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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纬度撞击

2024-01-26杨扬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11期
关键词:东明明德县长

雨夹雪

出门时,范东明望了一眼天空,心里有些纠结,老天好像有意和他过不去,一提到三河县就变得阴沉。这个长河省的偏远小县城,这个不大不小的舞台,似乎永远给范东明预留着一个虚位以待的角色,现在他就要登台亮相了。经过十几年的开发建设,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一天天肥胖起来,那些肥胖症所引发的种种疾患,也日益凸显出来。三年疫情突如其来,原本已危如累卵的市场摆钟戛然而止。现在,疫情刚刚过去,那片乌云还没有完全散去,范东明要重整河山,找回生存之机,要起死回生。这时便撞上了那个陆英,还撞了个满怀。

小到中雪

天气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踌躇片刻,范东明还是发动了车子。刚出市区就下起了小雨,又走一段,雪花也开始飘落下来,他避开高速,直接把车开上了国道。20年前,也是一个雨天,他站在公路旁等待了两个小时才搭上了前往省城的班车,那时的国道是条窄窄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班车行走在路上蹦蹦跳跳,走走停停,像头喘着粗气的老牛。

老牛似的父亲能数清秋凉河山上的草草木木,却容不得秋凉河出了个叛逆的儿子,他喘着粗气吼道:“你个堂堂的大学生堂堂的乡长不干,你想弄啥?”

“我想出去闯闯,寻条更好的活路。”

“放屁,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把那个乡长的帽子给弄丢了?”

他不说话,也无话可说。

父亲说:“我看你是念了几本书把脑子念坏了,放着好好的乡长不干,出去寻活单干,这事传出去咱秋凉河的人能把下巴颏笑掉地上,你赶紧滚蛋,省得给我丢人现眼。你要真单干了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咱秋凉河没有你这号东西!”

他滚蛋了,这一走就是20年的光阴。在他人生跌到最低谷,怎么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爹妈一前一后走了,相距仅仅一个月。爹临走时还对村里人说:“不要告诉东明,他在外地当领导干部,忙得很……”

山连着山,山套着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车子孤独地盘旋在山区公路上。越是临近三河县,范东明心里越是五味杂陈,他爹妈到死也没有弄明白,他们的儿子怎么就把那顶好不容易戴在头上的官帽给弄丢了呢,是被大风刮跑了,还是让大水给冲走了?

爹说:“咱老范家几辈子才出了你一个当官的,秋凉河多少年才出了一个乡长,你能当好乡长,就能当上县长省长。”

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就断送了老人家的梦想,也让在基层拼搏了10多年才到正科级乡长位置的范东明匆匆结束了他短暂的仕途之旅。雨水裹挟着泥石流横冲直闯,抹平了山沟里一个五户人家的小村庄,三天后,两具村民的尸首才在下游被人发现。人命关天,当然要追究责任,刚上任三个月,屁股还没有坐稳的范东明被一撸到底,打回到了原点。而发大水的那天,他正在市委党校学习,上诉无果后,他已无立足之地,为了躲避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逃离似乎成了他不二的选择。

道路变得宽阔起来,已经看见了县城的灯火。

前面是新建的大桥,据说是省交通厅援建的项目,大桥修建得很是气派,双向四车道横跨南北,天堑变通途。过了大桥就是直通县城的大道,大道两旁灯火辉煌。行驶到大桥中央时,范东明觉得车子微微颠簸了一下,像轧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物件,他本想下去看看,这时前方的一辆三轮车正摇摇晃晃向他驶来,他急忙打一下方向,踩一脚油门,就径直扬长而去了。在路灯照耀下,雨滴像抽丝,雪花像落英缤纷。

这时,陆英的电话来了:“范总,你走到哪儿了?”

“陆县长,我已过了大桥,马上就到县城了。”

“今天天气不好,我们担心死了,到了就好,我在宾馆等着给你接风啊。”

范东明和陆英是在乾宁市的一次恳谈会上相遇的。作为主管城建和招商引资的副县长的陆英趁着疫情刚过,抢抓先机,带着一干人马风尘仆仆地赶到省城,他把在乾宁的三河县成功人士召集到一起,希望他们能为家乡的建设发展出谋划策,增砖添瓦。当握手握到范东明时,他重重地捏了两下小声说,范总,晚上咱们单独坐坐。

晚上陆英准时赴约,屁股刚挨着椅子就说:“范总,你再仔细看看我。”陆英长着一张跟他年龄很不相符的娃娃脸。

范东明再看他一眼,说:“陆县长,我们好像在哪见过,我这一时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陆英说:“你再看看,我是陆英呀,你老同学。”

范东明脑子里翻了几个跟斗,说:“陆县长,我们是同学?”

陆英说:“真是岁月无情,我是不是变化特大啊,可我常常会想起你在学校时的样子,手里总是拿着本书,进进出出总是低着头,不跟大家来往,今天在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在班上我就坐在你屁股后边。”

经陆英这么一提,范东明眼前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了当年的那张娃娃脸,说:“我是高三下学期才从乡下转到县城的,跟班里的同学都不熟悉,当时就忙着复习功课,无心他顾,就没有过多接触,再后来就下海单干,整天忙着找饭吃,做梦也想不到,当年我屁股后边坐着一个父母官啊,难怪我没有认出呢……”

那天陆英显得很激动,近乎悲壮地喝下去一斤白酒,没有一点儿领导的架子,也丝毫没有触及范东明在三河县的过往,好像除了同学之谊和意外相逢外,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让范东明深受感动,趁着酒劲儿就答应要好好考虑陆英的意见,重新规划公司的发展方向,最好能为家乡做点什么。陆英说了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就醉倒了。

陆英个子不高,声音洪亮,尤其那张娃娃脸,一笑便使人感到十分亲切。车子一驶进宾馆大院,范东明便看见陆英正站在寬大的廊檐下朝大门口张望,他身边还站着几个随从。当范东明从车里走出来时,他迟疑了一下,赶紧走下台阶迎了上去。

“范总辛苦了。”说话时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停在雪地里的那辆奥迪。

“这么晚了,陆县长还站在雪地里等候,实在不知让我说什么好。”

“应该的,看这天气我原以为范总会改变行程,却不想真来了。”

“说好的事情哪能说变就变,我们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守信。”见陆英站在那里干打寒暄不动身,范东明忍不住问道,“陆县长还有其他客人?”

“不不,我是专门来为你接风洗尘的,范总,就你一个人?”

“是啊。”他想说“龙多不下雨”,看一眼身边的人又把话咽了回去。

陆英又朝空空荡荡的院子瞅了几眼,说:“轻车简从,没想到范总这么大的老板竟这么低调,快请。”

谦让了几番主宾座次后,大家围着餐桌落下屁股,陆英开始逐一介绍城建局长、商务局长、工信局长、招商办主任等一干人,重点介绍了商务局的美女局长师珮鸿。然后端起酒杯说,范总回来了,三河县就有希望了,我先干为敬。

一杯酒下肚,气氛便有所缓解。

范东明说:“陆县长,我在外打拼了几十年,能回来为家乡做点事情,是我的荣幸,还望得到陆县长和各位领导的支持与关照。”

陆英说:“今天咱什么正事都免谈,只喝酒,雪天留客,看这天气一时半会儿也晴不了,明天再让他们给范总介绍具体情况。三河县现在是穷点,可是在一张白纸上好做最新最美的图画呀,看看,我又扯远了,来来,范总,我敬你一杯。”

酒过三巡,师局长叫服务员拿来高脚大杯,自己倒满一饮而尽。再倒满要敬范东明时,陆英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周丽萍的电话,就说,我正在宾馆陪一个重要的客人,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周丽萍说,客人再重要也没有爸重要啊。陆英说,爸不是在医院里吗,他又怎么了?周丽萍说,你赶紧往医院去,咱爸让车给撞了。

大家一听,都劝陆英赶紧去医院看看情况,陆英说:“真是怪事,我父亲住在医院里怎么能让车撞了呢?难不成汽车开进病房了?”

众人听他一说也觉得奇怪,师局长说:“是不是老人已经出院了,你工作忙家里人没告诉你?”

