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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隔山河,义出尖新

2024-01-26林训涛郑舒蕾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11期
关键词:墨家思想史秦汉

林训涛 郑舒蕾

在中国历史长河中,先秦秦汉时期产生了一大批对人类思想史影响深远的典籍。长期以来,国外汉学界对中国先秦秦汉时期的典籍进行了不懈地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日本学者对中国的研究历史非常悠久,在某些问题的探讨上亦较为深刻,谷中信一先生就是当代日本学者中研究中国先秦秦汉思想史的卓有成就者之一。

谷中信一,早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现任日本女子大学教授,(日本)中国出土资料研究学会理事,(中国)老子文化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出版过多部中国先秦时期思想家的研究著作,如《晏子春秋》《齐地的思想文化的展开与古代中国的形成》,在日本以及中国古代思想研究领域享有盛誉。谷中信一在尊重中国的历史事实与学术传统的前提下,大胆假设,谨慎求证,较好地运用传世文献结合出土文献的二重证据法,努力探究先秦秦汉思想史中的一些重大问题。最近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一书中。

本书的研究范围为先秦秦汉时期,属于早期中国研究的范畴。其通过对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分析考证,将全书分为《庄子何故梦中化蝶——先秦诸子的另面”“老子与<老子>——二重证据法视角下的<老子>形成新论”“齐楚之间——从黄老到大一统”“消失的墨家——墨家极盛而衰探秘》等四个章节,从一些全新的角度,重点论述了中国先秦秦汉时期的诸子百家中鲜为人知的一面,观点别具一格。在某种程度而言,本书以其独到的学术眼光、独特的研究风格及独立的研究精神,为域外“早期中国”研究体系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一、《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的创新内容

先秦诸子就是轴心时代引领人类思想的高峰之一,他们著书立说,拓宽了思想史或哲学史研究的广度和深度,而历代关于研究先秦诸子的成果颇丰,但谷中信一新见迭出,难能可贵。本书的创新点主要在于:

第一,由“庄周梦蝶”展开毛虫蝴蝶之辩。

在《庄子何故梦中化蝶·寓言中的“物化”思想》一节中,本书突破常规,逻辑紧密地爬梳了历来关于“蝴蝶之梦”的既有解释,从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探讨为何庄子所梦是蝴蝶而非他物。

谷中信一明确指出“蝴蝶之梦”是虚构创作,并非作者实际经验,而应是解说“物化”之理而构想的寓言,这是作为寓言独有的妙趣与含蓄。结合《庄子》一书中出现的動物形象,他引入一个全新的物质存在形态——丑陋的毛虫,认为正是这样的毛虫完成了本质的蜕变:由破茧而化为美丽的蝴蝶。毛虫化蝴蝶时进入了一种休眠状态,那就是梦的境界,而蝴蝶的诞生如同从梦中苏醒。谷中信一强调,毛虫和蝴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形态,它们没有意识到互为对方的前世今生,这正是“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绝佳诠释,这两种生物并未融合为一体,而是彼我分明的物态。庄子就是从这一生灭变化的“物化”现象中发现了万物齐同之理。作者的结论是,庄子以观察自然现象的方式来推导“齐物论”这一认识论,而这只是我们所见的表象,归根结底:作者的终极目的还是在阐释作为这种认识论哲学依据的“物化”之理。这种细腻入微的学术思辨能力体现了作者扎实的文献收集、归纳功力和独具慧眼的思辨意识。

第二,由墨家空泛的“人性论”及其思想所追求的普遍性出发来探讨其衰落原因。

历来对墨家衰落的原因探讨很多,然多从当时社会政治现实、墨家思想内容固有矛盾等进行总结。谷中信一则创新性地指出,墨家没有成熟的人性论是使其思想缺乏现实性而不能长久维持其学说的重要原因,而墨家所追求的普遍性理想由于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则加速了墨家的迅速消亡。

