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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先于《春秋》说始末考论

2024-01-25黄觉弘

关键词:刘歆章太炎左传

黄觉弘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献学研究所,武汉 430079)

关于《春秋》《左传》之作者、成书、性质及二者关系诸问题,两千多年来学者们多所关注,议论迭出。纷纭众说中,《左传》先于《春秋》说是比较特别的一种,但学界对此说之始末及其分合异同尚有未逮。本文拟就此问题详加考论,希望于《春秋》学研究或有小补。

一、黄洪宪之“又焉知非左史在先,圣人之笔削在后?”

溯源探流,《左传》先于《春秋》说最早当出于明黄洪宪《春秋左传释附序》。

黄洪宪(1541—1600),字懋忠(忠或作中),号葵阳,自称碧山学士,秀水(今浙江嘉兴)人。隆庆元年(1567)解元,隆庆五年(1571)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右春坊右庶子兼侍读,官至少詹事,掌翰林院事。尝奉使朝鲜。一生行迹详见明代冯梦祯《快雪堂集》卷十八《少詹事兼侍读学士葵旸黄公行状》。洪宪颇有文名,著述宏富,有《周易集说》(或题《学易详说》)三卷、《春秋左传释附》二十七卷、《碧山学士集》二十一卷、《銮坡制草》五卷、《朝鲜国纪》一卷、《輶轩录》四卷(一作五卷)、《资治历朝纪政纲目》七十四卷、《秀水县志》十卷等十多种。(1)按,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八于黄洪宪《朝鲜国纪》一卷后载“又《箕子实纪》一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216页),《浙江通志》卷二四四承之,误。《箕子实纪》乃李氏朝鲜名儒李珥(1536—1584)所撰,非黄洪宪著述。今《碧山学士集》卷一九《书〈箕子实纪〉后》云:“余使朝鲜,获睹《实纪》。”(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0册,北京出版社,1997,第419页)可见黄洪宪奉使朝鲜时看到了《箕子实纪》一书,后为之题跋,并不是自己撰著了此书。黄洪宪关于《春秋》学的著述主要是《春秋左传释附》二十七卷。《千顷堂书目》云:“黄洪宪《春秋左传释附》二十七卷。万历己亥序。”(2)黄虞稷撰,瞿凤起、潘景郑整理:《千顷堂书目》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65页。今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一册。(3)黄洪宪:《春秋左传释附》,载《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7,第381-718页。但黄洪宪《春秋左传释附序》不见于《四库未收书辑刊》所收明刊本中,而见于《碧山学士集》卷一,朱彝尊《经义考》卷二○五也有载录。

万历二十七年(1599)十一月,黄洪宪《春秋左传释附序》云:

余在史馆时,好读《左氏春秋》……惟刘歆氏曰:“丘明亲见孔子,好恶与圣人同。公、穀在七十二弟后,传闻与亲见详略不同。”此三传之断案也。至其引传以释经,则不免牵合附会。而后世杜预袭其说,为之分年相附,作《经传集解》。见谓有功于左氏,而不佞窃有疑焉。盖孔子因鲁史而修《春秋》,以存王迹,惟提纲挈领,寓褒贬于片言只字,其辞约,其旨微,诚以国史具在,文献足征,天下后世自有可取以证吾言者。故曰:“我观周道,舍鲁何适矣!”而说者曰:“孔子修《春秋》,口授丘明作传。”是欲杞、宋鲁也,是谓孔氏之《春秋》,非鲁之《春秋》也。且丘明身为史官,博综群籍,自成一家言。上自三代制度名物,下至列国赴告策书……靡不网罗捃拾,总为三十篇,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大都如《夏殷春秋》及晏、吕、虞、陆《春秋》之类,非有意于释经也。他日孔子曰:“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若有窃比老、彭之意。又焉知非左史在先,圣人之笔削在后?故左氏之文或有经无传,或有传无经,或后事而先提,或始伏而终应,皆匠心独创,逴艳千古。曷尝拘系为经役哉?大抵孔子修鲁史,未尝自明其为经,而后人尊之为经。丘明作传,未尝有意于释经,而后人传之为经传。故读《左氏春秋》者,第经自为经,传自为传,其可相印证者固在,而不必牵合傅会,反失夫作者之意也。乃若公、穀二传,专以释经为主……万历己亥畅月谷旦。(4)黄洪宪:《碧山学士集》卷一,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0册,第133-135页。按,《碧山学士集》卷一所录之序不题作序年月,此据《经义考》卷二○五所引补(中华书局,1998,第1047-1048页)。又《经义考》所引偶有异文:“余在史馆时”“余闻之”,“余”作“予”;“而后世杜预袭其说”,“袭”作“集”;“我观周道”,“我”作“吾”;“反失夫作者之意也”,无“反“字。见第1047页。

