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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佛金身

2024-01-25余云业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4年1期
关键词:麻子太郎掌柜

余云业

美婷躺在床上静静死去的那天下午,凤凰城的天空异乎寻常地飘过一层玫瑰色的祥云,接着天色骤暗,犹如沉到一个无底的黑洞,很快,有人嗅到了一股槐树花和桅子花香的混合味儿,美婷的丈夫、永聚德商号大掌柜朱振发也闻到了……

那天下午,朱振发完全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中。六年啊,整整六年,他投入了几乎全部心血,冒着破产的风险,为印度第一大寺庙——瓦希诺德维寺制造了一尊释迦牟尼铜像。这尊铜像高十一米,重十六吨,是一块块一条条地浇铸出来的。当那尊大佛最后在陕西会馆大院组装完毕时,顿时满院生辉,金鼓齐鸣,宛如真佛降临。一时间,凤凰城里的人们奔走相告,纷纷赶到陕西会馆瞻仰这尊铜佛。那佛真是铸得好,金光灿灿,栩栩如生。佛眼半开半闭,佛嘴似笑非笑,从不同角度看,竟能瞧见不同的神态。观者莫不敛声屏气,默然肃立,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朱振发时年四十八岁,面色红润,腰板硬朗,除了鬓间有少许不易觉察的银丝之外,再无任何衰老的迹象。

朱振发的老家在陕西宝鸡,三十年前他独自一人来到塞外凤凰城闯天下,如今已经成为名声赫赫的永聚德商号的大老板了。然而,纵有万贯家产,他却苦于后继无人,十八岁奉父命与结发妻子完婚,十年未见一儿半女,老家人都怀疑是他有毛病,他为此愤愤不平,坚信自己有很强的生育能力。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后来才于翠仙楼中花重金为名妓美婷赎了身。青庐传袋,交杯合卺,此事轰动了全城。

在大佛铸成的数日前,朱振发就觉察到美婷的异常。那些天她呕吐厌食,拼命地想吃酸菜,这个发现让朱振发欣喜若狂,断定她是怀孕了。到了大佛竣工的头一天,朱振发请来凤凰城著名的老中医为美婷号脉,果然是身子有喜,一个远行计划便形成了。他要亲自随驼队去运送铜佛,并将美婷带上,还要带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当交货之后,他就与美婷一起衣锦还乡,回到宝鸡,让美婷在老家生下他的孩子,以此证明他朱振发不是个废人。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陕西会馆是个很宽敞的青砖大院,然而当那尊高达十一米的大铜佛立起来时,顿使院落显得狭小,房屋显得低矮。凤凰城里的名流、乡绅、官吏等纷纷前来贺喜。永聚德商号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尊铜佛的成功意味着什么:从此商号将成为旅蒙商中的霸主。

朱振发当然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得意之色。他春风满面地向所有来客作揖拱手,热情寒暄,高兴地听着人们将一声声恭维之词灌入他的耳朵里。然而,他又是冷静的,他清楚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妒嫉的眼睛在往外喷火,暗中的算计也许正在某一张奉迎的笑脸后面酝酿着。他的仇敌太多了,这些年为了买卖上的事,他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并不在乎,他知道该怎样去对付那些明枪暗箭。

顺风商号的掌柜杨三学也来了。

“哦,杨掌柜肯赏脸来捧场,真是敝号的一大荣幸!”朱振发脸上挂满了笑意。

“哪里,朱爷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我若不来开开眼,岂不等于在人世间白走了一趟……哈哈哈……”杨三学奉承地笑道。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听说贵号最近和蒙古八王爷做了一笔生意,大有赚头哩……”朱振发意味深长道。

“和蒙古人做生意,不亏本就算不错了。”杨三学发着感慨,“敝号是小本经营,赚不了几个钱,比不得贵号财大气粗,一赚而惊四座!”

“我可是把老本都搭进去了,若是这笔买卖砸了,永聚德上上下下两千多号人就得跟着我一块儿上吊啰!”

“朱爷言重了!谁不知朱爷胆大心细,经营有方,从未砸过一桩买卖?再说,这大铜佛眼见成了稀世之宝,甭说运到西宁,不出咱鳳凰城,就有人想出大价钱买走呢。”杨三学话中有话。

“甭跟我兜圈子,我知道你说的是恒井洋行。昨晚恒井洋行的掌柜春木太郎托人找过我,想我把铜佛卖给日本的昭和佛殿,哼,想得挺美,让我一口回绝了!甭说这铜佛是人家印度人出钱订做的,就是在当地拍卖,我宁可低价卖给中国人,也不高价卖给那些东洋鬼子!”朱振发忿忿然道。

“好,我最爱听这话。这是中国人的骨气!”杨三学一拍大腿,朗声喝道,惹得人们的目光四射而来,“朱爷,为了这句有骨气的话,咱兄弟干他一碗!”杨三学早端碗在手,豪爽地一饮而尽,又感慨道,“虽然你我在买卖上是对手,但在对待日本人这一点上都是一个态度。小鬼子,只要咱们不鸟他,他算个 !朱爷有种,兄弟我服了!”

朱振发被杨三学的慷慨激昂感染,也举起酒碗,说了声“干”,嘴唇碰到碗边时,却蓦地僵住了。

“咋的?”杨三学疑惑地注视着朱振发。

朱振发并不答话,片刻后,酒碗失手落地。

一股极浓的槐树花的清香味儿使他失魂落魄,让他预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

“咋的?”杨三学又问。

这时,永聚德商号的二掌柜郑麻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朱振发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朱振发说声“不好”,脸色顿变,推开人群,拔腿出了会馆院落,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过街面,奔向朱家大院,闯进了美婷的房间。

那是一间素雅洁净的闺阁,木几绣墩一尘不染,帘帐纱幔悠然低垂,花瓶古玩井然有序,一束从草原上采撷来的淡蓝色的野花插在花瓶里,虽然花儿已经枯萎,却依然有一缕暗香漂浮在室内。

一缕残晖从窗棂上射进来,透过纱幔,投射在那张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床上。美婷身着白衣白裤白袜,平躺在床上,面容平静,像是在甜睡。

朱振发自打进房间就一直傻站着,不敢碰美婷的身子。

后来,永聚德商号的三掌柜许昆和郑麻子等人拥了进来,才使朱振发从痴迷的状态中惊醒,他急忙去试探美婷的鼻息和心跳。没有一丝鼻息,也没有一丝心跳,美婷已是一具没有体温的冰雕了。

朱振发在木几上发现了一个装药丸的空盒子,他失魂落魄地抓起空药盒喃喃道:“你竟真的吃了,美婷!我以为你只是说着玩儿的……我不该,不该呀……婷儿,可你为啥要走这一步呢?”

屋子里静如古墓,美婷紧闭芳唇,不能再回答朱振发的任何问题。

朱振发在美婷的枕边找到了一本翻乱了页码的线装书——《牡丹亭》,书里夹着一页纸,纸上是美婷的绝笔:

冷雨幽窗不可听,

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如我,

岂独伤心是美婷。

凤凰城位于黄河上游的宁夏,原本归甘肃管辖,从清朝开始,凤凰城成为塞外草原及沙漠的商业重镇,有“口外小北京”之称,又有“天下黄河富西夏”之美名,货物远销到印度、阿拉伯、地中海沿岸;一条条驿道四通八达,驼队、骡队、马帮、勒勒车队每天都在驿道上奔忙,将西域的皮毛、肉食、奶酪、盐碱、草药、白蘑等土特产运往内地,又将内地的绸布、砖茶、铜银器皿、烟酒、马靴等商品运到蒙古草原和中东一带。

朱振发的祖父是为数众多的旅蒙商中的一员,因当年在蒙古草原遭遇土匪,失了龙票,丢了性命,所以世代为商的朱家便有了严厉的家规:不许任何朱氏后人前往蒙古草原经商。但是到了朱振发这一辈,他却按捺不住那种欲望—— 一种男儿渴望冒险,用自身力量赢得成功的跃跃欲试的冲动,便偷偷带了八十两银子从家里跑了出来,决心靠自己的双手建功立业。

到了凤凰城,朱振发用仅剩的二十两银子做股本,与陕西同乡吉彦华和贺学贵两位大哥合股干了起来,商号名曰“聚兴长”。吉彦华是榆林人,贺学贵是延安人,三个同乡学着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歃血盟誓,拜了把子。最初,三人牵着毛驴,背上货物,徒步到附近的草原上做买卖,货到牧民家得三分利,换回的畜牧产品带回凤凰城又得三分利。他们吃尽了千般苦,受尽了万般罪,经历了常人无法经历的磨难,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地积攒,买卖渐渐有了起色。不久,他们便一大群一大群地往回赶畜群了,而再到草原上做买卖时,派出的已是长长的勒勒车队了。买卖越做越大,气派也大,从大青山、包头、张家口、大同进货,在五原、石嘴子等地设了分号,“聚兴长”渐渐成为凤凰城旅蒙商中一个小有名气的商号。民国五年,“聚兴长”的资金达到了三千多万两白银。三兄弟按照当年股份多少来排位,吉彦华当了大掌柜,贺学贵当了二掌柜,朱振发当了三掌柜。

三十年的呕心沥血,三人几乎是白手起家,终于创下了这份大业,心中自然感慨万端,他们经常聚在一起,饮个亲密无间,饮个一醉方休。那时,吉彦华已有一子,而贺学贵刚得一女,酒席间举杯为证,半真半假订下了娃娃亲,这样一来,倒把朱振发看得眼热。后来,朱振发也把老家的妻子接到了凤凰城,他用了几年时间,做了最大的努力,用尽了民间偏方秘技,到头来却一无所获,未能得到一个继承家产的后代。他的妻子被他折腾得憔悴不堪,肚子比以前更加干癟。她自感羞愧,便在一个早晨悄然离去,走后托人捎来一句话:兴许不怪你,不妨换一个试试。

朱振发那时还顾不得考虑纳妾再续的事情,每天不但忙着买卖上的事儿,而且正在暗中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寻找时机。朱振发的雄心很大,三掌柜的交椅远不是他追求的终极目标,他盯着的是商号的头把交椅。民国十五年,他的运气来了,老掌柜吉彦华因病卧床不起,而他所重用的几个亲信贪污了柜上不少银子,并倚仗权势在商号里横行霸道,犯了众怒。朱振发抓住民心,又暗中联络二掌柜贺学贵。那贺学贵正因吉彦华将儿子送到京城读书,把当年酒桌上订下的娃娃亲当成戏言而心怀不满,一怒之下便与朱振发“揭竿造反”了。“内讧”的第三天,朱振发率领店员伙计闯进大掌柜的屋子里。那时,吉彦华的病情刚有起色,已能从床上爬起来在佛龛前烧香拜佛了。

朱振发不由分说,上前将三炷香一把折断,怒喝道:“吉彦华,这商号已经没有你的股份了,你的亲戚早把股金抽光了。从今以后,你不再是聚兴长的大掌柜,大家推荐我为大掌柜,聚兴长的字号也改为永聚德了,听明白了吗?”

“你……”吉彦华脸色发黑,口中吐血,“结义之情,竟也落井下石,苍天啊……”

从那天起,身染重病的吉彦华便被朱振发赶出了商号,连他住的那套大宅子也被朱振发强行占去。后来,人们经常能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翁在街上游荡,疯疯癫癫,又哭又笑,大小便也不知道背着人。某天,正在街上行走的朱振发看见吉彦华十分安静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两只手放在袒露的黑乎乎的肚皮上,双目微闭,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祈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往他怀中放了两块银元。

吉彦华抬起头,微微睁开眼睛凝视着朱振发,忽地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说:“你心里奇怪——这个老东西,还不死……是吧?嘿嘿,你咒我死,我偏不……我要留一口气,等我儿子贤庚回来……给我报仇……当心你的脑袋吧,朱振发大掌柜……”

朱振发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从吉彦华的瞳孔里看到了铭心刻骨的仇恨和一股永远不会消泯的杀气。他慌忙走开了。

不久,吉彦华暴毙于街头。

美婷的自杀在凤凰城里成为轰动的新闻,也成了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谜——美婷沦落风尘,幸遇朱爷相救,终从良于全城首富,又有孕在身,好日子刚刚开始没几天,她为什么会走绝路?

一向冷寂的朱家大院突然热闹起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乡绅商贾,三教九流,送挽联的,送纸牛马的,送香蜡纸钱的,大家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走来走去。许多人本闲着无事,到此凑个热闹,无非是想打探一些关于美婷死亡的隐情。

巨大的哀恸把朱振发彻底打垮了,他守着美婷的尸体呆坐了一个三星轮回,脸上无一丝表情,眼里无一丝光泽,仿佛灵魂出窍,只剩一具躯壳。整个永聚德都慌了,上上下下莫不为大掌柜担心。

许掌柜与郑麻子来劝大掌柜。在这一昼夜之内,他们已经为美婷的后事准备好了一切,考究的紫檀木棺材、杭州产的丝绸殓衣、彩纸扎的纸人纸马纸轿等等。

许掌柜是个极厚道的人,办事认真负责,他在朱振发身边站立片刻,才低声说:“大掌柜,您一定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想开些吧。无论如何,您也要挺住,要不,永聚德这上上下下两千多口人该指望谁呀……大掌柜,那大铜佛已经拆开打包装箱了,驼队也准备齐了,就等您发话了:是先办丧事,还是先打发驼队走?”

朱振发木然而坐,还是不说话。

许掌柜掩饰不住内心的急躁,又说:“大铜佛必须在下个月二十六号前运到西宁,眼看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印度方面的驼队已经在那儿等着哩。要是咱不能按时交货,那就失去了永聚德商号的信誉……再说,眼下局势也不妙,日本鬼子打过来了,现在山东、山西、河北、河南、江苏及沿海省份已经失手,陕西的榆林、西安一带也有日本人的先头部队出现,这凤凰城能不能长期保住很难说……”

朱振发听了许掌柜的这番话,浑身打了个冷战,陡然魂归七窍,眼珠儿有了些许光亮。

“运送铜佛的事儿耽搁不得,驼队要尽快走!”朱振发声音很低却十分清晰,“这凤凰城里,算计我的人太多了!”

“那夫人的丧事?”

“不办了!”

“咋?”许掌柜吃了一惊。

“我想带上她一块儿走,丧事回老家再办……”朱振发思忖着说。

“不行啊,大掌柜,眼下虽说还没入伏,可这天气说热就热,驼队路上得走整整一个月时间,那还不……”许掌柜不愿意再说下去。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朱振发平静地说。显然,这事儿他已思虑了很久,“你听说过赶尸人吗?去请个会赶尸的神汉来,只要他能把美婷带回我老家宝鸡,他要多少钱,我就给他多少钱。”

朱振发又仔细吩咐了一番,许掌柜和郑麻子便张罗着请赶尸人去了。

当屋子里只剩下朱振发一人时,他又俯下身去,默默地注视着灵床上的美婷,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恨恨地道:“美婷呀美婷,我的娇妻,你年纪轻轻,咋就扔下我去了呢?是我待你不好,还是你嫌我年老不中用?要不,就是咱俩只有百天的缘分,如今缘分已尽,你就狠心撇下我自个儿去了……你不该呀你不该……”说毕,禁不住老泪纵横,抚胸大恸。

朱振发怎么也想不明白美婷为何要轻生。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擦黑时,美婷从外面怏怏不乐而归,脸色极是阴郁。他发现美婷拿了两粒药丸,放在掌心痴痴地看,细细地闻。那药丸有核桃般大小,呈深褐色,弥散出一股奇异的香味儿,屋内顿时暗香浮动。他当时还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药丸治什么病?”

美婷答:“它能了却人世间的一切烦恼,把人送到另一个世界。”

他听后只是一笑,以为那是美婷的戏言,谁知美婷竟真的服了那药,结束了她那如花似玉的生命。

她是从哪儿弄回来那两粒药丸的呢?这药丸到底治什么病?是哪个郎中配制而成?也许是花了高价从江湖郎中那儿买来的吧?

他不得而知。

天渐黄昏。朱振发俯下身,将一枚噙口铜钱轻轻地放在美婷的芳唇间,又往美婷脸上蒙了一张盖脸的黄草纸。他细心地做完了这一切,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郑麻子正在门外候着朱振发,见他从灵堂里走出,马上迎上前,说:“大掌柜,恒井洋行的掌柜春木太郎先生前来吊唁,已在客厅里等候多时了。”

“唔,春木太郎?”朱振发颇感意外。

凤凰城里有几家外国洋行,像英国的庆昌银行、美国的美丰银行、德国的新太兴洋行……在这些外国洋行中,最有势力的是日本的恒井洋行。恒井洋行不仅财大气粗,而且仗着早前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三省这一优势,明着收购皮毛细软,暗中搜集各种情报。洋行里的日本人更是骄横恣肆,无人敢惹。平时,敢和恒井洋行相抗衡的唯有永聚德,两家商号势如水火,从无交往,故春木太郎的造访使朱振发感到很意外。他猜测春木太郎是在打大铜佛的主意,几天前他已经明确拒绝了恒井洋行,原以为他们会死心,却想不到春木太郎会亲自找上门来。

春木太郎乍看不像个商人,倒像位教书先生,他白白胖胖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温文尔雅,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见到朱振发,他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从一个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花圈,先对朱振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说:“惊悉贵夫人不幸离世的消息后,鄙人深感遗憾和同情,今特来表示真诚的慰问!希望大掌柜节哀,莫因过分悲痛而伤了贵体……朱先生是我们凤凰城里的商界精英,不可多得的经济人才呀!”