陆英说:“不可能的,我父亲得的是肝癌,在乾宁市做完手术后,回来就一直住在县医院接受化疗,今天中午我还抽空去看过他,怎么说出院就出院了呢。”

范东明说:“不管咋说,老人肯定是出事了,陆县长,你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陆英边起身边说:“范总,真是抱歉啊。你们几个一定要替我陪好范总,酒喝不好说明诚心不到。”

范东明说:“我送送陆县长。”

送到电梯口,陆英把众人挡住了。“回去回去,你们都回去陪范总,我让司机送我去医院就可以了。”转过身又悄声对范东明说,“我没有告诉他们咱俩的关系,回头有些事咱们单聊。”

范东明低声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个个都是一肚子弯弯绕,让人难以捉摸,你快去吧,别误了老爷子。”

凭窗望去,不知什么时候雨水已经停歇,大片的雪花开始在夜空中飞舞,飘飘洒洒,漫无边际。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是那个师局长。师局长说,范总你没事吧。范东明说,没事没事。师局长说,那咱们进去吧,今天要是陪不好您,陆县长是要骂我们的。

范东明想起了陆英的那句话,雪天留客。

小雨夹雪

陆明德的八十大寿,是在病床上孤独而痛苦地度过的。

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墙壁,就连病房地上的瓷砖也是苍白的,一如人生过往,看起来轰轰烈烈、跌宕起伏,到头来空空如也,就像这床单墙壁和地砖,除了白还是白,没有温度,没有色彩,没有表情。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医护们,每天早晚跑过来给你嘘寒问暖,给你吃药打针,给你鼓励安慰,让你弄不清真假虚实,他们在给你解除病痛的同时却给你施加了更大的痛苦,这才是陆明德实实在在的感受。身边摆放着的氧气瓶和各种各样怪模怪样的仪器,就像生命倒计时的滴漏,预示着所剩无几的时间。尤其是那只矗立在床头的氧气罐,简直就是一只黑幽幽的巨大骷颅,夜深人静时,它站在身边发出呵呵的笑声,说,老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死就是生,生就是死,来来回回,早早晚晚……

开始,他感到非常恐惧,常常夜不能寐。陆明德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正在熄灭,就像在风中摇弋的一盏破油灯,要么油枯灯息,要么风吹灯灭。退休前,他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作出过明智或不明智的抉择,每一次过后他或许还有修正的机会,那是时间给予的,时间在慷慨馈赠让你无度挥霍的同时也显得非常吝啬,它会让你突然之间翻遍所有的口袋找不出一个钢镚儿,它会让你面对赤条条的自己感到无助幻灭,它会无边无际地存在,也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陆明德每天躺在病床上,情愿或不情愿地被输进各种各样的药水,红的白的黄的,情愿或不情愿地吞下大量的奇形怪状的药片药汤,方的圆的长的扁的。这些东西进入体内后,就像是在原野在幼稚园里玩耍的孩子一样,有的翻江倒海,有的默默无闻,把他折腾得大把地脱发,大口地呕吐,有时候窜稀,有时候便秘。有两次,他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或者已经死掉了,医护们就启动那些光怪陆离的设备仪器,还连夜从省城大医院请来了专家,又把他拉了回来,他知道,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他的生命正在被画上句号或感叹号,没有逗号或省略号……

中午,陆英跑来看他,病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负责主治的医护们争着跟他汇报陆明德的病情,包括血压血糖、吃饭睡觉、大便小便,事无巨细,生怕遗漏了什么。但他们都没有提到他的肝病,他的腹水,他身上的癌细胞正疯狂地吞噬着他的躯体,仿佛那病床上躺着的不是一个肝癌晚期的病人,而是来这里度假休养的一个副县长的父亲。他们都希望用尽各种手段让他活着,让他这么不死不活地活着,只要他这么不死不活地喘着气。坊间已有传言,陆英已经干了两任副县长,作为拯救过前途无限的领导父亲的医护们,他们都希望在關键时刻能得到陆英的拯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穷极所有地挽救这个垂死的老者,就是在挽救他们自己的前程。

院长闻讯也赶来了,还带着一干医院的人物们,这些人黑压压地围着陆明德的病床,陆明德眼前忽然闪现出一个电影或什么电视剧的画面,肃立,默哀,遗体告别。

他招招手把陆英叫到跟前说:“你忙你的吧,以后别来了,我想静一静。”

陆英说:“那就让丽萍来,多陪陪您。”

陆明德摆摆手,“不,都不要来,你们忙你们的,我有医护们陪着,挺好,我就是想静一静。”

是该静一静了,从警几十年,从一个派出所小民警干到公安局局长,他一生办过无数大案小案,大到杀人越货,小到遛门撬锁,立功受奖的次数跟被他送进监狱的犯人一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有多少。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像拿着一把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着自己,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梳着梳着就梳到了那个痛点,那个遮遮掩掩了多少年的痛点,那个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的赖三儿更是让他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这个赖三儿,陆明德并不陌生,打小父母离异,跟着他奶奶过活,小学没毕业便辍学开始在社会上游荡,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光经陆明德的手就几进几出,三十大几还光棍一条,其中一半时间是在看守所度过的,不曾想他却做出了一件惊天大案,赖三儿把一名16岁的女中学生挟持到洛河滩强奸杀害后销声匿迹了。整整三个月,警方对赖三儿的行踪一无所获。一天,陆明德到乡下去办理一件民事案子,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小饭馆,正想进去垫垫肚子,进门一眼便看见了赖三儿,他正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肉丝面,人高马大的陆明德容不得多想,悄悄走到赖三儿身后,一个锁喉便将其拿下。赖三儿翻开眼皮瞅瞅陆明德说,我认栽。陆明德说,那你就老实点。在陆明德眼里,赖三儿依然是那个看见他就认怂的小蟊贼,无论是从身高体量上还是从擒拿本领上,陆明德都没有把赖三儿放在眼里,这个强奸杀人犯已成他囊中之物。那天也是下着小雪,还没有进入大寒,雪花落地即化,赖三儿在前,陆明德在后,在别人眼里,他们不像是一个警察在押着一个逃犯,而像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行人,赖三儿甚至还和陆明德扯起了闲话。赖三儿说,咱俩咋恁有缘哩,偏偏又落在你手里了。陆明德说,这回怕是缘分要尽了。赖三儿说,你说尽了就尽了?陆明德说,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想咋的?俩人说着话走到洛河桥上,迎面驶过来一辆拖拉机,当拖拉机和他们擦身而过时,赖三儿忽然身子一缩迎头钻进了拖拉机肚皮下,司机一惊,脚踩油门直直向陆明德冲过来,陆明德疾身闪开时,只见一个黑影凭空跃起,一猛扎进了洛河,陆明德的心一下凉到了脚底。赖三儿逃脱后,又分别做了两起大案,导致一死一伤,最终还是落入了法网。临上刑场时他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想再见一见陆明德,面对陆明德,匝着重镣重拷的赖三儿嘴角抽出一丝笑容说,谢谢你。陆明德如五雷击顶,顿时怔在那里。

外边下雨了,似乎还夹带着稀稀落落的雪花,经历了80个寒暑的陆明德,望着窗外的世界,突然产生了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和冲动。陆英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些人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偌大的单间病房里复归宁静,白床白墙白地砖,只有中央空调发出单调细微的“丝丝”声响,它源源不断地把暖气送进来,搅动起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污浊的怪味儿,在病房四处游荡,乱窜乱撞,那是一种沉闷的腐朽的死亡气息。他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玻璃窗,一股清冽的风夹带着雨水雪花扑面而来,他深深吸进一口潮湿的空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大自然给浸润了。

那种孩子般的好奇和冲动更加强烈地涌动起来,他想再去洛河大桥上走走,再还原一下赖三儿从他手里逃脱时的情景,再去品味一下那声谢谢你。积郁在心里多少年的屈辱,随着时间的流失已不知不觉地淡化消退,大意失荆州都已经无足轻重,但那一死一伤两条生命的负罪感,只要一想起来,那血迹就像是还沾染在自己的手上。旧的大桥已经被拆除,新的大桥已巍然挺立,他想去那新的大桥上走走看看,就像小孩子去看一件新奇的事物那样走走看看。于是他脱掉病号服,换上一套中山装,再裹上一件棉大衣,穿戴整齐后,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试图去找回那个高大威武的刑警的感觉,结果令他很是失望,这个被厚厚棉衣包裹着的干瘪瘦弱的耄耋老人,只剩原来的那个陆明德的一把骨头了!