序文明确推论“又焉知非左史在先,圣人之笔削在后?”这是一种独特的《左传》先于《春秋》的说法,立说的主要理由有四。

其一,黄洪宪认为,孔子“因鲁史修《春秋》”,之所以只是“提纲挈领”,“寓褒贬于片言只字”,辞约而旨微,是因为“国史具在,文献足征,天下后世自有可取以证吾言者”。也就是说,因为有可资备查验证的繁详国史、文献在,孔子修《春秋》才如此简约。而这个国史、文献,即是鲁史官左丘明在博综群籍后,囊括二百四十年历史大事所写就的“左史”。《左传》《春秋》,一繁一简,正相配合。

其二,黄洪宪认为,这个后来称之为《左传》的“左史”,是一种独立单行的著作,“大都如《夏殷春秋》及晏、吕、虞、陆《春秋》之类,非有意于释经也”。也正因为“左史”并非专为解释经义而作,所以“或有经无传,或有传无经,或后事而先提,或始伏而终应”,这和“公、穀二传,专以释经为主”完全不同。

其三,黄洪宪赞同刘歆所说“丘明亲见孔子,好恶与圣人同”,较《公羊传》《穀梁传》有着“传闻与亲见详略不同”的区别,但对刘歆“引传以释经”的做法表示疑虑。至于“后世杜预袭其说,为之分年相附,作《经传集解》”,就更不免有所疑问了。黄洪宪认为,经自为经,传自为传,《春秋》是《春秋》,“左史”是“左史”,都是独立存在的,“其可相印证者固在,而不必牵合傅会”。称经称传只是后人的尊崇和追认,并非作者在创作之时的有意为之。

其四,《论语·公冶长》曾两次提到“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5)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第45页。,黄洪宪认为,从语序语意来看,左丘明大概如孔子曾言及的“老、彭”(指老子、彭祖)一类的前代人物。年世既然在孔子之前,那么自成一家言的“左史”就很有可能成书在孔子修《春秋》之前,所以黄洪宪明确提出“又焉知非左史在先,圣人之笔削在后”,一举突破了先有经后有传的传统观念。

从序文可知,黄洪宪立说缘起,一是对杜预“分年相附,作《经传集解》”的做法不太赞同,二是对“说者曰:‘孔子修《春秋》,口授丘明作传’”的反驳。这个“说者”其实也指杜预。黄洪宪反驳的就是杜预以来认为左丘明是“受经作传”的说法。《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云: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6)司马迁:《史记》卷一四,中华书局,1959,第509-510页。

这是关于《左传》作者和成书的最早正式记载。这则记载交代了《左传》的作者以及创作的缘由,但对于作者左丘明的身份及其与孔子的关系,司马迁并未明言,只说是“鲁君子”,年代大致与“七十子之徒”同时。刘歆继承了司马迁的左丘明作传说,并“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7)班固:《汉书》卷三六,中华书局,1962,第1967页。,即认为左丘明就是《论语·公冶长》里与孔子同耻的左丘明。但刘歆对左丘明的身份及其与孔子的具体关系,仍未确指,只说是“亲见夫子”。东汉初年陈元始说:“丘明至贤,亲受孔子。”(8)范晔:《后汉书》卷三六,中华书局,1965,第1230页。“亲受”之于“亲见”,虽一字之易,二人关系顿时指实,这实际上是说左丘明系孔门弟子。《汉书·艺文志》又说左丘明是鲁太史。王充、许慎、贾逵、郑玄等人均承司马迁、刘歆以来的左丘明作传说。杜预《春秋序》则别有推论,认为左丘明是“受经作传”,其云:“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9)杜预注,孔颖达等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第14页。荀崧更谓:“孔子惧而作《春秋》……时左丘明、子夏造膝亲受,无不精究。孔子既没,微言将绝,于是丘明退撰所闻,而为之传。”(10)房玄龄等:《晋书》卷七五,中华书局,1974,第1978页。将司马迁、刘歆、陈元、班固、杜预诸家之说,融而为一。此后,左丘明“受经作传”说成为正统观念。自晋以来,直至中唐,向无异议。《史通·六家》云:“《左传》家者,其先出于左丘明。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受经作传。”(11)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10页。也继承了杜预以来的正统观念。不过,自中唐啖助、赵匡倡言“左氏非丘明”,《左传》成于战国左氏说后,这一正统观念开始动摇。如唐末陈岳《春秋折衷论自序》云:“谓与圣人同时,接其闻见可也,谓其亲受之经则非矣。”(12)朱彝尊:《经义考》卷一七八,第917页。即对“受经作传”说持有异议。黄洪宪显然也持反对态度,认为“丘明作传,未尝有意于释经”,成书还当在孔子修《春秋》之前。不过,黄洪宪虽然在自序中提出了新说,但《春秋左传释附》的“笺释”却并没有贯穿这一理念。