朱振发出于礼节只得接了花圈,并请春木太郎落座,让家人端了茶上来。

寒暄几句后,春木太郎欠了欠身子,说:“不知葬礼定在哪一日?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恒井洋行,请尽管吩咐,敝号愿效犬马之劳!”

朱振发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说:“不敢有劳先生大驾,内人的葬礼我打算回故乡再办。”

“哦!”春木太郎颇为吃惊,“您是说,您打算把夫人的遗体一同带回家乡去?”

朱振发点了点头,道:“我已经派人找赶尸人去了。”

“赶尸人?就是那种能驱尸赶鬼的巫师?”春木太郎思忖着说,“对了,不久前我曾见过一个巫师,那人能让棺材里的死者站起来,与他一同行走,简直像有神灵附体,不可思议啊!”

就是这句话引起了朱振发的注意,他马上问:“请问春木先生,这个人现在哪儿?”

春木太郎抱歉地一笑,说:“不久前曾在凤凰城外见过一次,至于他现在何处,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总能打听到的。那人是个瘦高个儿,脸上蒙着块黑面纱,江湖上的人都叫他神秘赶尸人!”

“神秘赶尸人?”

春木太郎看出朱振发满脸倦色,就知趣地起身告辞了。在整个拜访中,他只字未提大铜佛之事。

送走春木太郎,朱振发回到屋里歇了一个时辰。天擦黑时,许掌柜和郑麻子陆续回来了,说凤凰城里根本找不到能驅尸赶鬼的人,只听人说江湖上有个黑脸神汉有这种本事,却无人晓得他的行踪。

朱振发听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怏怏不乐地走到院外,边走边想:该到哪儿去找这个神秘赶尸人呢?

若干年前一个深秋的下午,一个疲惫不堪的青年走进了凤凰城。或许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火焰般的灼渴感使他浑身虚软无力,他像一尊泥塑被黄河水浸透了,随时都会化成一摊酥泥。他只想赶快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一碗凉水,然后倒头睡上两天两夜,解除他身心的疲惫与困乏。

他穿过乱哄哄的大街,始终没有找到喝水的地方,人们都用厌恶的目光盯着他,使他感到浑身不舒服。在经过一个飘散着淫欲气息的青楼时,他看见二楼的阳台上拥挤着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年轻貌美的女人。他太虚弱了,倚在墙上喘息着眯起了眼睛,女人们的白腿像刮净毛的肥猪肉在他头顶上方颤动扭曲,难以分清轮廓。一阵嬉笑随着一片瓜子壳的瀑布飞泻而下,落满了他的头顶,屈辱和忿懑使他头疼得要炸裂开来。

他仇视这个凤凰城,从到达凤凰城的第一天起就这样。

他记住了那座青楼的名字——翠仙楼。他知道那是妓院。他从此仇视所有妓女。

后來,那青年走出城外,终于找到了一口水井,于是打了一满桶水上来,一顿牛饮,直到快把肚皮撑破了才停歇下来。

第二次进城时,青年已经洗得很干净了,换了一身商人的青衣马褂。城里人便对他客气了许多。再经过翠仙楼时,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妓竟百般献媚,一手挎着他的腰,一手拽着胳膊硬往里拉他。他恶狠狠地甩开小妓,走过了那条最繁华的街道。他问了许多人,才找到了永聚德商号。那是一家十分宽敞气派的大铺面,不比官府的衙门差。柜台上摆满了金光灿灿的铜制品——铜壶、铜锅、铜勺、铜佛、铜马鞍等等。他往铺子里走时,瞥见门口两侧站着两个大块头的武装保镖,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他告诫自己不要畏惧,不要害怕,要沉住气。他竭力装得像个行家一样走到柜台前,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货架,并叼上一支“老船长”牌香烟,显得派头十足。

柜台里的小伙计脸上堆笑,问:“先生要买什么?”

青年一口将烟头吐出去,说:“不买什么,我要见你们的大掌柜,快进去通报一声。”

这时,郑麻子踱了过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那青年,问:“找我们大掌柜有什么事?”

青年打量了郑麻子一眼,压低声音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给你们送银子来了——有桩大买卖,想和朱大掌柜单独谈谈。”

郑麻子死死地盯着青年看了半天,不动声色地向后屋走去。

那时,朱振发正在里屋的套间算账,见郑麻子撩起帘子走进来,他便停住了拨弄算盘珠子的手。

郑麻子说:“有人要找大掌柜,我看来者不善,那人眼里有杀气,只怕是凶多吉少!大掌柜还是躲一躲为好。”

朱振发站起身,思忖道:“是仇家找上门来了?可认出他是谁?”

郑麻子答道:“不认识,像是外地来的主儿,兴许是哪个仇家雇来的杀手吧。”

朱振发说:“也就是说,他不一定认识我?”

郑麻子说:“兴许不认识,我瞅他是个雏儿,腰里的家伙都没藏好。”

正说话间,二掌柜贺学贵撩帘而进。

朱振发给郑麻子使了个眼色,对贺学贵说:“贺二掌柜,外面有个顾客来谈买卖,我抽不出身,你去帮我把他打发走吧。”

那郑麻子是何等精明之人,早领会主人的意图,抢先一步走了出去。

走到柜台前,郑麻子对青年说:“请稍候,朱大掌柜即刻出来见你。”

那青年闻言,脸色变白,一只手悄悄地摸到腰间。

郑麻子佯装未见,低头翻着账本。

说话间,贺学贵掀帘而出,朗声道:“顾客在哪儿?谁要见我?”

那青年早憋足了力气,一个箭步蹿上前,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捅进了贺学贵的胸腔,几乎同时,嘴里挤出恶狠狠的几个字:“朱——振——发——”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待周围人醒悟过来想要制止时,为时已晚。只见贺学贵吃惊地睁大眼睛,瞪着那青年道:“你……你……”随即身躯沉重地向后倒去。

青年余怒未消,还想扑上前再补一刀,但这时屋内的帘子一撩,朱振发走了出来。他两眼放光,怒目圆睁,喝声“拿下”。早有四个强壮的保镖蹿上前,不由分说,将那青年死死地按倒在地……

永聚德最有经济实力的二掌柜贺学贵于民国十二年炎热的夏天死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刺客的刀下。自此,永聚德的股份全归朱振发所有。

三十年的商海沉浮,朱振发知道自己有许多仇人,所以一直深居简出,处处小心,即使外出,也总有几个保镖前呼后拥地护着他。自他当了永聚德的大掌柜以来,凭着他的老谋深算,不知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每次事过之后,他都更加严密地采取防范措施,使他的安全保卫做到万无一失。他相信他的财富愈是巨大,他的生命就愈是处在危险的顶峰。几年前朱振发在凤凰城组建了商团,供给商团的军费开支,永聚德一家商号就占了六成,其余十多家商号共占四成,这样一来,商团几乎是永聚德一家的了,朱振发拥有对商团的绝对指挥权和调动权。商团的团丁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并聘了一名苏联军官对他们进行严格的训练,这支五百多人的商团便有了极强的战斗力,让流窜在草原上的各路土匪闻风丧胆,不敢轻易打劫由商团护送的旅蒙商的驼队车帮。所以,多年来,永聚德的驼队车队无论走到多么偏远的地方,从未出过事儿,就连最凶狠的黑帮马队也从不敢招惹永聚德。

美婷之死,让朱振发万念俱灰,他竟然对自己的性命也不怎么看重了。

黄昏时分,朱振发独自一人走出朱家大院,没带一个家丁护卫,沿着街巷慢慢地往前走着。

灰蒙蒙的天空愈使朱振发心烦意乱,眼见天气越来越热,尽管他已吩咐家人在美婷的尸体旁堆了冰块降温,但时间一长,尸体还是会腐烂的,而运送铜佛的驼队也必须尽快启程。掐指算来,也只有几天时间了,却无处寻找到赶尸人,这怎不让他心急火燎?

很久没有这样信步街头了,他却无一丝游玩观赏的兴致。放眼望去,繁华的凤凰城闹哄哄的,络绎不绝的马车、牛车、驴车、驼队、拉拉车、独轮手推车,满载羊皮、驼毛、盐巴或烟酒糖茶穿梭往来,马嘶和毛驴的叫声此起彼伏,铺子里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争吵声不绝于耳。挂着猩红色和深蓝色幌子的饭馆里传来一阵阵诱人的羊肉泡馍酒香气,不远处的青楼下朱门外有几个穿戴妖艳的青年女子在倚门卖笑。

朱振发正感叹人生短暂,恍若一梦,忽听背后有人唤他道:“这不是永聚德商号的朱大掌柜吗?竟敢一个人出来散心!”

朱振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个六十岁开外的盲人,手提三尺探路木棒,木棒泛着油津津的暗红,发出幽光;肩头搭着一条土白布褡裢,正面赫然用红丝线绣出两个大字:算命。

朱振发想了想,也记不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盲人,拱了拱手道:“先生何以知道在下姓朱,且是做掌柜的?”

盲人呵呵一笑,道:“我不但知道你姓朱,是永聚德的大掌柜,而且知道你家有不幸,正为此事烦恼,心神不定。”

朱振發闻听此言,脸色大变,极谦恭地施了一礼,说:“先生果然是神算,真神仙也!不妨到寒舍一叙。”

盲人摆了摆手道:“不敢劳驾大掌柜,如你方便,我们可以借个地方说话。”

于是,朱振发偕盲人神算进了西郊唐来渠下方的一家茶馆。

茶馆老板见是大名鼎鼎的朱大掌柜驾到,简直受宠若惊,忙撩起一个单间雅座的帘子请朱振发入座,不一会儿沏了壶上好的铁观音端上来请二人品尝。

朱振发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元递给茶馆老板,说:“借个安静。”

茶馆老板心领神会,作揖打恭地退了出去。

朱振发慢慢呷了口茶,声调忧伤道:“我想请先生为我打上一卦。有桩事我很担心,不知是凶是吉,请先生指教。”

盲人神算翻了一下眼珠儿,白眼仁闪过一道死鱼般的光,说:“莫非朱掌柜不日要远行,想知道一路上有无风险,是否顺利?”

朱振发一听,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请先生赐教。”

盲人神算闭目沉吟,口中念念有词,良久,他忽地睁开眼睛,失声道:“哎呀呀,此卦不吉,只怕此行凶多吉少啊,大掌柜断不可贸然行事!”

朱振发一惊,伸长脖子,两眼圆睁道:“凶从何来?”

盲人神算摇首拈须,悠悠然道:“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对你这么说,这人世间原本有两桩事是最易招灾惹祸的,一是财,二是色;而大掌柜此行与财色俱有牵连,一路上自然要招来诸多凶险,弄不好会人财两空,性命不保!”

“啊!”朱振发闻言色变,眉心直跳,“如此说来,此行断然不能成了?”

盲人神算高深莫测地一笑,说:“也不尽然,世上的任何事情都非绝对,往往是一物降一物,譬如这明灾暗患,总有破解的法子。一切皆天意,万事在人为。”

朱振发点了点头,正襟危坐,说:“敢问先生,能否讨教个破灾的妙法?”

盲人神算哆嗦着手摸到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咧咧嘴,沉吟片刻,下了决心似的说:“罢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吧。你去找个向导,此人定会帮你消灾除难,保你远行顺利平安。”

朱振发面露喜色道:“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神通?”

“是个赶尸神汉,人们都称他为神秘赶尸人。”

“朱某正在四处寻找这个人呢!”

“此人行踪不定,你怕是难以找到他。这样吧,你把我的这串念珠拿上,今夜子时,你不要带任何人,独自出城,向西而去,过了葫芦河,进入西夏王陵柳树林……”

“柳树林?”朱振发浑身一颤,他知道柳树林是最凶恶的马匪——黑帮马队经常出没的地方。

“咋的,不敢去?”盲人神算打住了话头。

“当然敢!先生尽管吩咐。”朱振发忙道。

“进柳树林不远有一间守林人住的小石屋,据我所知,赶尸人今晚在那儿过夜。只是切记,不要带任何人,也莫带武器,只带银子和我的念珠,而且你要极尽谦恭,他才肯出山……”

朱振发当下千恩万谢,将一张百两银票塞在盲人神算手中。盲人神算也不推辞,收起银票,说声“后会有期”,便出了茶馆,飘然而去。

朱振发与翠仙楼名妓美婷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弥漫着野罂粟气味的上午。那时,翠仙楼的庭院里很静,几朵惨白的野罂粟开得孤独,释放出一股浓郁的独特的香气。

朱振发那天在外面收完账回家,经过翠仙楼时嗅到了那股香气,便问郑麻子:“这是什么味道?”

郑麻子说:“老爷难道不知道翠仙楼新来了一个女子?活脱脱一个小天仙呢,把楼里所有的姑娘都比得不成样儿了!”

朱振发“哦”了一声。

郑麻子又说:“那仙女生性高雅不俗,专爱奇花异卉,身上总是香气不断,十里八里都能闻得见。”

朱振发听了,心动不已,对郑麻子说:“走,我们一起上翠仙楼看看去。”

翠仙楼的鸨母自然认得朱振发这位大财神,她欢天喜地地迎上前,叫了一串“朱爷”之后,只问了几句话,就知道了朱振发的来意,即刻领着他向后院走去。

鸨母边走边说:“朱爷啊,这位姑娘可是俺们花了大价钱从延安买来的,原本是在西安洋学堂读书呢,后来家遭不幸,才沦落到烟花柳巷。这不,姑娘心高气傲,模样儿又标致,我也不敢轻易让她下海,就金屋藏娇,当自个儿的亲闺女养着,让她在后花院里享个清静,绣绣花儿,吟吟诗句,真正一个大小姐哟,到如今还没开苞接客呢。唉,俺想,若遇不到个好人来梳弄她,就把一朵好端端的娇嫩花儿给作践了,岂不可惜……莫非朱爷有此雅兴?”

朱振发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野罂粟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孔和皮肤,激起了他一种烦躁莫名的欲望。

鸨母说声“到了”,朱振发抬起头,看见一座瓦房的飞檐下悬了块牌匾,上书“美婷书斋”四个字,字写得清秀雅致。

走入美婷的闺房,顿觉奇香扑鼻,心荡神醉,定眼细看,果然是间素雅洁净的所在。绣帐低垂,字画悬壁,一白衣女子面窗而坐,轻抚古筝,纤纤细腰显示出妙龄女子的无限温柔,一抹青丝从肩头披散而下,更具千种风情,万般神韵。

朱振发驻足不前,呆呆地望着,不敢惊动她,只觉飘飘然如入仙境。

鸨母唤了声“婷儿”,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明眸皓齿,果然国色天香。

从那时起,朱振发的目光就再也没从美婷身上移开。

鸨母借故离开后,美婷为朱振发沏了一杯香茶,客气而礼貌地请他品尝。

朱振发喝了一口,只觉奇香满口,连连道:“好茶!好香!请问是什么名茶?”

美婷掩嘴一笑,道:“哪里是什么名茶,不过是在普通茶叶里放了几片罂粟花瓣儿罢了!”