走廊上静悄悄的,值班护士正趴在桌上打瞌睡,一個年轻的大夫朝他迎面走过来,擦身而过时甚至都没有拿正眼看他一眼,这使陆明德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便装侦查时的情形,一种久违的凛然之气使他果敢地迈起了大步。

医院离大桥很近,他去乾宁市做手术时,这座宏伟的建筑才刚刚铺设桥面,转眼几个月过去,它已经舒展腰身横亘在了洛河两岸。初冬的洛河水清癯明亮,雨水和雪花飘落下去悄无声息,河对岸的群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有些模糊。一排长长的仿古廊亭以坝代路直通大桥,廊亭下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陆明德走近一看,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姓甚名谁。

“闲着哩?”陆明德答讪道。

“嗯,有空就想过来瞅瞅。”

“瞅见啥子没有?”

“天天看,总觉得看不够,却也看不出啥子名堂,你说它变化了它没有变,你说它没有变化却总觉得它在变。”

陆明德想了想说:“你这话深奥哩,有学问。”

“教了大半辈子书,现在退休了清闲了,老想跑过来看看这条河,要是每天不来看一眼总觉得心里不得劲,不踏实。”

陆明德说:“小时候常来河里耍水游泳逮鱼捉老鳖,你看看,现在这大坝修的,总觉得少了点儿啥,你说是不是?”

“少了点儿啥?少了洛河的野味儿,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对对对,就是少了点儿野性,跟人一样,你老把他憋圈住,那还……”陆明德把话打住了。

天色渐暗下来,雨夹雪还一直下着,时大时小,时缓时急。那人转身要走开时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说了半天话,原来是陆局长呀,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陆明德瞅瞅对方,有些尴尬地说:“你是……我确实想不起来了。”

那人笑笑说:“正常,太正常了,自古道,天下谁人不识君,而君又能识得几百姓,陆局长,咱们一起下过棋,我是你的棋友,天气不好,早些回吧。”

陆明德想说我不知道回到哪里去。嘴上说:“你客气了,我现在也是平头百姓,跟你一样就想过来看看,它通车后我还没有上去过哩。”

顺着廊亭慢慢往前走,走走停停,大桥已近在咫尺,陆明德却明显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人活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废物了,他想。坐下歇歇,吹了会儿冷风,当他走出廊亭,淋着雨水披着雪花双手抓住大桥的栏杆时,夜幕已悄然降临,身后的县城已是华灯齐放。

他扶着栏杆,越往前走步子越沉重,望着桥下在暗夜里流淌的河水,一股人生的悲哀和苍凉如冰冷的雨水般,慢慢从头顶上浇灌下来。雨还在下,雪还在飘,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生命的活泛,眼前掠过的是那些摆在身边的奇形怪状的医疗仪器和矗立在他跟前的骷颅似的氧气罐。他仰望着夜空,让雨水和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这一瞬间人生的牵挂和留恋都戛然而止,化作了一种神秘莫测的向往,他试图翻越护栏纵身飞跃,扑向那无边无际的深邃里。然而,他的双手已僵硬得不听使唤,双腿像被浇铸了铁水,沉重得无法动弹,陆明德彻底崩溃了,绝望了,不是对生的绝望,而是对死的绝望,对失去死的能力而感到绝望。他好像看见了赖三儿的笑容,看见他就在自己前边不远处向他招手,来呀来呀。

这时,一股巨大的疼痛电光石火般向他袭来,陆明德瞬间被击倒了,他像一团被雨水淋湿的棉花,慢慢塌陷下去,卷曲着,翻滚着……

一辆小轿车幽灵般地趟着雨水向他冲来。

小雨转阴

师珮鸿确实长得很耐看,她已40多了,但看起来还是30出头的样子,小麦色的皮肤,一双丹凤眼看起人来让你感到顾盼生辉,她从头到脚,胖瘦凸凹搭配和谐,一件淡黄色的束腰风衣更衬托出她这个年龄女人的韵味。

关于她的故事坊间有很多传闻,家境贫寒的师珮鸿在十几岁时便初中辍学从一个深山沟里走出来,经人介绍到某位处级领导家里做小保姆,正是这段经历让她结识了许多官场人物,也是由于这段经历使她学会了眼观六路、八面玲珑的本领。当她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时,经领导推荐到县电视台做了一名采编,继而进县党校顺利拿到大专文凭,而后是副台长、台长、广电局副局长、局长,几乎是两三年一个台阶,脚步匆忙得让人眼花缭乱。一般情况下,到县城局委当一把手的,都要经过几年乡镇的任职锻炼,在师珮鸿的履历中,这个环节直接被忽略掉了。为了啃下老城区拆迁重建、招商引资这块硬骨头,经陆英推荐,师珮鸿被调任商务局长,成了陆英的得力助手。坊间说,师珮鸿的顺风顺水要归因于她长着一张好看的脸蛋子和两个会扭动的沟蛋子,脸蛋子也好沟蛋子也罢,师珮鸿无疑是三河县政界的一道风景,她在哪里和谁一起出现,都会引出人们的一些遐想。

为此,周丽萍没少跟陆英闹腾,她采取的闹腾不是吵吵闹闹,也不是哭鼻子抹泪,而是冷战,是沉默。没有什么比夫妻间的感应更加敏感,尤其是对周丽萍而言,女人的嗅觉有时候比狗还灵敏。陆英立马就感觉到了周丽萍的这种变化,并且意识到可能跟师珮鸿有关,他同样选择了沉默以对,他十分清楚,这种事不能主动去解释,一旦开口那不是此地无银吗?维持局面无疑是陆英目前最好的选择。自从他干上了这个主管城建跟招商引资的副县长以后,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应酬,官商之间,同僚之间,上下之间,有些是主动的,有些是被动的,他既要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又要游走其间而不能跌跤,他就像是一只旋转的陀螺,周围站着的都是执鞭人,他需要不停地被抽打,如果哪一个人扔掉手中的鞭子他就会轰然倒地,变成一具冰冷的僵尸,这是一种游戏,残忍的游戏,尽管如此,一旦加入这种游戏的人,都只会迷恋它,热衷它,追逐它。

陆英和周丽萍之间的婚姻谈不上是爱情也谈不上是感情,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年轻时,周丽萍长得身材高挑,水清挂白,而陆英除了那张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脸,扔在人堆里便扒拉不出来,几乎不具备作为男人的任何优势,而陆英却出人意料地最终抱得美人归,有坊间人士说,是周丽萍主动送上陆家门的,周丽萍托人找到当公安局长的陆明德,陆明德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周丽萍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她从乡下调回来。

本来由于工作关系,陆英每天回家几乎都是疲惫加酒醉,他们夫妻长时间很难有温存的机会,虽然还是同床共枕,但彼此都感覺到了一种渐行渐远的隔膜,如今又掺和进来一个师珮鸿,这种隔膜就变成了彼此的冷漠。对于一个家庭成员来说,这是一种很尴尬的难受,尤其是对于处在人生又一个关键十字路口的陆英,他是进亦忧退亦忧,进退维谷,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当初,在接手老城区拆迁项目时,他也有过自己的盘算,在副县长的任期内,除了要搞好方方面面的关系外,一定要做出一些亮眼的能够拿上桌面的成绩,好为他进一步升迁积攒资本,否则等待他的只能是政协或人大的闲职,开开会喝喝茶等着退休,而他还不到50岁,离退休还有相当一段时间,再努一把力,去掉这个副字就是一个新的台阶。为此,他调动了所有的手段,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一方面做拆迁户的工作,一方面做投资商的工作,一路顺风顺水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疫情浇了他当头一盆冷水,房子拆倒了,老城区变成了一片瓦砾,犹如激战后沉寂的战场。县财政捉襟见肘,好不容易挤出些钱来,按每平方米8元钱支付给拆迁户们半年的安置费,财政局长当时就哭丧着脸跟陆英说,陆县长,只能是这些了。陆英则信心满满地说,半年足矣,半年后,这些拆迁户就该乔迁新居了。现在,拆迁户们翘首以盼的新居还躺在那片瓦砾堆里,拖欠的安置费遥遥无期,原来谈妥的投资商如泥牛入海,拆迁户们开始了漫长的不间断地上访之旅,换届选举已经迫在眉睫,竞选对手们早已蠢蠢欲动,上蹿下跳,那堆瓦砾成了他迈上新台阶的噩梦。本来指望这个旧貌换新颜的拆迁项目能给他带来良好的声誉、坚实的政治资本,却不料想一脚踏进了一片雷区,如果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不但竞选县长将沦为笑柄,而且一旦追究起责任来,他陆英便是不二的人选,会被推到那些愤怒的拆迁户面前让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这时候的陆英是那么渴望理解、宽慰、安慰和抚慰。