值得注意的是,较黄洪宪年世早八十年的邵宝,提出了“然则鲁史安在?今之《左传》是也”的论述。邵宝(1460—1527),字国贤,江苏无锡人。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官至南礼部尚书,卒谥文庄。著有《简端录》十二卷、《容春堂集》六十一卷、《左觿》一卷等。事详《明史·儒林传》本传。《简端录》云:

圣人因鲁史而修《春秋》,不以《春秋》而废鲁史,《春秋》行则鲁史从之矣。然则鲁史安在?今之《左传》是也。何以谓之传?传以附经,左氏盖修饰之。(13)邵宝:《简端录》卷九,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651页。

邵宝认为,《左传》即孔子“因鲁史而修《春秋》”的“鲁史”,尽管后有“左氏盖修饰之”的补充说明,究邵宝本意,他仍持先经后传的传统观念。如《左觿》首条云:“左氏不识经文,以为兼赗公与仲子。”(14)邵宝:《左觿》,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经部第117册,齐鲁书社,1997,第194页。再如《丰都志序》云:“故左氏释《春秋》,每致意于不书之故。”(15)邵宝:《容春堂前集》卷一三,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8册,第141页。“左氏不识经文”,“左氏释《春秋》”云云,这些语辞显然都是邵宝秉持《春秋》成书在前、左氏依经修饰作传的明证。只不过邵宝认为,左氏据以修饰的《左传》原本即是孔子所因之“鲁史”。虽然他的本意并没有《左传》先于《春秋》的明确论述,但已离此不远了,这种说法确实能为后世开启新的思路。

二、张纯甫之“左丘之《传》先于孔子《春秋经》”

万历二十七年(1599)黄洪宪首倡“又焉知非左史在先,圣人之笔削在后”之说,嗣后久无回响;直到1932年,张纯甫又再次独立而明确地提出《左传》先于《春秋》说,且论证颇为系统详细。

张纯甫(1888—1941),名津梁,字涛邨,又字纯甫,号兴汉,又号筑客,台湾新竹人。幼承家学,始专力于诗,后潜心学术,一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宣扬与传承,有“北台大儒”之名,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台湾儒学代表人物之一。著有《非墨十说》《是左十说》《守墨楼吟稿》《守墨楼文稿》等,1998年黄美娥汇编为《张纯甫全集》(共六册),生平事迹见第六册附录詹雅能《张纯甫先生年表》。张纯甫作为当时重要的诗人和学者,以其乡贤与地利之便,受到台湾学术界重视。对于张纯甫最重要的《春秋》学著述《是左十说》的论析,即有林庆彰、蔡翔任、陈琬琪、张素卿等先后撰有专文。(16)林庆彰:《张纯甫的〈左传〉研究》,载《儒学与社会实践——第三届台湾儒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编辑,2003,第351-376页;蔡翔任:《张纯甫“是左”“非墨”思想研究:以古史辨运动为背景》,硕士学位论文,中正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2003;陈琬琪:《张纯甫儒学思想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2004;张素卿:《张纯甫〈是左十说〉析论》,载《儒学研究论丛:日据时期台湾儒学研究专号》,台北市立教育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儒学中心,2008,第47-65页。