朱振发这才觉得浑身松弛了下来,十分愉快地说:“原来花瓣儿也能冲出香茶味道,真是让我开了眼,长了见识。”

“这还是我在西安女子学堂读书时,一位同窗好友教给我的法子。”美婷低眉道。

“听说姑娘是西安有名的才女,咋会沦落到烟花柳巷呢?”朱振发关心地问。

“唉——”美婷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挽住裙子的一角,“说来话长,又让人伤心,还是不说为好……”

此后一连数日,朱振发都像丢了魂似的往翠仙楼跑。

鸨母故意吊他的胃口,一个劲儿地抬高美婷的身价,朱振发顾不得许多,终以一千两银子的代价买来了美婷的贞洁。开苞破瓜那次,朱振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年轻的大小伙子,浑身膨胀着激情和力量。那一夜真是狂风折花,猛雨摧芽,说不尽的缠绵悱恻。第二天,美婷一整天卧床未起,哭肿了双眼,朱振发以男人少有的温存哄劝她,抚摸她,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

美婷自知女人都得经历这一关,却接受不了第一次占有她的男人竟是一个与父亲差不多年龄的人这个事实。三天后,她向朱振发提出赎身之事,她要凭借朱振发的势力跳出妓院这个火坑。朱振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晚,二人又是好一番云雨缠绵。事毕,朱振发又询问起美婷的身世。

美婷沉默了许久,才开言道:“一切不幸的开端皆因爹爹惨死……那还是几年前的事了,爹爹那时也在凤凰城里一家大商号当掌柜,原本有个好前程的,爹爹正打算把我和娘接到凤凰城来,可有一天,爹爹从外面回来,刚进店铺,就被人扑上来捅了一刀……”

“你爹爹在哪家商号高就?”朱振发一惊。

“听说那商号叫聚兴长。”

“你爹爹他叫……”

“姓贺,叫贺学贵。”

“什么,你是贺二哥的女儿?”朱振发只觉得眼前一片虚幻,呆若木鸡。

“爹爹死后,我娘闻讯,急火攻心,一下子也咽了气。我独自一人在陕西老家无法生活,一横心,就跑出来了,想到凤凰城找爹爹的朋友谋条活路,谁知走到靖边时,却被土匪抢走,当时土匪们正缺资金,就把我卖了……后来,一个人贩子又把我卖到了凤凰城……”

朱振发站起来,目光紧紧地盯着美婷。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个阴霾密布的下午,贺学贵倒在一片金光灿灿的铜器上的情景。他还记得那个年轻的杀手,无论怎样严刑拷打,就是不开口。郑麻子从年轻杀手身上搜出了一张血书,朱振发看完血书后,终于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死自己。他不再说什么,让手下人把给马屁股打烙印的烙铁烧红,把它打在年轻杀手的面颊上。烙铁挪开后,他看见年轻杀手被烧烂的脸颊上深深地烫下了两个字:朱记。之后,朱振发吩咐手下人把年轻杀手弄到郊外,在他身上裹上一块被水浸泡软了的牛皮,又将那牛皮严严实实地用皮条缝住,然后抛到人迹罕至的荒原上让烈日暴晒。朱振发是从蒙古贵族们那里学来的这种最为古老而又残酷的刑法的。那生牛皮在受潮又变干的过程中会不停地自然收缩,直到将牛皮里的人活活闷死,困死,干死。朱振发十分欣赏这种活不见天日,死不见尸体的酷刑,亲自骑着马跟着团丁走到离凤凰城郊外西夏王陵很远的柳树林的另一端,一片乱石嶙峋的天葬场,摆上茶水,饮着美酒,亲眼看到团丁们将那包牛皮放在烈日下暴晒了六个多时辰,等牛皮变干变硬,缩成很小的一团时,他才满意地收起地摊,打着马儿返回城里。

朱振发厚葬了二掌柜贺学贵,商界人士纷纷称赞朱振发仁义厚道,他本人也一直因这件事办得漂亮周到而心安理得,没想到的是,贺学贵竟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因为他的缘故沦落风尘!

在那一刻,朱振发被一种高尚的情感所支配,他要为美婷赎身,并认她做干女儿,让她从此过上好日子。那时他绝没想到后来会把美婷纳为小妾。

吃罢晚饭,喝了两杯茶水,朱振发正准备动身到柳树林里去,忽有家人来报,顺风商号的掌柜杨三学求见。朱振发实在想不出杨三学找他有什么事,只得到客厅里见他。

杨三学这人也算是直爽,在说了一番安慰朱振发的话后,就直奔主题了。

“朱爷,听说贵号的大佛不日将要启程运往青海西宁交货,而朱爷和尊夫人的灵柩也要随驼队一起回陕西老家?”

朱振发点了点头,说:“杨爷的消息倒是蛮灵通的!”

杨三学哂笑道:“哪里,满凤凰城谁不在谈论此事,我还是得到消息最晚的哩。朱爷,你我过去在买卖上虽说有些纠扯,但从未伤过和气,加上我们又是陕西老乡,人不亲,八百里秦川还是一块田哩,故而……”

朱振发打断了杨三学的话,说:“杨爷,我从未把你当外人!有话直说,何必绕弯子?”

杨三学说:“朱爷,是这么回事,我正巧也有一批货要运到青海西宁,可又怕路上被土匪打劫,不敢单独行动,想和您结伴而行。一呢,是想仰仗朱爷人多势众,有商团护卫,小蟊贼不敢靠近,就连黑帮马队也不敢招惹你们的商号;二呢,我们顺风商号这些年不景气,只怕日后还得投靠到朱爷门下,还莫如早些与朱爷套套近乎,入一些股份……”

朱振发宽厚地笑了笑,心想,此人不可小视,精明着呢!他說:“结伴而行当然可以,看在本乡本土的份上我也会照应杨爷的。至于入股一事,容后再议,如何?”

“那是,合股非同儿戏,自然得慎重了!”杨三学忙说,“多谢朱爷开恩,我这就回去准备。不知你们的驼队何日出发?”

“赶尸人未请到,动身的日子还定不下来呀。”

“朱爷难道没听说过神秘赶尸人?”

“怎么,你也知道此人?”

“嗨,满凤凰城的人谁不知道?都说他法术高明,非同寻常,又是极好的向导……”

朱振发忽然有个感觉,这神秘赶尸人已经像个幽灵一样,跟他如影随形,他竟有些怕去见那个人了。

送走杨三学后,朱振发将郑麻子和许掌柜叫到身边,吩咐他们看好家门,守好美婷的灵柩,他要只身一人进柳树林去请赶尸人。

郑麻子和许掌柜听了大骇。那柳树林如何是朱爷去的地方?虽说柳树林的黑帮马队从不触犯永聚德,但一旦撞上朱爷,会手下留情?

郑麻子执意要随朱振发一道去,但朱振发一再重申盲人神算的叮嘱,不敢有违,郑麻子只得作罢。

不过,待朱振发换上麻衣布屐,独自骑马驰出大院后,郑麻子和许掌柜悄声嘀咕了几句,也到马棚里牵了一匹枣红马,紧紧尾随朱振发而去。

朱振发出了凤凰城,迎面便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原。

月光迷蒙,万籁俱寂。初夏之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滴着露珠的高粱叶,吹过哗哗作响的白杨树,吹过闪着光亮的河水,也吹过浑身发热的朱振发俊美的面颊。月牙儿,像把梳子挂在半空,朦胧的光从云缝中射下来,照得林中小道幽幽恻恻。

朱振发勒住缰绳,眺望前方,但见前方柳树林中树更密,林更高,黑魆魆地铺开,给茂密的树林里镶了一条花边,好像高脚酒杯的边缘,这些反映在微光的树林的侧影,一分钟比一分钟显得更为深黑。与那无边的黑暗汇合在一起,但听得林涛声哗然不息,或强或弱,犹如大海的潮汐。

朱振发忽地觉得十分恐怖,心中不由打了个冷战,开始后悔没有带个人来壮壮胆,或至少应该携带一支手枪以防不测,若那盲人神算是仇人买通的诱饵,他这不是自投虎口了么?

想到這里,朱振发拨转马头,打算回去。

正在这时,前面的黑柳林间闪出一点儿微弱的灯光,那光亮闪烁不定,犹如无边无际的漆黑的海面上游戈的一盏飘飘忽忽的桅灯。

紧接着,一阵悠悠的箫竹之音传来。这箫竹声很像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流浪者在沉沉夜色中咏叹自己一生的愁苦和不幸,如泣如诉……

朱振发被箫声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朝那微弱的灯光处走去。

果真是一间守林人住过的小石屋,石屋很矮,几根木柱当窗,门敞开着,朱振发从门口能望见屋里的油灯下坐着一个浑身乌黑的汉子。

林涛声隐没了,哀怨的箫声仿佛随着大潮一同退去,退到了大海深处。

朱振发听见吹箫人慢慢地站起来,抚箫而叹: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朱振发少时读过私塾,自然懂得这是荆轲在易水边与燕太子丹生离死别时留下的千古绝唱。

那汉子叹毕,又吹了一支令人回肠九转的悲怨之曲。

朱振发听得入迷,不由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可惜呀可惜!”

汉子停了吹箫,转过脸来,朱振发却看不清他的五官面目。

汉子问:“夜深人静,外面是何人在此窥视?”

朱振发上前一步,跨到门内,施礼道:“师傅莫非是赶尸人?”

那汉子却说了句令朱振发莫名其妙的话:“我若是赶尸人,而谁是我?我若非赶尸人,而我又是谁?”

尽管这话像古代咒语一样深奥难懂,但朱振发还是肯定他就是赶尸人。

“你是何人?”

“朱振发。”

“夜深人静,何人叫你前来?”

“盲人神算。”

朱振发取出盲人神算给他的念珠,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

汉子接过,在灯光下细细辨认,沉默良久,又看了一眼朱振发,将念珠放在一旁,说:“嗯,就是他了,除了这个盲人神算,无人知晓我的行踪。”

朱振发这才看见赶尸人脸上蒙着个黑纱罩,只有鼻子以下的部分露了出来。他见赶尸人不语,以为他不肯答应,忙将随身所带的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放在桌子上,再拜赶尸人,说:“不看生者的面子,也请大师看在死者的面子上,帮帮我这个忙吧。等到了地头后,朱某还有重谢。”

“金银乃身外之物,何足挂齿!我想知道,死者是何许人?”

“在下的……内人……”

“什么名字?”

“贺美婷。”

赶尸人又不作声了,许久竟如一尊雕塑,一动也不动。过了半天,他才叹了口气道:“罢了,不看活者的面,就看在死者的份上吧,谁让我尘心未了呢?”

“大师答应了?”

赶尸人端坐着未动,蓦地一扬手,一粒石子嗖地飞往门外。朱振发听见身后“呀”的一声尖叫,回头一看,只见门外一人跌撞进来,捂着眼睛呻吟不已,竟是郑麻子。

“朱爷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赶尸人愠怒道。

“不,不!我的确不知道他……”朱振发慌忙解释,又怒斥郑麻子,“奴才,谁让你跟着的?”

郑麻子捂着眼睛,委屈地嘟囔道:“我的大掌柜,小的还不是怕您出事儿……”

朱振发吼道:“给我滚回去!”

赶尸人摆手道:“罢了,也难为他对主子的一片忠心。咱们动身吧。”

朱振发长长地松了口气,禁不住满心欢喜。当他离开那间小石屋时,忽地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儿——槐树花与桅子花香的混合味道……

子夜过后的凤凰城,万籁俱寂,只有那暖夜沉默的黑暗将他们团团围着,筑巢在蔷薇花和迎春花丛里的反舌鸟,偶然从小梦里醒过来,唱出一个恐怖清丽的嗓音,吓得人汗毛直竖。黑沉沉的街道上只有皮毛的腥臊味儿和女人的胭脂味儿不肯消散,让人嗅了昏昏欲睡。

在这沉寂的时刻,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进了城,轮子碾过碎石子路发出幽魂一样的呻吟。那夜,辚辚车声在许多熟睡的凤凰城人的梦里响个不停,他们觉得许多车轱辘无休无止地从他们身上压过去,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马车上装着一口巨大的棺材。棺材的样子很特别,比一般的棺材高两尺左右,样式古怪,像座小木房子,漆得乌黑明亮,闪闪发光,下面有四个小轮子,还有两根可折叠的车辕杆,使棺材本身就可以变成一个小巧灵活的灵车,套上牲口就能移动。坐在车辕上的神秘赶尸人始终蒙着脸,那层黑面纱使他变得更加神秘。

马车在朱振发和郑麻子的引导下悄然滑进朱宅大院。两扇大门关闭后,神秘赶尸人卸了马车,让人把马牵到马棚去饮水喂料,自己独自伫立在空旷的院落里四下张望。一时风静树止,星斗凝空,月光下唯见屋顶的青瓦反射着寒霜似的冷光。

神秘赶尸人怅然而叹,那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景物依旧,主人回归……”

几只蝙蝠从屋檐下乍然惊飞,如无声的黑影从眼前闪过,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这时,脚步声传来,是朱振发的。

“请大师到客房里歇息!”

“不,我想住到后院里。”

“大师想住哪一间尽管吩咐,我好派人收拾。”朱振发谦恭地说。

赶尸人不再说话,迈步向后院走去,朱振发跟在他后面。

朱家大院本是一座古旧的深宅,早年聚兴长大掌柜吉彦华为了把它修成全城第一流的庭院,不惜花钱如流水,修得院落套院落,曲径幽深,长廊环绕,屋宇错落,有如迷宫。朱振发搬进来后,又种了不少花草树木,使得这宅院夜里阴气森森。

“请把这间房门打开。”神秘赶尸人说。

朱振发面露难色,说:“大师,这是一间久未住人的空房子,里面落满灰尘,还是……”

神秘赶尸人态度坚决地说:“非这间不住!”

朱振发无奈,只得让家人打开锈渍斑斑的铁锁,又命人掌了灯來。

马灯照亮了屋里的一切,果然如朱振发所说,屋里早已是灰尘和蛛网的世界,一股股霉腐味儿呛得人想打喷嚏。

神秘赶尸人站定,环视屋内,一张木床,两把太师椅,一张书桌,一个很大的旧式书橱,里面所有的书都被一层厚厚的灰垢所覆盖。

神秘赶尸人走到桌前,看见桌上有个相框。他拿起那相框,拂拭去玻璃上的灰土,于是看见一张合影照。印在发黄相纸上的是一老一少父子二人,老的穿一件丝绸马褂,戴一顶瓜皮帽,蓄着刻板的八字胡,一手拄着拐杖,端坐在太师椅上,圆圆的金丝眼镜后面,一双疲倦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古老的忧郁;那少年穿一身小小的西服,白白的衬领上打着个黑色的蝴蝶结,光亮的头发从中间齐刷刷地向两侧分开,一双好奇的眼睛稚气地注视着前方,而嘴角的微笑显示出一种自信和骄傲。他站在父亲身边,紧紧地依偎着父亲,显得和父亲很亲近。

朱振发见状,忙解释说:“这房子原本是吉彦华家小少爷的卧室,后来吉家败落,我买下了这所大院。由于房子多,所以这间就一直空着,屋子也没收拾,还是原来的样子……”

神秘赶尸人“唔”了一声,依然凝视着那张照片。

朱振发唤来几个家人打扫房间,却被神秘赶尸人制止了。

“不必打扫,我不在意是否干净,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以后有什么事,都要隔门问话。”

“好,朱某听大师的。”

朱振发只得让家人退下,自己也讪讪地告辞而出。

朱振发将郑麻子唤到一边,低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神秘赶尸人来路不明,我们既要用他,又不可不防他。你要在暗中盯住他,明白吗?”

“明白了,老爷,我也觉得这人不同寻常。”

朱振发想了想,又说:“但我们千万不可得罪他,他咋说,你就咋办好了。”

“是,老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晚子时。”

关于赶尸人,史料里很少有记载。赶尸,是巫文化的一部分,又称为移灵,发源于古辰州的沅陵、泸溪、辰溪、溆浦四县。清朝就广为流传湘西赶尸人的事迹,即赶尸人利用秘术,将客死异乡的人的尸体带回家乡,让他们入土为安。据说湘西赶尸最快的能夜行千里,最长的时间是在炎炎夏日里赶尸五十天而尸体完好如初,无一点儿腐烂。

正值农历十五,月盈之时,浩渺苍穹深邃无际,繁星点点,散发着冷意。月儿也是冷的,它傲然俯瞰人间,仿佛为人的渺小无望而悲哀。

子时三刻,月过中天,向西滑去。这时,凤凰城内的朱家大院里,众人早将车马备齐,灵柩装好。院外,由九九八十一峰骆驼组成的运送大铜佛的驼队也排好了,那尊价值连城的大铜佛已被肢解成九九八十一块装入木箱,铜佛的一个大拇指就得用一口大木箱来装。

没有灯笼火把,也无任何照明,神秘赶尸人严令不许点灯,不许发出稍大的声响,一切都在月光下悄然进行。院子内外早拥满了黑压压送行的人群,除了永聚德的几百名店员伙计外,还有山西会馆、河北会馆、河南会馆、山东会馆、蒙古会馆等商界的名流,都是些饱经风霜的旅蒙客商,特地赶来给朱振发送行的。

顺风商号的老板杨三学也带着二十多峰骆驼在院外等候着,要与朱振发他们结伴而行。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不敢悲叹唏嘘,只是在昏暗中向朱振发默默拱手点头,示意保重,一路顺风顺水。朱振发也不还礼,扶着美婷的灵柩僵然而立,宛似一尊护灵使者的雕像。他特意穿了一件乌黑的缎子马褂,头上是一顶黑呢圆边礼帽,脚踏一双千层底的土布鞋,周身上下透出了一种肃穆悲凉之气。

数百人的商团马队也在院外列队等待,青一色的乌龙褂,青一色的德式步枪。商团团总陶世民也是一身短打扮,他斜挎着盒子炮,脸绷得像面鼓。陶世民是条讲义气的汉子,他与朱振发的关系非同一般,两人换过帖子,拜过把子。

神秘赶尸人坐在带毡篷的小车里,纱帘垂下,他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到篷子里的一切。

时辰将到,朱振发走到神秘赶尸人车前,毕恭毕敬地隔着帘子问:“时辰将到,一切准备妥当了,大师还有何吩咐?”

“昼伏夜行,不得哭灵。”

“是。”

“驼队和商团马队要远远跟在后面,休得惊扰了可怜的魂灵。”

“记下了。”

“我说走便走,说停便停,不得有误。”

“嗯,一切都听从大师的安排。”

“现在,可以启程了!”