在县城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三河国际大酒店的侧面有一栋不很起眼的附楼,附楼精巧别致,门口昼夜有保安,平常很少有人出入,但老百姓都知道,这里是县领导们休息的地方,他们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楼层,静静地进出自己的房间,彼此互不打扰,碰见了,点点头或象征性地寒暄一句,握一下手。这里永远是安静的,平和的,没有嘈杂,没有喧闹,拉上窗帘,便把外边纷扰的世界隔绝了。

为了逃避周丽萍,为了躲避那些无休止的拆迁户,陆英得空就把自己关进幽暗的小楼里,可以暂时忘却那些烦恼,使疲惫的身心得以稍事休整,开始几天,他还给周丽萍打一个电话,给她一个不回家的理由,再后来,寂寞中热恋上抖音的周丽萍懒得去接他的电话,他也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电话响了,是师珮鸿的。师珮鸿说,你休息了吗?陆英说,你说呢?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说,我想见你。陆英说,我也是。

出身卑微的师珮鸿自从亮相三河县的政坛,便开始了孤身打拼的生涯,在这个小县城里,她有数不清的叔叔阿姨,数不清的干爹干妈,当然这些人都是能够替她说上话或能替她解一时之困的人物,她把那个早已经退休的处级领导看作如再造之身一般,是逢年过节必须要登门看望的长辈,这样就给人留下了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口碑,同时留给了人们许多遐想。她的婚姻跟她的从政经历一样,似乎永远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资,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在当上广电局副局长那年,师珮鸿毫无征兆地结婚了,不到一年又闪电般地离婚了,有人说是她给男人戴了绿帽子,也有人说是那个男人在外边又有了新欢,其中缘由谁也说不清楚,只是让人多了些猜测,而师珮鸿却一如既往平静地出入于人们的视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不久她就坐上了广电局的头把交椅。从一个懵懂小保姆到一个局长的华丽转身,让师珮鸿找到了自尊和自信,同时也让她若有所失,质朴的亲情?美好的爱情?洋溢的青春?在现实和虚幻的世界里,她驾驶着自己的独木舟小心翼翼地过激流穿险滩,适时地,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任何一个平台,借助一切条件驶向心中的彼岸。她在那些男人们之间,在那些异样的目光之间游刃有余地行走着,每上一个台阶,她觉得都是对她失去的一种补偿,抛却身后努力攀登是她最大的快慰,也是她不竭的动力。过去,是她给别人点头哈腰,现在,当她坐进办公室那宽敞舒适的沙发椅时,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工作很难造就沧海横流的英雄本色,而拆迁和重建无疑给师珮鸿提供了又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这个戴一副眼镜、长一张娃娃脸的副县长的笑容,总给人一种亲切友善的感觉,不仅如此,她从自己的观察和上级的意图中窥探到,这个面相平庸的男人,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县长有力的候选人,给这样的人打下手,不但不会屈才,还会有更大的提升空间,如果旧城区改造得以顺利推进,那么她决定参加一场更刺激的游戏,去角逐副县长的竞争。旧城区的房子被扒倒了,重建的投资协议也顺利签订,曙光在前边,协议签订那天他们都喝多了,师珮鸿把陆英搀扶着送进小楼房间时,已是后半夜光景。陆英醉眼朦胧地一把抓住了师珮鸿的手,师珮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试着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说,陆县长,你喝多了。陆英说,你……懂得。

自从那次“你……懂得”之后,师珮鸿就没有再进过这个房间,其间,陆英曾明的暗的邀过她几次,但都被她找理由回绝了,现在命运把他们拴在了一根绳子上,只有抱团取暖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陆英正想着那光滑、柔软、闪耀着光泽的身子,师珮鸿就进来了,像只猫,无声无息,她脸上挂满了无奈和苦涩。

陆英说:“就是愁老了也于事无补呀。”说着就要伸手去拥抱师珮鸿。

师珮鸿撩开他的手说:“你还有这份心情。”

陆英摊摊手坐进沙发里点上一支烟抽着,说:“你今天又去见他了?”

師珮鸿说:“还是卡住地价和安置费,寸步不让,你这个老同学可真是个奸商。”

陆英怔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老同学呢,是范东明告诉你的?”

师珮鸿瞥他一眼说:“今天我去宾馆给他送资料,他向我打听周丽萍了,他跟周丽萍是同学,你跟周丽萍不也是同学吗?”

陆英停了一会,说:“他跟周丽萍不仅是同学,还是同桌,而且……”

师珮鸿说:“而且怎么了?”

陆英的眼睛在镜片后边闪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而且他们还在沙河乡一起待过好几年哩。”

阴转小雨

周丽萍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分手后的父母各奔东西,把她丢给了多病的外婆,至今周丽萍都想不起父母的模样。她参加工作到小河乡政府上班的那年,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外婆也去世了。

小河乡是三河县最偏远的乡,两排房屋夹着一条窄窄的街道,房前屋后都是大山,由于偏远加上交通不便,这个乡从来没有分配过女干部,小河乡因此也被叫作和尚乡。周丽萍的到来成了和尚乡的稀罕物,也成了乡政府的一道风景,引逗的这些男人们神魂颠倒,六神无主,乡政府大院的厕所外边也因此挂上了一个小牌牌,一面是红色一面是黑色,黑色朝外代表里边有男性,而红色朝外则表示里边是周丽萍。沙河乡的男人们除了日常工作,便是用喝酒打牌来打发寂寞无聊的时间,时不时也有某某跟某村妇“那个了”的故事发生,在饭场上或酒场上他们粗门大嗓毫无顾忌地谈论这些风流韵事,好像就怕周丽萍听不见似的。酒后他们故意走错门去敲她的房门,甚至有几次,他们装着没有看见那个牌牌,在她方便时一头闯进去再一头闯出去。开始,她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渐渐地,她发现他们并无歹心恶意,甚至更多的是友善的殷勤。有时候她会发现自己的面条里卧着一个荷包蛋,自己的菜碗里多出了几片大肉,于是,她开始试着介入这个男人的世界,和他们一起喝酒,喝吐两次后竟然喝出了酒香的味儿,和他们一起打扑克,输了往脸上贴纸条,刮鼻子。奇怪,这之后就没有人再深夜敲门了,更没有红头胀脸地闯进厕所的事情发生了。不久,范东明到小河乡走马上任了,职务是副乡长,他到乡里后首先发现了厕所外边那个奇怪的牌牌,问明缘由后就说服书记乡长在厕所旁边专门给周丽萍盖了一间小厕所,一种久违的暖意慢慢涌上了周丽萍的心头。

照例,有领导来履新,乡里要举行欢迎仪式。当介绍到周丽萍时,范东明主动端起酒杯说:“她就不用介绍了,我们是同班同桌的同学。”书记说:“怪不得哩,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范乡长一来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解决了周丽萍的方便问题,原来如此啊,你俩得多碰几杯。”乡长也说:“一年同学十年亲,十年同学一家人,你们至少也得三杯啊。”大家就一起起哄,把个欢迎仪式弄成了范东明和周丽萍的重逢晚宴,直把范东明喝得翻江倒海才算作罢。书记说:“周丽萍,范乡长今晚就交给你了。”周丽萍说:“你看他都吐成啥样了交给我咋办?”书记说:“该咋办咋办。”周丽萍就把范东明搀扶进房间刚要离开,范东明一张嘴“哇”一口吐了她一身。周丽萍说:“你吐就吐,也不看看地方。”范东明却浑然不觉,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一起身就要呕吐。周丽萍就去找了个脸盆放在他床前,又去倒了一大碗凉开水,他吐一次她就给他漱一次口,一直折腾到天亮。下午,范东明酒醒了,问谁把我屋里收拾干净了?乡长朝周丽萍努努嘴说:“你小子真有福气,刚来头一天就让周大小姐伺候上了。”范东明不好意思地说:“丽萍,你看我,真是的,一来就给你添了麻烦。”周丽萍说:“我是在执行书记的指示。”旁边的书记就笑了:“我可没有指示你守他一夜啊。”

周丽萍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她到乡政府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春节将至,照例要留下一名领导假期值班,范东明说:“你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家里大人小孩都盼着你们回去过年,我光棍一条,在哪儿过年都一样,我留下吧。”周丽萍说:“那你父母呢?”范东明说:“眼看要下雪了,一下雪我那个小村庄就给封住了,等雪消了我再回去给他们补个年吧,反正总得有人留下嘛。”

人一走,乡政府大院顿时显得空落起来,年三十下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使空旷的大院显得更加寂寥。早早吃了点饭,范东明拿来一摞报纸正准备回屋打发时间,外边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范东明心里纳闷,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谁会来乡政府办事呢?想着出去一开门,一个人卷着风雪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范东明一看吃了一惊,“丽萍,你,你这是……”

“我来陪你过大年。”

“外边下这么大的雪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坐的是最后一辆班车,又跑了五里路。”

“你,你这是何必呢?”