通过对墨家的天人论、欲望论、性情观三方面逐一探赜索隐,谷中信一巧妙借用儒家有差别的爱来揶揄讽刺墨子理想的局限性和空谈性,以及旁引《荀子》《庄子》《淮南子》《史记》等史书的佐证之言加以批判其不分场合的普遍性执着,同时援用津田左右吉氏和渡边卓氏的论断证明墨子的兼爱说缺乏实践的可能,批驳其整一套学说充斥着盲目的乐观和高调,指责其利用的实证依据也非常粗糙和草率。本书认为,墨家极力追求一种人的普遍性,提倡为实现理想而献身,正是这种对普遍性的追求,直接导致墨家思想现实性的丧失,反而被天下人视为偏激而排斥,使墨家迅速衰落。最后,谷中信一总结道:对人性反省意识的缺乏加速了墨家的瓦解,其学说逐步与时代的齿轮脱离。事实上,当天下一统的时机迫在眉睫,荀子体系的儒家学派和法家一系的李斯和韩非子都在致力于构建新的思想价值体系,而墨家却固守成规,无意变通,专注于维持现有的秩序和法则,这种固步自封和自恃不凡的危险心态最终将整个学说推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第三,交叉学科的应用与黄老之学形成新论。

谷中信一的交叉学科思维几乎贯穿全书,不论是《老子与<老子>》一章的二重证据法视角,抑或《齐楚之间》一章合理利用地理学科的研究模式,他都将文学、历史学、考古学、地理学等多学科巧妙地衔接在一起,给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焕发了新的生机。

随着出土文献的逐渐丰富,其真伪问题历来是争论的重点。近年来,很多研究者丧失严密的文献考证意识和怀揣不甚严肃的治学态度,利用未被证实的文献来实现史料互证,令作者深感忧患。虽然他并非是疑古主义的坚定信仰者,但也不认同将古史辨派的对立面纯粹理解为绝对信古。他仔细梳理了疑古主义的历史脉络,指出在以往疑古的论争中,学者漠视新出土资料的存在。他认为若要使疑古和信古有一个清晰的定论,就必须囊括考古学的研究成果,将其纳入文学研究的范畴。因此,作者从学术界争论的“老子是否确有其人以及《老子》一书究竟是何时所著”等问题出发,从湖北荆门发掘的郭店《老子》两千字入手,再到分析马王堆汉墓《老子》所增三千字中新展现的“一”“水”“德”等概念,同时借助《庄子·胠箧》《庄子·知北游》中相似的语句进行观念互证,大胆地否认成书于老聃之手的《老子》五千言自春秋末起就已通行的说法,而且认为黄老思想与《老子》的形成并非单向影响,而是相辅相成。接下来,本书通过对郭店楚简和上博竹简等古文的考释,证实其与今本《老子》的近似性,由此反推今本《老子》的一些思想早已体现在出土文物的资料中。这一求证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与毅力,体现了谷中信一对考古学科“从出土文献看传世文献”一法的熟练运用。

二、《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的逻辑理路

作为学术著作,《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清晰地展现了谷中信一研究的逻辑架构和理路。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架构以“新”为纲,统率了对先秦诸子、秦汉出土文献的学术思考。

谷中信一巧妙地以“新”为纲,把先秦诸子与秦汉出土文献进行有机统一。《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一书中,第一部分由“庄子梦中化蝶”引起,写的是晏子被人忽视的一面、墨家“空泛”人性论的致命缺陷及孟子“性善论”后面的权利逻辑;第二部分从二重证据的角度对《老子》一书的形成提出新的见解;第三部分论述齐地现实主义思想、“无为”的黄老思想和学术的大一统如何经由楚、秦、汉而融入到新的天下一统当中;第四部分从墨家的宗教结社性质、非攻思想与大一统的矛盾、墨家普遍性思想主义追求三方面专门探讨墨家盛极而衰的原因。这样的架构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有先秦诸子研究中分散的点,但这些点以新的见解有机统一起来,形成一个自己的逻辑网络。就学术传播来说,这样的结构并不妨碍读者对本书的理解。