张纯甫《是左十说重序》曾自述他提出此说以及撰作《是左十说》的过程:

余自壬申岁发见左丘之《传》先于孔子《春秋经》以来,初止咏于诗,至翌年始笔之于书,成《是左十说》,至今又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东摭西拾,凡于群书见有与余说相发明者,辄记录之于《十说》册中,眉有批,旁有注,后有案语,一册几满,亦可谓劳矣。(17)张纯甫:《是左十说》,载黄美娥主编《张纯甫全集》第4册,台湾新竹市立文化中心,1998,第153页。

可见,张纯甫于1932年初步提出《左传》先于《春秋》之说后,对《是左十说》的撰述颇为用心,花费了大量精力,前后历时六七年之久。据张纯甫《筑客四十五前诗自叙》《是左十说序》《是左十说重序》以及詹雅能《张纯甫先生年表》,1932年,张纯甫在新竹整理旧诗稿,作《筑客四十五前诗自叙》,述及《左传》先于《春秋》之说;并作《读左五首》,以概咏其说。(18)按,《读左五首》见黄美娥主编《张纯甫全集》第2册《守墨楼吟稿》,第63页。诗主旨认为鲁人左丘明作《左传》先于《春秋》,本独立单行,后人窜入子曰、解经之文,孔子据《左传》作《春秋》而有所订正,基本上撮述了《是左十说》主要观点,可谓此书之简纲。1933年,张纯甫正式着手撰述《是左十说》。1936年11月,完成《是左十说》初稿。1938年4月完成定稿。

《是左十说》主要探讨《左传》的成书、性质、功用、地位及影响。张纯甫“研究所及,则《易》《诗》《书》《礼》《春秋》《国语》诸书均有论说”(19)同②书,第157页。,并详细论述了《左传》与上述各书及诸子的关系,认为《左传》乃古文家言,亦史学家言,《左传》为六经之总汇,即史学之总汇。而全书最独特、最关键的论点即是《左传》先于《春秋》说。张纯甫对此说非常自得,曾自道:“历古今二千余年之博学通才,皆瞠目结舌,未有能道之者,乃今竟为学疏力薄之某所窃见,亦幸矣哉!”(20)同②书,第151页。台湾学者评析此说时,也多认为这是张氏的独见,“自家拈出之新说”(21)张素卿:《张纯甫〈是左十说〉析论》,载《儒学研究论丛:日据时期台湾儒学研究专号》,第65页。。

张纯甫认为“左丘之《传》先于孔子《春秋经》”,其主要理由在以下四方面。

首先,《春秋》须先有《左传》方能显现其价值,若《春秋》先于《左传》,则不过“断烂朝报”而已。张纯甫认为,孟子、司马迁等人都极言《春秋》的重要性,如所谓“《诗》亡然后《春秋》作”,“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但王安石却讥为“断烂朝报”,“或又云似流水账簿”,(22)同②书,第150页。反差竟是如此之大,原因何在?“《春秋》若无左氏之《传》,则居然断烂朝报、流水账簿矣;若有《左氏传》记其事实,则所谓‘乱臣贼子惧’者,又岂诬也哉!”(23)同上。也就是说,《春秋》实有待于《左传》的先成先行方能凸显其功用。但前人为古说和《公羊传》《穀梁传》二传解经纷争所迷误,以为左丘明也和《公羊传》《穀梁传》一样依经作传,先经后传,其实正好相反。张纯甫说:“无《传》以叙其事,而空有其《经》以褒贬之,则其所是非,人又乌能知者?不谓为‘断烂朝报’,不可得矣!”(24)张纯甫:《是左十说》,载黄美娥主编《张纯甫全集》第4册,第154页。

其次,《左传》为左丘明所作(即《国语》之作者左丘),并系其少年时代的作品。张纯甫考察了历代学者关于《左传》作者、成书时代的种种论述,认为《左传》作者即是“与孔子同耻”的左丘明,“盖鲁君子左丘明为鲁史,《传》有‘君子曰’可证”(25)同①书,第168页。,“丘明定是鲁史而又娴于诸国之事者也”(26)同①书,第170页。,年世先于孔子,是子产、季札之友(27)同①书,第171-172页。;而且认为《左传》是左丘明未失明时的少年之作,说:“《国语》之文法气度虽与《左传》稍殊,其事迹言语亦时有出入,然而大体略同,详略互应,味马迁所云‘失明有国语’者,即失明后乃有《国语》,必未失明前另有一书可知。而《国语》老年之作也,故其文典赡迂缓,如老成人之断狱;若《左传》,则才气横溢,时有浮夸之言,其为少年之作无疑矣。”(28)同①书,第167-168页。

