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襄公,理想主义者的黄昏
2024-01-25聂作平
聂作平
宋襄公一生推崇仁义,他从年轻时起就身体力行地践行仁义。宋襄公即位后,任用目夷为左师(宋国的上卿,相当于其他国家的相国)。目夷贤而有才,他辅佐宋襄公,把宋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前639年,宋国与楚国在鹿上会盟,宋襄公请求楚国支持他称霸,早就希望染指中原事务的楚成王假意答应了。紧接着,自以为大事将成的宋襄公召集诸侯在盂会盟——春秋时期的诸侯会盟,相当于现代世界的国际会议。会议结束后,发表一个宣言,达成某种一致。宋襄公希望,盂之会能达成的一致,就是承认他是齐桓公之后的新霸主。
诸侯会盟,有两种形式,一种称为兵车之会,一种称为乘车之会。兵车之会,相当于武装会盟,参加会盟的各方均率领军队,相互秀肌肉,展示实力,同时预防不测;乘车之会,就是会盟的君主或使者,不带甲兵,穿上礼服坐着车去相见。
盂之会前,目夷提醒宋襄公:楚国是蛮夷之国,素来不讲礼仪,为防范起见,“请以兵车之会往,勿以为乘车之会”。
但是,宋襄公认为,是他主动约请诸侯乘车之会,倘若自己却兵车之会,那就是“自我堕之”,必将失信于天下,这与他仁义服人的理想背道而驰。
参加盂之会的,除宋襄公和楚成王外,另有陈、蔡、郑、许、曹等几个小国的国君——曾受宋襄公大恩的齐孝公意外地缺席了。齐孝公的缺席表明,以大国自居的齐,并不像宋襄公想象的那样,因他有恩于齐孝公,齐国就会忠心耿耿地追随他。
宋襄公兴冲冲地轻车简从,穿着礼服去盂参加会盟。目夷叹息说:宋国就要大祸临头了。君侯的欲望太多,如何得了啊!
果然如同目夷预言的那样,楚成王不是来为宋襄公捧场的,而是来拆台的。
盂之会上,楚成王不守信用,早就暗中布下军队,把一心想当盟主的宋襄公扣押了。
宋襄公终于忍不住了,他昂首而出,说:我想像齐桓公那样,与诸侯会盟,尊王安民,息兵罢战,让天下同享太平,诸君以为如何?诸侯尚未回答,楚成王说:这想法很好。只是,不知由谁来主盟做盟主?宋襄公说,有功论功,无功论爵。——按宋襄公想法,他是公爵,爵位在其他诸侯之上,那么,以爵位定主盟,盟主只可能是他。
不想,楚成王却说:好啊。寡人我称王很久了,宋国虽是公爵,但也在王之下,那我就占先主盟吧。
目夷在旁,见势不妙,悄悄拉了拉宋襄公的衣袖,暗示他忍耐一下再做决定。一心想做霸主的宋襄公早已一肚子怒气,他冲楚成王说:我依赖先人之福,忝为上公,天子也待以宾客之礼,你所称的王爵,并非周天子所封,乃是自己僭号。岂能以你假王来压我真公?
楚成王反问:你既然说寡人是假王,那你为什么要把我请到这里来?
宋襄公说:你到这里来,是之前我们在鹿上之会时的约定,并非我把你骗来的。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这时,楚国大臣成得臣在一旁大喝:今日之事,只问诸侯,他们到底是为楚而来还是为宋而来?
陈、蔡等小国,向来惧怕楚国,忙表明态度:我们是奉了楚国之命来的。
楚成王大笑,问宋襄公: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襄公还想和楚成王理论,成得臣等人脱下礼服,原来一个个都身穿铠甲,全副武装。他们从腰间取出小旗一招,坛下随行的楚人全都脱去礼服,露出戎装,呐喊着包围了盟坛。
宋襄公就这样做了楚国的俘虏。
楚国君臣的如意算盘是趁会盟之机劫持宋襄公,并以宋襄公为人质,向宋国提出苛刻条件,以逼宋国接受。
宋襄公虽然天真得近乎迂腐,但也看穿了楚国的诡计。他被楚人劫持后,立即让目夷回国另立新君,以断楚人念想。楚国计谋落空,还背上了背信弃义的恶名,加上鲁国等诸侯从中调停,不得不释放了宋襄公。
按理,宋襄公经此一劫,他理应明白,以宋国的力量,要想像齐桓公那样建立霸业,实在是勉为其难。然而,作为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宋襄公并没放弃他沉醉多年的霸主梦。
为楚国所俘虏,这是宋襄公最大的耻辱。如果不洗刷这耻辱,成为霸主就无从说起;而要洗刷耻辱,必须在战场上打败楚国。
于是,此种背景下,宋楚交战,是为泓之战。
泓水,一条业已消失的古河流,大概在今天的河南柘城县境内,当时属宋国。宋楚两军各在泓河一岸。交战之日,宋军先行布好阵,楚军正忙着渡河。目夷提醒宋襄公:敌众我寡,正好趁他们还没全部渡过河发动攻击。
宋襄公不同意。
一会儿,楚军渡过了河,乱哄哄地正在布阵。目夷又提醒宋襄公:敌军虽然全部过了河,但尚未排好阵,这是攻击他们的好时机。
宋襄公还是不同意。
一直等到楚军完全布好阵,准备停当,宋襄公才下令击鼓进攻。
宋军战斗力不如楚军,人数也比楚军少,很快被楚军打得大败。宋襄公本人大腿受伤,连他的贴身侍卫也被杀了。
泓之战败北,宋襄公的霸主梦昙花一现,故而后世许多史家并不将他列入春秋五霸。泓之战次年,宋襄公箭伤复发——或许还要加上壮志未酬,理想破灭的沉重打击,宋襄公去世。
战后,宋人都埋怨宋襄公不听目夷劝告,遭此惨败。对此,宋襄公说了一番话,作为他对国人埋怨的回应——君子不再杀伤已经受伤的敌人,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人。古代用兵的道理,不凭借险隘的地形阻击敌人。我即使是亡国者的后代,也不攻击没有排成阵势的敌人。
宋襄公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自周公以来的礼乐正在无情地崩坏,精致的礼仪被粗鄙的实用取替。尤其是他面对的楚国,是一个以蛮夷自居,不讲礼仪远离文明的强国。为了战胜对手,为了实现既定目标,为了目标中的土地和人民,他们完全可以置礼仪和道德而不顾。对他们来说,这些东西不仅束手缚脚,而且迂腐可笑。
于是,就有了宋襄公的悲剧。宋襄公的悲剧就在于,他的理想与他的时代严重脱节;他用生命去维护的荣誉与信义,在别人眼里却一文不值。
(摘自《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