周丽萍把一大包东西交给他,说:“县城里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一看到我外婆的那间小屋,我心里就难受得慌,就回来了,怎么,你不欢迎?”

一盆木炭火,火盆上烤着周丽萍带来的吃食,一瓶烧酒,你一杯他一杯,从他们的同桌说到他们的家庭,从眼前说到了未来,周丽萍忽然用火辣辣的眼光望着范东明说:“将来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范东明用同样火辣辣的眼光看着周丽萍说:“其实大家早就看出来了,我也早想跟你好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我正式向你求爱,你答应我吗?”周丽萍一下扑进了范东明的怀抱,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那天的炭火特别温暖,那天他们就这样相拥着,亲吻着,絮叨着,爱的小河开始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

像是一场梦,一个悠长而短暂的梦,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水让他们的爱情成了永远的梦境。

挥泪告别三河县后,范东明一路跌跌撞撞,坎坎坷坷,他到河阴县的矿山背过矿石,到建筑工地扛过水泥,到饭店里干过跑堂,最终他选定了建筑业。凭着他山里汉子的执着和韧性,他很快摸清了建筑行业的一些门道,他先是跟别人合作,去承包二手工程,由于范东明的踏实诚信,慢慢积攒下了一些人脉和资本,当他独当一面揽下第一个工程的时候,正是省城房地产市场像脱缰的野马突飞猛进的阶段。往往是一个楼盘刚上市,便有大把预付资金回笼,他的豫旺集团随着城市的膨胀而膨胀,几个楼盘下来不但站稳了脚跟,而且在业内也闯出了名气,蛋糕做大了,但范东明感受到,城市房地产市场早已过度饱和,豫旺集团需要调整转型了。但突如其来的疫情,让一切停滞下来。疫情过后,市场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时很难恢复元气,再加上前几年过度开发,疲态已经显现,如果按部就班地操作下去,路子只会越走越窄,最后只能是穷途末路。他叫人四处收集信息,自己也驾车踏踏实实地跑了几个地方,最终他把目光盯在了偏远的小县城,尤其是像三河县这样的地方,过去没有大的房地产公司涉足过,当地小公司的设计理念和建筑工艺都相对落后,他们的资金也不具备大规模的市场开发,而这些地方对高质量房产的刚性需求却很旺盛,该到调整策略的时候了,范东明只不过在等待一个机会,而这个天赐良机的人就是跑到乾宁市向他抛出橄榄枝的陆英。

事情如范东明所料,师珮鸿受陆英指派给他拿来了与之前开发商签订的合同,如果范总没有异议即可按照这个协议重新签订。范东明当然不能同意,他已经弄清了陆英们的软肋所在,换届在即,拆迁户们盯得就是这个机会,如果处理不当,不但陆英师珮鸿难辞其咎,恐怕书记县长们也会难脱干系。现在除了他这尊大神,陆英们要想换马解困已经来不及了,在这盘看似和风细雨的棋局搏杀中,范东明知道自己已稳操胜券,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引而不发,藏而不露,只等陆英们投子认输了。

陆英的电话来了:“东明,我这两天一直没时间陪你,我已经交代让师局长陪你走走看看,晚上咱们一起吃饭。”范东明说:“你忙你的,这地方我又不生分,也不要师局长来陪了,大家都挺忙的。”正说着师珮鸿已经敲门进来了。

初冬的天气不是很冷,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作了雨水,老城区的街道略显泥泞。

“本来今天是陆县长来陪您的,可他家里有事走不开,就让我带着范总到老城区走走看看。”师珮鸿说。

范东明说:“不知陆县长的父亲怎么样了?我本来要去医院探望的,他说什么也不让,听说是被一辆小车给撞了。”不时有电动车摩的和汽车经过,每当这时,师珮鸿便侧身挡住范东明,以防泥水溅到他身上,她做得自然得体,只让你意会又让你说不出口。

县城很小,一个十字街划出东西南北四条主街,东西长南北短,过去县城四周有城墙城门,可惜被战火给毁了,依稀可见几段残存的断壁残垣。近几年,随着大量人口涌入城区,老城已经不堪重负,高矮不齐的民房,鸡肠似的巷道,私扯乱搭的电线给老城的安全埋下了很大的隐患,几乎年年都有火灾发生,而消防车只能扯着警报干嚎,望火兴叹。

“聽说范总是咱们三河县人。”师珮鸿说。

“乡下人,只在县城念过半个学期的书,吃住都在学校,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那时我连一次县城都没有逛过。”

师珮鸿说:“英雄不问出处,您现在逛县城的每一步,对我们来说可都是举足轻重啊。”

“这叫丑小鸭插鹅毛,一俊遮百丑。”范东明有些自嘲地调侃道。

他们从东头走到西头,眼前豁然空旷起来,一大片被推倒的民房变成了遍地瓦砾的垃圾场,两条半大的狗为了争夺废墟里的食物打了起来。师珮鸿指着眼前的废墟说,为了动员拆迁,我们各个单位采取包人包户做工作,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就差给人下跪磕头了,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现在那些拆迁户是成天上访告状,闹腾得鸡犬不宁,书记县长都躲着他们走,压力最大的就是主管领导陆县长了,开发商是他请来的,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收拾烂摊子擦屁股的活儿还得他来干。

范东明故意装作不知情地问道:“那个开发商现在什么情况?”

师珮鸿无奈地摊摊手说:“跑路了。”

“跑路了?”

“可不是,开始吹得天花乱坠,又是跟政府签约,又是帮我们做拆迁户的工作,原来是想空手套白狼,拿着这块地皮去银行做抵押,然后再用贷款来建房,结果银行不干,开发建房的合同也到期了,他们就无影无踪了。按照合同约定,现在政府每天都得向拆迁户支付违约金,安置费,咱县既无工业又没有大企业,过去是靠矿山开发弄点钱勉强维持,现在环保政策和法律法规一出台,矿山就下马了,现在的财政是靠拆东墙补西墙过日子的,要是再不把这个大窟窿补上恐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陆县长,当然了,我们这些相关单位的负责人也免不了要挂红胡子。”

见范东明不言语,师珮鸿就说:“我说这些范总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不说出来心里憋屈得慌,跟您没有关系。”

范东明说:“来之前我是做过功课的,没想到比我想象得还严重。”

师珮鸿小心翼翼地说:“范总,我是不是说多了,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了?”

范东明不置可否地笑一笑说:“哦,雨停了,咱们再到别处走走吧。”

出了老城是大渠的休闲路,刚下过雨,路上行人稀落,渠水清澈碧绿,被雨水刷洗过的空气清新甘冽,师珮鸿指指大渠对面的一个大院说,那就是县政府。话音刚落,就看见一大群人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朝县政府涌来,师珮鸿见状,显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样子说,拆迁户们又来闹腾了。

范东明说:“咱们过去看看。”

师珮鸿说:“那里边很多人都认识我,是我跑人家家里签订的合同,现在我骗了人家,我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范东明说:“老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呀。”

“不躲咋弄,老实说我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上下班走到路上都没有安全感了,像贼,也像那个杨白劳。”

“那好,师局长既然不方便,那你就先去忙吧,我一个人随便走走。”

拆迁户们聚集在县政府门前,打的横幅上写着:

“还我住房。”

“我们要生存。”

“揪出拆迁的腐败分子……”

几个保安拼命拦着人群,防止他们冲进政府大院,保安说,我们已经跟领导汇报了情况,领导希望你们派出代表进去协商解决问题。

“我们都是代表,干了坏事还要躲躲闪闪,让你们领导出来见我们。”

保安说:“好好好,我们这就跟上边报告。”

不一会儿,陆英出来了,人群立刻骚动起来,陆英站在台阶上说:“放他们进来吧。”伸缩门一打开,人们呼一下涌了进来,乱七八糟的喊声搅成一团。陆英说:“我是负责拆迁和重建的副县长陆英,大家伙静一静听我解释……”

他的讲话立刻就被打断了,“陆县长,我们不想听你解释,更不想让你再欺骗我们,我们有几个问题请你答复一下。”

陆英说:“有什么问题尽管提,能答复的我尽量满足大家,请讲吧。”

“陆县长,当初是你带着一干人哄我们签下的合同,请问我们手里的合同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

“既然算数啥时候能兑现呢?我们这些人老老少少都指望早日入住新房哩。”

“这个……我们正在跟有实力的开发商进行协商,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有人喊道,“骗子,他们是跟开发商串通一气想拿着咱们的地皮发财哩。”

陆英说:“这一点儿我敢保证,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政府人员敢动这种非分之想,如果你们有这方面的证据,我支持你们向纪检委举报。”

“陆县长,你别把话题扯远了来糊弄我们,你就给我们咬个牙印,啥时候新房能盖成,啥时候让我们搬进去,啥时候能兑现违约金?”

