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
2024-01-26李子衿
李子衿
青年路与增广路的交汇处,有个不起眼的小饭馆。
老板姓毛,饭馆的名字就叫“老毛快餐”。1998 年的时候,老毛从报社里下来,除了看稿子老毛也没啥手艺,到饭馆里给人打了一年工。这一年工没白干,老毛明白过来自己还有门手艺,烧菜不差。老毛孤身一身,没啥牵挂,就从饭馆辞了工,自己做快餐。一开始没敢多做,每天中午做个二十份左右的快餐,用泡沫箱子装了,到路口卖。三荤一素,三块钱。便宜又好吃,老毛的生意越做越好,一个泡沫箱变成了两个泡沫箱,三个泡沫箱,四个泡沫箱,不到两年就变成了一个手推车。
变成手推车以后,老毛不仅中午卖快餐,晚上也卖。这么一来,老毛就有点忙不过来了。老毛没想过雇人,他一直就是个打工的念头,周围小区的邻居叫他毛老板,老毛呵呵笑。邻居说,毛老板赚这么多钱,不雇个人?老毛还是呵呵笑。
后来市里不允许乱摆摊,老毛就把路口的卤菜店盘了下来,算是有了自己的店。
也不是没人帮老毛,还是手推车的时候,晚上收摊的时候就会有人来帮老毛收拾东西,打扫卫生。这些人是谁呢?很难说清楚,这里的人管他们叫讨食的。这些人里有乞讨的,有流浪的,也有没人管的老人。这类人像麻雀,有的常来,有的来过几次就不见踪影了。老毛每晚都会刻意剩下些饭菜,匀给这些讨食的。
老毛盘下店面后,这类人里面,有个常来的,叫马来。这个马来穿得邋遢,不分寒暑,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西装,纽扣即使扣齐了,给人感觉也像没扣整齐。这身破西装穿在马来身上,像是个大布袋套在他身上,空空荡荡。马来就躲在这个大布袋里,好像终年怕冷,瘦瘦缩缩,眼睛躲躲闪闪不看人。到了晚上十二点,这个马来就不声不响地蹲在老毛饭馆的街对面,像个垃圾桶。
老毛走到饭馆门口冲他招下手,他有时明明低着头,但是老毛一招手他居然就知道了,畏畏缩缩地走过来。站在饭馆门口,他眼睛一瞥,就看见哪张桌子客人走了,剩了饭菜。他去厨房熟门熟路地拿了餐盘,把桌子收拾了,然后就蹲在厨房的地上吃剩下的饭菜。
不知情的客人,忍不住会多看几眼。常来的客人,对马来这类人见怪不怪,有的还会扔根烟给他。不管是接在手里还是掉在地上,马来就冲那人鞠个躬,把烟小心放在胸前的衣服口袋里。
春节前市里搞检查,晚上没有讨食的来饭馆了。到了十二点,老毛依然会忍不住看街对面。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或者更久,老毛习惯地朝街对面看,马来又蹲在那里了。
老毛忽然很高兴,走出饭馆时甚至带了点小跑。老毛冲马来招手,还破天荒地对马来喊了一声:“来!”
马来像是被吓了一下,木呆呆看着老毛,老毛又喊了声:“过来!”马来乱蓬蓬的头发剃成了平头,老毛第一次发觉,这个讨食的岁数应该不大。马来在厨房里吃剩菜的时候,老王走进来端啤酒的空档,问了他一句:“好久没来了啊?”
马来蹲在地上,嘴里塞着菜,抬头看老王,似乎“呜”了一声。老王再回厨房时,马来已经不见了,洗碗槽里的碗像往常一样,都刷干净了。
除夕这晚,过了九点店里就没客人了。老毛难得清闲,盛了两个菜,坐在桌前喝着小酒。快到十二点时,老毛隔着窗户朝街对面一看,马来正好从青年路那边贴墙蹩过来。老毛坐在桌前冲他招手,大声喊:“来!”
外面鞭炮声多,马来没听见,照例蹲到路边。老毛忽然想,要是不出去喊他会怎样?这么一想,老毛就真没动。坐在桌前,喝酒,吃菜,看马来。这个马来也真有意思,就在那双手抱着胳膊蹲着,大概冻的,身上有些抖。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一个爆竹,落在马来不远处,“嘭”的一声吓了他一跳。吓完他看了眼饭馆,老毛连忙冲他招手,大声喊:“来!”
马来这次听见了,搓搓手,慢腾腾走进来。马来畏畏缩缩走过来,两手垂在身前,使劲慢慢搓着。老毛下命令一样,又指了下桌对面的凳子:“坐下!”
马来头也没抬,挨着凳子坐下。
老毛问马来:“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马来点点头。
“你是哪里人?”
马来嗫嚅了一声,老毛没听清,又问他:“哪里?”
“今保乡……葛庄……”
老王第一次听马来说话,声音嗡嗡的,好在不是哑巴。今保乡老毛知道,他以前当报社编辑时还过去采过风,离这里六七十里地。
“你们那荷花多吧?”
“唔。”
“怎么跑这里来的?”