朱振发还有几句要紧话向许掌柜交代,他倒不是担心许掌柜留守柜上有任何问题,而是担心眼下的局势,日本人一旦攻破凤凰城,永聚德商号该如何应变?虽说眼下凤凰城由宁夏省司令马鸿逵的精锐骑兵两千人扼守,再加上南有马步芳,北有冯玉祥,约几万人,日本人想破城还是有一定困难的,但朱振发知道,自从太原沦陷后,日本人是要不惜一切代价进攻郑州、西安或凤凰城的,朱振发担心凤凰城迟早会陷入日军之手。

当下,朱振发握住许掌柜的手,低声吩咐道:“虽说商贾之流重利,但我等亦不可忘义!我也知道你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一旦日本人破了城,你知道该咋做了吧?对不起祖宗的事儿不能做,欺骗百姓的事儿不能做,有伤气节的事儿不可做……”

许掌柜紧紧握住朱振发的手,说:“大掌柜,您尽管放心走好了,只要我许昆在,就不会做出辱没永聚德商号名声的事儿来!留守柜上的店员伙计有我严加管训,不会出事儿的……”

一时之间两人无话,手还握着,都有种异常沉重的感觉,像是生离死别一般。

郑麻子来报:“老爷,恒井洋行的春木太郎刚才派人送来一些东西,有洋壶、洋锅、行军床和十多顶帐篷,还有十几箱子弹,都是我们正紧缺的东西,您看……”

“不要!全退回去!小心驶得万年船!天上有掉馅饼的吗?”朱振发坚决地挥手说。

“可那十几箱弹药我已经给商团送过去了,您知道,他们的弹药本来就不足,如果遇到土匪……”

“郑麻子啊郑麻子,你叫我怎么说你……”迟了一会儿,朱振发恨恨地说,“那就把其他东西退回去,再付钱给恒井洋行,那弹药就算是咱们买他们的……我可不想欠东洋鬼子的人情!”

郑麻子应了一声,慌忙去了。

朱振发还想说什么,忽听神秘赶尸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时辰到,起——棺——啰——”手中的铃铛在空中摇动。

朱振发慌忙应道:“起——棺——”

灵车率先向院外驶去。

第一辆车上拉的是神秘赶尸人带来的黑色大棺,像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卧在车上;第二辆车上装着专为美婷准备的紫檀木棺材,显得小巧玲珑精致。再往后,便是神秘赶尸人的车、朱振发的车、杨三学的车和驼队,商团的5OO名团丁骑手分列两侧,以做到万无一失。一时间,只听得车声辚辚,脚步沙沙,一队近千人的马队、驼队,在静默无言中出了凤凰城,向南驶去。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忽又传来赶尸人的口令:“停!”

灵车和驼队停在了一片空旷荒凉的草地上。

朱振发看见神秘赶尸人从车篷里钻出来,径直走到灵车前。

神秘赶尸人穿了件黑色的夜行衣,用白麻绑着腿,手拎一面小铜锣,面纱仍未揭去。在他敲响第一声铜锣时,伙计们必须把大棺材盖揭开,把美婷的尸体从紫檀木棺里移到大黑棺内,然后退到一侧。

大约一袋烟的工夫,小铜锣声乍然在旷野里响起。

那口特制的大棺材静静地卧在灵车上,像一艘准备下水远航的黑木船—— 一艘通向死亡之岸的船。

神秘赶尸人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念了一通咒语,之后,他上了灵车。棺盖已被搬开,他弯下腰,清楚地看见了棺中的死者。

月光清澈如水。

神秘赶尸人吹了口气,将美婷面庞上的盖纸吹掉。他细细地盯着美婷看,足足看了有一袋烟的工夫。他看见一张雪白干净的脸上印着一份恬静、一份从容,死神未能夺去她的艳丽,僵冷没有使她失去神采,凄清的月光更使她的面容显得无限温柔,她竟如躺在床榻上酣睡了一般。

神秘赶尸人的手抖了一下,仅仅是不易覺察的一下而已。然后,他按照惯例忙碌起来,先是在死者背上贴了一道符,那上面画满了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宛如古老的贺兰山岩画的象形文字;又往死者头上蒙了一块红纱。做完这些后,他从灵车上下来,掐诀,念咒,急匆匆敲起了小锣,锣声如水波纹一圈圈扩荡开去,似乎要将夜色撕破,召唤着一种生命,一种活力,一种我们人类不可思议的能量。这种能量可以给任何一个无生命的物体赋予生命,并从此走向永恒。

小铜锣戛然而止。

大地肃然,一片阒静。

就像从遥远的荒原深处滚荡而来的飓风,神秘赶尸人那一声瓮声瓮气的长号让所有人的心都抽悸了一下:“噢……嗨嗨……起……来……喽……”

奇迹在片刻的沉哀之后出现了!只见那灵柩中的尸体缓缓站起,尽管身子僵硬,却稳稳地立住了。

白衣裙上披了一层霜雪似的月光。

“跟……我……走……呀……走……”

神秘赶尸人的吆喝声无比凄凉。

美婷的尸身竟慢慢走下灵车,一蹦一跳地往前行走起来。

神秘赶尸人不再回头,他知道那女鬼已经紧跟自己而来了,他只是有节奏地敲着小铜锣,走九步,退一步,动作怪异。

美婷的尸体只管跟着那人走,亦步亦趋,头上的红纱巾在月光下看上去是黑的,不停地飘动着。

神秘赶尸人带着那女幽灵越走越远,渐渐被草原的融融夜色所淹没……

在凤凰城西郊外,曾经有过一个温暖的杨柳花香的春日。那天,美婷坐着一顶小轿,由两名轿夫抬着,由两名团丁护卫着,涉过葫芦河,过了西夏王陵墓群,进入柳树林给父亲上坟。

贺学贵的坟墓在柳树林西边山谷畔,有很高的石碑和用青砖白洋灰砌成的巨大坟基,十分坚固。石碑上是朱振发的亲笔题字:吾兄为友,义高薄云。

美婷带着纸钱、香蜡、供品,来到贺学贵坟前。这是她第一次到父亲的坟上来,她烧了纸钱,焚了香,把点心罐头等在坟前的青石板上摆好,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天高气爽,山谷里到处都飞着柳絮,像下了一场梦幻般的雪。烧纸钱的青烟袅袅升腾着。柳树林里很静,远处有个上坟的女人在呜呜咽咽地哭,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美婷渐渐停止了啜泣,呆望远方。山谷里的恬静让她又忧伤又感动,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父亲和蔼可亲的面孔……

几乎没听见马蹄响,十几个黑衣骑手突然围了过来。美婷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倒是有名团丁反应快,见事不妙便举枪射击,谁知扳机还未抠响,一粒石子已经准确无误地击在他的手腕上。另外三个随从知道寡不敌众,便扔下枪,束手就擒。

美婷站起来,望着那些幽灵似的黑马黑人,疑惑地问:“你们是些啥人,无怨无仇,平白无故的,想干吗?”

没人回答她这个幼稚的问题,她不知道黑帮马队在打劫商队或抢人时从不说话,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等那些人把她扔到马背上,驰向柳树林深处时,她才明白自己是被土匪绑架了。

在横行草原及沙漠的众多土匪中,最使旅蒙商心惊胆战的是黑帮马队,那简直是草原上的一股黑旋风,说来即来,说走就走,打劫财物干净利落,毫不留情,虽然他们从不乱开杀戒,但他们十分清楚哪个商人为富不仁,哪个商号与官府勾结勒索百姓,哪个驼队马帮运送的是不义之财,仿佛他们有一本明细账,上面详细记载着所有旅蒙商号的善恶史。凡是做过亏心事的旅蒙商号,总躲不过被黑帮马队打劫的灾难。

黑帮马队不过六十多人,却十分精干强悍,清一色乌黑的蒙古马,清一色的黑斗篷,像蒙古人那样用黑绸带缠裹着头,无论骑术还是枪法剑术都很出色。他们的首领是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不苟言笑。当他和人交谈时,人们无不惊诧于他的温文尔雅,觉得他“很有教养”。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因为他的脸上总是蒙着一块薄薄的黑纱。他常对客人说这样做是不礼貌的,但因为他的面部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很怕阳光和空气的侵袭。他说这话的时候懒洋洋的,显得虚弱无力,像个患病很久的病人。他虚弱的样子使人很难相信他有那么高超的枪法,更无法相信他会是大名鼎鼎的黑帮马队的首领。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的部下很少称他“老爷”或“首领”,而是称他为大哥或哥们儿。他平易近人,对弟兄们不欠情不拉债,把弟兄们的孩子当作亲生的,为不幸归西的弟兄的父母披麻戴孝。他有时酗酒,有时也抽几口鸦片烟,对俘获来的女人一般都能从宽发落,但对妓女十分粗暴,常常把她们剥得精光,用皮鞭抽打她们的双乳和臀部,让她们哭天喊地,尖叫不止,他则微笑着观看她们的狼狈样儿,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

美婷在被劫持的那天下午见到了他。

那时候,美婷被关在一间散发着古旧霉腐气味的老房子里,透过窗子她看见院子里有一株杏树,杏树下有个披着黑斗篷的瘦高个子的年轻人的背影。后来,杏树下的男人转过身,向美婷的房子走来,一直走进屋里,站在离美婷大约两米远的地方,静静地凝视着她。

美婷很奇怪自己居然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见他眼里闪过一道光芒。光芒消失后,她觉得他的眼睛很深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如果我没弄错,你是永聚德大商号朱振发的养女贺美婷?”那人缓慢地说,声音很柔和,腔调里有种让人亲近的忧伤和无奈。

美婷点了点头。

“贺学贵是你父亲?你是给父亲上坟来的?”

美婷又点了点头。

那人低下头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用充满歉意的语调说:“怪我手下人太莽撞了,对你无礼了,希望你能原谅这些莽汉……”

“你是谁?”美婷奇怪地望着那人问。

“我是他们的头,一只恶狼!”那人有些难为情地说。

美婷忍不住“呀”了一声。

“你尽管放心,你的轿夫和卫兵已经得到很好的照料。如果你急着要走,傍晚时我就派人送你们出山谷。”

那人请美婷坐在椅子上,唤人端了茶水点心过来。这时,美婷才发现他的脸上蒙着黑纱。

“很抱歉,蒙著这玩意儿和你说话十分不便,也不礼貌,但是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的脸怕吹风见光,从小就是过敏性的皮肤……你不介意吧?”

“不,完全不!难道没找医生看?”美婷问。

“看过,可是没有用!有个走江湖的老头给我算过命,他说我的面相不宜在阳间露出,否则,不是看见我的人死,就是我亡。我听从了算命先生的劝告。”

“你相信占卜?”美婷问。

“信,我信命。人的命都是天意,譬如,我和你的这次见面,就是上天的安排……”

“你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否则没有别的解释。好了,现在你能和我更深入地谈谈吗?也就是说,你能把你的一切,身世、家庭、经历和目前的生活讲给我听听吗?不,不要忙着拒绝,要知道,这对我有多么重要。还有,就是你与朱振发的关系,他认你做了干女儿,但实际上是他第一个占有了你,又把你从翠仙楼里买出来,据我判断,他是想让你给他做小妾的……”

“不,朱爷对我恩重如山,我要报答他。”

“怎么报答?”

“美婷一无所有,唯有身子……”

美婷便讲叙了她与朱振发之间发生的一切。

那人不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美婷始终嗅到一股苦杏仁的香味儿,恍惚看见窗外的杏花在纷纷凋谢。她觉得自己从未享受过如此宁静的时光。她奇怪自己竟然能如此诚挚地对一个陌生人倾吐衷肠,像对最好的朋友说着心里话。自己怎么会如此信赖他呢?怎么会把一个匪首当成兄长呢?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飞快流逝,一瞬间,她看见黑纱后面一对友善而深沉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很熟悉这双眼睛,也许是几年前的某个秋天,也许是在一个非常遥远模糊的梦里……

黄昏时分,那人亲自骑马把美婷送出了山谷。

走出很远,美婷蓦然回首,看见山梁上那匹黑马塑像般伫立,马背上的骑手一动不动,唯有那件黑斗篷在苍茫的暮色中潇洒地飘动着,真像一幅油画。

从凤凰城到陕西宝鸡,要走一千多里路,首先要穿越腾格尔沙漠和巴丹吉林大沙漠,这里连绵不断的沙海在天空下伸展着,没有山丘,也没有冈陵,像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海一样的平静。沙漠里红柳繁茂,古榆成障,沙峦相迭,更有那海市蜃楼及诱人的幻景,一旦误入,不是被冻死就是被热死。

朱振发知道有条驿道可经甘肃入陕西,但神秘赶尸人不许走那条路。他明言,驿道人杂马乱,即使夜间也有车马驼队,极容易造成惊尸诈尸,所以只能挑选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神秘赶尸人声称他有一条自己的道路,比走驿道要近两百里,然而这条路恰恰要穿过大沙漠地带。

朱振发只得依他,由神秘赶尸人领着往南而行,或越山梁,或穿草地,或涉河流,或经沙障。驼队尽管庞大,但带着足够的水、粮食和劳力,还有商团护送,不用担心饥渴的威胁和土匪的骚扰,朱振发最担心的是美婷的尸体会不会腐烂,能不能完整地运回老家。

第一个白昼到来了。卯时,太阳出山前,一顶顶帐篷已经搭好,商队临河宿营。驼峰上的一个个货驮子已经卸了下来,能干的伙计们已将几百只骆驼和百余匹马赶到河滩上觅草饮水。炊烟一缕缕飘来,宁静的草原显得和谐而有生机。

灵车附近更加静谧肃然。那神秘赶尸人用一道黑幔帐围住了灵柩,然后独自坐在灵车下,头倚着乌黑的棺材,脸上覆盖着一顶大草帽,两手交叉于胸前。日光明亮温柔,给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尽情地享受着晨光的洗礼,甚至不愿意动一下,怕破坏了眼前的宁静和晨光给他的享受。

苦杏仁的味儿从棺材里散发出来,撩逗得人心里痒痒的。

没有人敢来打扰神秘赶尸人,朱振发严禁任何人靠近他。他也许在休养生息,也许在暗练内功,也许在默读咒语,但更多的可能,是在品味那股幽气兰香。

辰时,帐篷里的商人、伙计、家丁、驼夫、团丁都在昏昏欲睡。很远的地方有岚气浮动,蝇蚁开始了忙碌。两个蒙古牧马人从附近策马驰来,消失在那层颤动的岚气里。

这时,大草帽下的神秘赶尸人开口说话了,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灵柩里的死者听。

“人的生死,这是天数,谁也扭转不了。唉,人呐,只有生一回,死一回,才能把这一切都品透,看淡!”

“你笑我太痴情?也许是吧,不管咋说,天地生就了男人与女人,就自有它的道理,这男男女女永远生出那了不完的情孽,还不完的风流债,流不完的风月泪。”

“我把盖子再打开些,你憋闷吗?”

“歇吧歇吧,还有许多夜路要走呢……”

神秘赶尸人那番疯疯癫癫的言语说得动情。话停后,一时远山默然,河水湍急,似乎应和着神秘赶尸人宣泄着苍凉的郁愤。

日头淹没在云海里,光照骤暗,百虫噤声。忽地,大草原下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咽,像悲凉的吟唱,又像是无奈的哀诉:“婷儿,婷儿!你该醒悟过来了?你不会真的去了吧?我真怕你从此再不醒来……”

那一天的太阳始终时隐时现,漂泊不定的云絮忽厚忽薄。下午起了风,风搅乱了荒原上的平静。

日昃时分,朱振发形单影只而来。他在灵车前站定,半晌,才小心地向神秘赶尸人拱手道:“大师,我想看看她,行吗?”

神秘赶尸人没动,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朱振发得到允许,忙爬上灵车,轻轻将棺盖挪到一边,弯下腰,仔细察看棺中的尸体。

美婷面容无改,神态安静,她的一双略大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好像活泼地溜转着,照旧满含着媚、怨、恨三样不同的摄人魔力。她的弯弯的细眉,也好像有时微皱,便有无限的幽怨,让人怜悯,但此时眉尖稍稍挑起,却又是俊爽英勇的气概。因为她似乎想说话,又可以看见她圆软的乳峰在红色绸缎的旗袍下一起一伏地动,只是云发略有些乱,噙口钱落到枕边,铜币上还沾有湿漉漉的口水,苍白而晶莹。

朱振发没有多想,忙将铜钱放回她口中,喃喃道:“怎么随便吐出来了呢?我的美婷媳妇儿,若不含它,转世要变成哑巴的。”

美婷自然无言。

朱振发见她的肤色未改,尸身毫无变腐的迹象,也就放了心,却见那芳唇似乎比昨日更红艳了,宛如点了朱砂一般,嗅之,香气盈鼻,脸上的皮肤弹性十足。朱振发暗觉怪异,轻轻摸其纤纤玉手,竟觉得那手柔软无比,不再冰凉,似乎有了些许温度。

“能问大师一桩事吗?”朱振发从灵车上慢慢地,不情愿地下来说。

神秘赶尸人又“嗯”了一声,并未把头上的破草帽摘掉,也没变换僵硬的半躺半卧的姿势。

“你可曾遇见人死又复活的奇事儿?”

