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五音图》《乐风》试探
2024-01-26方建军
方建军
最近,在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中新发现了五声音阶的高低八度阶名,以及可能为乐谱及其伴奏说明的资料,整理者以《五音图》和《乐风》题为篇名,收录于即将印行的清华简研究报告第十三辑。黄德宽先生对这两篇简文已有很好的介绍研究①黄德宽:《清华简新发现的先秦礼、乐等文献述略》,《文物》2023 年第9 期,第49—52 页。,从中获见不少前所未知的先秦音乐史料,其学术价值之重要自不待言。本文在黄先生论作基础上略做引申,对《五音图》和《乐风》的乐学内涵试做初步探索,向学术界请教。
一、《五音图》
《五音图》原简应有37 支,现缺失第9 和19 简,另有8 支简部分残损。竹简经编联后,是一幅配以文字的图案,图中央绘一五角星。从五角星的顶角起,按逆时针方向,以宫、商、角、徵、羽五声为序,分为五组阶名,排列于各角的延伸线之上。阶名之间均以墨块分隔。下面分别予以讨论。
(一)宫组:上宫_大宫_少宫_歌(简18)
宫组阶名前缀的“大”“少”,见于曾侯乙钟磬铭文。②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年版,第532—582 页。“大”“少”分别具低音和高音之义,故“大宫”和“少宫”的音高为八度关系。曾侯乙钟磬铭文阶名无前缀“上”,“上宫”阶名见于《国语·周语下》和洛庄汉墓编磬铭文。③崔大庸、邹卫平:《洛庄汉墓14 号陪葬坑编磬刻铭初探》,《汉代考古与汉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编委会编:《汉代考古与汉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济南:齐鲁书社2006 年版,第146—156 页。“上”有低音之义,“上宫”即低八度的宫音,我曾有小文论及。④方建军:《论古代乐律的“上”和“下”》,《中国音乐学》2022 年第3 期,第12—16 页。从简文排列次序看,“上”“大”“少”依次递进,“大”比“上”高一个八度,“少”比“大”高一个八度。这样,宫组从“上”到“大”再到“少”,是两个八度的宫音。
《国语·周语下》的阶名不仅有“上宫”,而且还有“下宫”。“下”含高音之义,“下宫”即高八度的宫音。虽然“下宫”阶名未在《五音图》和其他出土文献出现,但“下角”阶名见于曾侯乙钟磬铭文和郭汉东先生所藏西汉晚期宗庙编磬,⑤李学勤:《西汉晚期宗庙编磬考释》,《文物》1997 年第5 期,第24—26 页;方建军:《论古代乐律的“上”和“下”》,第12—16 页。其义与“下宫”相类,即高八度的角。
宫组最末的“歌”字,与其它阶名并举,同样应为阶名。疑其与“鼓”相通。“歌”为见母歌部,“鼓”为见母鱼部,二字双声,古音较近。按曾侯乙编钟宫、角、徵、羽四声对应有高八度专名(或称异名)“巽”“鴃”“终”“鼓”(壴、喜),故“歌”可能为“鼓”。但“鼓”为羽的高八度名称,这里误入宫组,类似情况也出现于徵组和羽组简文(详见下文)。
(二)商组:逝商_上商_右商_左商_少商(简21—35)
本组阶名同样按八度级进的逻辑关系排列,其中“少商”与上述“少宫”相类,勿须多说。“逝商”当为“上商”的低八度商音,“上商”则为“右商”的低八度商音。上博楚简《采风曲目》所见阶名有“徙商”⑥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164—165 页;方建军:《楚简〈采风曲目〉释义》,《音乐艺术》2010 年第2 期,第39—41 页。,《说文》同“徙”,“迻也”,“逝,往也”,“⑦[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39—40 页。”“逝”同属辵部,二字形音义皆近。由此而看,“徙商”和“逝商”或可能为同一阶名。曾侯乙钟磬铭文中的“商”,据测音为低音区“大”组的低八度商音,与“逝商”为低八度商音的含义也应相当。
“右商”是“上商”的高八度商音,但比“左商”低一个八度。就阶名前缀“右”“左”而言,其音“右”低“左”高,“左商”乃“右商”的高八度商音。前面已说过,五角星所列宫、商、角、徵、羽五声,宫音在五角的顶端,以之作为起点,从左至右按逆时针方向,音高由低到高依次排列。这与《乐书要录》的“逆旋”和《宋史·乐志》的“左旋”相仿。若按顺时针方向观此五音序列,音高则是由高到低的羽、徵、角、商、宫。这与《乐书要录》的“顺旋”和《宋史·乐志》的“右旋”相仿。不难想见,如果将五角星作为可以旋转的轮盘,它的外圈用十二律固定,那么逆时针(左旋)形成的五声便为“左”,顺时针(顺旋)形成的五声就是“右”。《礼记·礼运》云:“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⑧[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1423 页。由此看来,《五音图》或可能是一种“旋宫图”。