再次,左丘明及其弟子成书在前,孔门弟子补修在后,《左传》本无是非褒贬,有之乃后世如刘歆等窜入。既然《左传》先于《春秋》,为何《左传》载录孔子身后事迹,记孔子之言,并多有解经之语呢?张纯甫说:“以《传》中有‘君子曰’为证,定自定十年至十五年以前为丘明及其弟子所修,以后为孔门弟子所续,而前后解经则后人如刘歆等所窜入。”(29)同①书,第151页。认为《左传》独立单行,本非解经之书,本无是非褒贬,但由于《公羊传》《穀梁传》二传皆立学官,虽有大好《左传》的刘歆,也只想为《左传》争立学官地位,故而“更造为解经之言以附益之,竟似左氏后于孔子矣”(30)同上。。

最后,孔子作《春秋》是为订正《左传》“所误书”,《春秋》是《左传》“提纲挈领”的“目录”。张纯甫认为,历代《春秋》经解之所以聚讼纷纭,“其弊则在不知孔子何故作《春秋》耳”(31)同①。。由于《左传》记录本是据事直书,其中多系旧史之文,或列国赴告之文;至于是否合乎王道大义,史官并不能更改删修,只能排比整齐,稍加润色而已,“故孔子恐其传之久远有黑白混淆之遗祸,因为岁时目录,著其实而订正之,即谓《春秋》”(32)同②。。“孔子盖见左氏之鲁史已成,其中有一二事为旧史所误书,而左氏仍之者,若不急为订正之,则左史一行世,而真犯漏网,乱臣贼子反有以劝,故不惮为此断烂文章耳。”(33)同①。这个“断烂文章”就是《左传》的“目录”,“岂前知后世必有《左氏传》之行世,而先为之提纲挈领乎?抑已见及左氏之史先成,而乃为之作目录以引人注意乎?”(34)同⑥。在形式上就如同后世司马光《资治通鉴》之有“目录”,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之有“纲”。

张纯甫不知黄洪宪已导夫先路,因立说相近,故所用理据多有相似之处。如《春秋》有待于《左传》的先成先行,相互配合。黄洪宪说孔子修《春秋》只是“提纲挈领”,“寓褒贬于片言只字”,因为“国史具在,文献足征,天下后世自有可取以证吾言者”;张纯甫说“《春秋》若无左氏之《传》,则居然断烂朝报、流水账簿矣”。再如《左传》是独立单行的著作。黄洪宪说《左传》“未尝有意于释经”,“经自为经,传自为传”;张纯甫说“《左氏传》必单行”。又如“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的记载,黄洪宪认为左丘明盖“老、彭”一类前代人物;张纯甫认为左丘明先于孔子。又如刘歆“引传以释经”,黄洪宪对刘歆此举之牵合附会表示怀疑;张纯甫说《左传》“本无是非褒贬者,有之乃后世如刘歆等窜入”等等,张纯甫与黄洪宪说皆相似。更引人注目的是,张纯甫说:“岂前知后世必有《左氏传》之行世,而先为之提纲挈领乎?”这个“提纲挈领”的四言用语,竟完全与黄洪宪相同,此真张纯甫所谓“黯合”者。

三、章太炎“《经》《传》同作具修”说及其他

张纯甫完成《是左十说》初稿时,以为《左传》先于《春秋》说是自己独得之见,后来看到章太炎之论,喜以为吾道不孤,说:

以《春秋经》为后于左丘之史,章太炎《国故论衡·原经篇》有“孔子次《春秋》,以鲁史记为本,犹冯依左丘明,左丘明者,鲁太史”之言,此乃偶及,而未曾演论;余则与之黯合,而欲为其澈底。当《是左十说》之草成,尚未见及此,后见之,喜甚,乃亟列于眉批,庶不有掠美之诮乎!(35)张纯甫:《是左十说》,载黄美娥主编《张纯甫全集》第4册,第153-154页。