人群开始起哄:“你这个副县长就是个大骗子,让县长和县委书记出来说话。”

“今天不给个准信我们就不走。”

“对,反正房子被拆了,咱们就住县政府大楼了。”

陆英喊道:“大家要冷静,相信政府会妥善解决问题的,大家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违法的事情……”

有人喊道:“政府不履行合同是不是违法?我们来讨个说法就算违法了,你还讲不讲理呀,咱们老百姓活该就要受人欺骗受人欺负?”

陆英说:“大家安静一下,你们误解我的意思了……”他一抬眼看见了站在人群后边的范东明,就像一个溺水将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瞬间眼睛放光,他又站上一级台阶,把手拼命往下压了几下,声音洪亮地说:“站在你们身后的就是我省著名企业家,豫旺房地产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范东明先生,他也是咱们县政府邀请来开发改建老城区的投资商,现在请范总给大家讲几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范东明措手不及,就像一台大戏的台柱子将倾,让他临时披挂上阵去顶角儿一样,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被陆英给推向了风口浪尖,没容他多想,两个保安已经走到他面前向他做出了“请”的姿势,众人的眼光也齐刷刷地向他聚焦过来,他懵懵懂懂,只听见自己的脚步震得自己的脑袋“嗡嗡”直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那四级台阶站到陆英身边的,陆英伸出手跟他使劲握了握,台下是无数双疑惑的眼睛,身边是代表三河县政府的副县长,这一刻,范东明有种被绑架、被人事先给设计的感觉。

陆英说:“范总请吧。”

范东明瞅瞅陆英,看见他的娃娃脸上洋溢着金蝉脱壳的得意,再看看下面的拆迁户们,他们都停止了吵闹,眼巴巴地看着范东明,等待著他的金口玉言。

他说:“我刚才在后边站了一会儿,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我在这里只讲一句话,请大家相信政府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阴转多云

陆明德遭了车祸弄得医院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首先被追责的是值班的大夫、护士和保安,一个80岁的癌症晚期病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医院跑出来的呢?他不但从医院跑出来,在长达4个小时的时间里竟没有人发现老人的失踪,而且他还匪夷所思地行走了那么长一段路,按照医生的诊断,就他目前各方面的情况,即使让他自己出走,最多也跑不出医院的大门,而最为严重的结果是,陆明德不但跑出去,还独自攀上了大桥,导致了车祸的发生。要知道陆明德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陆明德,也不是医院里普普通通的病号,他是现任副县长陆英的亲爹,县医院马上就要扩建,方案已经报了上去,就等陆英一支笔落下了,更何况,陆英一旦官运亨通,医院和医院的大大小小们就前途无限了,平时唯恐巴结不够周到的医院领导们被这起车祸闷了当头一棒。

问题出了就按问题解决,几个人碰了一下头,决定先去探探陆英的态度。备好礼物,院长带着几个副院长来到了陆英家,陆英说,好家伙,这是要在我家开医院的院委会呀。院长说,陆县长,老局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责任首先在我们,我代表医院班子和医护人员向您检讨并表示歉意。

陆英说,咱先不说责任不责任的问题,我就是觉得奇怪,觉得不可思议,老爷子这么一个做过大手术,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化疗,并且还经过两次病危被抢救过来的病人,怎么就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跑出来又上了洛河大桥呢。

院长们一听,陆英的话里话外还是带着责备的意思,就说,陆县长,我们已经展开调查,并对值班的医生护士作了批评,先让他们作出检查,待调查结果出来后再根据责任大小给予处分,那个值班的保安已经被开除了,那天,刚好在那个节点上他竟然去上厕所去了,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个时候去,这是擅离职守……

陆英摆摆手说,你们理解错了,我刚才说的话不是想责备什么人,也不想去追究任何人的责任,首先是老爷子的问题,作为一个住院的病人怎么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如果都像他这样,那不全乱套了吗,再一个问题是不能把这件事小题大做,更不能因为陆明德是我陆英的父亲就当作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样对我不好,对咱们医院的影响也不好,此事就此打住,翻篇了。

周丽萍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这时插话说,“老爷子本来年岁大了,身体又是这么个情况,这次车祸会不会影响他的治疗啊?”

院长说:“陆局长这次车祸主要是导致了脚踝骨骨折,其他地方都是轻微擦伤,我们已经请市里医院的专家给他做了复位固定手术,当然对后边的治疗肯定会有一些影响,我们会视情况及时处置的。”

周丽萍说:“屋漏偏遇连阴雨,做梦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情,不知你们给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力,一个人跑了那么远的路。”

院长说:“那天刚刚给他输了些代血浆和蛋白。”

陆英说:“你们回去后要对医生和护士做些安慰的工作,不要让他们有什么思想包袱,尤其是你们医疗单位,医护人员的思想情绪会直接影响到病人的,事情既然出了就引以为戒吧,多找找管理上的漏洞,比批评处分个别同志更有收效,你们说呢?”

听了陆英这番话,院长们很受感动,说:“都说陆县长大度,今天我们是有感同身受了,回去后一定照您的指示办。”

临走,院长又关切地问道:“陆县长,不知这起车祸的肇事者抓到没有,是什么人干的?”

陆英说:“那是交管部门的事情,我也不好过多过问的。又说,你们的改扩建报告在县长办公会上已经通过了,这几天就给你们行文批复。”院长紧紧握住陆英的手说:“陆县长,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有结果了,您让我说什么好呢,有您这样的领导真是我们医院的幸事啊。”

院长们前脚走,交警队的队长就来了,说,老人是被一个开三轮车的菜贩子发现送医院的,从伤情上看,应该是一辆小轿车,根据现场情况,我们推断,应该是老人先倒地后那辆车由于刹车不及轧过去,然后逃匿了。

陆英说,你们赶快调取大桥的监控啊,一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队长说,大桥是人家省交通厅无偿援建的扶贫项目,监控要我们自己安装,可是我们没有这个经费,所以……

陆英说,你们没去医院找老爷子了解点儿情况。

队长说,去了,老局长反复说他去追一个逃犯,那逃犯跳河了。

陆英说,荒唐。只有周丽萍知道,此时的陆英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考虑老爷子的事情,换届选举和重建旧城区才是他的心结。

多云

陆英让范东明在宾馆楼下等他,说是一会儿过来接他去吃饭,范东明推脱着不想去,陆英就半开玩笑地说,不去你可要后悔的。

车子载着范东明在一个小区的楼前停下来,陆英领他走进二楼拿钥匙打开了房门,进门的瞬间范东明就愣住了,他一眼看见了围着围腰的周丽萍。

下午,陆英给周丽萍打了电话,告诉她晚上有重要的客人来家里吃饭,让她准备一下。周丽萍已有许多天见不到他的人影了,現在突然打电话要在家里请人吃饭,觉得有些蹊跷,问他是什么人,陆英只说见面就知道了。现在范东明冷不丁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始料未及也让她措手不及,她的心脏好像骤然停止了跳动,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丽萍……”范东明首先开了腔。

周丽萍机械地应对道:“你是范东明。”话一出口就赶忙扭过头去看向别处。陆英一见他们的架势,心里不由紧抽了一下,说:丽萍,你愣着干啥,还不招呼东明坐下。”

范东明说:“不用招呼,不用招呼。”

周丽萍这时才缓过神来,说:“怎么不早说是范东明呀,叫我好有个思想准备。”

陆英说:“早知道了就不会这么惊喜了吧。”

范东明说:“真是想不到,原来你们是一家子呀。”

陆英一听就知道范东明在给他装糊涂,明明师珮鸿已经告诉了他和周丽萍的关系,现在却要极力掩饰了。就说:“东明,你和丽萍曾经是同桌,现在你们再同桌一回,不过今天咱们是同桌共餐啊。”范东明说:“那我就尝尝老同学的厨艺了。”

饭菜上桌,周丽萍想问一下范东明的情况,忍忍又把话咽了回去,还是陆英看出来端倪,他一边倒酒一边说:“丽萍,你不会想到吧,你曾经的同桌现在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哩,是我跑到乾宁市亲自把他请回来的,这次我能不能脱离苦海就全指望着东明了,来,咱们三个老同学碰上一杯。”

范东明说:“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还得仰仗你这当县长的扶持呢。”

陆英见周丽萍眼睛始终盯着饭桌不去看范东明,就说:“丽萍你不是挺有酒量的嘛,怎么不敬咱们范总一杯。”

周丽萍说:“光听你们说话了,来,东明我敬你。”

范东明说:“啥敬不敬的,咱碰杯吧。”

陆英见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就开门见山地说:“东明,今天咱们是在家里,我想知道你这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范东明说:“很简单,在商言商,我对你们的地价和安置费的条件不能接受。”

陆英说:“这个我清楚,过去那个投资商都能接受,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行了呢?”

