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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若霞

2024-01-26蒙山樵夫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11期
关键词:二嫂大嫂二哥

土里刨食的农家,本来没啥功夫侍弄花草的。爹一辈子像五谷一样长在田里,娘的时光就给了家里老少的吃喝拉撒。屋前屋后有席子大的地,娘也得撒上把菜籽。可不知啥时候,大门外长出一棵紫藤。娘老说,这紫藤条子耽误事了,遮了一大片菜苗子,发了好几次狠心要刨去。看着新发的藤蔓,绿绿的,还有叶的须,像跟娘握手似的,娘心软了,留下了这嫩条儿。那年春天,嫂过门了。平时不被人待见的藤条儿开花了,一串串花,紫色带白,白中带红,像喇叭,像手掌,在迎风摆舞。

紫藤花开,新媳妇到来,家人乐开了怀。

门口点燃了豆秸,火燃得噼噼啪啪,哥抱着嫂跳过火堆,“上头”的婶高呼:新媳妇过门,红红火火。院子里一片笑声,鞭炮伴着笑声炸响,唢呐可劲地唱,紫藤花使劲开,花也要唱歌么?

我在洞房门口伸头笑问,穿袄,不热吗?嫂羞笑,红袄映着脸蛋,一脸的春风,不答。婶骂我一句:屁孩,懂啥?

为了一家人的过活,爹在镇上一家铁社干活,但从也没离开过土地。三更天,爹骑自行车带把锄头,借着星光月光,锄地。太阳出来了,阳光就召回爹去铁社做工。爹将我和二哥从村上转到镇上的学校。这样,除了种地、做工,爹还要照顾我们哥俩吃饭,每每从星光走到阳光。我们从学校赶回家吃早饭的时候,爹就煮好了玉米糊糊,很兴奋地招呼我们吃饭。

镇上远亲表舅,跟爹熟络起来,爹带着我们去表舅家吃饭。表姐跟二哥同岁,早已下学,表舅身子骨弱,弓腰驼背的,表姐就成了家里的整劳力。表姐走路一阵风,说话干脆,干活利索。第一次见表姐,表姐眼含笑,热情招呼,跟二哥第一眼应该有一道光闪过。她煎炒煮熬,忙里忙外,像个有功夫的厨子。饭桌上,爹一个劲儿地夸表姐,爹的热乎劲超乎寻常,表舅、舅妈热情劝酒,说,她是老大,不干没法。耕种耩扬,能拿锄头,能拿针线,能进厨房,能上地头。一个念头袭来,爹跟舅在谈儿女婚事。表姐跟我二哥好般配啊。考学时二哥落榜,远在南方当兵的大哥,一个劲儿地鼓励二哥复读,爹辞掉铁社的活,开了个修车铺,带着二哥城里摆摊修车。爹离开了镇子,与表舅家也是来来往往。我从那小镇考到城里念书,再后来,二哥定亲了,表姐成了二嫂。

嫂是仙女,嫂嫁过来,家里立马换了光景。娘就不下地了,原来脾气不好的爹不再发火了,二哥无论是跟爹修车,还是陪二嫂地里干活,劲头足足的,笑容满满的。新生活开始了,左邻右舍,喜欢跟二嫂聊天,年轻的二嫂像个铺子里熟练的裁缝,娘家陪嫁的脚踏缝纫机,天天欢唱,缝裤片,钉衣领,在欢笑中,在家长里短里就完成了。大门口葡萄园,嫂背起一桶药,像我背起书包一样轻松,一边喷药,一边悠悠唱歌,一篮篮葡萄剪下,骑车城里卖下,舍不得吃块冰棍,倒是给爹买瓶酒。二嫂是爹“钦点”的儿媳,只要二嫂在家,爹都是舒展的笑容。周末回家,跟嫂点花生,二嫂刨穴,我挑水;二嫂浇水,我点种。我挑水水桶不听使唤,摔跤似的,一担水,晃来溅去,小半桶水没了,还气喘,在二嫂跟前很丢面子。二嫂笑,说俺兄弟就是读书的料,就不该下田干活。这话笑着说的,我听着有火辣辣的味儿。她挑水在肩,满满两桶水,步履轻盈,那水桶如同伴她秀舞,没看出费劲。一大小伙子,男子汉,我羞红了脸。