1909年11月2日,章太炎(1869—1936)在《国粹学报》己酉年第十号发表《原经》,后收入《国故论衡》卷中。《原经》云:

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明其亡变改。其次《春秋》,以鲁史记为本,犹冯依左丘明。左丘明者,鲁大史。然则圣不空作,因当官之文。《春秋》《孝经》,名实固殊焉。(36)章太炎:《国故论衡》卷中,商务印书馆,2010,第88页。

此即张纯甫引为同调之所据。但细绎章太炎之论,张纯甫的理解其实有误。章太炎所谓“以鲁史记为本,犹冯依左丘明”,原意强调的是孔子借助左丘明的太史身份获得了“史氏宝书”,并不是说这个孔子以为本的“鲁史记”就是左丘明的著述。其《春秋左氏疑义答问》曾说:“夫以史氏宝书,非他人所能窥视,以丘明为鲁太史,得与周史为缘,故孔子因之以入。若子夏,卫之庶士,安得冒昧窥之?”(37)章太炎:《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卷一,载《章太炎全集(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第254页。而且,章太炎也不是“此乃偶及,而未曾演论”,章太炎在《检论》卷二和《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卷一曾有多次细致的论述。

1914年,章太炎将《訄书》增删改订,定名为《检论》,其《春秋故言》云:

自孔子以鲁故臣,依大史丘明为主,而修《春秋》……故夫笔削之事,游、夏不能赞一辞,而丘明佐书焉。《经》有丘明所作者矣。《传》文时举卫赐繁缨……诸事不见于《经》者,而称圣论定其是非。明诸所录事状,获麟以上,皆造膝受意焉。故《传》亦兼仲尼作也……后代所题,《经》称仲尼,《传》称丘明,徒以箸于竹帛字踪笔迹之所发者,则据为主名耳。(38)章太炎:《检论》卷二,载《章太炎全集(三)》,第408-411页。

章太炎认为,当时史官皆自周出,而诸侯史记当归王官,不可私藏;孔子是在太史左丘明襄助下修成《春秋》的,而左丘明又是在得闻孔子“圣论”下修成《左传》,孔子作《春秋》和左丘明作《左传》都同时兼得二人修撰。《春秋左氏疑义答问》更是明确提出“《经》《传》同作具修”说,其云:

“《严氏春秋》引《观周篇》,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此则《春秋》经、传同作具修,语见《观周》。严氏虽治《公羊》,不能非间。桓谭《新论》称:“《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言相持而成,则《经》《传》同修可知……观周之役,本兼为《经》《传》行也。且后人作史,尚不得有本纪而阙列传,岂以圣哲参会,鉴不及斯乎?又观左氏及太史公所述,《经》亦自有丘明之笔也……依史公说,丘明为鲁君子,则此先书不书者,皆丘明新意,而孔子斟酌焉。《经》且有丘明同纂者,其《传》安得后时而作乎……是故存其旧文于《经》,而付其实事于丘明以为《传》,错行代明,使官法与事状不相害,所谓《经》《传》表里者此也。(39)章太炎:《春秋左氏疑义答问》卷一,载《章太炎全集(六)》,第251-261页。

章太炎所据《春秋左传正义》卷一述沈文阿云《严氏春秋》引《观周篇》,以及《太平御览》学部引桓谭《新论》这两则所谓“共为表里”的记载,历来学者多有引据。但这两则记载晚出,其来源可疑。元郝经《春秋三传折衷自序》、清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吕思勉《读史札记·甲帙·左氏不传春秋下》等均有辨正,足证其不可信据。笔者认为这两则的记载可能都是从卢植类似之言附会而来的。(40)黄觉弘:《左传学早期流变研究》第五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第192-194页。仅就这两则文辞而言,是说孔子作《春秋》与左丘明作《左传》乃同时所为,共为表里。章太炎释为“《经》《传》同作具修”,别有阐发,但并不认为《左传》先于《春秋》,自与黄洪宪、张纯甫诸说不同。张纯甫也曾引及《观周篇》,说:“事或有之,而《经》《传》绝非一时并作者,必《传》先《经》后,其《传》后者,孔门弟子续之也。”(41)张纯甫:《是左十说》,载黄美娥主编《张纯甫全集》第4册,第170页。可见与章说不同。张纯甫盖未参考章太炎这些相关论说,加之成见在胸,以己度人,故有误解,遂引为同调。(42)按,陈琬琪《张纯甫儒学思想研究》则沿袭张纯甫误解,以为持“《传》先于《经》,《经》依《传》而作”之说者,首见于章太炎《国故论衡·原经篇》,“纯甫在定稿前,得章说之支持,因此更加坚定于提出《是左十说》的主张”。台湾政治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第46页。