“不曾。我又不是神仙。”神秘赶尸人懒懒地回答。

“那么,你看内人是真的死了么?”

“心不跳,血不流,氣不通,自然是死了。你莫非还指望她复活不成?!”神秘赶尸人有些不耐烦地说。

“请大师见谅,怪我多嘴。不知为啥,这些天我总觉得神情恍惚,影影绰绰好像美婷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正睡长觉呢。”

“那你将她唤醒好了。”

“再问大师一事,待数日后灵柩运回宝鸡,美婷腹中那团血肉是不是还完好无损?她大概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胎儿自然会完好无损的,不过早已是死胎一具了。”

“若是剖腹破肚,能将胎儿完整地取出来吗?”朱振发压低声音问。

“咋?要具死胎何用?”神秘赶尸人惊诧,一转身草帽落地。

“实不相瞒,大师,我想取出我的骨肉,让朱氏家族的人观看,我朱振发不是个废人,也能生儿育女!我就想证明这一点。”

“那是你朱爷钱太多,烧得不知姓啥了。”神秘赶尸人捡起草帽,又扣到脸上,不再作声。

“不吉利,是吗?”朱振发小心地问。

“当心血光之灾!”神秘赶尸人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朱振发走后,神秘赶尸人又爬到灵车上,望着美婷的脸,黯然神伤道:“婷儿,听见了么,那老东西要对你开膛破肚!婷儿,他只是为了叫你给他们家族传宗接代呀!唉,你咋还不醒呢?莫非那药力太大太猛……”

人定时分,车队驼队收拾停当,但听得三声铜锣摇响,昏暗中那神秘赶尸人一如昨夜,又将美婷的尸体从灵柩中召唤而出,带她上路。长长的驼队开始过河,搅起一片凌乱的水花和喧哗。

夜空中,一轮既望之月正孤寂地在云海中游荡。草原上,已化成孤魂野鬼的美婷被神秘赶尸人愈领愈远。

东方地平线上的天空变得苍白时,驼队又停了下来,开始安营扎寨。

黑沉沉的草原渐渐浮出,树木山峦依稀可辨。一忽儿,大地景物像落潮后的海滩一样浮凸出来,于是,朱振发看见了那片古城废墟——西夏王李元昊当年驻军的遗址。

驼队的帐篷扎毕,朱振发感觉有些饿了,正要让郑麻子备饭,却见顺风商号的老板杨三学笑眯眯地走过来,拱手道:“朱爷,请过我那边用膳!我带着上好的老酒女儿红,咱好好喝几碗,以解途中疲乏,完后再美美地睡上一觉。”说着十分热情地挽住了朱振发的手。

朱振发不好拒绝,只得随他而去。

朱振发边走边笑问:“杨老板用什么好吃的款待我?”

“这荒野之地,能有什么美味佳肴?不过杀了只羊,学蒙古人的样子吃吃手抓羊肉罢了。噢,我还请了陶团总。”杨三学谦虚地说。

“在这里能吃上新鲜的手抓羊肉,倒另有一番情趣嘛。”朱振发高兴地说。

说话间,二人进了帐篷。

一块漂亮的波斯地毯上,摆了一张桌子,酒已上桌,金黄色的烤羊肉流着油水,几把蒙古刀摆在桌上。

两人刚入座,陶世民走了进来。

杨三学笑道:“陶团总,这一路为我们保驾护航,十分辛苦,今天要好好喝几碗,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陶世民一屁股坐下,笑道:“咱不过是秃子沾了月亮的光,有鼎鼎大名的朱爷坐镇,哪个蟊贼敢来扎刺儿?嘁!按说这一带是黑帮马队的地盘,那恶狼还不一样乖乖躲了,连个影儿都不敢露一下!”

“那也不可大意,大意失荆州!要谨防他们偷袭摸营。”朱振发叮嘱道。

“朱爷您瞧!”陶世民挥手一指,朱振发循其所指望去,才见驼队营地周围严严实实地布置下了卫兵,一个个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将宿营地护得铁桶一般。朱振发放下心来,心里暗夸陶世民果然不同寻常,是个靠得住的人。

“凤凰城方面有什么消息么?”朱振发又问。

陶世民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估摸日本人未必敢进攻凤凰城!咱们那几万守军也不是吃干饭的,小鬼子得掂量掂量……”

三人共同举杯,开始豪饮。

那老酒女儿红果然味道醇香,羊肉也鲜嫩,朱振发和陶世民都喝得兴致勃勃。

吃过饭,朱振发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躺了一会儿,却睡不着,便坐起,才知道自己是对那桩事儿放心不下,就走了出去。

他一个人信步徐行,穿行在昔日皇城的残砖碎瓦之间。一种没落衰败感忽地紧紧攫住了他,心中惆怅,满目凄凉,眼前的颓败却是昨日无限繁华的写照!有荣必有衰,正如有生必有死一样。既然这样,人这一生为了那一个“荣”字苦苦挣扎,忍辱含垢,机关算尽,昧了良心,自寻诸多烦恼又是何苦来着?!朱振发忽地有一种大彻大悟之感,心里萌生了此一去将告老还乡不再返回的念头。

不知不觉,朱振发已走到灵车附近。他慌忙止步,却四下寻不到神秘赶尸人的影子。

白日,在灵车停放之地,神秘赶尸人严禁任何人接近,连猫儿狗儿也不敢靠前,神秘赶尸人守着灵车一步不移。

朱振发见此处无人,就向那口紫檀木棺材走去。除了他和郑麻子二人外,没人知道他把什么宝物藏在了这口空棺里,那几乎是他朱振发三十年来所积攒下的全部家当:六箱金条、十二箱元宝。他一路上惦念的,正是这笔财宝。

朱振发正想弯下腰打开紫檀木棺的盖子,检查一下财宝是否安然无恙,忽然听到附近那口大黑棺材里似有响动。朱振发愕然,抬头望去,见那口棺材微微摇晃,惊得他毛发直竖。

诈尸不成?!

朱振发拔腿就走,不敢回头,只觉脊梁骨凉飕飕的。他多次听过诈尸的传闻:尸体偶然得了阳气就会直立而起,一直往前走,见什么抱什么,被抱住的东西就僵硬腐烂,若是人被抱住,必死无疑。

然而尸体并未追来。

朱振发在废墟上站定,回转身来,远远望见那灵车停放在绿草地上,静静的像一艘抛锚停泊的木船。朱振发心有余悸,却镇静下来,觉得这事忒蹊跷,决心回去弄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又朝原路走回去,驚愕地看见神秘赶尸人正倚着灵车的大轱辘静静地坐着,一顶尖顶草帽扣在脸上。

一切都很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朱振发大惑,跳上灵车。棺盖半敞着,朱振发又将它挪开些,便看见了棺中的美婷,依然是昨日的模样:面白如纸,芳唇更艳,似欲滴血;那枚噙口铜钱按原样放在两唇之间,半含半吐;乌发依然有些散乱……

朱振发呆呆地望着,以为自己刚才看花了眼。显然,棺中无任何诈尸的迹象,而那股香气依然盈盈扑面。

坐在灵车下的神秘赶尸人忽然开口说话了:“朱大掌柜,咱可是有言在先,若惊灵扰尸,那肉尸顷刻间就会化成一滩臭水,那时可休怪我的法术不灵!”

朱振发慌慌地从车上跳下,说:“我刚刚分明看见棺材在摇动……”

“是棺动,还是你心动?”神秘赶尸人冷冷道。

朱振发欲言又止,一脸的疑惑。

神秘赶尸人冷笑道:“大掌柜分明是信不过我,那我即刻告辞,你另请高明吧……”

朱振发赶忙赔罪,说了许多好话,才将神秘赶尸人留住。

从那以后,朱振发再没敢贸然到灵车这边来,但并未放松对神秘赶尸人的监视,郑麻子用一个日式的双筒望远镜紧紧地盯着神秘赶尸人,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部观察下来,汇报给朱振发。

几天下来,沿途极是平静,没有土匪前来骚扰,连风儿也是轻轻的,四野静悄悄的。

美婷从柳树林一回到朱家大院就病倒了,厌茶腻食,每日昏昏沉沉,痴痴迷迷。这可急坏了朱振发,他请了凤凰城最好的大夫前来给美婷诊治。那老郎中只说美婷是受了惊吓,染上风寒,只需好好调养几日便可康复。朱振发亲自到药店买了几支昂贵的长白参,又亲自下厨炖了满满一砂锅乌鸡参汤,端给美婷养身子。美婷见状,心里感激,颇有些过意不去,谢过朱振发,喝了药和乌鸡参汤,可病情仍不见好转。朱振发愈发殷勤周到,每日端汤送水,床边服侍,忙里跑外,极尽一个男人的温存体贴。美婷自觉无以回报,面有愧色,几次暗暗落泪,可那芳心仍不能从柳树林里收回来。

起初她不肯承认自己是爱上了那个男人,这怎么可能?那是一个匪首,一个以残暴凶狠出名的响马头子,尽管他说话文雅有礼,尽管那件黑斗篷给他蒙上一层义侠的色彩,尽管他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但是,她与他仅仅是一面之交,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甚至都没见到他真实的面孔,怎么会对他动心呢?

在此之前她一直不相信一见钟情,可是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她仿佛就能看见那株杏树下站立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披着一件让人心醉的黑斗篷,她几乎真真切切地嗅见了那股苦杏仁的香味儿,那种味道也让她心荡神怡,难以自持。她还喜欢他腔调中的那种忧伤,那种只有经历了深刻磨难后的人才会有的忧伤。

神秘的男人吸引多情的女人,自古都有。

一连数日,美婷的思绪和情感一直滞留在那个浪漫而神秘的下午时光里。

他像是受到过很好的教育一样!

他的骑姿潇洒而迷人!

他一定有一张英俊端正的面庞……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汪将人溶化的山泉。

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关注,那么亲切?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是那样吗?

美婷禁不住心猿意马,病情就又加重了几分。她知道这种病是心病,非药物所能医好,索性就什么药也不再吃,没过几日,竟消瘦得憔悴不堪,不成样子了。

朱振发简直要急疯了,不惜倾家荡产,遍求天下名医秘方,金钱如流水般泼了出去。

一日,朱振发伴孤灯守在美婷身旁,望着奄奄一息的美婷,禁不住泪水涟涟,唏嘘不已。他恨恨地叹道:“苍天啊苍天,莫非是我朱某做了对不起天地之事,你要将美婷收回去,以此来惩罚我么?唉,把这般如花美眷收去,还莫如用我这把老骨头来替代呢!”

美婷昏然而卧,双目微闭,这番感人肺腑之言却听得真切,顿觉心如刀剜。

没多久,朱振发请了一位法师前来禳灾。

那法师自称会换魂术,可用一个人的命顶替另一个垂死者的性命。朱振发当下让法师在美婷的卧室里作法。

法师设了法坛,画了一道又一道鬼符,点燃了密密麻麻的香。一时间,卧室里昏冥如阴间。

法师披头散发,青面白牙,念念有词。朱振发虔诚地跪在法坛下,静等命归西天。忽地,法师口吐白沫,挥刀乱砍,颠狂至极。美婷于昏睡中惊醒,忽觉神清目爽,精神一振,四顾屋内,发现朱振发正在法师刀下满地乱滚,痛不欲生。

美婷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不顾一切地从床上滚下来,紧紧抱住朱振发,叫了声“干爹”,就哽咽不止。

法师见状,停了作法,声称朱振发的仁义之举感天地泣鬼神,故美婷已还魂了。

朱振发见状,又惊又喜,诉不尽的忧心愁虑和思念之情。

美婷听得好不心热,一时好像七魂归竅,五魄复体,唤声“干爹”,一字一顿地说:“且不说美婷的身子早已是干爹的,更不用讲是干爹将我救出火坑,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单凭你这片痴情痴心,我贺美婷也绝不负你!干爹,娶我吧,干爹,我知你心!所谓的干女儿并非出自你本意,你只是因为我爹是你的故交,才不愿让我做小妾……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什么明媒正娶,续弦填房,只要干爹不嫌弃,只要干爹高兴,随干爹咋样都行——只是,美婷不是个好女人呀!”

“婷儿,别这么说!”朱振发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是真心喜欢你呀!”

“干爹,我知道。”

“你当真愿意跟随我一辈子?”

“愿意。”

“好,我的婷儿……”

当晚,美婷硬是让朱振发留宿在她房中。

一连几日,朱振发只觉得如鱼得水,与美婷如胶似漆,那缱绻恩爱比初时更加热烈,更加有趣,更加活跃。

不久,朱振发向众人宣布了他要娶美婷做小的消息,并定下了吉日良辰,大摆宴席。

朱振发带着商队南下西安,为他和美婷的喜日子采办货物去了。美婷一人留在大宅院里,顿觉十分寂寞,百无聊赖,想想无以消谴解闷,便捧了本《牡丹亭》走到院落里,坐在青藤架下品读。

一只黑色的燕子从树梢上轻捷无声地飞过。美婷觉得有些困倦,伤感和慵懒一齐袭来,她不由得发起了痴呆。

忽听得一股风儿掠过,树枝轻微地晃了几晃,又静止不动了。她慢慢地转过身,便看见了那件黑斗篷。

美婷一点儿也不惊讶匪首恶狼会出现在这个深宅古院里,他的到来仿佛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儿。她也不奇怪他居然能飞檐走壁般悄然而至,能躲开朱宅那些戒备森严的明岗暗哨。当他披着那件熟悉的黑斗篷徐步向她走来时,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恬静的下午,嗅到一股浓烈的苦杏仁味儿。这时她恰好看见那面纱里的一对友善而深邃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融化在那一团虚幻飘扬的黑色之中了。

美婷几乎想也没想就把自己完全交了出去,交给了这个蒙面纱的男人。

幽会是在美婷的卧室里进行的。

夜幕在完全没有觉察的时候降了下来,屋子笼罩在一片黑蒙蒙的色彩中,使人感到虚缈和沉闷。美婷知道这种时光很快就要过去,她用全部的感官去感觉着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

“你真的要给他做小妾?”终于,他提出了关键的问题。

美婷点了点头。

“心甘情愿?”他又问。

“唉,我欠干爹的情呢……”美婷无奈地低声说。

“是他欠你的债呢!”他加重语气愤愤不平道,“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我的亲哥,木已成舟,我已是干爹的人了!除非……”

“除非什么?”他急切地问。

“除非你能带我走,马上离开这里!越快越好。”美婷满怀希望地望着他。

他低头思索了很久,像在欣赏一首意蕴丰富的音乐作品。他抬起头时,眼里闪过一道悲哀无奈的光芒,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带你走……”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给你任何幸福,只能给你带来不幸。”

美婷失望地转过身,说:“那我只能一辈子给他生儿育女了,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

“难道你没有别的亲人可以帮助你了吗?”

美婷摇了摇头,说:“举目无亲。如有一点儿办法,能被人送进翠仙楼吗?”

“听说你以前订过亲?”

“别提了……早些年我爹给我订了一门娃娃亲,原本是那聚兴长大掌柜吉彦华的独生子吉贤庚,可是自从吉家败亡后,那小子就不知去向了。”

“你见过他吗?我是说吉贤庚。”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远远地见过他一面。我记得爹爹指点着远处走过来的一位少年对我说:‘婷儿,那就是你的夫婿——吉贤庚。’我只瞟了一眼就羞红了脸,钻进妈妈的怀抱里,不敢再看了。”

“你可记住了他的模样儿?”

“记住了,那是个挺英俊的少年,细条条,高高的个儿。不久他就去京城读书了。我以为迟早有一天他会来找我的,是我太天真了,也痴情,有时还梦见他,可他,原本是个花花公子,薄情无义之徒,怎么会来找我?唉,我总是那么傻……”

他不再说话,沉默中黑色面纱在微微抖动。从天边荡来沉闷的雷声,一阵暴雨前的燥热从窗户侵入。

许久,他又问:“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杀死你爹的凶手,你怎么办?”

“那不可能,杀我爹的凶手早死了,是干爹亲手把他装进牛皮袋子里闷死的。”

“我是说,如果他没有死,还活在人世间,你咋办?”

“那我……也许我会亲手杀了他,也许我因为心慈手软而饶恕了他……”

一阵风吹乱了他的面纱,他站起来,说:“风是雨的前兆,看来我得走了。”

美婷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离去,本想留他过夜,不觉一怔,说:“要下雨了,干爹又不在家,这里是没有人敢来的。不走不行吗?”

“不行。”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他们还在城外等我……我过去的一个同窗,如今在马鸿逵司令手下做事,他专程从中卫来找我,让我帮他办一件极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能马上带你走的原因!”