范东明說:“道理也很简单,疫情前房子是什么价格,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拿过去的地价盖现在房价的房子,你说我怎么弄,再有那个安置费是你们政府给拆迁户的承诺,怎么能转嫁到我们头上呢,这似乎不太合理吧。”

陆英说:“回到家乡了,你们少赚点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范东明笑笑说:“不是赚多赚少的事情,是我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陆英说:“可是那地价是公开的,已经公示出去了,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范东明依然笑着说:“我相信你陆县长的智慧,总会找到变通的办法的。”

这时陆英的手机响了,电话里说县长找他有事,陆英说:“吃顿饭都不得安生,没办法,我只好失陪了,丽萍你们也很久没有联系了吧,你赔东明好好聊聊,多喝几杯,啊。”

范东明也要起身回去被陆英给按下了,说:“你这么不给面子,不够意思啊。”陆英一走,周丽萍顾自端起酒杯连喝几杯,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说:“你太狠心了你。”

“丽萍,是我对不起你,当时那种情况你是知道的,我是怕耽误了你呀。”他拿起餐巾纸给周丽萍擦擦眼泪,“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生活的很好吗?”

谁知周丽萍一听这话反而放声哭了起来,这让范东明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年三十夜晚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半晌,周丽萍才止住眼泪说:“东明,如果不是很作难,你一定要帮帮他,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帮我,他弄下那一摊烂事有多少人在看笑话啊,连我走在大街上都抬不起头来,背地里都说陆英合着那个开发商骗了他们,肥了我们家,还有……”她不再往下说了。

面对昔日自己心仪的女人,范东明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他闷闷地喝了一杯酒,说:“你可以告诉他,不,还是我找适当的时机跟他说吧,只要增加容积我就可以考虑签约。”

“是不是把楼房再增高几层的意思?”

范东明点了点头:“用容积来抵消地价。”

太阳从裂开的云缝中露了一下脸,很快便缩了回去,天空依然不晴不阴,一副令人难以琢磨的样子。

自从车祸以后,陆明德就开始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尤其是对那些医生护士们,他表现出高度的冷漠甚至是敌视的态度,面对医院领导医生护士们的反复道歉,陆明德没有任何反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既不表示原谅也不说不去原谅。这让院方很是作难,要知道陆英嘴上说医院扩建项目的批文很快就下来了,但很快下来不等于已经到手,即便项目批复下来了,后边还有许多事情需要陆英出面协调,比如在土地使用,周边群众关系上,以及用水用电环境评估上等等,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让这个项目做不成。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关部门尽快地抓住肇事司机,给老人一个交代一个安慰。陆明德的右腿被牵引着高高吊起,右脚踝被打上钢针,外边打上了石膏,他知道自己也许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活棺材一样的病房了,除了癌症的折磨,他又被叠加了骨折的痛苦。

周丽萍炖了点鸽子汤送到了病房,她一边给陆明德喂食一边说:“爸,你已经好几天不言不语了,我们都担心你得了老年痴呆,如果你没有痴呆,你就跟我说说话,想说啥说啥,想哪儿说哪儿好不好?”

陆明德浑浊的眼睛转动了一下。

“爸脑子灵光着呢,一个老公安咋能痴呆呢,你说是不是?”

陆明德点了点头,周丽萍又说:“我炖的这鸽子汤好喝不,你说你平常就爱吃我做的饭菜,还说我做的饭菜好是好,就是比我妈做的差那么一点点,对吧?”

陆明德摇摇头终于开口了,他含含混混地说:“都差不多。”

“那你跟我说说差不多是差多少?”

“嗯,就是差不多。”

“我妈都走了20年了,你是不是很想她呀?”

“嗯,想,我也快了,去找她,找到了就不想了。”

“爸,你别想太多了,有我们陪着你不是很好吗?”

“好是好,不一样。”

见老爷子开口说话了,周丽萍很高兴,就问道:“爸,你是不是很想出去走走啊?”

“嗯,想,想再看看洛河,看看大桥。”他又摇摇头说,“怕是去不了了。”

周丽萍说:“爸,咱别灰心,医生说了,你这脚伤很快就会好的,到时候我陪你去看大桥好吗?”

“好。”

“那么你能给我说说,那天你是怎么上了大桥的,有谁帮过你吗,如果有人帮你,咱可要感谢人家的。”

“没,我一个人上去的,路上遇上个人。”

“你遇上谁了,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说他跟我下过棋。”

“那你在桥上是怎么被车撞的,还记得撞你的车吗,是白色的还是其他什么颜色的?”

“白色……”陆明德抬起一只手指了一圈说,“白色……”

“爸,你肯定撞你的是白色小汽车吗?”

“不,不,我想睡觉。”

“爸,到底是不是白色的小车呢?”

“我想睡觉。”

从医院出来,周丽萍就来到了交警大队,说:“老爷子他开口说话了。”队长说:“还是嫂子有办法,在老爷子面前比我们吃得开,他说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周丽萍说:“我问他撞他的车颜色,他说是白色的,后来又支支吾吾的,所以我就赶快告诉你一声,看看是不是有用。”队长说:“白色的,嫂子你没有听错吧?”周丽萍说:“我听得真真的,不会错,怎么了?”队长说:“嫂子,这就奇怪了,你把白色小车那段再说一遍,要原话,包括他说话时的状态手势语气。”

周丽萍又复述了一遍,说:“当时要是有个录音机就好了。”

队长说:“你不是专业人员,是我们没有及时提醒你打开手机的录音。”

周丽萍说:“现在后悔也晚了,咱再想别的办法吧,哦,我想起来了,老爷子一提到白色就说要睡觉,我又问了他一句,他就避开了,说要睡觉。”

队长对一个交警说:“看看周围其他路段的監控,在老爷子出事的前后时间段里有没有出现过白色的小轿车。”

交警查了一会儿说:“队长,虽然那天是雨夹雪,加之是黑夜,监控图像状况不是很好,但白色的特征应该不难识别,在这个时段里没有发现有白色小车驶过的痕迹。”

队长说:“那其他颜色的车辆呢?”

“有黑色或灰色红色的,还有三辆三轮车驶过,我们已经排除了。”

队长说:“怎么说黑色或灰色红色呢?”

“是这样的,由于天气等客观原因,仅凭我们的技术手段很难甄别清楚。”

“不管是什么颜色的,想办法要弄清楚这些车辆的具体信息,另外那几辆三轮车也不要排除在外,看看他们看到过什么没有,还有,想办法查找一下目击证人,尤其是老爷子提到的那个跟他下过棋的人。”队长说,接着又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老爷子对白色那么敏感呢?

旁边的周丽萍说:“队长,刚才我说的这些有用吗?”

队长叹口气说:“大海捞针啊。”

周丽萍说:“队长,你们一定要抓紧哪,现在社会上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老爷子干公安时得罪了人,遭人报复,还有人说,是陆英扒房子扒出的祸,拆迁户就把怨气撒到他爸身上了,再说老爷子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他是拖不起的,万一他……这案子不就成无头案了吗?”

周丽萍刚走,队长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快,快把那天救老爷子的那个菜贩子的笔录拿给我。”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笔录,“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几个交警给吓了一跳。队长说:“你们来看,线索就出在这里,当时他发现伤者时,伤者的左脚上只有一只鞋子,那另外一只鞋子呢?”

交警说:“是不是老爷子自己跑丢了?”