秋日,哥嫂地里掰玉米,我用蛇皮袋子背到地头,二嫂头上落满玉米花,我笑:这回棒米给你化妆,赏你一头花了。二嫂说,大学生干活不随手,说话倒是会耍嫂开心。天色晚,我让哥嫂运玉米,二嫂说,兄弟一人在这冷清,让二哥一人推车送。我说,我一男子汉,不会害怕的。二嫂说,等下一趟咱一块回家。天上星星亮了,地头虫子叫了,四周的夜色包围了我们。有二嫂在,没觉得冷清。我说,二哥下学时跟我现在这么大,大哥不在家,我还得靠哥嫂供。嫂说,你哥也知道种田苦,才让你学出来。萤火虫飞来飞去,我眼前一道秋夜的光。

城里念书,周三下午回家补充给养。二嫂见我回家,忙给我做饭,准备带回学校的吃食。吃完后我匆匆返校上课。二嫂当晚产下侄女,母子平安。嫂怀着侄女,没耽误干活,也没耽误生产,每每思虑此事,二嫂有神助吗?

两次高考未果,娘说,你大了,该下学种田,家里缺人手。按说,该下学了。二哥考一次就下学了,大哥一次没考就当兵了,娘说这话也是试探意味,哥嫂辛苦好几年,给了机会考不出来,哥嫂咋想?二嫂说话了,兄弟念这几年了,总得有个结果啊。我跟你二哥辛苦不算啥,只要你考出来,也给咱爹娘长长志气。我无言,泪流,嫂递过毛巾。俺兄弟有志气,能成。临考回家,爹没在家,二哥也没在家,问娘,娘说,爹走亲戚了。猜想不对,这不是走亲戚的日子啊!肯定有事,问嫂,嫂说,走亲戚了。问妹妹,妹小说出实情,哭道,爹“开刀”去了。老家人把得病手术叫“开刀”。老家人过日子紧巴,有点儿病忍着,或熬几壶草药,一般人挂个吊瓶就是了不起的大病。听着妹妹说爹“开刀”,我脑袋“嗡”一声,要天旋地转了。妹说,爹临走,怕你分心,不让告诉你得病。我抱着妹泣不成声。

第三次高考,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马达欢快地响,拉着我们奔赴县城,奔赴高考的考场。车厢里的我们心绪不宁,考前忐忑的心情倒要压倒这马达似的。公路两旁的行道树摇响那肥厚的叶片,田野里玉米的秧苗风中摆舞,跟我们招手,地里劳作的人在注视着我们,这里面会不会有二嫂?

高考的行装很简单,在学校睡了一年的麦秸苫子,已经睡成一把乱麦草。把乱草铺进城里的宿舍,同学们戏说,当年红军宿营应该就是这样的。三天的高考,我们就下榻这里了。刚安顿好,二嫂来了,自行车后座是一卷崭新的麦草苫子,还有一个小包袱。二嫂一脸红润,这是田地里的太阳赏赐的,二嫂接受了这赏赐,用斗笠迎接了热烈的阳光。汗水濕透了嫂的秀发,这斗笠又成了她手中的扇子,二嫂跟我说着话,带着匆忙赶路的喘息,脚上还沾着田间泥土。二嫂说,包袱里是新烙的面饼,刚煮的咸鸡蛋,来给俺兄弟加加料。好好考,俺兄弟准能成!看嫂晒红的脸,湿透的衣,我无言以对。与二嫂挥手道别,看她匆忙远去的背影,我知道,这饼、这新麦草苫子所带来的麦香要陪伴我的高考了。同学问我,是你姐?我说,是我嫂。怎么跟大姐似的?我说是嫂也是姐。当我拿着一纸录取通知书回家,嫂异常兴奋,叮叮当当厨房忙乎几个菜,要给我庆祝。爹出院回来,瘦弱不堪,得知我考上大学,脸上洋溢出笑容。三儿,都是哥嫂在帮你。父亲面黄,皱纹深,我放声大哭。