马来没吱声。
老毛这才想起他还饿着肚子,起身去厨房拿了副碗筷,走到厨房门口,又转身回去拿了个酒杯。
“能喝点吗?”
马来看了下老毛手里的酒瓶又看了眼酒杯:“唔。”
老毛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来,喝点,过年了!”
马来低下头嘴贴到杯边,小心喝了一口,立刻紧紧闭上眼睛,咂了咂嘴。
“你叫什么名字?”
“马来。”
“什么来?”
“好运马上来的马来。”
“这名字可以!”老毛乐了,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多大了?”
马来喝了一口,又闭上眼睛咂了咂嘴嘴,这次说话声音变大了:“三十六。”
“有老婆没?”
马来摇摇头。
“吃菜。”老毛夹了个鸡块放在马来面前的盘子里,“以前在老家干吗的?”
“挖藕。”
“干吗不挖了?”
马来不吱声,低头吃鸡块。
“你这岁数,跟我儿子差不多。”老毛去柜台里拿了包烟过来,抽了一支给马来,“现在就整天闲着?”
马来扭捏起来,两手在桌子下面使劲慢慢地搓。
“每天睡哪?”
“东城的桥洞。”
“来市里多少年了?”
“唔……三四年了……”
有个讨食的在饭馆外面朝里看,老毛说了声等着,起身去厨房拿了个一次性饭盒,装了点饭菜出去给他。
“你这年纪,就这样整天晃荡?”老毛回来又夹了几个鸡块给马来。
马来不吱声,低着头,眼泪出来了,伸着袖口擦,老毛这才看清他两只手上满是冻疮。
“我四十三岁的时候,从报社下岗了。以前也是铁饭碗,说没就没了。”老毛环顾四周,“你看看,现在不也有吃有喝的?”
马来抬起头看老毛:“你是报社的?”
“以前!现在不是了。我在报社的时候还去过你们今保乡,那荷花是真多!现在还有那么多藕塘吗?”
马来点点头,又摇摇头。
“喝点吧!”老毛叹口气,他见多了这类讨食的人,他们跟人交流少,有的太自闭,可能几天说不了一句话,“过年了,没想过回去看看?”
“没了……”马来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脸色有点红了,像是正在从寒笼里挪出来。
“没家了?”
“唔……没了,洪水淹了。”
“没赔偿?”
“给了点,没了。”马来又喝了一大口,抖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支皱巴巴的烟,递了一支给老毛。
“我不抽。”老毛说,“赌没了?”
大概暖和过来了,手上的冻疮发痒,马来两只手背在一起蹭了蹭,指了下门外说,“我能出去抽根烟吗?”
“在这抽,没事!”
“我出去抽……”马来给老毛鞠了躬,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回事,有些摇晃地走到外面,蹲在饭馆外的墙边点了支烟。
老毛叹口气,自己喝了口酒。
马来回来的时候,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老毛:“你以前是报社的?”
“对。”
马来神色庄重起来,慢慢解开破西装的纽扣,里面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红毛衣,毛衣上显然是他自己缝的一个口袋。马来摸索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封面的本子,本子上还夹着一支黑色的水笔。他像展示宝贝一样,把本子打开,恭恭敬敬地放在老毛面前,“这是我写的诗,你看看行吗?”
“是吗?”老毛也有了恍惚感,多少年没做过这事了。他接过本子看了看,起身去柜台里拿过老花镜,戴上了细细看。
我把汗摁进土地里,
我把血摁进土地里,
我把种子摁进土地里。
这不是我熟悉的地方,
除了希望,土地里再也长不出任何东西。
“可以啊!”老毛很吃惊,一首接一首看过来,“都是你写的?”
“唔,在老家的时候就开始写了。”马来小心翼翼地说,“我本来姓刘,叫刘浪。我来城里就是想写诗,当诗人,马来是我给自己起的笔名。”
“发表过吗?”
“算是没有。”
“恩?投过稿吗?”
“投过好多次了。”马来说,“我平常捡垃圾卖,有了钱就去网吧上网投稿,我还投过小说。我在榕树下发表过诗歌和小说,但是那个是没有稿费的。”
“喜欢文学?”
“喜欢,我小学时候作文就写得好。后来考大学没考上,在家挖藕,种地,白天干活晚上写,就是喜欢。”马来像是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动物,换了个人一样,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干了,“我是一具灵魂至上的躯壳,只有我的本子和我脑子的想法才是我的食粮。”
“我每日除了捡垃圾,就是写,写春风,写月光,写明灯,写心中的人。我跟自己说,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出色的作家,一定会将我的作品出版,一定会成为伟大的人。”
这个平日里像哑巴一样的马来,突然变得滔滔不绝,像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正在演讲。
“诗人里我喜欢海子、顾城、卡佛、罗伯特·勃莱,还有特朗斯特罗姆,米沃什,这些都是我喜欢的诗人。我知道我没有他们写得好,但是我一直在努力,我是困在生活牢笼里的蚕蛹,我一定会破茧化蝶的。”马来忽然站了起来,两眼炯炯有神,大声朗诵起来,“直起腰身,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这是老毛完全没想到的,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我会成功吗?”
