外观是特殊的几何形状。这自然也是张乙的设计,不过因为不是什么重点,我没太在意,但看来,我想错了。

“对,就是那里。”张乙能看到我的视线,“走过去,走到增幅器的发射位上,就是支架最底下的一个缺口上。”

“增幅器?发射位?”这次我几乎叫出声音来。

“对,它奇特的几何形状不是随手设计,而是精心布置的结果,当然,具体技术内涵我现在没空解释。总之,它的功能只有一个,就是能够增幅我的意识功率,让我把自己的意识以纯能辐射的方式,发回到高维空间去。”

我浑身冰冷,僵硬了老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哈哈哈……”张乙狂笑起来,“怎么,你以为我是那个张乙对不对?我的确是张乙,一直都是,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可以不是张乙。我原本是生存在高维空间的纯能生物,可不巧的是,在一次旅途中,突然遭遇时空塌陷,一个在时空表面出现的虫洞造成了这次事故,并把我吸入其中,于是,我来到你们这个世界,这个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低维空间。本来,我几乎不能生存,不同维度之间的差异非常巨大,人类落到原始丛林里都活不过三天,更何况我呢?不过,我还是找到了方法,我发现人类的意识触及到高维的边界,也就是被动地联系到高维隐变量,所以,严格来说,意识本身是三点五维的物质。哦,别吃惊,意识是可以被看作一种物质的,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为了活命,我把自己的意识,分散成几个碎片,然后占据爆炸事故幸存者们的大脑,尽可能与他们的意识交融……或者说,尽可能把他们的意识吞噬,作为我的意识栖息地,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勉强维持生存。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一个碎片,占据了张乙初生的意识,成功活了下来。可我的其他部分,唉,看来他们还是陷入一场场恶斗,并最终烟消云散了。明白了吧,这才是我不能站在台前的原因!”

张乙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我的身体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旁边有工作人员上来询问,我摆摆手,搪塞说没事,然后退到一边,生怕被人看出问题。

“怎么了?不想说点什么吗?”张乙悠悠道。

“你……你一直在等这一天?”我有气无力道。

“很好,你立刻接受了我的说法,没有让我多花力气使你相信,我没看错你。”

“可我看错了你,我以为你是朋友……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并不怀疑张乙话里的内容,至少相信绝大部分,他没理由在这个当口编故事。

“你没看错我,我也把你当朋友,只不过,我们对于‘朋友’的理解或许有差距。我跟你不是一种生物,理解人类的思想和情感费了很大工夫。我曾经非常痛恨人类,因为你们搞的那个破烂实验,毁掉了我。所以我才去天文台,想要改良那里的射电望远镜阵列和其他设备,来发射自己的意识到达深空,寻找自然虫洞。可没想到团队会遭到解散。幸好有你啊,因为你,我才可以重新制定计划。你太孤独了,像我一样孤独,一个像外星人一般孤独的地球人啊!感谢你。看呐,我马上就要回家了。”

我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呢?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别害怕,你照我的吩咐去做,不会伤害到你,同时,你的地位和名声也会保留。”

“如果我拒绝呢?”

“为什么?这有什么好处吗?”张乙道,“发射意识的过程,是以你的大脑为连接枢纽的。如果你站在发射位上,并不会有什么伤害,而如果你不站上去,我也会强行启动,这样会有一定的失败概率,而你在没有增幅器保护的情况下,必死无疑。”

死……

我感觉到一阵寒冷,思绪竟忍不住回到了童年的某个时刻,我一个人数着漫天繁星,幻想自己的外星人朋友长什么样子。没想到如今,愿望实现的时刻,我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理智告诉我,听他的话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一阵不情愿。

“我……我想听你的话,可太奇怪了……我既想帮你,又很抗拒……”我感觉到自己心态上的矛盾,“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张乙道,“哦,我明白了,是它在搞鬼。”

“他?”

“我的潜意识,或者说,张乙的潜意识,也就是一种地球生物在演化史中被塑造出来的基因模式。是它,在抗拒我完成传送意识的行为。”

“啊?”我头脑里满是糨糊,根本无法思考。

“因为意识传送完成之后,身体也会死亡。这具人类的躯体,正在努力抗拒这一点。人类的自由意志,本就是彼此冲突的多个意识体沟通组合的结果。我的意识占据这具身体后,吞噬了绝大部分对手,可唯独对一些潜意识体,不能下死手。否则,对于身体健康也会有伤害。另外,我毕竟需要在人类当中生活,这些潜意识里携带着人类情感的很多表达模式,有利于我伪装自己。而现在,这些潜意识正在通过脑机连接,共享到你的身体上。它要阻止你,来保持它自己的生存。”

“那……我该怎么办?”

“哈哈哈,白痴。”张乙笑道,“它是客人,你是主人,调动你自己的意识去战胜它。想想吧,如果被它阻止,那么你自己就得死了。认真想清楚这一点!”

想清楚?这根本就不需要想,我不可能接受死亡的结局,我想要活着!

可我能清晰感受到,张乙潜意识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它共享在我的身体上,让我心悸、发慌、无比痛苦,就仿佛良心在阻止我去杀人一般。可我的脚步还是一点点挪动起来,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感更胜一筹。两种意识在我的身体里交织,仿佛一场无形的战争。我努力让自己外表平静,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终于,我走到了发射位上。

“那么,再见了。”张乙的声音突然显得落寞很多。

“我想知道,如果那天,我没有给你打电话,你会怎样?”我忍不住问道。

“你一定会打的。”张乙道,“我确定这一点,因为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那一瞬间,实验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一阵剧痛从我脑海中传来,我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过去整整七天。西北所的同事们围在我的病床前叽叽喳喳,甚至连高层都来亲自慰问。虫洞实验大获成功,我们走在了人类物理学的最前沿,一系列崭新的科研成果将会陆续从西北所诞生,科学史由此将发生剧变。

接着,医生又聊起我的健康。我没有大碍,甚至他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昏倒,只能强行解释为长期疲劳和兴奋过度。

我想去找张乙,可得到的结果却是,他早就死了。尸体是在房东上门的时候发现的。警方查证半天,得出的结果是排除谋杀,具体原因仍需要进一步查找。我知道他们永远找不到原因。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吗?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往后余生,我再也不可能做出什么新的科学研究了。所以,我选择急流勇退,主动向西北所递交辞呈,以后只打算在大学里当一个普通教授。

所里倒是再三挽留,但根本没用。

离开西北所当天,全所上下,甚至包括中科院的领导,都到场为我开欢送仪式。我尽量让自己的状态放松,好让大家可以尽情吃喝玩乐。现场谁哭,我就跟谁急,总算是没有搞出悲壮的气氛。

不知不觉,仪式到了尾声,我跟几位教授闲谈人生。

“现在,根据虫洞中的溢出信息,我们完全可以确认,宇宙中的确存在大量的智慧文明。”一位教授侃侃而谈,“问题在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的跟他们建立联系,甚至见面呢?”

对于这个问题,每个教授都观点各异,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之后,他们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期待着我的答案。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含笑不语,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朦胧的银河闪耀在天际线的一侧,恍惚之中我似乎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正在朝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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