第二,注重前人研究成果的梳理,讲究研究的历史继承关系。

《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一书虽然以“新”为纲,但在每一个新见提出的时候,都非常重视、非常仔细地梳理学术前沿动态,而就是在这种抽丝剥茧式的梳理中,自然而然地引出作者的新见,既有继承,又有发展。比如,在以二重证据法论证《老子》形成时,先从“疑古”与“信古”的问题出发,较为详细地介绍双方的论争过程和研究成就,提出解决双方纷争的办法还在于出土资料,“在实物面前,疑古主义与信古主义的对立变得无立足之地。问题是出土资料毕竟有限,还不足以轻易地给上述论争画上终止符。”接着,作者在论证时还梳理了上博竹简《恒先》《凡物流形》所涉及的前人对“气”“道”的研究。最后才转入了对《老子》经典化过程的论证。在探讨“执一”思想时,通过列举出土文献、传世文献中大量的“一”字和“执一”的用例,探寻它们的含义,以及在思想史上的意义。再又比如,如前所述,谷中信一在探讨“蝴蝶之梦”时,不仅罗列前人的种种有代表性的成说,而且在罗列中比较,在比较中评析。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本书在所注重研究的历史继承关系中,还会引用辞典的解释。譬如在探討“《管子》中的秩序与和谐”这一问题时,他接连引用《日本大百科全书》《哲学事典》《价值学大辞典》对和谐、秩序二词的内涵进行解释和差异性分析,得出了两者“绝不是对立的,但又不是相同的,而是极其相近的概念”,同时从中国思想史上关于两者的内涵进行梳理考察。这样,中日思想史上关于两者内涵的比较就呈现于读者面前,由此顺理成章地进入对稷下“道法”思想形成过程的考察。

第三,注重研究对象的比较研究。

谷中信一的逻辑理路非常重视研究对象的纵横比较,不仅有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比较,也有出土文献之间或传世文献之间各自的比较。另外还有中外研究成果的比较,如上面所述的中日思想史上关于和谐、秩序二词内涵的比较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另如在《寓言中的“物化”思想》中,用古希腊《伊索寓言》与《庄子》寓言进行比较。可以说,在《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一书中,比较研究的影子在本书中随处可见。比如在二重证据法视角下的《老子》形成新论中,本书用了郭店《老子》、马王堆《老子》与今本《老子》进行文本比较研究,认为成书于老聃的《老子》五千言自春秋末起既已通用流行。作者还对郭店竹简《大一生水》与今本《老子》的近似性进行比较分析,揭示了两者在思想内容上相当接近的真实情况。

第四,注重文化交流的视角。

谷中信一作为日本学者,其研究中国先秦思想,文化交流的视角是其研究的应有之义。作者在具体研究中,大量引用日本汉学家的研究成果,正如他自己所说:“本书中也积极地使用了半个世纪前的优秀汉学家的研究成果,因为优秀的研究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他不仅从域外的角度来看待早期中国思想的问题,而且大量引用了日本汉学,甚至是西方的研究成果。这是在文化交流的视角中不断探索的宝贵成果,比如,作者从“和谐”与“秩序”入手说明稷下“道法”思想的形成过程时,引用了《日本大百科全书》《哲学事典》《价值大辞典》等日本类书进行释义,同时又从中国思想史内涵的角度进行比较,使之具有了文化交流的意义。又如在“性善非简单”一章中,在论述“人的尊严”及“舍生取义”时,引用了康德、荷塞·约巴尔特、高内寿夫等人关于“人的尊严”的观点,并将之与孟子进行比较。又如前面所述的古希腊《伊索寓言》与《庄子》寓言的比较。以上这些,说明谷中信一先生正是站在世界文明的角度,从文化交流的视角进行的研究。

三、结语

谷中信一先生的《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是从域外的角度来审视我们早期中国的文化,多有让我们耳目一新的创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通过探讨谷中信一先生的研究逻辑,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域外汉学家的研究思路,同时也有助于我们自己更好更全面地了解自己的思想文化。正如朱渊清先生所论:“不同早期的资料相互检核,不同属性的资料相互印证,提供我们关于早期中国更加确切更加丰富的信息,能够不断地解决旧问题提出新问题,又因为不断提出的新问题而探寻无限更多的资料,而使我们对早期中国的认识不断深入愈益全面。”

谷中信一先生一直坚信,中国与日本是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必须将日本对中国悠久的研究历史和现有的研究成果传承下去。近年来,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的与日俱增,不仅日本研究汉学的热潮正盛,世界各国也都将视线的焦点聚集在了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诚然,一个国家的兴盛离不开其思想体系的成熟,而对中国思想史的研究势必追溯到辉煌灿烂的先秦秦汉时期。谷中信一的《先秦秦汉思想史研究》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甚好的典范。尽管本书稍微缺乏体系的贯通性,论证偶有牵强附会之嫌,但作者对于先秦秦汉思想体系讨论的全面性和前瞻性值得我们效仿和借鉴,以期推动中国思想史体系的构建和完善,增强其在国际意义上的深刻性和感召力。

责任编辑/赵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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