“噢,会……想怎么成功?”
马来愣了一下:“就是成为诗人,伟大的诗人!”
“写诗是好的。”老毛咂下嘴,“现在写诗养活不了自己。”
“出了诗集也养活不了自己?”
老毛虽然不干编辑多少年了,写诗能不能养活自己还是知道的。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眼前这个人抱着一支蜡烛取暖,老毛不想吹灭它。
“挺难。你也写小说吗?写小说要好点?”
“写小说能养活自己吗?”
“写得好吧,现在不是有不少网络写手吗。”
“那我写小说?”马来专注地看老毛,好像老毛让他写小说,他的作家梦就能实现了。
“唉。”老毛给他夹了鸡块土豆,“吃菜吃菜。没想过干点别的?你才三十多。”
“干不了别的!”马来想都没想就摇头,“我只能当作家!我小学时候写的作文很好了,老师都在班上当着全班同学读我的作文!”
“你也挺有文化,不知道梦想会成就一个人,也会毁灭一个人吗?”这话说出来,老毛自己都诧异,多少年没这么文艺过了。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只能当作家。”马来摇着头喃喃自语,“你在报社干过,你肯定知道,你说我能当作家吗?不管写诗还是写小说,我都能写!”
“可以先找个活干着,有了活干不耽误你写。”
马来神色黯淡下来,颓然坐着:“你觉得我不行?”
外面鞭炮声四起,大概十二点了。老毛习惯性地看街对面,然后才反应过来,马来就坐在对面。
第二天早上,老毛疑心昨晚两人的谈话是不是喝多了的幻觉。春节期间,老毛的饭馆休息了五天。一年里,老毛也就休息这五天。初二那天晚上,老毛快到十二点时,忍不住又去饭馆转了一趟,打开门在里面坐到一点多,马来没出现。初六那天,老毛快餐店又开了。夜里十一点多,老毛就开始朝街对面看,马来一直没出现。
来年秋天的时候,有次客人聊天,说起马来。
“那个西装在网吧被人打了,时间到了不下网,说什么小说还没写完!让他续时间,说没钱,先欠着,还说他很快就能成大作家了!”客人笑起来,“说他小说要出版了,马上就有钱了!哈哈哈,真搞笑,活该挨打!”
“后来呢?”
“打完撵出去了,还能怎样?”
老毛想,是不是找个时间去那个网吧看看?说不定能在那碰到马来。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荒唐,无缘无故去看他干吗?
这年除夕的时候,老毛照例自己在店里喝酒,到了十一点多看到街上有个影子挺熟悉,老毛一愣,脱口喊:“来!”
马来显然听到了,居然举起手冲老毛挥了下,然后站在路上冲老毛鞠了个躬,几步走过来。这么久没见,马来憔悴了不少,头发还是乱糟糟的,瘦瘦的身子躲在一件宽大的棉袄里,脖子上多了条灰蓝的围巾。
“好久不见啊!”老毛站起来招呼他,“有一年了吧?”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马来弯着腰点头,“我今天付钱吃饭,我有钱。”
“是吗?”
“我现在是起点网的签约写手了,我有钱。”马来忽然有些腼腆,“我写小说有稿费了,网站给的。”
“好啊!”老毛莫名激动起来,“你不用付钱,我请,我给你庆祝!”
“不用不用,我现在是写手了,我有钱了。”
“好好好!我给你炒两个菜,要好好庆祝!”
马来说起他这一年来的遭遇,被污蔑,被辱骂,被毒打,他都没有放弃,一直坚持着。现在他基本上整天吃住在网吧,稿费谈不上多高,却可以解决温饱。马来说,他庆幸他没有丢掉他流浪的灵魂,也没有放弃他流浪的肉体。
那晚老毛和马来都喝多了,老毛真心替马来高兴,觉得马来能有今天,自己好像也出了力。
临走的时候,马来从里面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一定要给老毛。老毛连说不用。
“一定收下,一定收下!”马来退后几步,“一定收下!我没有别的好感谢的!”
马来走到门口又弯腰给老毛深深鞠了一躬。新的一年要来了,老毛关门打烊时,还哼起了歌。
第二天市里出了场命案,小报上甚至还报道了,内容有豆腐块大。
网络暴力又致使惨剧发生。一个叫马来的网络写手今天被发现在我市的城东投河自尽了。一个多月前,多人举报马来的小说抄袭、融梗。在马来连载小说的评论区,所有冰冷的话语都如同尖刀刺向他。他们毫无根据地抹黑黯淡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灵魂,他们站在阳光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肆意践踏一个清白之人。在网络暴力的攻击下,马来被网站解约了,他走投无路,投河自尽,口袋里有一封遗书,上面写着:“清白的灵魂终会得到摆渡。”
初六饭馆开业,老毛从客人嘴里听到这事了。老毛找来报纸戴着老花镜看了很久。那天老毛依然很忙。夜里客人散后,有个讨食的在厨房里蹲在地上吃饭,老毛走进厨房,忽然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头看老毛:“我?我姓秦。要干啥吗?”“不用。”老毛给自己盛了份剩饭,在他旁边蹲下身子,“吃吧,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