队长说:“不可能,因为他是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对穿鞋是很注意的,如果跑丢了鞋子,在那天道路非常湿滑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走上大桥呢?”

“那会不会被什么人给随手扔到河里或其他什么地方呢?”

“也不可能,因为那天天气不好,很少有人经过,再说天那么黑,谁会去注意地上的一只鞋子呢?”

“那队长的意思是……”

“你们看有没有这种可能,那只鞋子被肇事车辆带走了,或者还在那辆车的某个地方。”

“队长分析的有道理,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找那个开三轮车的菜贩子,再次确认一下当时的情况,另一路到大桥上再仔细找找,不要放过任何角落,看能不能找到那只鞋子。”

商务局长师珮鸿打电话给范东明,说是要送合同过来,问方便不方便。范东明说:“不要送宾馆了,憋闷了好几天我想出去透透气,见面给我吧。”师珮鸿就说:“范总,咱们去以坝代路走走吧,那里临近洛河,空气新鲜。”范东明说:“那就以坝代路见。”

一排古香古色雕梁画栋的长廊,身边是悠悠东去的洛河水,对岸的伏牛山连绵起伏,重峦叠嶂。范东明老远就看见师珮鸿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在跟一个老人说话,近了师珮鸿对范东明说:“范总,这是我的老师,正好遇上。”老人朝范东明客气地点点头说:“你们说正事,我去别处走走。”师珮鸿把合同交给范东明说:“还需要什么你跟我说。”范东明说:“用地批复,设计规划,环评消防,水电道路基本齐了,你们的前期工作做的很扎实呀。”师珮鸿说:“是啊,范总,你提出的容积问题已经解决了,现在只等米下锅了。”

俩人顺着长廊往前走,师珮鸿接着说:“县里对这次范总的投资很重视,我们的书记县长还要专门请您,您可不能让我们失望啊。”

范东明说:“情况我基本清楚了,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我还要跟公司其他人商量一下才好答复你们。”

师珮鸿转过身,用一种恳切的眼神看着范东明说:“范总,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这次的投资不但解决了老百姓住房的民生问题,还能救活一批人呢。”

范东明“哦”了一声说:“那我不成活菩萨了?”

“范总,您就是活菩萨,毫不夸张地说,您是我和陆县长的活菩萨啊。”

“不就是盖几栋房子嘛,有师局长说的那么严重吗?”

“不知陆县长跟您说了没有,县里马上就要换届选举了,陆英是县长候选人,而我是副县长候选人,如果拆改工程不能马上定下来的话,群众评议,人大代表投票,公示收集意见,哪一关我们都过不去,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的。”

范东明说:“咱们回去吧,陆县长这会儿怕已经在宾馆等着我们呢。”

回去的路上,迎面又碰见了那位老先生,师珮鸿赶紧过去跟她老师打招呼:“老师,该回去吃饭了。”老人说:“这河咋看都看不够哩。”师珮鸿说:“老师还是那么多愁善感。”老人说:“这条河的故事多着呢,前几天,我碰见一个退休的老局长,他拖着病体硬是走到桥上去了,图啥,不就图个心境吗。”师珮鸿说:“老师今天又给我上了一课。”

多云转阴

回到宾馆,果然看见陆英在等他,一见面就说:“合同文本你看到了吧?”

“刚拿到手,还没有细看。”

“那你可抓紧了。”

“出什么事了?”

“刚接到医院电话,老爷子病危,我担心他这次恐怕挺不过去了。”

“那你还在这里干嘛,还不赶紧去医院。”

“我让丽萍先去了,这个合同一日不签,我这心里一日不安生啊。”

“好吧,我先看看,有什么事情我给你打电话。”

一边的师珮鸿说:“老爷子现在这个情况了,车祸的案子还没有破?”

陆英说:“案子是交警队的事,不过我想应该快有眉目了。”

说着话,陆英的电话响了,他看一眼手机说,是周丽萍来的。“喂,咱爸现在情况怎样了?”

周丽萍说:“医生说,暂时稳住了,不过随时可能出现问题。”

师珮鸿说:“我就不去医院了。”

陆英知道她是不想见周丽萍,说:“也好,你要盯紧范东明,随时跟我联系。”望着陆英的背影,师珮鸿忽然觉得这人怎么有些陌生起来。

自从见了周丽萍以后,范东明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过去的经历不断地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他从她的眼泪中,从她的哀怨中,似乎已经读出了她这些年的委屈和深埋在心底的情感,一种负疚感油然而生,使他产生了想尽快逃离的想法,就像当年他逃离三河县时的情景一样。如果继续待在这里,跟周丽萍每见一次就是对她的一次伤害。还有陆英,这次被他邀到家里是有意而为之,还是正常的同学相聚,但他分明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了一种狡黠的愤懑。从那次饭局后,陆英对他的那种谦恭变成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如果达不到他的满意,他会疯掉吗?周丽萍会遭遇什么样的祸责呢?还有这个师珮鸿,她和陆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她会伤害到周丽萍吗?想到这里,范东明拨通了陆英的电话,他先问了一下老人的病情,然后问他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陆英说:“有空有空,正好师局长也在我这里,我带上她马上过去。”

其实陆英接电话时,师珮鸿就站在他身边,师珮鸿手捂心口说:“不知是福是祸啊。”

陆英边接电话边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师珮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陆县长,我怎么有些心慌呢?”

陸英故作镇定地哈哈一笑说:“咱们这是丑媳妇去见婆婆还是丑婆婆去见俊媳妇。”

刚到电梯口,交警队队长的电话也打过来了,陆英说:“我这儿有急事,你能不能晚会儿再打?”

队长说:“陆县长,我向你报告,老爷子的事有进展了。”

“那你简单说一下吧。”

“市里刚刚来电话了,锁定了那个时段的三辆小车,其中一辆黑色奥迪嫌疑最大,陆县长,你听着吗?”

陆英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地转身朝院里的黑色奥迪望了一眼,说:“奥……我知道了。”

师珮鸿说:“陆县长,你怎么了?”

陆英说:“没事没事,咱们赶紧上去吧,以免范总等急了。”

进门一见面范东明就说:“陆县长,师局长,十分感谢这些天来对我们的照顾,我要回去了。”

师珮鸿惊得半天合不拢嘴,说:“范总,是不是我们哪里有不够周到的地方,我们条件有限,还望范总……”

范东明摆摆手说:“师局长想多了,我请你们过来是想正式告诉你们,豫旺集团决定跟贵方合作了。”

师珮鸿说:“范总,你再说一遍。”

范东明说:“这个合同我已经签过了,我回去尽快派人过来跟你们洽谈具体事项。”

陆英过去使劲拍了范东明一巴掌,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范总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范东明说:“于公于私我都要去看望一下老爷子的,如果方便我们现在就去吧。”

陆英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范东明向师珮鸿伸出手说:“美女局长,我们合作愉快!”

师珮鸿说:“合作愉快。”

陆英说:“范总能不能晚走几天,我们准备搞一个隆重的签约仪式,特别要请那些拆迁户的代表参加,以正视听。”

范东明说:“形式上的事我看就免了吧,怎么走好下一步才是关键。”

陆英说:“有些事情能免,有些事情恐怕是免不掉的。”

范东明说:“那就客随主便吧,咱们现在去洗洗车,到医院看望老爷子吧。”

陆英抢先一步拿到钥匙说,还是我去吧。

范东明说:“怎么能让县长去洗车呢?”

陆英说:“这方面我熟,让你去,你还找不到地方呢。”

师珮鸿也觉得陆英的举动有些奇怪,就说:“我跟陆县长一起吧。”

陆英说:“你还是在这里陪范总吧,我开开范总的车子也沾沾财气。”

范东明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啊。”

阴转晴

洗车师傅从车底下钻出来说,这车有多长时间没有洗了,这么好的车弄得脏兮兮的,都跑不到人面上了,哎,这里怎么还夹着一只鞋哩。

陆英把鞋拿过来随手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作者简介:

杨扬,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与影视学博士。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中国分会理事、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海南省电影家电视家协会会员。现为海南大学国际传播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导师。编剧、导演《柳庄有爱》 获“第八届亚洲微电影艺术节” 优秀导演奖,《陷阱》 获河南省“大河奖”一等奖,文艺片《Home》获第七届奥地利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 奖, 同时入围第11届浦那短片电影节、第18届阿布贾国际电影 节、第23届马杜赖国际电影节。创作电影《遍地阳光》入选中宣部国家电影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

责任编辑/王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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