在《黄帝内经》中,只有“左宫”(《灵枢·阴阳二十五人》)而无“右宫”,其余商、角、徵、羽四声“左”“右”皆有。⑨[宋]史菘重编,戴铭、金勇、员晓云、戴宇充点校:《灵枢经》,南宁: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 年版,第105—107 页。曾侯乙编钟有1 件(中三5)的正鼓部铭文为“羽”,右侧鼓铭文是“宫”,测音结果正、侧鼓音为小三度的A4 和C5,与标音铭文吻合。“宫”后一字,裘锡圭和李家浩先生谓“此字不识,有可能从(右)得声”⑩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第560 页。。黄翔鹏先生认为,此字乃表示“高一古代音差”,从弦律角度看,其位置“在宫音之右”。⑪后来学者仍有异说,但迄无确解。今以《五音图》例之,或应与“右宫”同义。
(三)角组:逝角_上角_大角_右角_左角_角反(简21—36)
角组高低八度序列十分显豁,“逝”“上”“大”“右”“左”“反”,相邻阶名之间均为八度关系。唯“角反”用后缀“反”字,曾侯乙钟磬铭文屡见。
(四)徵组:上徵_右徵_少徵_□_巽反(简1—14)
此组阶名的“上”和“少”,其义与上述阶名相同。“右徵”应为“上徵”的高八度、“少徵”的低八度。“少徵”之后所缺一字,当为表示徵的高八度阶名。据曾侯乙编钟铭文,所缺一字可能为徵的高八度专名“终”。
本组最末的阶名是“巽反”,“巽”为宫音的高八度专称,“反”亦有高八度之义,如此,则“巽反”为“巽”的高八度宫音。但是,此组阶名均为高低八度的徵音,而不应出现宫音的高八度“巽”。由此推断,“巽反”原本应纳入宫组,作为宫音的高八度阶名而置于“少宫”之后。
(五)羽组:上羽_大羽_左羽_终……(简2—14)
羽组的“上”“大”“左”,含义与上述相同,其间均为八度关系。但是,“终”乃徵的高八度阶名,理应归入徵组,这里误入羽组。
由上所述,可将《五音图》所记高低八度的阶名体系,按照发音由低到高的序列录写如下:
逝—上—大—右—左—少—四声高八度专名—反
音域已达到7 个八度。当然,这些高低八度的前后缀单字或专名不一定在同一组出现,其间也会有所省略,如徵组从“右”到“少”,即略去“左”。因此,八度阶名的区别仅具有相对的高低意义。从曾侯乙编钟的测音数据看,八度阶名的用法也是如此。
《五音图》里五声的高低八度阶名,见于《黄帝内经》的记载。在《素问》篇的《五常政大论》和《六元正纪大论》章,以及《灵枢》篇的《阴阳二十五人》和《五音五味》章,也有前缀“上”“大(太)”“右”“左”“少”等高低八度阶名,⑫《黄帝内经素问》有“少宫与少角同,上宫与正宫同,上角与正角同”云云([战国]佚名撰,傅景华、陈心智点校:《黄帝内经素问》,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97 年版,第119 页)。但另有一些高低八度的阶名前缀如“正”“判”“质”“加”“钛”“桎”“众”等,为《五音图》和曾侯乙钟磬铭文所无。其中的“正”,可能指正声(中声)组。“加”或与曾侯乙编钟铭文的“珈”相同,如钟铭“珈徵”即为低八度的徵音。“判”通“半”,半律即正律的振动体长度减少一半所得之律,恰好是比正律高一个八度的律。因此,“判”与上述《五音图》以及曾侯乙钟磬铭文阶名后缀的“反”同义,只是“判”用作阶名的前缀。
曾侯乙钟磬铭文所建构的乐律体系,是周、楚两种音乐理论的结合,但更多反映出楚音乐理论的元素。清华简一般认为应出自楚墓,由《五音图》和《黄帝内经》所载五声的高低八度阶名,足见楚音乐文化影响之深远。
二、《乐风》
《乐风》竹简长仅9.9 厘米、宽0.5 厘米,是迄今所知最短的竹简。本篇原有简14 支,现存12 支,第8 和第13 简缺失,第9 和第10 简残损。
简文由两部分内容组成,第一部分的简1—5 完整无缺,按简序列下:
宫徵_宫羽_宫商_徵羽_【简1】
商徵_徵地_商徵_徵角_【简2】
商角_商羽_羽角_穆_商【简3】
羽_羽角_宫羽_宫商_宫【简4】
角_乐风_【简5】
可见是以两个声名作为一个单位,其间以标识号隔开,唯有“穆”音是以一个声名独立其中。第5 简末尾的“乐风”为其篇名。黄德宽先生指出,这部分内容可能是《乐风》的曲谱,是很有见地的。
我觉得,从简文的构成形式看,作为乐谱是可信的。《乐风》当为一首歌曲作品的名称,它可能是演唱和伴奏通用的乐谱。这种谱式以两个声名组合,并以标识符彼此分开,应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宫商字谱(宫商谱)。推测其歌词犹同《诗经》中的四言诗,在音乐上应是一字一音。
