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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孩

2024-01-24格子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24期
关键词:娘俩弹弓猫头鹰

格子

1

我的记忆是从一棵树上开始的,我的童年总在树上。母亲那时尚且年轻,去地里干活时必须带着我,农活枯燥而悠长,她得忙整整半个上午,才有空走到我身边,看看饿没饿、渴没渴。长长的春耕季节,我自顾自地爬,泥土松软无力。日出日落间,在黄牛哞叫声中,我肌体日隆,每天幻想着骑上那头牛到处走走。

柳叶闪着绿色的光,如岁月摇晃。太阳炙烤大地,泥土日渐干爽。萝卜和土豆适时拱出地面,地瓜藤蔓遍地,其中还藏着蟋蟀、蚯蚓、田鼠和无处不在的麻雀。

夏天里,一个饥肠辘辘的中午,母亲把我从地里抱起来,顺便掀开坐垫。很多年以后,她依然念念不忘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地上盘着一条两米长、满是斑纹的蛇,看起来刚与我共度了一上午时光。

这一幕触发了一个母亲内心的恐惧,她拿起铁锹,不知从何处寻来勇气,生生打死了蛇。

2

大柳树佝偻着身子,树干才到一米八便分了杈,落净叶子后就是个硕大的弹弓。

送我上树那天,母子二人各怀心思。她实在怕了地上有蛇出没,我好奇树上什么样。没有人思考过蛇其实也会爬树。风拂过我滚圆的脸蛋,片刻不停。树杈间正好容得下一个男童,骑在上面抱着粗糙的树枝半晌无事。就这样,我的童年被一条蛇吓到了树上去。

我在树上端详村庄,看到红瓦鳞次栉比,村里蒸腾起莫可名状的白气。柳叶缝隙中透过些许光线,照在黑草丛生的水泊上,随后拱入不见其涯的虚无。粗细不一的柳树,勉强成了片林子,高高低低,杂草丛生。

我骑在树上,手边的柳树皮抠得所剩无几,露出白色的枝干,再把纤维一条条扯下。蚂蚁很快聚集,又被我逐只扔下树。有蜻蜓飞到我身上,轻点一笔,振翅飞向丛林深处。蝴蝶也不时挑衅,不敢伸手去捉。一只狼狗从远处跳着跑来时,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为何,农村每只挣开绳子的狗,都积蓄了无穷的怒气。它用爪子刨树皮,围着柳树转了几十圈,吠叫声在树林间回响,直到惊动了远处的母亲,用土块将它打得夹着尾巴奔回村去。

3

没有电视的年月,我们靠故事度过乏味的日子。故事的主角一向面目模糊,可以来自村中任何一间房子,又不指向具体哪家。

“从前有个主啊,娘俩过日子。”若我记忆不差,有无数故事都是这样的开头。一个“主”,在山东话里便是一户人家。

“这一天是过年前,娘俩在家包饺子。包到一半,来了个大闺女。大闺女说了,没地方过年,能不能在你家过?娘俩心好,就留她在家了。

“过了没多大一会儿,村里算命的来了。他进了屋,看了看大闺女,就去锅台烧火了。把火棍烧得通红,他拿起一下捅到她背后,大闺女变成了耗子。娘俩再一看她包的饺子,上面全是耗子爪印……”

入睡前的每个故事都会有鬼出没。于是整个夏天,我夜夜伴着星光、银河与鬼故事入睡,躺在竹藤编的席子上,身体蜷于母亲怀中,面颊上挂着吓出的泪。山东诞生《聊斋志异》并非偶然,成百上千年来,我们的儿童都听着鬼故事长大。

4

在树上,我对村子以逸待劳。远处一阵扬尘,大我十岁左右的一个哥哥飞奔而来,人影由小及大,终于在眼前停下来。比他更早停下来的是一只麻雀,直勾勾躺在地上,整个身体一鼓一鼓地起伏。他把麻雀抓在手中,扶着我这棵柳树,半天没说出话来。

在邻村的苇子地里,他偷袭一只麻雀,没想到惊飞了它,于是一气之下开始追着跑。在苇子地里待久的鸟,不敢飞向天空,总想找个掩护,于是一直低空飞行,在深深的恐惧中忘记可以飞得再高一些。于是一人一鸟竞逐了几里地,最终麻雀体力不支,坠落在地。这个故事会在村里传很多年,一个长不大的愣头青追死了一只飞不高的鸟。

另一只鸟死得更荒诞些。

村子西边有三棵高树,每棵上面都站了一只猫头鹰。大人们总说半夜里猫头鹰飞到谁家屋顶叫,谁家就有人要去了。

北边邻居家的大块头,琢磨着用弹弓打下一只来。他去买来四根橡皮筋,做了个射程加倍的大弹弓。他带着半个村的孩子一起来到村西的高树下,拉满加粗的弹弓,石子如流星飞向树梢,树叶簌簌飘落,裹着小母鸡一般大的猫头鹰落在结实的地面上。他冲上去,在欢呼声中抓住了猫头鹰。全村的孩子,轮番从他手中拿过猫头鹰,摩挲着厚实的羽毛,盯着它滚圆的眼珠,赞叹个不停。

打下一只猫头鹰可不是什么好事,大人们很快断定这个大块头要出事。两年后的一天他盖新房子时,从房梁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全村的漫长等待到此结束,从此之后没有人敢再打猫头鹰的主意。我倒为他庆幸,此事到此为止,不然人生中任何时刻都有个诅咒悬在头顶。

5

第二年开春后,积雪化了一地。选了个暖和日子,母亲又带着我去地里干活了。此刻树便是我的窝,越长大我越喜欢待在上面。我从一根树枝顺势跳到另一根,再出溜到树杈上歇着。这一整天我上蹿下跳,在想念了一个冬天、半个春天的柳树上,耳中遍是周遭万物絮语,心中是纯粹而彻底的喜悦。

回到树上,春天才真正开始。熟悉的轻雾从泥土里蒸腾,大地长出一层灰绿色,向着无尽的远方蔓延,直到远山将其阻拦。一万只蠕动的幼虫松动田野,一万只挥舞的雀鸟掠过丛林,一万年来未曾静止的风轻扫刘村。诸虫毫无头绪地鸣叫只是不喜欢安静,群鸟并未歌唱而是在无穷地絮语,村里人挥舞锄头时心中跃动着不曾止歇的欢歌与抱怨。

我的心像一座久未开启的接收站,在噪声与杂音中不断掺来试探已久的信息,万物皆有灵,发出甚或不明的声音,世间却没有什么接收塔。我抱着树干,亢奋地聆听到千言万语、蟲鸣鸟语。

我对鸟儿一视同仁,黑色的乌鸦和花色的喜鹊只有音色之别,没有毛色之别,我不曾有过歧视,两种鸟的声音同样难听。我对虫子等而视之,无论它们浑身带刺还是柔软地蠕动于世间,都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我甚至都分不清此刻是在树上做梦,还是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回想。

平林月//摘自《人间一格》,译林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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