“那件事比我还重要?”美婷恨恨地说。

他点点头,说:“是有关抗日救国的大事。”

“那你去吧……”美婷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时,屋子里的光线更暗了,他们彼此站得很近,蒙眬中能听见对方的喘息声。他看见她脸颊上挂了两行清泪,那两串泪珠在暗夜里闪着寒光,格外清晰,宛若星辰。他忧伤地垂下头去。

美婷往前迈了一步,将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胸口,他听见她的声音从前胸渗入到心扉里:“答应我,等你办完事儿,來接我啊……”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她的头发细腻、冰凉、柔软,像水银一样在手掌里流动。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静夜中如皮鼓一样响亮。时间被暗夜凝固住了,仿佛一切都在这个时刻终结。他感到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偎在胸前,把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轻轻吻着他的衣襟。他想说,婷儿,从见到你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我有一颗冰冷而残酷的铁石心,却被你融化了!我以为自己早把一切温柔,一切情欲,一切渴望统统埋葬了,谁知它们重又被你召唤而来,在我体内复活,使我恢复了一个正常男人的全部情感……

然而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向门外走去。美婷看见那黑斗篷高傲地飘扬着。她情不自禁地追出门外,唤住他,说:“我想……看看你的脸……”

月光下,他转过身,摇了摇头,说:“不,那会给你带来不幸的。”

“只看一眼!”美婷固执地请求道,“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把一切都给了他,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这多么可悲呵!撩开你的面纱,行吗?哥!”

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那不可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活人见过我的真面目。”

“对我也不例外?”

“我不愿意让你做噩梦……一张丑陋无比的脸足以让他失去他所爱的人。”说毕,他纵身一跃,燕子般轻巧地跳到两米多高的院墙上,“记住,若不想给朱振发做小妾,三五天后我带人来接你……”

黑斗篷宛如一团云朵飘了一下,便无声无息地从高墙上消失了。

美婷在院内的青杏树下站立良久,嗅见那股苦杏仁味儿愈来愈浓,雪花一样四处飘散着。

那个夜晚,荒原第一次暴露了它特有的恐怖与神秘,庞大的驼队像一艘在茫茫大海中搁浅的船只,进不得退不得,任凭惊涛骇浪的狂暴袭击。

肆虐的狂风整整刮了一夜,让荒原上空布满了沙粒尘埃。风刮得急时,像有成千上万只恶狼在嘶吼。商队宿营地的帐篷被狂风吹成了一个个鼓胀的圆球儿。一些马匹和杂物被大风吹跑了,驼夫和伙计们不敢去追,他们把上百只骆驼连在一起,然后胆战心惊地躲到了帐篷里。风声一刻也不歇息,潮水一样浸透了那个浑浑沌沌的长夜。

狂風肆虐得最厉害的时候,神秘赶尸人走到灵车前,面对那口庞大的黑棺材,像魔术师一样揿了一个极隐秘的机关,便听得棺材哗然一响,一侧的一块木板自动翻转开,露出个小门似的黑洞。神秘赶尸人用手指在木板上轻轻弹了三下,便从那黑洞里爬出个人来,一身白衣,身材酷似美婷,却分明是个男人。那人伸胳膊蹬腿,嘴里嘟嘟囔囔。神秘赶尸人把一身黑衣和大草帽交给了他,叮嘱了几句,便从黑洞钻到棺材里。

那人换了衣服,似有抱怨道:“一会儿让我扮瞎子神算,一会儿让我装死人被你领着走,这会儿又让我演神秘赶尸人,你却进去和那女鬼幽会,嘁!”说着,摸出杆枪藏在手里,找个背风处坐下来放哨。

大木棺里,神秘赶尸人用火石点亮一盏小灯。原来这木棺是分成上下两层的。神秘赶尸人按了一个机关,只见上面一层的木板翻转过来,美婷的躯体就由上面掉落下来。

一时间,神秘赶尸人呆呆地望着灯光下的美婷,只见她面若敷粉,唇似涂朱,乌发堆云,眼角含愁。他凝视良久,叹口气道:“今天该醒过来啦,婷儿。”说毕,从身上取出一粒大药丸,轻轻放入她的嘴里。

一股浓浓的槐树花香和桅子花香的混合气味儿弥散开来,让人嗅了精神一爽。少顷,美婷那苍白的面颊竟渐渐泛上了一层红潮。又过了片刻,一缕绵长之气从美婷的鼻孔中缓缓喷出,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起来。

美婷复活了!

人世间关于死而复生有种种神奇的传闻,其实那都是病人处在一种假死状态下造成的假象。当人体的主要生理功能如心跳、呼吸等处在极微弱的状态下,外表看来似乎死亡了,须用特殊的临床检查方法才能查明。那时,朱振发采用的是一种最古老的测死方法:取一缕干涸的灯草,放在美婷的鼻孔下,久久未见灯草被鼻息吹动,便认定美婷已死无疑。

造成美婷假死的主要原因是盲人神算给她的那两粒药丸,那药不是毒药,而是一种民间秘方配制的可以让人处于假死状态的神奇药丸。盲人神算为什么要送药丸给美婷呢?其实,那所谓的盲人神算正是匪首恶狼的一个助手装扮的。恶狼称他为瞎子。那瞎子一路上躺在棺材里,利用棺材的暗道机关,巧妙地翻上转下,装尸扮鬼,哄骗了所有人。

恶狼又是谁呢?其实他就是当年聚长兴商号的大掌柜吉彦华的独生子吉贤庚,也就是跟美婷结下娃娃亲的美少年,更是那误杀了贺学贵的年轻杀手。吉贤庚稍稍长大了一点儿后就去了京城,十几年的变化,已经让凤凰城里人认不出他当初的模样了。所以,贺学贵看到他时,根本不知道用刀捅死自己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婿”。吉贤庚被朱振发绑在牛皮里暴晒了一天后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救了,不久他便加入了黑马匪帮。因他从小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能飞檐走壁,不出几年就当上了黑马匪帮的大当家。他时时刻刻在想着复仇的事儿!

故事讲到此,真相就大白了,美婷的死与复活,都是恶狼吉贤庚严密复仇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为了得到朱振发的信任,为了乔装神秘赶尸人,吉贤庚才导演了美婷假死这出大戏。

顷刻,美婷鼻息如兰。

吉贤庚捧住美婷的脸,感到她原本冰凉的双颊渐渐有了温度。

他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婷儿……婷儿……我的……婷儿……”

眼睑在微微颤动,似经历了漫长的冬眠之后正在春日里苏醒。那是一双古典式的丹凤眼。

“婷儿……”

薄薄的眼皮似一层落下已久的帷幕,在生命复归的序曲声中又缓缓拉开,恢复了理智。

美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好久,咋也醒不过来……其实我心里很明白。”

“婷儿,你可醒过来了!”

“是你?莫非,我们是在阴曹地府里相见?”

“不,我的婷儿,你还活着!”

“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一条船上。”

“扶我出去,我要看看外面是什么样,是江还是海?”

“是海,但看不得。”

“为啥?”

“因为那是一片无边的苦海……”

砂粒如冰雹般扑打在棺材板上,敲出一阵接一阵欢乐的喧嚣。风掀动着木棺,使它在灵车上轻悠悠地晃来晃去,像一艘停泊在波浪汹涌的海面上的小船,正漂向不可知的地方。

美婷仰起头望着他,依然是那块讨厌的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只有鼻子以下的部分露了出来,甚至连眼睛都无法看到。

“我想要你撩开面纱……”

“不行,婷儿,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见你的真面目?”

“因为它太丑陋了,会吓坏你的……”

“我把身子都送给你了,还会在意你丑吗?”

“可我在意。”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听我慢慢告诉你……”

于是,在那个大风嘶吼的夜晚,吉贤庚把一切详详细细地讲给了美婷听。他是谁,他的父亲如何暴毙街头,他又如何报仇未遂而当强盗(隐去了误杀贺学贵的细节),又怎样制定复仇计划,怎样乔装改扮成神秘赶尸人,怎样控制了这支商队,然后又打算怎样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美婷听得既惊喜又愕然:惊喜的是,自己爱的人原来就是自己曾经的“夫婿”;愕然的是,自己曾经的“夫婿”,竟然身背深仇大恨,挖空心思要对付她现在的丈夫朱振发。

美婷凝视着吉贤庚,悲伤地问:“这么说来,你把我也当成了复仇的工具?”

吉贤庚沉默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开始是这样的,可是,当我一见到你,就知道自己错了,你完全不是我想的那种卑贱的妓女,你以你的容颜和气质征服了我,我想改变自己的计划,可对朱振发的仇恨又使我犹豫不决;我想把你救出火坑,但那样一来就会打草惊蛇,就会失去这个绝好的机会……”

“所以你答应三五天后来接我却没有来?”美婷冷笑道,“还是让我充当你复仇的牺牲品更好……”

“不,婷儿,你听我说,”吉贤庚急切地解释,“那天我离开你之后,就带领队伍去干了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当然不是去打家劫舍,我是强盗不假,但我还懂得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不义。马鸿逵司令派人来搞一批军火,需要火速运到五原,在那里组织抗日同盟军。这个忙我不能不帮!那天在穿过日军封锁线时,我中弹负伤,幸亏命大未死……”吉贤庚怕她不信,一把扯开衣服,露出胸前的伤口。美婷清楚地看见那伤口仍未痊愈,一片红肿。

“我昏迷了整整十天,醒来后首先想到的是你。我知道自己失约了,立即派瞎子进城打听你的消息,才知道你已经嫁给了朱振发!那天幸亏瞎子遇见了你,卖给你那粒药丸……”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我以为你也是那种言而无信的轻薄之徒……我等到第三天就彻底失望了,可我又等了两天,仍不见你的踪影,我就……”美婷悲伤难禁地说。

“你就自杀!”

“不仅仅是为了你的失信,还因为我不愿意给朱振发生下那个孩子。顺风商号的杨老板那天告诉我,说我爹的死其实是朱振发使的借刀杀人之计,那凶手本来是找他算账的,可他却把我爹推了出去。”

“唔——原来是这样!”

天将放亮时,大风停了,昏黄的天上仍有尘埃飘浮未落,荒原上沉寂得像是大劫难之后的废墟。吉贤庚在这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了棺材。

在一旁望风的瞎子走过来问:“她醒过来了么?”

吉贤庚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你出去告诉弟兄们,一切顺利,按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是!”

“对了,铜佛的肚子仔细检查过了吗?”

“检查过了,里面是石块一堆。姓朱的没有把金银财宝藏在大佛肚子里,而是……这个家伙老奸巨猾,我猜想金银财宝应该在那口紫檀木棺材里,不然他守那么严干吗?”瞎子说。

“让我猜中了,哼!我一看车辙印压得那么深,就知道那肯定不是一口空棺材……”

“大哥,你瞧!”瞎子惊叫道。

吉賢庚转过脸,看见附近的山冈上移动着几个骑手的黑影,转眼又消失在山的阴影里。

“怎么像是我们的人?”吉贤庚低声而疑惑地说。

吉贤庚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有时真叫人不可思议。当你想方设法正要向某个人复仇时,却意外地发现原来你身边还有许多人也想除掉他,你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人玩于股掌之间,而那人却无一丝察觉,傻呵呵地把你看成救星和依靠。

他认为这就是天意,恶人自有恶报。

大风停歇后的那个晴朗的早晨,吉贤庚在荒原上踽踽独行,思绪有点儿乱。

美婷坚决不允许他伤害朱振发,她说如果他真的复了仇,她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再见他!

“毕竟,他是我的丈夫,曾将我明媒正娶,这个全凤凰城的人都知道,你应该学会宽恕。”美婷告诉吉贤庚。

若选择复仇,失去的便是美婷对他的爱!但如果不复仇,他又觉得自己枉为男儿!

他陷入一种异常复杂的矛盾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两种欲念在心中互相碰撞,使他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

后来,他起身返回时,看见几个骑马人朝他奔来。他警觉地摸了一下腰间的硬家伙。

骑马的汉子们在他前面勒住缰绳。有匹马很威风地长嘶了一声,前蹄直立而起。这时,吉贤庚看见这几个骑手都用黑纱蒙着面孔。他冷笑一声,忽地拔枪一挥,随着枪响,领头那汉子脸上的黑纱被揭飞了,露出一张他熟悉的面孔:春木太郎!

春木太郎面色无改地笑了笑,在马上道:“久闻黑帮马队首领的枪法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今日领教,果然名不虚传,令在下钦佩不已,哈哈哈……”边说边跳下马来。

没有人知道春木太郎与吉贤庚之间的微妙关系。很多年前,当吉贤庚死里逃生,一个人在茫茫荒原上迷了路,又饥又渴,濒临绝境时,他遇到了一支驼队。驼队的掌柜四十多岁,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他吩咐手下人给吉贤庚拿来吃的喝的,并询问了他的身世。起初吉贤庚什么也不肯说,只是闷头吃喝。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那耻辱的标记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他的面颊上,那是烙铁烫出的火印——“朱记”。

那掌柜含笑盯着他说:“你不用瞒我,你是朱振发的仇人,刚刚死里逃生,对么?”

他大为惊异,瞅着对方。

那掌柜叹口气,摇了摇头,取出一块小镜子递给他,让他自己看。

他从镜子中看到了一张扭曲变形的脸,那丑陋不堪的面颊上清晰地印着“朱记”两个字,如水蛇一样啃噬着他原本清秀英俊的脸庞,并永远盘踞着。他摔了镜子,发疯般撕扯着自己的脸皮,想把它扯碎。他痛苦地号叫着,像一只绝望的狼。

等他平息下来后,那掌柜抚摸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呀,小伙子,应该学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还应该学会韬晦之术!跟着我吧,我会把你训练成一个比魔鬼更凶狠的人,让你的复仇计划得以实现……”

他满腹狐疑地盯着那掌柜,他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那掌柜又说:“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对了,我不是中国人,我是大和民族中的一员,来中国经商已有很多年啦,对你们中国人了解得十分清楚。放心,跟我走你不会吃亏的,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是仁义之邦,对朋友以诚相待。我看得出,你不是普通百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会成就一番大业的!跟我到恒井洋行干吧,这是天意……”

尽管那番话说得吉贤庚心里热乎乎的,但他还是离开了那支驼队,离开了恒井洋行的掌柜,独自一人走上了荒原。他要复仇,但不会借助别人的手,他相信自己的力量。另外,他心底对日本人有种本能的排斥与反感,他不愿意和东洋人搅和在一起。

若干年后,吉贤庚已成为黑帮马队首领的时候,有一天,忽然有人求见。

吉贤庚在柳树林的小石屋里接见了那人。来人自报家门,声称是恒井洋行的掌柜春木太郎,此行前来与故友叙一段旧情。

吉贤庚那时已在面上蒙了黑纱,透过纱幔他早认出这个春木太郎就是他当年在荒原上遇到的那个日本掌柜。

他未动声色,冷冷道:“我不认识你,只怕是先生搞错了!”

春木太郎宽容地一笑,说:“虽然你蒙上了黑纱,但我听得出你的声音。其实我早在见你之前就已经猜出来了,为什么所有的旅蒙商队都被黑帮马队打劫,而只有永聚德和恒井洋行两家从未受过侵扰呢?怕是有恩又有仇吧?阁下如今名声大振西北,正应了我当年的一番预言啊!”

“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儿?”吉贤庚有点儿不耐烦了。

“我知道你是在等待机会,对永聚德下手。我可以帮你找到这样的机会!”春木太郎的眼镜片后面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我说过,那是我自己的事儿,不用外人插手,尤其不喜欢你的参与,因为你是个日本人!”吉贤庚的态度十分坚决。

“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参与,我只想助你一臂之力,卖个情报给你。那朱振发不久就要动身,给青海西宁送铜佛,同时还会携带一批金银财宝,可以说他全部的家产都要带走。这意味着朱振发可能要告老还乡,从此离开凤凰城商界!”

“你这些情报分文不值!”吉贤庚果断地说。

“信不信由你,但情报绝对准确!知道这消息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也是一次最好的机会!”

吉贤庚还是不理他的茬,沉吟不语。

“朱振发是只老狐狸,又有装备精良的商团护送,强攻自然不行,最好的办法是打入他们内部来个智取,保你成功!”

“春木先生为何对此事这样感兴趣?”吉贤庚警觉地问。

“实不相瞒,我仅仅只是对那尊大铜佛感兴趣。事成之后,你只要能把铜佛卖给恒井洋行就成,我会给你个好价钱的!”

“这件事还得容我好好想想。事成之后,铜佛可以卖给你,只是有个条件,你得保证,对这件事不能插手!如果……”

春木太郎爽快地說:“那当然,我们恒井洋行保证不参与或干涉你的行动!从现在起,我权当对此事一无所知,决不会走漏半点儿风声!”

吉贤庚本以为春木太郎真的信守承诺,再不会插手此事,谁知他们竟一路乔装打扮成黑帮马队的人尾随着驼队,这使他十分恼火。所以,当春木太郎跳下马向他走来时,他没有把枪收回去,而是直直地对准了他。

“请息怒,息怒!”春木太郎依然是笑容可掬的模样,“我说过了,我们不干涉你的行动,只是凤凰城里自你们走后,发生了一些变故,特来通知你一声。”

“变故?”

