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城思轵国
2024-01-26姚永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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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后的阳光格外慷慨,暖暖地照在济水曾经流经的这片广袤古老的土地上。一马平川的绿色田畴里,突兀起一段绿意葱茏的夯土城墙。
——南北走向,直线夯筑,长1000多米,高约8米,宽窄不等,最宽处30余米,最窄的两端则不到10米。这就是古轵国的东城墙,一段辉煌过后历经两千余年风雨而残存的城墙。它曾经护佑着一国的平安,支撑起了那个诸侯国万千民众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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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中国历史上社会大动荡的时代。诸侯逐鹿,群雄于竞争、兼并中求生存,谋霸业。土地和人民,是国之本,也是当权者合纵连横的交易筹码。为了扩大势力范围,诸侯国君极力挥洒政治智慧。公元前635年,陷于权斗中的周襄王被迫外逃郑国,狼狈不堪,忧困缠身。刚即位的晋文公审时度势,念及晋国和周王室都是姬姓的血脉缘亲,及时派兵把周襄王护卫到了洛阳,并帮他平定叛乱,恢复王位。为了奖赏晋文公的拥立之功,周襄王把原和阳樊等地(今济源承留镇曲阳村一带)赐封给他。在接收阳樊时,晋文公遇到了麻烦。他率领兵马,到了封地,却发现阳樊民众坚闭城门,誓死抗拒,意志十分坚决。这些民众认为自己是周太子虞仲的后代,不肯不能不愿归附晋国。面对大军压境,阳樊守将苍葛仍以“赐地非赐百姓”为由,只愿交出城池,不肯率民归附,并喊话晋文公“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还指责晋文公“周王因晋君能布施恩德,才把阳樊作为犒赏。阳樊人怀念周王,所以不肯归附晋国。阳樊民众认为您将布施德惠来感化我们,现在却率兵包围,要拆毁我们的宗庙,杀戮阳樊百姓,我们宁死不敢服从”。苍葛又说:“闻君为天下仁君,前些日子伐原,宁失城不失信,以民意为立国之本。今阳樊民众不肯归附晋国,请迁民示仁。”
时局如风云,瞬息多变。想要政权巩固,就得结盟,而结盟必须讲仁义,方能彼此取信,凝心聚力。胸怀大略、重信守诺的晋文公想起了之前“伐原示信”的接收方式,信义为先,以民为本,最终答应苍葛的请求,同意阳樊居民迁出。就这样,苍葛率领阳樊百姓退居东南20里以外,在今天的轵城镇东、西轵城村一带驻扎下来。后来,百姓担心晋文公改变主意,尾随来攻,就想出了一个防御的办法:“始以战车列卫,继而围土筑城。”就是用战车列卫,将车与车相依,轵(古代马车上车轴的末端)与轵相连,当作临时的防护屏障,继而筑土为城,便形成了轵城。
晋文公由此体现出的仁爱和信义,让他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为其谋求霸业奠定了政治基础。占领了阳樊、原等地,将黄河北岸、太行山南麓这一重要的战略要地控制在手中,晋国规划出了更为远大的宏图。
此为后话。
——春秋时期,轵城便是名城,到了战国中期,已发展成为富甲一方的大都市,先为韩国都城。公元前358年,魏与韩交换部分土地,取得轵道,轵城又成为魏国重镇。公元前291年,秦将司马错攻魏取轵,轵邑属秦。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实行郡县制,置轵县,属三川郡。到了汉代,轵城封侯,富甲一方。在汉文帝的扶持下,轵侯大兴土木,营造园林,轵地经济逐渐繁荣,并设置了盐铁官。盐铁业是古代国家财税收入的两大支柱。盐铁官的设置,说明轵城当时商业经济相当繁荣,在国家财税方面已经占据相当分量。
隋开皇十六年(公元596年),将轵县北部划出,设立济源县,与轵县同属河内郡。隋大业二年(公元606年),轵县并入河内县。唐武德元年(618年),复置轵县。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并入济源县,隶属怀州。自此,轵城逐渐沦为村镇。