大学期间,给家里写信,说放假给侄女买条裙子。放假时,跟同学匆忙赶车,没能去买。侄女刚会说话,见我就要裙裙。嫂没说什么,骑车去城里给侄女买一花裙。闺女,这回有裙子了吧?这话明明是说给我听的,我面似火烧,无处容身,我知道嫂真的生气了,这疙瘩在我心里纠结一辈子。

两房媳妇过日子,爹娘要张罗分家,按照乡俗请了二舅、三叔做中人,写约书。家里有一处旧宅,还是爹娘自己盖的房子,一处这几年二哥二嫂帮爹娘盖的现宅,还有一处是村里刚给划定的新宅。新宅宽敞,还没盖房。爹说话,兄弟仨抓阄,抓到新宅,爹娘要操持盖房,不能让孩子睡光场上。大哥还在部队,大嫂、二嫂和我抓阄。大嫂虽是老大,大哥不在家,她也不大会过日子这些套路。她对抓阄不在乎,二嫂心心念念的就是新宅。新宅靠路,又宽敞,虽没盖起来,爹娘几年下来储备了不少木材、水泥、砖石,盖是很快的事。在二舅、三叔等中人见证下,大嫂、二嫂和我要抓阄了。我们都让大嫂先抓,大嫂抓个现宅,现宅一应俱全,又不太旧,大嫂觉得开心。轮到第二个抓阄,就是老宅和新宅,本来该二嫂,二嫂说让三弟抓。我那时正上大学,对分家的事没放心上。我推让了几次,二嫂不肯。我知道二嫂的心思,一处现宅,大嫂抓了;还有一处老宅和新宅。她心仪的就是这新宅,如果她先抓了,给我这小弟老宅,有欺负小弟的嫌疑。二嫂在面子上,还是要做贤人的。她让我抓,没想到,我抓个新宅。二嫂到自己房里半天没出来,二哥也进去了老大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二哥二嫂这几年辛苦。爹给二舅、三叔遞眼色,二舅、三叔悄问我:三儿,你都大学生了,这事,你咋想?我没多想,我的心思不在家里。我说,我让给二嫂,大嫂没意见吧?大嫂正为手气美着呢,她笑着说同意。我给二嫂说,这新宅本来就是你跟二哥的,只是,你先让了小弟。弟是大学生,要在外闯荡,多少留点老宅让爹娘住着就行了。二嫂红红的眼圈,笑了,很高兴的样子。于是,二舅、三叔作为中人写分家约书,这场爹娘悬着的分家大事就圆满完成了。

大学毕业工作半年,大嫂医院保胎,父亲旧疾复发,卧床百天。白天二嫂跟妹床前侍候,晚上我跟哥轮班。那年二嫂27岁,正是爱干净的年龄,伺候父亲如同自己的亲爹。爹卧床百日,没有褥疮。每念及此,感恩二嫂。父亲病情危急的时候,大嫂产下侄儿,二嫂风风火火一会儿跑医院照顾侄儿,一会儿回来照顾爹。二嫂说侄儿如何如何好,已经好几天不进食的爹有了精神,要喝粥,还说自己有了大孙子了,死也不怕了。爹最终还是走了,在他看过自己的大孙子之后,他的眼里是慈祥和满足。二嫂请娘家爹来给父亲做扎纸,沙发、电视、菜橱、衣柜各式各样扎制齐全,说,爹出一辈子力,受一辈子罪,没看上电视,没坐上沙发,走了,到那边让他老人家享受享受。