张纯甫之后,《左传》先于《春秋》说者仍偶有所闻,不绝如缕。时隔半个世纪,1984年10月,唐德刚(1920—2009)在《传记文学》月刊第45卷第4期发表《文学与口述历史(讲稿)》(后收入其《史学与红学》),再次作了“大胆假设”,他说:

事实上《左传》并非伪书,而是被作伪者刘歆动过手脚。孔子因鲁史而作《春秋》,《春秋》是孔子读《鲁史》的笔记——有哲学气味的笔记,也可说是根据儒家思想而整理的笔记。但是《鲁史》是什么样的书?作者又是谁?我大胆假设:《鲁史》的作者就是左丘明,《左传》的原来面目即是《鲁史》,孔子因之作《春秋》,此书失传后,被刘歆在“中秘书”发现,乃改头换面,倒果为因,搞出《左氏传》来。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知其一而不知其二。(43)唐德刚:《史学与红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21页。

这段论述里,唐德刚明确提出“《左传》的原来面目即是《鲁史》”,也就是孔子作《春秋》之所“因”,这个“《左传》的原来面目”显然要早于孔子所修《春秋》。但唐德刚仅有简单推测,并无详细的具体证明。就此节文辞来看,唐德刚受到了近世以来刘逢禄、康有为等人所谓刘歆伪造《左传》说的一些影响,当不知前已有黄洪宪、张纯甫诸人之说。

2005年,邢子民《左丘明与〈左传〉关系考》旧案重提。该文一方面“论证左丘明对《左传》的著作权”,同时,“还从一个新视角对《左传》的成书问题进行探讨,还原《左传》与《春秋》两书的真正关系”。(44)邢子民:《左丘明与〈左传〉关系考》,硕士学位论文,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5,第1页。文章说:

孔子出于对史学的钟爱和教学的需要而修订了《春秋》,他所依据的史料底本就是左丘明编著的鲁国国史《春秋》。本文为此列出多条证据来证明左丘明鲁史《春秋》在前,孔《春秋》在后,孔子据左丘明鲁史《春秋》而修《春秋经》的可靠性。正如明人邵宝所说:“圣人因鲁史而修《春秋》,不以《春秋》而废鲁史,《春秋》行而鲁史从之矣。然则鲁史安在?今之《左传》是已。”(45)邢子民:《左丘明与〈左传〉关系考》,第59页。

可见,该文曾受到邵宝的启发,不过论证能有所变化,有一定新意。如将从左丘明鲁国国史《春秋》到现在所见《左传》的形成分成四个阶段,即材料储备阶段、鲁史《春秋》阶段、《左氏春秋》阶段、《春秋左氏传》(即《左传》)阶段,认为:“经传本同出一原,都出自左丘明的鲁史《春秋》。左丘明的鲁史《春秋》,先是被孔子简修成所谓《春秋经》,后来战国汉初学者又对鲁史《春秋》进行增修,并定名为《左氏春秋》,刘歆及古文经学家出于解经的目的对《左氏春秋》进一步窜加,并最终定名为《春秋左氏传》,从而出现《春秋》经传格局。”(46)同②。思考也较为用心,可备存参。

该文也不知黄洪宪、张纯甫诸人论说已着先鞭,故时有与前说类似者,如对于左丘明年世、身份、国籍的认定;论述左丘明《左传》原为鲁史《春秋》,孔子据以编修《春秋经》;现存《左传》就是原鲁史《春秋》在后人的不断增修中发展而来的;见于今《左传》的孔子《春秋》之后以及孔子卒后的史事当为战国汉初后学所加,刘歆及其后增加解经语、“君子曰”等等,这些论说都与黄洪宪、张纯甫有类似之处。盖取旨既同,证述自有不得不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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