几易其主,命运跌宕起伏,身份地位嬗变得惊心动魄。当年兵家相争的富庶都城,如今只能活跃在浩繁的典籍里,零散残存的几处遗址,组成了总面积326万平方米的轵国故城。现存的城墙遗址,便是这个跨越了奴隶制和封建制两种社会形态的故城陶坊遗址、护城河遗址等众多遗址中的主要遗迹,对研究古代城池的选址、布局、建构方法和水平等,很有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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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池易,攻人心难。与其强行接收封地引发民愤,倒不如遂民愿顺民意。民心向背,决定着大局的成与败,心服,自会归顺仁政。晋文公的民主开明,成全了阳樊人宁死不屈的忠贞意志,保全了众志成城的集体尊严,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一个富冠海内的天下名都及其在中国历史上的人文地位。
这个极具军事意义的诸侯小国,在兵戈定乾坤、政权频更迭的乱世里,有着必然的命运走向。它的衰落,也是必然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辉煌,如同历史长河中的涟漪,美则美矣,但转瞬即逝。如今看来,轵国的衰落,不外乎幾个原因:其一,战争频仍。地处豫晋古道,轵国兵家必争,战国至宋,在轵城一带发生了10多次战争,每次战乱,都造成城池损毁、人口减少和经济衰退;其二,被边缘化。隋文帝提高了济水的祭祀地位,在轵县北部的济水源头修建济渎庙,并设济源县(原轵县的北部划入济源县,轵县仍保留)。曾经的繁华都市渐渐“失宠”,至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轵县并入济源县;另外,自隋代开始,封建割据势力逐渐消亡,大一统的中国已经确立,轵城的军事、政治作用日渐消退。地缘政治的变化,致使轵城逐渐走向衰落。
千年离乱纷扰皆过往。云烟散去,昙花一现的古轵国,镶刻在历史的长河中。轵国先民的禀性,涵养了这个侯国的民风和国家魂魄,进而催生了传统文化中特有的心存大义、兼爱天下的侠义精神。古轵国的两位平民英雄聂政和郭解,至今令人景仰。
4
两千多年后,中秋时节的一个上午,我站在故城外廓城残存的东城墙下,仿佛置身于那个繁华的轵国城郭里。
自狭窄的南端开始,繁茂的构树矮丛就密密麻麻地结在一起,为这座残墙织造起了绿色的外衣。野酸枣树杂生其间,红红的小枣圆溜溜的,玛瑙一样挂在枝枝杈杈间。墙根,被见缝插针地辟出条条块块的田地,种植了芝麻和黄豆。豆秧没膝高,长得十分精神。芝麻刚被收割,残存的秸秆,残留着锋利的尖端,如剑插田,露出白而亮的锋刃。沿着墙根的小路北行,墙上的绿色时断时续,偶尔露出灰黑的墙体。坍塌处,泥沙俱下,那是秋雨连绵冲刷的结果。构树绿叶下,枯枝蒿草间,遍布干瘪的蝉壳。城墙北端的土层上,耸立着一棵高大的槐树。繁茂的叶子,在秋阳下泛着耀眼的光,似乎被染着绿色。城墙尽头,灰黑的夯土层剖面里,裸露出发达的构树根系——或生或腐,或粗或细的根,四处生发。握住褐色的根,就像握住了先民的手。每层夯土,夯窝遍布,20多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没有磨灭当年夯土筑城的痕迹。厚实的层层胶土,一定浇筑着一段段亦喜亦悲的故事。
城墙内外,良田千顷。收获的季节很快来临,秋作物即将成熟。田野里,玉米秆发黄了,高粱低下了头,地黄的叶子硕大而油亮。墙西,是大片的自留菜地。田垄纵横间,小白菜、大葱等时令蔬菜,在农人们的侍弄下,精神抖擞。锄头的起起落落,追求的是自然生态,崇尚的是綠色生活。一位蓝衣灰裤的老者,在田垄里来回往返,用脚给菜根培土。日近当午,他辛勤劳作的身影,有着古轵先民的遗风。
——农耕文明的古轵国,这个季节,田野里也当农事正忙吧。
有农妇骑着农用电动三轮车,满载新鲜花生秧呼啸而过。秧根带土,飘出鲜嫩花生的甜香;墙北那棵古槐,和墙南高高的通讯信号发射塔遥遥相望。远处,东轵城村白墙红瓦、规划整齐的两层民居,繁忙改造提升中的村中大街,镇区正在建设的林立高楼,让故城的这段城墙显得越发落寞。
——古老与现代,静默与发展,在这里对立、和谐、统一。