“是呀!你们走后不久,大日本皇军就出动精锐部队占领了兵家必争之地凤凰城。”

“什么,凤凰城失守?凤凰城的守军呢?胡宗南、周义武、赵显、马鸿逵……他们的人数并不少啊!”吉贤庚失声道。

“惊弓之鸟,不堪一击!皇军的飞机大炮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赶出了凤凰城。”春木太郎得意洋洋地说,“现在,凤凰城里的洋行纷纷倒闭,各商号都归顺了恒井洋行。永聚德也完了,朱家的青砖大院现在成了皇军司令部。怎么样,这消息对你来说十分振奋吧!哈哈——”

吉贤庚默然而立,半天不说话。

“估计朱振发很快就会得到这个消息,他会拼命逃脱的。所以,你不可再拖延,要及早动手。明天,你们到达大沙漠之地正好采取行动。如果人手不够,我可以调一个日军小队来协助你……”

吉贤庚这才知道,那些蒙着面纱的骑手都是日本军人。顿时,一股无名怒火蹿上心头,他恶狠狠地说;“听着,春木太郎,从现在起,你给我滚远点儿,我不想再见到你!以前我对你客气,是把你当成个普通商人,可现在,你不再是商人了。不要以为你曾救过我,我就不忍心杀你!你要明白,我像憎恨你们的入侵一样憎恨你!你要是再敢插手这事儿,休怪我枪子儿不认人了!”

“你……不是朱的仇人么?他曾杀害你的父亲!”春木太郎吃惊地注视着吉贤庚,讪讪地说。

“不错,可我首先是个中国人!”吉贤庚直挺挺地站立着,觉得有股凛然正气在体内运转,升腾。

春木太郎背后的几个骑手虎视眈眈,一声呐喊,拔枪在手,杀气腾腾地逼过来。

吉贤庚冷冷地一笑,说:“怎么,不服气是吗?”

春木太郎忙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手下。他知道这几个人都不是吉贤庚这只恶狼的对手。他向吉贤庚道一声“后会有期”,带着那些骑手迅速离开了,不一会儿便踪影全无。

吉贤庚默默站立片刻,将枪藏回腰间,返身向商队的宿营地走去。他想,恒井洋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若春木太郎说的是实话,小鬼子真的占领了凤凰城,那么,日本骑兵也许已经尾随而来了。一旦打起来,黑帮马队是帮朱振发打日本人,还是帮春木太郎打朱振发呢?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赶在日本人动手之前把朱振发解决掉,然后带上那些财宝去投奔民众抗日同盟军。

主意已定,吉贤庚加快了行走的步子,那件黑斗篷被荒原的野风吹拂起来,像一团凝聚仇恨的旗帜……

朱振发是在临近傍晚时才得知日本人占领了凤凰城这个消息的。带消息来的是从凤凰城里逃出来的一名店员,他满脸血污,衣衫褴褛,一骨碌从马背上翻下来,“扑通”倒在朱振发脚下,泣不成声道:“朱爷,完了,完了!全完了……日本人破了城,天上是飞机,地上是坦克,数万守军溃不成军,凤凰城里血流成河……永聚德也完了,被日本人给占了,许掌柜因不肯挂太阳旗,被日本鬼子一刀劈了。商号所有的财产都被恒井洋行查封了,就连朱爷您的宅院也被日本人做了司令部……”

朱振发觉得脚下的土地在颤抖,一圈圈的黑晕在眼前扩展,幸亏郑麻子及时扶住他才没有倒下去。半晌,他咬牙切齿道:“倭寇鬼子,杀我国民,占我土地,夺我财产,永远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哇!”

郑麻子悄声安慰道:“幸亏大掌柜有远见,咱走得及时,又带出大半家产,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陶世民抚摸着马刀叹道:“我堂堂中华,泱泱大国,竟被小鬼子如此欺凌,真难咽下这口气!我陶某乃一男儿,当为国效力!朱爷,给您当完这趟差,我便到咸阳投奔八路军去了。”

朱振发握住陶世民的手,说:“陶团总果然是热血男儿,我没看错人!我早听说彭德怀将军在咸阳以八路军为主力,组织了众多抗日救国军,声威大振,只是因为军饷不足,枪炮不够,他们才未能挥师东进。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朱振发平时虽吝财如命,但到了国家危亡的关键时刻也不会无动于衷!我想把这次带出的全部家产捐献给八路军,也算是尽我一份爱国之心吧。”

“朱爷!”陶世民紧紧握住朱振发的双手,“我平素真是小瞧了朱爷,没想到朱爷身为商贾之流,却也有这番慷慨爱国之心,实在难得!朱爷此举深明大义,必将流芳百世呀!”

“实不相瞒,我早有此意……”朱振发真挚地说,“这样吧,我们立刻改变前进路线,过黄河,去寻找八路军如何?”

“这是好事,改變路线还会减少许多路程!”陶世民思索着,“不过,要是既不耽搁送大佛,又方便夫人的尸体早日到家,那就两全其美了。”

“眼下顾不得美婷之事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主意已定!此事关系到抗日之大事,当以社稷为重,早日赶走倭寇,其他的也就顾不得了!”朱振发果断地说,“去叫神秘赶尸人来!”

郑麻子应声去了。

正说着,杨三学来了,他拉住朱振发,悲愤难禁,捶胸顿足。原来,他已得知他的店铺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全家五口被活活烧死了四人,另一个下落不明。朱振发十分同情地安慰了他一番,又将改道去咸阳一事说与他听。

杨三学抹干眼泪,恨恨道:“小日本鬼子该千刀万剐!我杨某也算是一条汉子,跟你朱爷一条道儿走到底了!我没有多少银子,都捐给八路军,愿他们早日收复山河,为我报仇!”

这时,神秘赶尸人到了。

“大师,我们要改变行进路线,从今夜起,过黄河,直奔陕西咸阳,不知您意下如何?”朱振发用商量的口吻说。

“为什么?”神秘赶尸人一怔。

“别问为什么,我们作出这个决定,自有它的道理。”朱爷神色严峻地说。

“我当然听朱爷的吩咐,少走些路更好。只是,过黄河的话尊夫人的尸体……”

“唉,人已死,留个完尸又有何用?”朱振发悲凉地叹了口气,“这些天我也想了,尸体能保住就保,若实在保不住也没办法,那是天意,只好途中火化了。”

神秘赶尸人默默地转身离去。

不一刻,灰蒙蒙的荒原上飘荡起神秘赶尸人凄切悲凉的声音:

家乡在眼前,

跟我过黄河。

翻过两座山,

到了大秦川……

朱振发看见长长的商队在行进时打了一道弯弧。他回身眺望,见北斗七星在身后的天幕上闪光,确信队伍改变了行进方向,不再向南而是向东行进,这才坐进他的毡篷车里。

后半夜,雾气越来越大,空气里揉进越来越多的湿润气息。雾浓时,五十步之外的景物模糊不清,视线无法穿透百步之外。雾气使许多驼夫伙计感到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睡着,只能跟着队伍摸索着往前走。寂静中能听见黏糊糊的雾里有人的咳嗽声,马打响鼻的声音,驼蹄踩在草地上的杂乱声,还有车轮辗压青草的湿润的呻吟声。

朱振发正坐在毡篷车里闭目养神,全然不知他的队伍后面悄悄跟上了一支骑马挎枪的队伍,他们的马蹄都用麻布片包裹着,走起来悄无声息,像暗夜中的一队幽灵。他们的前面,驼队最后的那辆牛车上,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灯闪烁着为他们引路。

朱振发更不知道,在最前方,引路的神秘赶尸人正与复活的美婷边走边谈,说得很动情——

“……这大雾是老天给我的最后机会,我不能白白地放过这次机会!”

“听我说,贤庚,朱振发不是那种不可饶恕的恶人,你不能……”

“我的信念已经整整锤炼了十年,不会被你几句话所摧毁。甭劝了,婷儿,没用!”

“唉,就算你能把他缝到牛皮里去,那又怎么样?要他死是容易的,不容易的是回归你的本性!你的本性难道天生就是恶狼吗?不,仇恨迷失了你的本性,所以你就……”

“所以我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成了魔鬼。”

“你当然不是!就算是,从现在开始改变都还来得及!”

“太晚了,婷儿,棺材里藏着的那块牛皮你看见了吧,那就是给姓朱的准备的!”

“牛皮可以扔掉!良心可以捡回。”

“还有我的弟兄们,已经在前方设好了埋伏,就等我把这个驼队引进黄河边的包围圈了……我们要劫夺他的金银财宝及铜佛金身送给抗日同盟军……”

“你可以带他们悄悄离去,只要你发话,他们都会跟你去投抗日同盟军的……钱财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白白放走他,我的良心不答应!”

“不是良心,而是仇恨!”

“父亲九泉之下的亡灵也不会答应!”

“你爹的仇恨不应该由你来承担!要是人们都要承担上一代人的恩仇,那么这一代又一代的能有个完么?仇恨会垒得像山一般高,积得像海一样深,会把我们后一辈人统统压死淹没的呀!”

“也许你的话有些道理……”

“贤庚,不是有道理,比如我吧,我爹是你杀死的,这是事实吧,我对你记仇了吗?没有啊……贤庚,我们走吧!你带上我,我们一起悄悄离开,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

“啊,你知道你爹是我杀死的……”

“对,我其实早就知道是你误杀了我爹,你本该醒悟,却仍然执迷不悟!我本该恨你,却一点儿都恨不起来。”

“你为什么不恨我?”

“傻瓜,这还用问么,因为——我爱你!”

“婷儿……”

“苍天可为证……”

“婷儿!”

“在爱与恨之间,我选择了爱,可我,决不后悔!”

……

雾在天地之间悄悄消散,不易觉察的熹光正从天尽头席卷而来,大地、荒原、山峦、沙漠、黄河,将在她的映照下开始展露自己的本来面目。一个透明的白昼将在她的波澜里孕育诞生。

黎明将至,大地宁静得过分庄严,所有的生命在肃穆中等待着同样的颤栗。

雾全部散尽时,驼队停止了前进。透过蒙眬的熹微之光,人们发现原来很长的队伍被缩在一个狭窄的黄河滩边,像一滩死水困在那里,正慢慢地沉稳地冒出一个黄色的大金盆,像一道黑墙严密地围拢过来。

当朱振发和陶世民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时,不由得惊呼起来:“大鬼滩!”

这里是黄河古道。

早在几千年前,由于地壳的变动使黄河改道而去,留下了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岁月的长河随风而流,几经沉浮,沼泽耐不住寂寞,悄悄隐退了。这块地方随着日出日落的自然轨迹,演变成为一个独具一格、空旷幽静的世界。方圆近百里,被丛生的杂草覆盖,成了鸟雀及野生动物们栖息繁殖的天然乐土。随着夏日的和风渐渐走近,这里便是鸟语花香,一片生机;秋去冬来,随着西伯利亚的寒流一步步逼近,这里便传出野生动物生存挣扎而发出的一声声凄凉的呼叫,所以,人们将它称为大鬼滩。

熟悉大鬼滩的人都知道这片迷宫般的河谷,无论是谁,只要走进这座迷宫,就很难一下子找到出口,非得在这弯弯曲曲的河谷里绕上两天不可;若运气不好,那就无法找到出口,当气尽力竭时,只能眼睁睁地任凭狂风卷起沙尘,将人和牲口一点点地活埋。

是神秘赶尸人把他们带入了这片死亡之谷!

神秘赶尸人打了一声尖厉的呼哨,像听到冲锋的号角,沙坝顶上那些黑衣骑士当即挥刀舞枪,旋风般席卷而下。

“天,是黑帮马队!”杨三学一边惊慌失措地叫着,一边向朱振发这边奔跑过来。

陶世民却不慌乱,他沉着地指挥着商团,让团丁们布下一道道散兵线,将驼队围在中央。团丁们纷纷卧倒在牛车和驮架旁,支起枪,子弹上膛的金属撞击声格外响亮。

陶世民把朱振发推到一个较为安全的货驮子后面,从容平静地笑道:“朱爷莫慌!即使真是黑帮马队也没啥可怕的,瞧我怎么教训他们!”

朱振发这才感到一阵踏实,忽地想到了什么,忙道:“别放走了那个神秘赶尸人,是他把咱们领进埋伏圈的,他一定是黑帮马队派来的奸细。”

“他跑不了,朱爷!”陶世民自信地说。

黑帮马队的包围圈收缩得很快,一瞬间朱振发他们就能看清对方手中的马刀在薄薄的晨雾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寒光。

陶世民将手中的指挥刀用力一挥,发出射击的命令:“打!”

第一轮枪声响了,却是稀稀落落的几声,仅仅有一个匪徒从马背上摔下来。陶世民感到惊异,他看见许多团丁正在紧张地拉枪栓推子弹,就毫不迟疑地下达了第二次射击的命令:“给我打!”

然而这次更怪,几乎没有一杆枪打得响,所有的子弹都臭在槍膛里了。这意想不到的情况使所有团丁都呆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几乎同时,黑帮马队冲了过来,刀光剑影在空中起起落落,一股股血柱喷向河滩。

“弟兄们,拔刀啊!”陶世民嘶喊着,挥刀向匪徒们扑去。

但是他的命令太迟了,许多团丁来不及拔刀就倒在了血泊中,更多的团丁见状,慌忙扔下枪,举起双手做了俘虏。

一场战斗以惊人的速度结束,永聚德商号和顺风商号的驼队全部落到匪徒手里。

太阳那时候将东方天空染得一片血红。

朱振发和陶世民被带到人群前面。

领头的土匪蒙着面纱,指挥匪徒们将惊散的骆驼、马匹拢在一起。

朱振发暗忖,此人定是黑帮马队的恶狼无疑了!忽地,他又看见头戴大草帽的神秘赶尸人被两个匪徒押着向这边走来,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悄悄地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柄护身短刀。

一旁的陶世民眼疾手快,一把将刀夺过去藏在袖筒里,低声对朱振发道:“让我来,朱爷……”

只听神秘赶尸人对匪首模样的人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要求解释一下!”

坐在马鞍上的匪首呵呵一笑,道:“这叫假作真时真亦假!实际上这一切简单极了,我们抓住了你的助手瞎子,和他做了笔交易,他就假传你的命令,让你的队伍到黄河滩待命去了!瞧,我们配合得多巧妙,哈哈!”

“你会后悔的!”神秘赶尸人声音低沉,但话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咱们还按当初的约定办,人交给你,随你处置;铜佛金身和金银财宝归我们恒井洋行!”马上的匪首说着,将头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朱振发和陶世民大吃一惊,那“匪首”原来是恒井洋行的掌柜春木太郎!再看那些匪徒一个个脱下黑衣,露出里面屎黄色的军装,原来是一队日本兵。

这情景使朱振发、陶世民、郑麻子和杨三学等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春木太郎得意地笑着,翻身下马,走到朱振发面前,说:“非常抱歉,朱大掌柜!也许这该叫作兵不厌诈!实际上在永聚德与恒井洋行的较量中,你们从没胜过。”

“呸!”朱振发将一口痰猛地吐了过去。

春木太郎身旁的日本兵吼了声“八嘎”,抽出刀来。

春木太郎制止住手下,笑吟吟地用手绢擦掉脸上的痰液,摇着头说:“这样不友好的,支那人,太没教养了!我们大和民族是神武之族,只要是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喏——”

春木太郎挥手一指,朱振发才看见日本兵正把装驮铜佛金身的九九八十一只骆驼赶出来,并用枪逼着驼夫们向下游滩赶去。

“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铜佛制作得精美绝伦,我非常喜爱,并得到天皇陛下的大大赞扬。”春木太郎慢悠悠地说,“记得我还是个孩子时,父亲带我去朝拜昭和大殿,我们跪在佛脚下烧香磕头,我看见那尊佛像由于长年失修破损,露出里面的泥胎草絮,那时我感到非常伤心。父亲说,孩子,最好的佛像在中国,中国人能用石头、铜、铁等造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佛像,我们若是有朝一日征服了支那,那里的一切宝藏都将归我们所有啊!那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一个秘密,我要为昭和大殿搞到世界上一流的佛像!所以我曾找过朱先生,想把这尊铜佛高价买下,你却不肯卖给我们日本人。我敬佩你的爱国心,但我不得不小施计谋,调来军队,把这尊可爱的铜佛弄到手。”

朱振发忽地记起离开凤凰城之前,春木太郎曾送十几箱子弹给商团,这才悟出为什么今天商团的枪都打不响,原来是狗日的春木太郎搞的鬼。

“是的,那十几箱子弹是臭弹!”春木太郎仿佛看穿了朱振发的心思,笑道,“我原以为你们不会上当的,谁知你们的忠厚老实帮了我的大忙。当然,如果没有这位先生做内应,把你们领进黄河大鬼滩,我的计划也难以成功。”

“汉奸!原来是你派来的奸细……”朱振发鄙夷地对神秘赶尸人说,“算我瞎了眼,一路上竟把你当成了座上宾!”

“不,朱先生,你弄错了。”春木太郎拍拍神秘赶尸人的肩膀,“应该说,他和我本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他要报仇,我要铜佛,这样才走到了一块儿。也许你们还不知道他是谁吧?我很乐意介绍你们认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黑帮马队首领恶狼先生。”

朱振发、陶世民和郑麻子等人震惊不已,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神秘赶尸人身上。

吉贤庚一直保持着沉默,不开口说话,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像一个被魔法定身的幽魂。

“你这只恶狼,我与你有何仇,你为什么勾结日本人来害我?”朱振发愤愤不平地问。

吉贤庚眼神复杂,依旧不作声,黑斗篷在风中悄然飘动。

黄河谷大鬼滩里倏地划过一声尖厉的呼哨,少顷,一个军官策马来报:“春木君,黑帮马队的人已经上了沙坝,离我们很近了!”

