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打车，步步揪心

杜兰心

1特别的，不特别的

“你女儿很聪明，在这里会耽误她，长沙有个特殊学校，你们可以去看看。”

初中之前，贾君婷仙一直和其他孩子一样接受普通义务教育。小升初后，数学课程涉及几何与空间思维，她开始表现出明显的滞后与吃力，班主任便建议母亲将她送到特殊学校，进行针对性练习。

婷仙从小就看不见，但这并不怎么困扰她。三岁开始，父母就有意培养她独立生活的能力。那时她需要站上小板凳，在水池前清洗碗筷与自己的小手帕。很久以后婷仙才知道，妈妈会在夜晚把她没洗干净的碗重新洗一遍。

父母甚至会让她独自走路去学校，每次都在远处悄悄跟着，不让她知道。和明眼人相处久了，她很少强烈感受到自己的不同，甚至在很多方面，还能做得比同龄人更好。通过念课文、念考题与口答的方式，她可以顺利完成学习与考试任务；每年的校运动会，她甚至会包揽立定跳远、铅球和垒球的冠军。

进入盲校的第一年，婷仙被省残联选拔为运动员，2016年，她拿下残奥会女子T11～T13级4×100米接力金牌，和队友一起打破了世界纪录。开朗、健谈、乐观是婷仙给人的第一印象，她总是说“多练习就好”，闭口不谈背后的辛苦与汗水。她也总忍不住强调，无论是生活和学习，还是后来在残奥中心训练，都没有觉得自己的处境很特殊。

但心态是主观的，生活是客观的，真实世界里，总有一些声音在提醒着她的不同。

与许多盲人不同，婷仙早早进入了主流社会，有大量时间和明眼人相处，反而是从初中转到盲校后，她才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我属于这个群体，原来我还需要办残疾证”。

退役后，婷仙在家乡的特殊教育学校当老师，还有了一只导盲犬。上班路上，无论是乘坐公共交通还是网约车，她都多次遇到司机拒载导盲犬的情况。

“出门前，都要祈祷遇到一位有爱心的司机。”有一次她和司机争执了20多分钟，到后来，她已经不在乎能否上车了，只想给司机普及“导盲犬是工作犬”这类知识，能说通一个是一个。

司机很固执，甚至报了警，警察前后调解了近两小时，事情才得以解决。而普通人平时打个车，左右不过十分钟的事。

2人，最大的难题

盲人生活具有许多不确定性，其中，人是变数最大的未知项。

哪怕“工作犬可以上车”是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在现实生活中遵不遵守、怎么操作，还是取决于人。比起不了解，更深的伤害来自那种懒得去了解的敷衍态度，这一点，么传锡深有体会。

“司机最开始是不让我上车，我跟他们反映之后，说辞又变成可以上车，但导盲犬必须戴口罩。”么传锡很无奈，他的狗一戴上口罩就不走路了，因为无法散热。这事发生在两年前，当时，么传锡找过公交公司，打过市政热线，甚至还求助过当地媒体。女儿在6公里外的学校念书，孩子还小，必须接送，如果每天都打车，将是一笔难以承担的开支。

么传锡是一名钢琴调音师，他的客户大多是私客，需要上门调修。当初家里人都反对他从按摩转行钢琴调音，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要放弃不用风吹日晒的工作，转向一份需要频繁走动的职业，尤其是对一个盲人来说。

但么传锡有自己的坚持，他天性好动不好静，不想在小小的按摩室里将就一辈子。对音乐的热爱，也早在一片黑暗的童年时期通过收音机里的旋律碎片培养起来。

现实很快抛出了它的考题。么传锡每天由岳母陪伴着，步行前往一家家琴行面试，奔走了一年多，才找到一家愿意接收盲人的琴行。此后，他不好意思再麻烦岳母，便自己记下了路线，独自上下班。

那时他还没有导盲犬，背着10斤重的工具箱前往客户家里，路上摔过跤，盲杖也被车压弯过。有的客户住得远，么传锡第一次去，下了车都不知道往哪边走。他时常站在人流中，试探性地说出：“你好，可以帮我一下吗？”但由于他无法根据外貌、衣着等特征具体地叫住某人，行人往往会忽视他的求助，匆匆而过。

着急的时候，他也会打出租，也遇到过被宰的情况，20元钱的车程，司机非要收他50元。好不容易到了客户家，有的人一看是个盲人，便直言“你给我琴弄坏了怎么办”，甚至关门不让他进屋。

“正常的调音师一天最多能调七八台钢琴，我能跑三四家都算不错的了。”么传锡告诉我，有了导盲犬后，情况才开始好转，他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3看得见光的眼睛，看不到黑

在娄烨的电影《推拿》里，王志华饰演盲人推拿店的老板张宗琪。他说盲人乘坐出租车，只能在路边扬招，至于停下来的是什么车，全靠运气：有时是出租车，有时是私家车，甚至有一次，王志华招到了警车。运气不好，40分钟都不一定能招到。如果遇上暴雨等突发天气，盲人也很难独自找到躲避的地方。

因为盲人无法指路，在没有导航的年代，又得费一番功夫。王志华表示，网约车的出现至少解决了视障人群的两个痛点：一是避免路边扬招的不确定性，二是提供清晰的路线指示。但问题没有就此结束。网约車到达目的地后，盲人无法通过辨认车牌号或双闪灯来确定车辆的位置。

有了最新推出的无障碍出行服务，用户发单后，司机会收到“乘客有视觉障碍·有导盲犬”的提示，这省去了与司机前期沟通的成本。司机到达上车点后，会主动寻找携带导盲犬的乘客，协助其上车。订单完成后，司机会收到10元奖励，以激励他们为视障人群服务。

王志华告诉我，无障碍出行涉及的范围其实很广，“公交车靠站时，盲人无法确定哪辆是自己要坐的那一路车。红绿灯路口的声音提示装置装反，或是两个盲人钟的距离过近，也会造成很大困扰。”王志华表示，这些细节都是未来技术可以努力的方向。

《推拿》里有一句台词：“眼睛是有分工的，一部分眼睛看得见光，一部分眼睛看得见黑。”对此，王志华有自己的理解：“你可能什么都看得到，但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到。”明眼人可以尽情欣赏大千世界的美景，但不一定能看到边缘群体沉默的现状。

童年时期，么传锡非常羡慕其他孩子能去上学，他会跟着姐姐去学校，趴在课桌下面安静地旁听。在视障群体失语的年代，他只能通过这种温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渴望。

我们太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视障人群也有逛超市的需求，也有自己的理想与执着，需要更多的职业选择，或许伤感但也可以幽默。

截至2016年，中国视障人数达1731万，这意味着真实的生命、真实的生活、真实的需求，与真实的困境。

我们不能假装活在一个没有他们的世界。

迪迦//摘自南风窗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四季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