兵戈铁马的传奇,湮没在漫天飞舞的黄土狼烟里;富冠海内的名都繁华,沉睡在历史的深处。昔日固若金汤、御敌于外,守护着富庶古国的城防工事,如今芳草萋萋,庄稼与蒺藜竞比高。红薯把长长的秧子垂到墙根农田的灌溉渠里——怎么就让人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护城河?隆隆建设的机器轰鸣里,谁还聆听得到当年的战马嘶鸣?阳樊百姓的不屈品格,晋文公的“温雅礼兵”和仁怀思想与民本理念,穿越千年之后,该有着怎样的德育意义和资政价值?城墙不语,静默,静默得让人只能听到秋虫声嘶力竭的歌唱。浅蓝色的天空里,轵国的阳光,穿透古槐的枝杈,碎金一样洒在城墙的绿色外衣上。一只巨大的黑瘦蜘蛛,迅疾掠过槐树粗壮的树干,遁入杂生的丛丛蔓蔓中。伸出土层的一个褐色树根,外皮一触即落,腐烂的内里,裹挟着一个个发黑的蜗牛的壳。
遗址传承着这个故国的文化基因,隐藏着一种文明的发展密钥。泥沟河畔的那座命运多舛的大明寺,被遮掩在古轵后裔的高门大院群落间;悠远的晨钟暮鼓,消失在隔壁学校的琅琅书声里。泗涧古墓群埋葬的,不仅仅是一具具毫无生命意义的躯体,更掩藏着那个社会大机器的运行范式和阶层分化密码。出土的陶质风车和陶都树,犹如散落千年的珍珠,谜面耀眼,谜底无穷。想解密吗?想穷究谜底吗?那就且对古墙思轵国吧。
毕竟历史如此悠远,底蕴如此厚重,应该有所思。
5
四个春秋倏忽而过。立秋后的第二天,因了议政调研的需要,我又来参拜这座故城的残存城墙。
城墙依然如故。只是,覆盖墙体的植被,正值生命的旺盛期,开花的尽情绽放,恣肆芬芳;常绿的油亮油亮,蜂飞蝶舞,鸟鸣啁啾,十分热闹。也让城墙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如同一个年富力强的壮实汉子,散发着雄浑夺人的气概。汛期刚过,又经了几个季节风雨剥蚀的墙体,裸露出绿植深扎的粗壮根系,掀开夯土层里零散分布的碎陶瓦片,其上,或灰黑或灰褐的纹路,在薄薄的湿土里清晰可辨。在先民留下的这座生命堡垒前,在废品收购站隔路相望的轵国遗迹前,我沿着田头小路,边走边抚摸那凸凹不平的夯土墙体。土层在炎阳的照射下发着热气,一如轵国先民的体温。在回忆、虚拟、戏说千余年前那段精彩绝伦的诸侯纷争和兵家往事之余,除了短暂的陶醉、自豪、优越外,只能慨叹复慨叹,唏嘘不已。
彼时,虽已过了立秋节气,但气象意义上的秋天远未到来,天气依然十分炎热。我承受不了秋老虎的高温炙烤——烤得我衣衫湿透,汗流满面,也烤得我愈发自感无知渺小和羞愧难当。我只好匆匆前往远处大街上的树荫里暂避溽热。
远远回望,蓝色天幕下,广袤沃野里。曾经庇佑着古轵国先民,涵养了一个历史时期特有的文化文明的那段土城墙,突然没有了刚才壮汉一样的气质,反而像一位垂暮老者,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玉米高高的青纱帐在沙沙作响,青绿的芝麻秆在可劲地拔节,还有繁密的花生秧子和地域中草药,散发着千余年前相同的地气。面对这些养育了先民而过了两千多年以后依然养育着现代社会的稼穑,他在想些什么,他能想些什么?
或许,他什么都不会想……
作为济源历史上继夏都原城之后又一个重要的文明标志,作为国字号文物,轵国故城,遗址、城墙……它们的教化意义、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在保护、发掘和利用方面,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断层,这是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承认的困境和现实。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诚信立本、守信为民的文化传承和团结向心的民族凝聚力,永远不会断层。
文化文明是抽象的,遗址文物却是具象有形的,是暗含了文明基因的文化载体,重在保护,重在抢救性保护。在改善、保护和利民的同时,怎么让这些凝聚了先民的智慧和劳动的实物活起来,火起来,发挥出更立体更深层次的社会功能,我想,与旅游结合起来,开发出地域特色、样本意义的文创产品,或者开辟成第二课堂,把潜藏的那种无形的力量激发出来,变文物资源为文旅品牌,无疑是一种很好的策略和出路。
如何“唤醒”还在沉睡的文明,是责任也是使命,更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时代课题。
作者简介:
姚永刚,济源市作协主席,河南省作协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政协济源市第十一届委员会常务委员,主任编辑,供职于济源新闻传媒中心。
责任编辑/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