第1 和第2 简的唱词字数均为4+4 结构,配以8 个声名音符。第2 简的“徵地”,“地”字作为声名前所未见,待考。
第3 简最后的商音,应与第4 简的第一个音“羽”相连,其唱词字数应为4+5 结构。此类句式在《诗经》中也屡有所见,这里不能备举。第4 简从“羽角”起,至第5 简的“角”,也是4+4 句式。需要注意的是,《乐风》的所有阶名均为五正声,只有第3 简的“穆”属于变化音名。“穆”在曾侯乙编钟铭文里对应的音高是♭B,属于姑洗均(C)新音阶的降第七级音。若将之与其前后的角和商相连,角、穆二音为减五度,其转位为增四度,这在中国传统音乐的旋律中至为罕见。然而,“穆”在楚乐律系统中还可能是清角,这在北宋时湖北安陆出土的楚王酓章钟铭文上有所反映,⑬[宋]薛尚功撰:《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版,第27 页;[宋]王厚之辑:《钟鼎款识》,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64—65 页。我曾做过有关探讨。⑭方建军:《楚王酓章钟“商商穆”试解》,《黄钟》2015 年第1 期,第60—63 页。若然,则由角至“穆”(清角)为小二度关系,由“穆”(清角)再到商为小三度关系,这样的旋律走向较为自然且较便于演唱。
然而,《乐风》的宫商字谱看不出八度区别,其中哪些音是中声,哪些音是低八度或高八度,存在不确定性,目前还不能准确断定。在这种情况下,若要将之译为今谱,一定会有不同的版本,这里暂置不论。
简文第二部分内容有缺简和残简,内容不全。兹按简序将其列下:
简6 的厀(次)上”,当为“厀(次)之上”的省略写法,其用法与厀(次)之下”相类。其余简文当同为省略写法。
黄德宽先生认为,简文的“大上”“大下”“次上”“次下”“少下”,构成了等次关系,可能表示音区的高低。同时说明,简文是两个关键性动词,可能指乐器的具体演奏方法。
我猜想,第二部分简文或许可有两种解释。
第一,“大”“次”“少”应为音区的高低差别,“大”为低音组,“次”(第二、中、间)属中声组,“少”指高音区。又从《五音图》看,有“上宫”而无“下宫”,故简文的“上”“下”大概指编钟或编磬的上、下两层,而以编钟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考古发现的编磬大多仅为单层。“大上”指上层编钟的低音,“大下”即下层编钟的低音;“次上”或“次下”当指上层或下层编钟介于“大”和“少”之间的中声;“少下”则为下层编钟的高音。由此标明上、下两层编钟演奏的“大—次—少”音区范围。
第二,“大”“次”“少(小)”分别指弦乐器的大弦(粗弦)、中弦和小弦(细弦)。《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云:“夫瑟以小弦为大声,以大弦为小声,是大小易序,贵贱易位,儒者以为害义,故不鼓也。”⑮高华平、王齐洲、张三夕译注:《韩非子》,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447 页。所谓小弦大声,即细弦音的频率高;大弦小声,即粗弦音的频率低。“上”和“下”分别指音的低和高。“大上”应即大弦的低音区,“大下”当指大弦的高音区,“次上”和“次下”分别为中弦的低音区和高音区,“少下”乃小弦的高音区。
《礼记·曲礼》曰:“大夫无故不徹悬,士无故不徹琴瑟。”⑯[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259 页。战国时期楚国的弦乐器以琴瑟类居多。瑟以四枘四岳的25 弦较为常见,一般分为内9 弦、中7 弦和外9 弦三组,弦径中组粗,内外两组细,每组又有粗细差别。简文仅记述弦的“大”“次”“少”,而未显示弦的内、中、外分组,以之似难推知具体弹奏哪组的哪些弦。而琴虽有7 弦和10 弦制式,但弦径自内向外由粗而细,便于分辨大、中、小弦,高低音更易用按指来改变弦长获得。《乐记·乐施》说:“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⑰[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34 页。以之类比,《乐风》可能就是用琴来伴奏的歌曲作品。
此外,简文中的二字皆从“糸”,似乎也指向弦乐器。它们与“大”“次”“少”“上”“下”合写,可能表示用不同指法弹奏大、中、小琴弦的高低音,但具体含义尚待研究。综合考虑,《乐风》的第二部分简文,作为琴的演奏提示和说明的可能性最大。这当然包含不少猜测成分,其中必有不当,尚祈读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