春木太郎戴上雪白的手套,挥了一下手,说:“我们走!”

“这些支那人怎么处理?”日本军官指着朱振发等人问,“统统杀掉?”

“不。”春木太郎摇着头,用日语答道,“让他们自相残杀吧!中国人,我大大的熟悉,就会窝里斗。走!”

驼队已被日本兵强行赶走,但走出不远,一些日本兵仍在四处仔细搜查,将食物、水、武器等统统掠走。

这时,一个日本兵走到春木太郎面前嘀咕了几句什么,春木太郎拨转马头,居高临下地盯住朱振发问:“朱先生,我知道你还带了大量数目可观的金银财宝,藏在哪儿了?”

朱振发昂然而答:“我已派人提前一步运走了。”

“运到哪儿去了?”

“咸阳,把它捐给八路军,购买枪支弹药,专消灭你们这帮东洋强盗,哈哈哈,春木,你的末日不远了……”

吉贤庚惊讶地望着朱振发。

春木太郎不死心,环顾四周,阴险地一笑,指着灵车对日本兵说:“仔细搜查那两口棺材!”

日本兵先打开那口黑色大棺,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美婷都不见了。

春木太郎滿腹狐疑,策马绕着灵车转了一圈,命令士兵打开那口紫檀木棺材。

沉重的棺盖被挪开了。

朱振发和陶世民互相看了一眼,陶世民悄悄地向春木太郎靠近。

猛听得日本兵惊叫一声,那棺材里倏地冒出一股青烟。青烟散去,棺材里缓缓站起一个人,一身白衣,头顶一块白纱,像一个缓缓升起的幽灵。

是美婷!

是美婷!美婷的幽魂显灵了呀!

朱振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禁不住呼叫了一声:“我的好媳妇儿……美婷……”

美婷将手中的一个黑东西掷了出去。爆炸声很响亮,在弥漫的烟雾中,十几个日本兵倒下了。几乎同时,春木太郎开了一枪。美婷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却没倒下。也就在这时,陶世民摸到了春木太郎身边,大喝一声,猛扑过去,将手中的短刀刺进了春木太郎的后背。春木太郎身边的士兵喊了一声“八嘎”,不等陶世民刺第二刀,已将手中的马刀劈下。

朱振发看见一道雪亮的光芒在空中画过一道闪电,他浑身上下的热血一下子凝固了。他仿佛听见陶世民喑哑地喊了一句:“朱爷……报仇啊……”随即,陶世民的身子就从中间裂开,一半向左,一半向右,宛如两张纸片,刷刷地向两侧倒去。

鲜血,喷向空中的鲜血降下了一层血雾。

“世……民……”朱振发听见自己的喊声微弱得如游丝一般,在茫茫空间飞散。郑麻子扶了他一把,却未能扶住,朱振发软软地瘫了下去。

日本兵拨转马头,又朝立在棺中的美婷劈去。

一声枪响,那个日本士兵应声落马,脑浆四溅。

吉贤庚这时像一尊刚刚被解除魔法的石像,扔了手中的枪,一步步向美婷走过去。

顿时,黄河岸边大鬼滩枪声大作,又一队黑帮马队从沙坝上猛冲而下。

春木太郎被一个士兵搀扶着落荒而逃。

吉贤庚走到美婷身边,刚刚伸出手,美婷就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黑帮马队团团围住了朱振发、杨三学等人,瞎子不住地发号施令:

“把姓朱的捆起来!”

“快去,把棺材里面的牛皮取出来,用水泡上。今天大哥要让弟兄们开开眼,长长见识!”

“点火……”

“为咱们的大哥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吉贤庚抱着美婷,呆呆地跪在地上,嗅到空气中到处是血腥味儿。他知道那股辛辣如酒的味道是陶世民的血,而那股淡淡的有如四月杏花怒放的苦香味儿是美婷的。他低下头看,美婷鼻息如兰,冰清玉洁,她含笑地躺在他怀里,凝视着他,仿佛在说:“在爱和恨之间,我选择了爱……从现在开始吧,一切还来得及……我想看看你的脸,只看一眼!”

吉贤庚终于缓缓地撩开了那块黑纱,把自己那张隐藏得极深的面孔袒露在初升的阳光之下,袒露给心爱的女人……

朱振发醒来时,看见头顶上有一片红雾。他吃力地坐起,茫然四顾,但见人影绰绰,烟雾缭绕。再细看,发现郑麻子、杨三学和十多个店伙计围在他身边,正急切地望着他。

“大掌柜,您可醒了!”郑麻子长吁了一口气。

“朱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杨三学动情地握住朱振发的手,“我等也沾了朱爷的光,逢凶化吉了。”

朱振发满脸疑惑道:“日本人呢?”

“跑了!”

“黑帮马队呢?”

“也跑了。”

“我的美婷呢?”

“被恶狼带走了,生死不明……”

朱振发站起来,看见一大堆火旁的残烬仍在“噼里啪啦”地响着,还看见灰烬旁有一张铺开泡软的湿牛皮,牛皮上扔着一具尸体,他见过那人——自称神算的家伙。

“这是怎么回事?”朱振发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对眼前的一切都不理解。

郑麻子说:“大掌柜,匪徒本打算把您缝进那张牛皮里用火烤的,可就在他们要动手的时候,他们的头领,也就是那个神秘赶尸人走了过来,一枪把那个家伙给崩了。”

“该崩!这家伙被恒井洋行收买了,当了汉奸!”杨三学忿忿地说。

“后来,”郑麻子继续讲述,“那神秘赶尸人喝了一声,黑帮马队的匪徒就都上了马,再没发一枪,也没抢一点儿财物,一阵风地去了。”

“这是为啥?为啥呀?”朱振发愈发糊涂了。

“我们也不知道为啥!对了,那神秘赶尸人还把陶团总的尸体放到那口大黑棺材里给埋了,您瞧,就在那边!”说完手一指。

朱振发看见不远处起了一座很高的沙包。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说:“拿酒来!”

郑麻子捧了一坛子酒走过去。

朱振发接过酒坛子,将一坛酒全部洒在陶世民的坟前,然后“扑通”跪下,沉痛地说:“世民兄弟,你好好在此安息吧!我一定为你报仇!铜佛虽然没有了,可金银还在,我这就把它送到咸阳,让八路军买枪买炮,好好教训日本鬼子,收复中华!”

朱振发站起来,神色严峻道:“一场生死考验,把我们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无论是永聚德还是顺风商队,剩下的都是靠得住的患难兄弟,大家跟我发誓:为了把这批金银财宝送给八路军,我们生死与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生死与共——”

“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众人的誓言在黄河滩里回荡,久久不息。

朱振发握住杨三学的手,叹道:“人啊,路遥知马力,杨老板这一路与我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实属不易!从现在起,你就是永聚德的三掌柜,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带领大家奔赴咸阳找八路军!”

杨三学惊喜交加,感激涕零道:“多谢朱爷如此信任!为了送这批军饷,就是让我马上去死,也没二话可说。”

“好!”朱振发热泪盈眶,“咱们收拾一下,立刻动身。”

不一会儿,劫后余生的五六十号人收拾好马匹驼队,把藏在紫檀棺材里的那六箱金条和十几箱元宝统统取出来,分别装到几条皮口袋内,放到朱振发乘坐的毡篷车里,然后,郑麻子在前,朱振发居中,杨三学断后,一支凌乱的队伍出发了。

夜,降临得极快。

黄河谷大鬼滩的沼泽地静得宛若远古洪荒的大地,没有飞禽的喧闹,没有走兽的低吟,没有夜风的伴奏。夜空显得很低,仿佛就压在头顶,那些星座也就显得格外明亮,格外寒冷。

一天过去了,商队未能走出黄河滩。

两天过去了,商队仍在黄河滩里绕圈子。

第三天,商队缓缓移动,竟又绕回原地,那一片破锅碎碗的狼藉场地和陶世民的坟包。

第四天傍晚,精疲力竭的商队再也走不动了,何况,那种漫无目标的奔波毫无益处,就像一只小鸟被关进一个大笼子里,那小鸟拼命扑腾想找到出口,却落得个气尽力竭、奄奄待毙的结局。

夜里,渴急眼了的人们开始不顾一切地屠宰骆驼,争抢着喝驼血。朱振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在荒原上一旦失去骆驼,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去,但目前保命要紧,所以他就没有制止他们。

“唉,苍天呀,我朱某死不足惜,只是给八路军,给彭德怀将军他们的军饷无法送到,岂不是终身之憾?”朱振发仰首悲叹。

喝了驼血的人们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睡去了,朱振发却难以入眠……

东方破晓,熹微初照。

苍凉荒败的黄河谷内沙坝上出现了一个骑手的剪影,那颀长的身影在淡蓝色天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飘扬的黑色斗篷抖动出一层瑰丽的霞光。

是他——神秘赶尸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朱振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猛烈地收缩。

黑衣骑士纵马向沙谷里驰来,马蹄踏出的空谷足音在晨雾里沙沙回荡,不绝于耳。

朱振发站起来,眺望来者,两眼冒火。

果然是恶狼——神秘赶尸人,他疲惫不堪的身子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滑了下来,滚落在离朱振发仅五六步远的野柳旁。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喘着粗气,慢慢地撩起面纱。

朱振发的脸色越变越白,后来又变成了褐紫色。

对方的面纱又撩起一些,露出干裂帶血的嘴唇。

朱振发的声音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敢——回——来——”

“我……”

“还我大佛来!”

面纱已撩起一半,是一张丑陋恐怖的面孔。

朱振发把手伸进怀里,倏地抽出一把精致的护身小手枪,说:“还我娇妻!”

枪声极低,像是一个正在飞行的小昆虫忽地钻入沙土里,闷闷地“扑哧”了一声,猝然而止。

面纱正好完全揭开,朱振发看见了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清晰地烫着个火烙印——朱记。

“朱爷,是他!”身后的郑麻子惊呼道。

“吉贤庚!吉大掌柜家的少爷!你,竟然没有死!”朱振发也惊叫出来。

那面纱倏地落下,重新将一切遮掩起来。

吉贤庚往前踉跄了一步,吃力地站定,鲜血正欢快地从他的左胸往外奔涌。他无奈地摇摇头,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朱振发,你不该……真不该这样……为了追回……铜佛,我马不……停蹄……跑了三天三夜……我钦佩你朱爷有……中国人的……骨气,所以才……依了婷儿……大佛……还你……可婷儿绝不……还你……她是我的……无论她……活着……还是……死去……都是……我的。”

血流得更猛了,从吉贤庚捂着伤口的指缝间汩汩而下。

朱振发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话后,心中猛地一震,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他的目光越过吉贤庚的头顶,看见一列驼队正逶迤而来,他认出那正是被日本人抢走的运铜佛金身的驼队。

吉贤庚捂着伤口,艰难地爬到马背上,叹了口气,喘息着说:“走吧……我在出黄河谷……大鬼滩的沙坝路上……插了标记,是一根根……红色的……野柳枝!”他几乎用了最后的力气,说完这话,便无力地伏在马鞍上,那匹黑骏马善解人意,驮着主人慢慢地向远方走去。

驼铃叮当声越来越近。

朱振发、郑麻子、杨三学等人呆呆地望着,一时不知所措。

“朱爷!”

“朱爷!”

驮着大佛的九九八十一只骆驼已来到身边,幸存而返的驼夫伙计们惊喜地呼喊着跑了过来。朱振发看见第一只骆驼的驼峰上悬挂着一颗血淋林的人头,那是日本人春木太郎的头颅。

有了路标,驼队只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就走出了黄河谷大鬼滩。

死里逃生的商队在经过一整天的欢庆之后,大家吃饱喝足,酣然进入了梦乡。

朱振发无法入睡,他走出宿营地,坐到一块岩石上,眺望远方黑魆魆的沙谷,竟如石化了一般,僵硬不动。月光下,他的脸上雕刻着一种肃穆,一种虔诚,一种追悔。突然间,他发现自己苍老了,不中用了,越老越糊涂了,竟不如一个杀害他爹,又把他卷进牛皮里打上烙印的年轻人。

不远处,隐约听见沙坝草丛里有一只狼在悲戚戚地嚎叫,像一个感情丰富的生灵在啼哭,召唤它心爱的伙伴。朱振发听得怦然心动。他知道从今以后,那悲惨的狼嚎将整日整夜地持续不断,充斥在大鬼滩上。

脚步声很轻,朱振发没有回头。多年来他已经熟悉了这脚步声,是郑麻子,他轻轻地走过来,把一件衣服披在主人肩上,低声说:“回去睡吧,大掌柜,时间不早了!明儿我们还得赶路呢。”

朱振发没动,只是叹了口气,说:“人老了,老了!咋就没有活出人味呢?”

“怎么没活出人味?连吉贤庚这只恶狼都能宽恕您。”

“是啊。他倒是宽恕了我,苍天啊,可我没有宽恕他呀……”朱振发说罢,老泪纵横。

又是一阵脚步声,很重。走过来的是永聚德新提升的三掌柜杨三学。

“大掌柜,您瞧,”郑麻子不知为什么颤抖了一下,语调略有些紧张,“杨掌柜给您送大衣来了!”

朱振发站起来,转过身,看见夜色中杨三学风尘仆仆,捧着一件狐皮大衣而来。他不由得十分感动,心想,唉,患难见真情呀,看来这天下可信任之人,除了陶世民和郑掌柜,就数杨老板了,想想自己过去还事事提防着他,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小气了啊!自己已经年迈力衰,不中用了,待告老还乡之后,这永聚德干脆就交给他和郑麻子算了,杨三学年轻,在买卖上是把好手,人又聪明!

朱振发迎上前去,接过狐皮大衣,颇为过意不去地说:“杨爷,难为你一片真心……”后半截话倏地哽咽回肚里,没有说出来。他蓦地睁大眼睛,目光灼灼,直愣愣地盯住杨三学,样子极是骇人,“你……”

狐皮大衣滑落在地,郑麻子这才看见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了朱振发的心窝处。朱振发却没有倒下,他往前踉跄一步,指着杨三学道:“你……原来……”

杨三学后退一步,慌慌地对郑麻子喊道:“呆子,快,再给他一刀!”

郑麻子扶住朱振发,怔怔地瞅着杨三学道:“二叔,您真的要……杀了他?”

杨三学忽地狂笑起来,在静夜中,他的笑声格外瘆人:“对,当然要杀他……不杀他,我怎么能当上永聚德的大掌柜?不杀他,我为啥要让我的亲侄儿隐姓埋名,给他当了十年的奴才?不杀他,我咋能得到大铜佛和那些金银财宝?这一路我出生入死,忍辱负重,就是为了这一刻!我的傻侄子,赶明儿,我就是永聚德的大掌柜,你呢,就是杨二掌柜啦,哈哈哈……”

郑麻子从朱振发胸前拔出刀,只觉得热乎乎的血喷了满手,一股血腥味儿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说:“大掌柜,我对不住您了,我不该骗您这么多年,您对我恩重如山啊!其实,我愿意给您当奴才,一辈子服侍您老……”

然而,朱振发已经一句话也說不出来了,他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刻,忽地看见了驼峰间悬挂着的春木太郎的人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那血淋淋嘴角边的微笑,仿佛听见那头颅在说:“中国人,我大大的熟悉,就会窝里斗……”

几乎同时,杨三学的那串狂笑也戛然而止——那把沾着朱振发热血的尖刀已经以同样的方式插进了他的胸前,原来是他的侄儿郑麻子……

后半夜,星移斗转,月残风稀,黄河岸边沙滩上万簌俱寂。

这时,远处驰来一支马队,马背上的人穿着清一色的淡灰色服装。原来,他们是八路军的骑兵营,他们接到上级的命令,前来迎接永聚德商号的大掌柜朱振发先生(朱振发携金银财宝回老家是假,倾尽全力资助八路军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早就和八路军取得了联系)。

可惜八路军来晚了一步,朱振发已经魂归西天。

驼夫们都知道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的仁义之师,是穷苦老百姓的队伍,是真心抗日的队伍,便纷纷上前诉说近几天来发生的一切:日本人为了得到铜佛金身,机关算尽,最后被黑帮马队的首领吉贤庚夺回;郑麻子和杨三学为了争夺六箱金条和十几箱银元,各怀鬼胎,互相残杀,最后一同倒在血泊之中……

骑兵营营长看着朱振发的尸体发了半天呆,心里很难过,没有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他觉得非常遗憾。唉,活的带不回去了,那死的就让他安息吧。

夜空开始发亮。在东方,人们可以看见一道亮光,上边发着绿,下面是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月亮正是在那道亮光出现之前撤退的。

八路军全体战士、驼队的所有人,他们一起站在朱振发的坟前,深深地,深深地鞠着躬。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堵永远推不倒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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