二嫂育俩女,这俩闺女粉妆玉琢似的,招人喜欢。爹在时,二女未出生,特别疼爱大女。看到人家孙子,爹露出羡慕的神情。二嫂是聪明人,知道爹的心思。二嫂的心很大,能盛事,该盛的不该盛的,都能盛;高兴的不高兴的,都放在心里。这隐忍的性格,给人一个假象,大家都以为嫂脾气好,天天开心。二嫂骨子里好强,从不示怯,多少烦恼,多少苦楚,从不给人道,她的苦她自己知道。我儿子出生后,妻忙的时候,就放给二嫂,二嫂视同己出、百般疼爱,我知道二嫂的心。父亲走后的30多年,娘跟二嫂住一起。娘好说,絮絮叨叨,不论深浅,说话不过脑子,有些话,二嫂听得不顺耳,就默默离开,从不跟娘说道,二嫂从没给外人说过娘一句不是。婆媳相处和谐不易,二嫂能忍,凡事放心里,不说出来。

秋去春来,日子平平淡淡。孩子们渐渐长大,两个女娃也都结婚生子。二嫂给大女看了大娃看二娃,嫂婆家娘家、左右邻里、家里地里,都是她劳碌。积劳、操心,各种顺心不顺心的事,都压她身上。有一次在家吃饭,我突然发现二嫂的白发,发一通感慨,二嫂真成老嫂了。二嫂也感慨,浑身没劲,真想大睡几天歇歇。二嫂平时很少说这类败劲的话,二嫂倒下了,到医院检查,指标严重超标。家里人送到省城医院,检查结果,已扩散,只能化疗保守治疗。

村委年轻人给二嫂申请水滴筹。自己病容的照片,近乎乞求的文字,嫂看到这些半天没言语,一向好强的她,一脸的无奈与悲哀,我第一次看她无助的样子,一瞬间二嫂病情好像加重了。“你想办法把这撤下来。”嫂的声音很轻也说得很艰难,同时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就是不治病也不丢这个人。”网络上随时见到水滴筹,虽然她平日那么爱帮助别人,在自己有难的时候,她却选择了拒绝。

日子总是磕磕绊绊。2020年新冠疫情,我突感不适,县医院检查,需到省院手术。因知嫂子病情未愈,没敢告诉家人。转到普通病房,看看家里电话一串串的,我知道家人担忧我。待出院回家,哥嫂侄女就在家等我了,侄女抱我大哭,二嫂垂泪。我宽慰二嫂:弟身子硬,抗得百病。于是,二哥跟二嫂,我跟妻,按着节点交替往返省城化疗。我知道二嫂有苦有痛就知道忍着,我给二嫂微信,如果不能忍,你就喊几声哭几声。

我顽强的二嫂,终于卧在床上。早起第一件事,到二嫂床前问一声:嫂,还舒坦吧?总觉得词汇贫乏到我再没有合适的话来表达。我知道二嫂,耗尽自己的体力在与病魔对决。她从没对我表达一次要求,也没在我跟前流露过一次痛苦,她是装出来的坚强。我真是太粗心太愚蠢,妻在侍候二嫂,问一句,让你弟给你买止疼药,二嫂这才答应。斯时,正是2022年4月14日,因疫情医院空荡荡的,我找到大夫开证明,又到政务大厅办手续,政务大厅卫健委的姑娘,问我与打针的患者什么关系,我说我嫂子。我填了姐弟,姑娘说,填叔嫂吧!我填了姐弟,第一次写了嫂子的名字:屈怀云。二嫂到我们家快40年,我几乎忘了嫂子的名字。

二嫂,于当晚走了。大门口紫藤花开得如云霞一般灿烂,蓬蓬勃勃,热热烈烈。记得嫂过门时的小藤条,现在已是粗壮的根、强壮的藤、繁密的花。这紫藤花的绽开,是给嫂照亮天国的路吗?

作者简介:

陈凯,笔名蒙山樵夫,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高中语文教师,高级教师职称。

责任编辑/石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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